三、党政合一制度在工厂中的体现
Ø 党政合一国家和劳工阶级 Ø 工厂的政治组织化 Ø 车间里的“包工头王国” Ø 中国的工作班组制度 · 班组长作为政治上的中间人 · 工作班组的组织 · 鼓励班组的方法 Ø 斯大林和毛泽东动员方式的简略比较 · 苏联和中国在政治动员上的历史 · 中国和苏联关于群众性动员在概念上的区别 |
每一级党组织必须掌握企业中群众的思想动向,细致地解决群众中的思想问题。对企业中的一些群众要进行深入细致的工作……要根据政治觉悟水平和完成生产和工作任务的状况来区分先进和落后。(党中央1961:240)为了达到上述目的,党采取了两种制度性的方法来搜集和储存信息。第一是建立了一套包括了正式与非正式手段的监视系统。正式手段是车间里经常性的班组会议制度。工人参加这些政治学习时并非仅仅相互间对话,他们还是直接与党在对话。班组长或是被指定作笔记的积极分子要经常填写“学习汇报”:
班组里的学习组长领导所有政治学习。他从党支书那里接受指示后,给我们定学习题目,带领班组讨论,给书记写学习结果汇报……我在当学徒的时候做过学习组长。送到书记那里的汇报包括每个人在会上的发言记录。如果班组里没有团员积极分子,领导就会从有两个的那个组里调一个过来。(采访对象第六十四号)【Frolic(1980:163)引用的对一位移民的采访中提到了类似的工厂政治学习的描述。】此外,班组长们也定期向党支部作口头“小报告”,汇报本组的情况,包括每个工人的思想质量状况。如果出现了哪位工人在工作或政治学习时发了牢骚,暴露了他们的“思想问题”或是对党的政策有怀疑和不满的倾向,这类情况就很有可能被向上汇报。这些汇报逐级上递,最后会落到人事部门手里。主管干部如果认为情况足够严重的话,就会将这些汇报收入该工人的人事档案中。
档案保存在一个特别的房间里,每年“白领职员们”都会收到一张表格,让他们在上面填写关于自己和亲属的情况。大家都怕在填表时出错,因为“前后不一致”以后会遭殃。所以我每年填表时都在抽屉里保存一个副本,以保证明年不出错。(采访对象第十一号)小报告、班组长评语、严厉的批评、警告、以及其它方式的处罚都要记在档案中。档案跟随工人一辈子。在调动或换工作的情况下,档案随人而去。工人无权查阅自己的档案。因此,人们对档案中负面材料可能产生的后果提心吊胆。在审查升级、提工资的候选名单时,总是要调看档案。档案材料甚至有可能影响到批准谁的分房申请、在犯了法或是出了政治错误时什么样的人会受到什么程度的惩罚、或政治运动中选择什么人作为打击对象:
“七十年代中期”最大的一次政治运动是我离开的前夕“一九七九年”展开的:“抓紧平反工作”和“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有两种人受到惩罚。一是在文革中犯过罪的,二是反革命和对社会主义不满的人。这包括那些同外国人讲话的人,也就是讲中国的坏话。这样你就会“在档案里”给贴上反革命标签。反正,他们将单位里所有人的档案都翻了出来,看看他们的案子“在过去”有没有处理正确。(采访对象第三十五号)那些在早年的运动中被宣布为“右派分子”、或是家庭成分被定为剥削阶级、或是在四九年之前与国民党政府关系密切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总是最倒霉的。
当上级下令要批判某类人时,谁也不能说我们厂没有这种人。所以人们就得挑出某人来批判。通常,挨批判的都是那些家庭背景有问题的人。(采访对象第八号)无论家庭出身是否不好、在档案中是否有什么“历史问题”,工人们都很注意设法不要给自己的档案增加负面材料,特别是因为这类材料在未来的影响是无法预计的。在档案中留下的污点通常是无法洗掉的,并且有可能让这个人一辈子倒霉。【毫不奇怪,在文革中,这些档案成了激进群众团体的主要打击目标之一。在此之前十年,在一九五七年“百花齐放”的“解冻”时期,有一家中国的地方报纸登载了对档案制度的如下批评:“人事部门平日像是警察派出所,在运动当头时就成了法庭”(转引自Lee 1982:19)。】
