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中国工业中的工作环境和权力结构

四、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权威的道德与制度层面


Ø 意识形态集团之内的社会纽带
Ø 从政治信仰到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
Ø “表现”以及奖惩制度中的弹性
  · 工资级别提升中的弹性
  · 发放奖金中的弹性
  · 其他奖励方式中的弹性
  · 惩罚中的弹性
Ø 工人对付道德—政治权力的方式
  · 积极——竞争的方式
  · 消极——自我保护的方式
  · 各种变异及其重要性
Ø “表现”高度的含混性
 

  中国共产党发动工人阶级、将该阶级纳入自己的轨道上的努力意味着将那些通常仅仅作为党员思想和行为准则的条件应用到普通公民身上。事实上,将这标准广泛而持续地加诸于全体人民头上是中国式共产主义的一个显著特征,而且中国共产党特别把重点放在了群众性动员的过程上。社会集团以共同的“意识形态取向”或是政治信仰【译注:原文为ideological orientation,指的是人们在意识形态上所采取的立场和信念。在中国人熟悉的政治概念中,大约“政治信仰”一词与其含义最为接近。】为形成的基础是现代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列宁式政党是其中最重要的例子),而在行为与思想上的政治标准、对无条件的忠诚的要求、被硬性规定的人际关系,这都属于该现象的中国特点。这种将集团成员联结在一起的意识形态纽带既不同于“传统的”任人唯亲原则,也区别于现代的平等对待原则。在意识形态集团中,人们相互将对方看作信仰的载体,因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应该表现出他们对这些信仰的热忱与奉献。典型的意识形态集团是数目不大互相间关系紧密的人群,他们对某种政治学说具有共同的信仰并准备为之献身。
  但是,所有吸收外人——这些人还没有准备好进行自我奉献——的努力都无可避免地会改变这种意识形态纽带的性质。自然,该集团会对自己的成员进行政治教育,但是这个集团还必须根据人们表现出来的对政治信念的信奉程度来因人而异区别对待。当这样一个集团——例如中国共产党——具备了将党外的人置于政治与经济的依附地位的手段时,它便也具备了通过对人们在政治、物质、身份、个人前途各方面的控制来实行因人而异区别对待的能力。而当该集团试图利用个人得失上的威胁利诱来吸引集团之外的人去追随其意识形态时,原来的“意识形态纽带”也就从根本上被改变了。早期自愿的追随者所具备的共同追求在后来的情况下却变成了等级体系中的奖励制度的目标。中国共产党在试图将整个社会纳入自己的意识形态轨道的同时,也就从最根本之处败坏了意识形态纽带原有的意义。
  意识形态纽带被败坏的第二重原因导致了“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并由此进一步发展成为一套更加个人化的关系。与其它共产党社会中的工厂一样,中国的工厂在物质与利益的分配、工资、升级、社会福利与政治待遇、以及惩罚的决定等各方面赋予车间一级领导以相当大的权力。利用工段长和班组长的推荐,车间党支部书记在判断下属的政治的积极程度时则享有更大的决定权。
  随着时间的推移,根据每个个人的领导对其政治积极程度的评判,普通群众被分成了不同的等级。最积极紧跟的那些人得到的是由领导正式给予的特别身份、特殊待遇、以及个人的发展机会。由于官方的政治学说与权力有着密切不可分割的关系,所以人们在表现对这种政治学说的热忱与信奉的同时也是在表现对权力的忠诚。而由于车间领导在利益分配时具有个人控制权,并且依赖忠于自己的积极分子来进行管理,因此在领导和积极分子之间稳定的关系便有向个人化关系发展的趋向。在这类个人关系中,下属从对领导的积极支持与忠诚中换取的是特殊的待遇。因此,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由于其与生俱来的特点以及共产党社会的工人的组织方式的特征,便极有可能起到系统性的示范作用,刺激上下间的施恩回报关系的发展。通过这样的循环往复,以任人唯亲原则和个人忠诚为基础的新传统式的权力关系便出现在现代的制度环境中,同时也就完成了对意识形态纽带的最终摧毁。【考虑到工人所陷入的依附形式以及领导所具有的广泛的个人权利,可以说即使没有将奖励政治化的努力,任人唯亲原则也会风行。问题不在于意识形态为基础的群众性动员造成上下间的施恩回报关系,而在于这种动员(无)法摆脱环境的限制。】