“在一九六五年的‘四清’运动里”他们审查了许多人。事实上,被审查的人的确太多了,包括了干部和群众。他们翻阅人事档案,特别注意审查那些家庭背景不好的人。在我们生产组里,通知我们批判至少两个人。我们在本组里找不到哪个人有问题,于是上面告诉我们,不要仅仅看腐败和生活作风问题,更要看政治思想。他们说,对于评价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这点尤其重要。这些人后来就受批判了。(采访对象第十二号)
治安保卫员是保卫部门的眼睛和耳朵。他们替保卫部做最基本的调查工作。在毛主席开始提出阶级斗争的口号之后,保卫部门的工作增加了……每个车间里都指定了一个人当“治安组长”。这不是个干部职务,而是在业余时间里做的。“治安组长”领导各班组的治安保卫员……他们不是保卫干部,只是一般打小报告的。他们都被认为是政治上靠得住的,都是党员。某人说对食品供应不满了吗?为什么他要说这种话?保卫部门就会接到报告,之后放进这个人的档案里去。……当人们在五年前说过的话被拿出来摊在他面前的时候,真是让人害怕。(采访对象第六十四号)另外,保卫部门也能着手调查有问题的职工。该部门有权叫人去问话,向调查对象的朋友、亲戚询问有关这人的表现。它同本市的公安机关是挂钩的,因此可以调查该对象下班离开工厂后的行踪,也可以对他们的居住地进行监视。保卫部门有权行使多种行政处罚,既不需要经法庭审判,也无须通过法律手续。这些处罚手段中轻的有将工人置于某种号称“政治控制”的审查过程中,重的甚至将工人送往监狱或劳改营。当然,这类手段并不是经常采用的,但是大多数工人在他们的工作经历中都见到过保卫干部采取这类行动。
有一次,我说了一个关于故宫里娘娘的笑话。我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第二天,厂里的广播响起了通知:“张三即到保卫部。”他们追问为什么我要说这个笑话,笑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是谁讲给我听的。在那些日子里,如果你不检讨的话,事情就会越变越糟。于是我说:“那不过是个笑话,我记不得是从哪里听来的了。我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意思。”他们一脸怀疑的样子,告诉我说那是攻击江青的“毛的妻子,激进派的领导人之一”。两天之后,他们又把我叫到办公室去,有两个从公安局来的人向我问了话。他们对我说,那个笑话是个攻击江青同志的反革命谣言。他们把我仔细问了个够,一定要想知道我是从哪里听来的。……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有一回有个工人在大字报上写了句“打倒毛!”于是便发动了一次大规模调查,还开了个群众大会。另一回有个工人在一张破纸上随便刺了几个字,一些保卫干部觉得那上面可以组合出“国民党”几个字来,于是便展开了调查。被调查的不仅仅是这类无关紧要的小事。保卫部门也以非常有组织的方式来对付真正的抗议行动。一九七六年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事件。在北京(以及其它城市),人民的不满突然间爆发了。两日之内,出现了被称作天安门事件的示威和暴动。在传统悼念亡灵的日子里,人民在革命纪念碑前聚集起来,纪念逝世的总理周恩来。一般人都认为周恩来是反对激进的毛泽东一伙人的。公安警察试图去镇压支持周恩来的公开抗议,结果引发了一场暴乱(参见Zweig 1978;Louie and Louie 1981)。以后的数周内,在一场毛死后被报纸形容为“白色恐怖”的浪潮中,保卫部门搜捕那些事件的参与者,在工厂和其它工作地点展开了调查活动:
许多工人对周恩来葬礼的方式感到不满,不少人卷入了天安门事件。天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那么热爱周恩来,但这是抗议恢复过去的政策的方式。在那年的清明节之前,许多工人利用工作时间做花圈。在北京第二钢铁厂,工人们造了个二十尺高的钢花圈送到广场。上面明白清明要出事,便通知工人不许进城。但是到了那天许多工厂人都走空了。后来,保卫部门抓了许多工人,并且询问了所有那些当天没来上班的,问他们到哪里去了,看见了什么人。调查工作进行了好几个星期。(采访对象第七十一号)这一政治组织网络的重要性在于,它不仅使得有组织的工人反抗甚至非正式的组织行动变得非常困难,而且还构筑了一个网络状的组织来将工人的活动包容了在内。这与其它工业国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那些国家里,劳工中非正式的关系也是通过正式的组织结构来体现的。【Sabel(1982:171)提出:“这种策略方式的基础是工人之间的团结。没有这种团结,经理一方便能够笼络单个的工人去违背集体内已经形成的规则,给这些人以好处,以此来订立其他人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或是打破工人作为整体在机器和操作规程上的相互默契。”】用准确的方式来表达,这便是说共产党一党权威主义“渗透”了潜在的利益集团,并将这些集团用一种合作主义政权无法做到的方式公组织起来。
车间主任在分房问题上提出他自己的意见。你看,申请要经过车间主任。班组长必须证明这个人确实需要住房。申请表格要先送到车间,由车间干部来帮助工人填写。……在提出申请之后,车间领导要开会来决定这个人是否的确需要住房。……他们并不总是批准所有申请。如果他们喜欢你的话,就会大力支持你的要求。(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车间领导还负责分配短缺耐用消费品的供应券和定额之外的某些食品票券。在一些工厂里,总务部门做的仅仅是将一定数量的公寓、自行车券、运动比赛入场券等分发到各车间,让车间根据自己的情况来分发。通过车间领导,工人可以将自己的孩子或家属安排当临时工或进入附属的集体工厂工作。车间领导还负责批准事假和年度假期,以及决定假期间是否有工资。如果职工是休探亲假去看望在外地工作的配偶的话,车间领导还决定是否给该职工以旅费和食品补贴:【有关带工资假期的规定相当复杂,其中关于谁有权利得到什么样的带工资假期、什么类型的旅行补贴等方面有许多不明确的地方(参见国务院1958)。】
如果要申请去探望家人等,你首先要向工段领导提出申请,他将你的申请交给车间,车间交给有关部门去批准。车间领导不得用拒绝工人申请国家明文规定的东西——例如每年的探亲假——的方式来对工人施加压力,但是对那些没有明文规定的东西,车间领导便可以不给那些他们不喜欢的人。(采访对象第七十一号)车间领导负责审查批准给低收入的工人家庭发放贷款补助:
在补助和贷款问题上,工段领导首先要开会决定这些职工是否真有需要,需要的程度有多大。他们将申请人分了级,之后将申请表送到上面去批准。他们有权决定补助的数目有多大。他们会设法弄清楚职工的家庭情况。……班组长也有发言权。……有时不需要补助的人得了,有时急需补助的人却得不够。这里面没有一定之规,也没有确定的数目。升工资时也这样。(采访对象第七十六号)甚至国家劳动保险制度所规定的福利也要通过领导来根据职工的工龄、以及该职工是否有权享受某些特殊的福利来作决定,这样一来就能产生相当大的差别。【Kallgren(1986)提到,在决定工龄长短时往往出现各种混乱,特别是在职工从集体企业调到国营企业(这种调动在五十年代的工业部门整顿与国有化时期是很普遍的)、参军、或出于政治问题受处罚时更容易搞糊涂。