意识形态集团之内的社会纽带


  现代意识形态集团中的社会纽带既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个人关系”,也不能被看成是正式的“非个人化”的个人义务。意识形态集团——例如Nahirny(1962)研究的沙皇俄国时期知识分子中的激进派别——的成员是通过共同的思想和信念,而不是他们的身份品格或他们在该组织中所起的作用,来相互联结在一起的。Ferdinand Tonnies“群体”(英文的community或德文的Gemeinschaft)以及“社会”(英文的society或德文的Gesellschaft)二者之间定义上的区分标准与这类以意识形态为准则的团体基本上风马牛不相及。【译注:Ferdinand Tonnies是十九世纪德国的思想家与社会学家。在其代表作Gemeinschaft und Gesellschaft中,将Geme-inschaft定义为基于情感、血缘等关系组成的人际关系牢固社会群体,而将Gesellschaft规定为以劳动分工、契约等方式将独立个人组合起来的社会。】在Parsons的“模式变项”【译注:所谓“模式变项”(pattern variables)是美国社会学家Parsons的理论中关于人们社会活动里处理日常人际关系的一系列成对的概念原则。如情感的与无情感的(affectivity v.affective neutrality);自我导向的与集体导向的(self-orientation v.collectivity-orientation);平等原则与任人唯亲原则(universalism v. particularism),等等。】中也无法容纳这种意识形态原则,而将其置于种种所谓“由传统至现代”的连续性的概念【译注:所谓“连续性概念”(continuum)指的是具有两个极端的、其发展或变化是持续而不可分割的过程或事物。或者可以说是一种连续统一体。】之下,更只能导致混乱。韦伯关于“传统”、“理性法律”、以及“超凡性”(charismatic)权威,或任何这种种权威的“混合类型”(这些类型注往被混淆为超凡性类型的变种)的理论,也都没有能概括这种意识形态导向。尽管如此,许多学者在对现代共产主义运动的意识形态纽带(及其后来的变质)进行分析时依旧利用了那些并不合适的概念。由于本章的主要目的是分析中国共产党如何试图将这类意识形态纽带在共产党社会中的发展和变质提供线索,因此在作进一步的研究之前有必要对这些概念问题作一点探讨。
  席尔斯(Edward Shils)对社会纽带和意识形态的研究澄清了围绕着政治信仰问题的种种概念上混乱;Nahirny(1962)的研究则创造了一个直接与现代共产党初始的道德观念相关的概念。为了强调这类意识形态纽带的独特性,Nahirny在研究中发展出了与帕深思(Parsons)的各种“模式变项”中的四对变项相对应的观点,用一系列连续性概念来概括了社会关系中所有可能出现的变异。
  关于意识形态纽带的第一个对应的观点,是就社会角色的定义及随之而来的各种义务的探讨。Parsons提出的一个连续性概念概括了由前现代到现代社会的变化。前现代社会中人们的社会角色则在功能上普遍来说是分散而且含混的;而到了现代社会中人们的角色则在功能上是明确的、有限的、相互间具有极大差别的。然而,由意识形态纽带联结在一起的集团,其定义却具有神圣的或“整体的”特点,根据这种定义,在个人以及个人所承担的社会角色或所具备的信仰之间是没有明确划分的:
  政治信仰是整体的——信仰它的人必须整个身心投入进去,仅仅作为信仰者而存在。换一种不同的说法。亦即意识形态集团的成员将思想和信仰当作是人们的品质而不是认知或理解的对象。因此,他们认为自己的唯一身份便是这些思想的载体,而不是具有各种自身品质的个人。这种取向的最终结果具有更深一层的意义:思想和信仰由此被“个人化”了,而同时有血有肉的个人却被“意识形态化”了。
  这种将个人看作是思想的载体,或是说将自我“意识形态化”的取向,是列宁的布尔什维克党区别于同时代的马克思主义社会民主党的关键之处。在马克思主义的第二国际中列宁著名的革新观念在于,他将党而不是工人阶级看作正确的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载体;即使是社会主义的工会,要是它们仅仅为增进工人的物质福利而奋斗的话,那它们本质上也仍然是资产阶级的。这种观念所表达的正是这样的取向。在马克思、恩格斯、考茨基、普列汉诺夫看来,人们的思想观念是为他们在社会职业结构中的地位所决定的;而在列宁看来,一个人是否接受布尔什维克对改良主义政治的谴责,是否认同党在“新型政党”中采取的严格的纪律,决定这个了人在本质上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无论他在社会上的物质地位如何。