在福建省劳动工资文件集(计划委员会1973)的许多文件中不断出现的正是这类重复的问题。例如劳动部(1964)的文件。许多规定中的模糊之处给领导留下了相当的活动空间。】在政府有关这类福利的规定的范围内车间领导具有相当广泛的权力。如果有意这么做的话,他们也能钻规定中混乱和自相矛盾的空子,或干脆放宽、破坏规定来扩展自己的权力范围。【在福建省的文件集中,许多文件警告领导必须遵守规定。显见这些规定在过去经常被人们视如无物。采访对象们指出,职工对大多数规定并不清楚,因为他们并没有权力去查看有关他们自身待遇的文件。这使领导们能够决定在什么时候遵守规定,而在什么时候去违反规定。Haraszti(1979:95-97)还注意到了匈牙利工人无权去查阅他们的“集体协定”。他引用了一个人的经历,描述了此人如何设法去阅读文件的副本。他得出结论道:“责任范畴规定的极不明确。只有在对公司有利的情况下定义才会写清楚。有了这些限制,最终总是让有关领导来作出决定”(同上:96)。】在所有这些例子里,车间主任不仅向厂部作出推荐,而且在许多情况下还审查职工的各种申请。如果某个车间主任或工段长不同意某份申请,该申请便永远不可能到达有关部门手里。
如果你有急需,例如家里有人过世,你就可以向车间领导申请贷款,由他们来决定。……车间利用在住房、为家属分配工作、贷款等权利来控制工人。如果要贷款,你得先填表,得到班组长批准,之后由车间领导开会来决定。你不能直接到工会那里去申请。车间领导把着关。(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
车间领导如果不喜欢你的话,便有权将你送去农场劳动。他将我送去两次,每次大约一星期。有的人给送去一个月。车间主任不喜欢我,说我不像个社会主义工人,而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在车间里开了我好几次批判会。……如果车间主任不喜欢你的话,你就要倒霉了。整你的是车间主任,而不是上面的领导。这种中国式的对直接领导的个人依附至少在总体上与苏联的情况是相似的。自从三十年代以来,苏联便开始利用较好的住房、较多的定量供应、优厚的福利待遇来奖励政治上忠诚、遵守纪律的工人,为当代的包工头王国奠定了雏形(Barber 1980:9;Schwarz 1952:第三章;McAuley 1981:219―20)。有证据表明,在那些以自由化的经济改革著称的东欧国家在这方面也采用了同样的方式。Miklos Haraszti描述了他工作的布达佩斯拖拉机厂在七十年代中工头的权力。除了工头拥有自由的雇用和解雇权外,其它情形看上去就像是发生在上海的工厂:
他们是这里的皇帝,将我们统统捏在手心里。他们凭自己的高兴向人们施恩。……工头管的不仅是我们的工作,他们管的是我们的人身。工头决定我们的工资、工作、加班、奖金、由于高废品率被扣除的工资数额。他们决定我们什么时候放假;当国家哪个机关需要的时候他们给我们写个人操行评语、给那些申请进修或护照的人写鉴定;他们还组织领导车间工段里的工会积极分子。他们负责雇人、解雇、调动、批准请假、罚款、发奖金。人们生活中的任何变动都必须有他们签名批准。(1979:86-87)【虽然Haraszti作为一个持不同政见的知识分子对这种全然违反社会主义理想的情形深恶痛绝,但我采访的大多数中国人看来认为工头的权力是很自然的事情,并且认为这种情况不值一提,只要不是遇到了某个在他们看来是非常任意专权的领导就行。】
多数班组长不会像干部似的来行事。他们并没有多大权力,也没有多高地位。……班组长的权力实际上来自于他们能向上作汇报说“某人不是个好工人,”或“某人不听话。”这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上面听他们的。(采访对象第七十一号)班组长是车间领导中的最低一级,他们的身份只是普通工人,拿的钱通常也不比别人多。和组内其他人一样,他们也有固定的生产岗位。【班组长的岗位青年根据生产技术的不同而有差别。在某些工厂里,他们的实际生产定额要比别人低一些,而要做更多指导性的工作。虽然班组长按规定不比别人多拿钱,但在实际上他们能得到最高奖金,而且在提工资和升级时总排在别人前面。】班组长的第一要求便是在工作上能干、有经验、工作努力。如果他们做不到这些,就无法赢得其它工人的尊敬,也无法在完成自己工作任务的同时对全组进行领导:“班组长都是非常出色的工人,而且往往还是劳动模范。他们工作都很努力,早来晚走,替全组关照各样事务。班组长是很关键的。没有他们,生产就很难搞好。……他们一般是挑选出来的劳动模范,每年年终时都能得奖”(采访对象第五十六号)。
有时在下班后会同车间主任一起来回讨论计划完成情况、任务、生产中的技术问题等等。班组长的任务是同工人谈,向他们解释各种事情,同他们解决问题,看他们是否能加班,等等。如果工人有什么不同意的地方,或是估计动员工人去做某件事会有问题,班组长就会尽力去说服工人。(采访对象第二十四号)既然班组长的作用如此关键,那些选择的条件就不仅仅是技术水准,而且还有政治上的可靠性以及党支部对此人的信任。如果他们还不是党员,至少得是公认的积极分子或共青团员,将来很有可能会被吸收入党。因此,他们不仅接受车间生产领导的指挥,也受党支部的制约。
在中国的定额多:产量、质量、原材料使用、定购原料,等等。但是在香港却没有定额。如果你需要更多原材料,就去订好了。结果是,中国的班组保存了多得多的记录。定购和收到的原料、产品质量、每个工人的产量、使用原料的数量、工时、出勤,等等都由班组长亲自记录下来。但在香港,工头只记每个工人的产量和质量,之后交给职员。(采访对象第五号)中国的指令性经济还要求企业的运转计划必须为企业中的每个单位一直到班组都分别定下季度、月度、十日的生产目标。在大多数时期内,班组都就日产量和原料消耗上交详细的每日统计报表,根据报表,厂部计划人员就能预测到有可能妨碍企业完成任务的失衡或瓶颈问题。
如果哪个工人表现不好,他们就会开展教育工作。这是党组织的任务。在他们看来,如果你思想好的话,表现就会好。如果你表现不好,那么你就一定有什么思想问题。这样他们就会找这人谈话:有什么问题吗?家里头有什么事?还是经济上有困难?下一步就是在班组内对这人展开批评。有各种各样的组织会过来施加压力:工会、共青团、党员,等等。第三步就是扣奖金。(采访对象第四十四号)许多企业在班组完成全组的任务之前不给组员发奖金。在这种情况下,普通组员给表现懒散的组员打小报告、展开批评就有了实实在在的物质上的动因。由于某个成员的疏忽而给整个班组带来不利的影响,这时群体内部压力就开始起作用了。在奖金发给全组的情况下,班组就会召开“评奖会议”——一般是每个月,但有时也每季度举行——来评估每个工人的表现。会议首先决定某个人是否应该得奖,之后再决定奖金的级别。在全国性的工资调整期间,每个企业为一定百分比的工人去重新评定工资级别。班组在班后开会评级,一直开到每个工人长期表现以及是否应该长工资都得到仔细评估才算完。除非班组向车间领导提名,否则职工便不会有长工资的机会。【在一九八三至八四年工资调整期间,国家政策第一次鼓励工厂不再通过班组评估,因为这会造成工人内部冲突和细枝末节上的斤斤计较(参见劳动人事部1983b)。】
“自从一九七六年毛逝世以来”,尽管政治学习不再象过去一样固定每星期四进行,但并没有全部被取消。现在,当有重要文件下来时,就会开会传达。除此之外,会议都是有关生产的。在四人帮倒台“毛逝世后不久”以前,我们每星期至少要有四个晚上政治学习。在运动的高潮期间,每星期要学五个晚上,星期六还要再加一小时。在一九七六年批邓时,我们一星期得开七天会,会一直开到晚上十一点。……在一九七六年以前的那段时期,经常会停产去学习批林批孔材料或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采访对象第二十二号)这段话准确地反映了数年里政治学习松紧的变化,但这里所描述的只是正式的政治学习。另外,班组政治学习还有更为日常实用性的目的,亦即让工人把生产任务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