  中国共产党不仅全盘接受并且还进一步发展了这种取向。关于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式的马克思主义中的创新,大约人们讨论得最多的是这样一种观念:无论人们实际上的阶级背景是什么,他们都能通过把自己的思想与党所规定的正确思想统一起来而成为无产阶级的一份子。这种取向的最典型的例证,是对革命的敌人或潜在的敌人进行的严厉而强迫性的思想改造。在朝鲜战争期间,中国对美国战俘采用了时样的改造方法,这后来被称作洗脑。这也是导致中国在全民范围内采取小组政治学习和相互批评——这当然要比洗脑要温和一些一一的部分意识形态原因。
  意识形态纽带的第二个重要特征涉及社会关系中的情感内容。Parsons的另一个连续性概念概括了这一现象:在前现代社会的社会角色里普遍存在个人关系中的“情感因素”,而在许多方面标志着现代社会生活的却是“无情感的”人际关系。在意识形态集团里,社会关系既非情感的,也非无情感的,而是介于二者之间:
  政治信仰阻碍了个人之间直接建立情感。……同时,这里面的人际关系也并非是完全不带情感色彩的。事实上,意识形态的信仰者们将个人的喜怒哀乐转化到他们所珍重的集体事业上。人们在这些转移了个人情感的集体情感上的投入如此之一致,以至于个人仅仅成了这种情感的载体。因此,这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反个人的导向。
  不仅情感和认同都必须集中在集体事业上,而且个人感情也必须被抛弃、被否定,因为这样的情感有可能会影响人们对集体及其共同事业进行奉献:“它们要求自己的成员完全抛开个人私生活,并且要暴露出自己灵魂深处的所有情感和欲望”。
  中国共产党莫斯科支部在二十年代初写下的一份党员培训指南直接反映了政治信仰的这种特征:
  培育纯粹的革命人生哲学和自我锻炼意识……坚决站稳阶级立场。……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将自己的全部身心贡献给人民。个人生活和个人的自由意愿绝不允许在这里出现。我们必须严厉批评自己同志的错误,同时虚心接受来自同志的批评,组织的任务是我们唯一的工作。除了革命之外,共产党没有其它职业,因为我们是职业革命者。
  在一个列宁式政党中,个人情感必须倾注到革命事业、到党的大目标上。同时,人们也不得将其它单个的党员作为情感的对象。党员要不带感情色彩地将自己看作是党以及党的事业的工具。Vogel(1965)在他经典性的文章中探讨的五十年代共产党在中国社会里改造人际关系的工作精彩地描绘出了政治信仰的上述特点。傅高义(Vogel)对“朋友情谊”与“同志情谊”差别的比较道破了相互照应的个人关系与对党的理想的集体认同之间的区分。当人们必须将对党以及党的事业作出奉献置于个人感情与义务之上时,当人们要在小组会议上暴露自己心灵深处的情感并批评他人具有的任何背离党的目标的倾向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从根本上被改变了。Vogel关于非个人化的同志情谊的描述是对意识形态纽带这一层面的深入刻画。
  第三个对应的观点涉及对待他人的态度方式。Parsons的一个连续性概念的一端是“任人唯亲原则”(particularism),亦即根据与自己的个人关系来区别对待其他人。另一端是“平等对待原则”(universalism),亦即根据普遍的标准来客观地衡量人们的行为或表现。然而,政治信仰既非任人唯亲式的也非平等对待式的,甚至也不是介于二者之间的,它表现出一种可称作“二分法”(dichotomy)的特征:“它所描绘的社会仅仅是由黑白二色组成的。社会被无可挽回地分成了两个水火不兼容的部分。其中一部分将全体解放,而另一部分则将全体被毁灭。结果是,从这里产生了……两类截然相反的对待、判断人物的标准”。现代列宁主义政党,包括中国共产党,在其发展的过程中持续不断地设法从人群中挖掘敌人,从政治上的错误行为发现怀有反革命动机的举动,从非敌我矛盾中找出敌我矛盾,都是这种二分法原则的表现。在中国,该二分法原则在实践中采用了制度化的方式:整个国家的人民按照其阶级成分被划分成了不同的等级。七十年代末期之前,这成了人们在法律体系以及个人的前途与教育机会分配中所受到的待遇的基础。