在下达生产任务或号召加班“往往没有加班费或只给部分加班费”时,你就要开会来向工人作出解释。如果不进行这种思想工作的话,事情就做不成了。……所以,支部书记的工作很忙。……他不断得将思想工作和生产任务结合起来。(采访对象第二十四号)另一位工人(采访对象第十七号)就思想工作与生产之间的关系要说得更清楚。他的描述显示了政治学习通常是如何与工人的表现评定联系在一起的:
在“批林批孔”运动“一九七四”中,我们进行了学习,同时还开展了“生产热潮”运动。在开会时,他们得出结论,说我们必须要给社位主义作出更大贡献,鼓励我们增加生产。如果生产下降了,我们就会挨个受批评。他们总是将讨论文件和评价每个人的工作表现放在一起进行。除了直接的政治教育和以激发生产热情为目的的会议之外,班组会议还被用来批评组内某个或某些成员的不妥行为,并要求这些人作自我批评、表示今后改正。尤其是在工厂内部的加强劳动纪律、制止偷盗材料等运动中,这种会议更是常开:
如果某个工人偷了公家材料去给自己打家具或利用上班时间修自行车时给领导抓住了,他就会被当作坏典型在大会上受到干部的批评。在他们自己的政治学习班组里,工人们会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你有没有也偷东西?”对此人们会说些类似这样的话:“虽然我没有偷东西,但是我带孩子到厂里洗澡了。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因为孩子无权享受国家福利。”我也会说:“我对不起党,因为在工作中我念英文了。虽然我没偷东西,我的思想还是很落后。”另一个人会说:“我觉得自己不好,因为昨天我提早半小时离开车间了,”或是“虽然我没有偷盗国家的财产,我昨天到医务室去假装腿痛,不过是为了拿点酒精。”……有时我们学习先进模范典型,例如王铁人(东北一位工人),“啊,拿自己跟王铁人相比,我就觉得自己有错,不好。”(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由于所有社会行为都被看作是人们的政治思想的反映,因此所有不好的表现,例如两种最常见的错误:偷盗工厂材料或(被怀疑有)婚外恋,最终对个人都有政治的影响,因此也就要受到班组的批评。在毛泽东时代高度紧张的政治运动中,这类会议变成了组内批评和检讨的马拉松。
“社会主义总攻击”是作为一场复兴革命的运动来发动的。……同时,这场运动打算要通过扩大党对各个领域、各个决策层面的政治控制、以及将党唯意志的发动群众原则输入各项制度来完成体制上的政治化。斯大林主义者并非将这看作是一场一党权威主义国家压制社会、对社会进行控制的运动,而是作为社会内部……以及党内在支持和反对推进社会主义建设的两派之间的斗争来进行的。他们作为总攻击运动的领导人和组织者,任务在于发现、打击(阶级)敌人,发动革命群众,提高群众的警惕性,以及指导运动的发展。(Cook 1985:第二章,第七页)我们无须从历史和文化角度去分析为什么中国共产党会创造出唯意志的群众性动员和参与,以及面对面的个人化领导作风。这些在早期列宁—斯大林主义的政治文化中均是核心的要素,如Cook所言:“斯大林主义者相信他们能通过调动这类组织来随心所欲地使人们更多地将精力和心血投入集体的大目标,因此他们的干部在车间里依靠充斥一切的政治宣传和面对面的发动群众便能使得人们更努力地为领导的目标服务”(Cook 1985:第二章,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