  最后一个对应的观点涉及评判人的标准。Parsons的一个连续性概念的一端是“出身决定”(ascription),亦即按照人们出生时所具备的身份——包括种族、民族、阶级、家庭地位——来对人们加以判断;另一端则是“成就决定”(achievement),亦即按照人们在特定的角色岗位上的表现或是能力来对他们加以判断。在意识形态集团中,判断的标准却是另外的一种,亦即“投入与奉献”(commitment):
  政治信仰使得人们不将个人看作是具有各种质量和能力的个体。……意识形态集团的成员相互之间不使用个人品质或者个人在人生中有什么成就这类标准来衡量对方。从理念上来说,他们是全然非个人化的。通过排除掉所有对个人质量的考虑,他们将自己仅仅看作是信仰的载体。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标准便是投入与奉献。
  用另外的话来说,也就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是他表现出来的对该集团的信仰和目标的投入与奉献程度。在本章中深入探讨的所谓“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便是这一特点的直接反映。
  人们往往宣称,韦伯关于“超凡性”的概念已经能充分容纳我在上面讨论的那种社会取向。根据他们的看法,将现代意识形态运动联结在一起的纽带是对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之独具的个人素质或超凡能力的信仰的一种形式。在这种情况下,对超凡领袖个人的信仰不过是转移到了永远正确的列宁主义政党及其历史使命那里。对列宁(在他死后)以及斯大林和毛泽东(在他们生前已经开始)的个人崇拜只不过是那种深层的对超凡性的信仰最终爆发的例证。对于这些作者来说,如果信仰不是集中在某个天才领袖身上,正好证明了韦伯称为“超凡性的制度化”(routinized charisma)或Shils(1965)称作“机构化的超凡性”(office charisma)的现象。
  我并非在争辩说,以超凡魅力人物为领袖的运动与意识形态集团之间——例如列宁式政党——并无相似之处。事实上,二者都是以共同信仰为基础的。我不同意的是他们在使用概念时的顺序。Shils和Nahirny,而不是韦伯,从总体上描绘出了意识形态集团的现象。当某个意识形态集团的信仰变得个人化起来并且集中在某个个人的非凡素质上时,意识形态的联结的确便成为所谓超凡性的了。超凡性是政治信仰的一种类型,然而政治信仰却并非超凡性的一种类型。所有以超凡性为基础的运动都是以意识形态维系的,但并非所有意识形态集团都是以超凡性为基础。
  将“超凡性”概念用于列宁主义政党引起了另一方面的混乱,因为无论是列宁主义政党还是Nahirny提到的典型的意识形态集团都并非产生自超凡领袖的个人力量。的确,它们往往会产生对自己领袖的个人崇拜(通常是在其权力稳固了之后发生的),但是这种个人祟拜是党政合一政权的宣传机器制造、并由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力量来强加下去的。Roth(1968)曾经不无道理地发出疑问:究竟这类个人崇拜是真正的超凡性运动中典型的对领袖的普遍信仰,抑或仅仅是现代专制者个人膨胀的一种表现——这种表现可以说是家长式统治的现代形式。在受到崇拜的领袖中只有毛泽东似乎才具有一点真正的而非制造出来的超凡魅力,并且这种发自内心的崇拜也只有在文化革命早期部分的群众运动中存在。将列宁主义政党归为以超凡性为基础的组织并不符合这一定义的原意。这点与我的讨论是直接相关的,因为在本章以及下面两章中,我就列宁主义政党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发展提出的看法同流行的关于超凡性的制度化的说法并不相同。


从政治信仰到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


  一个意识形态集团,无论其成员相互间关系多么密切,无论他们多么积极地争取作出贡献,无论该集团与整个社会是多么地隔绝,在政治理想上总是得有一定的变通。当类似于列宁主义政党这样的意识形态集团发展壮大,并制造出体现了严格的等级领导关系的一套复杂的组织结构时,它不得不进行的变通就要多得更多了。而当列宁主义政党试图利用意识形态来发动起整个社会并将新的成员吸收进来时,政治信仰本身就开始从根本上变质。因此,在一个以奖励政治信仰为目标的固定体制产生时,关键性的变化就发生了。自此而始,政治信仰导致了一个特殊现象:“贤人制”(virtuocry)。【译注:希腊字根ocracy的意思是“由……来统治”因此,democracy译为“民主制”,aristocracy译为“贵族制”这里姑且仿照先例译为“贤人制”,亦即“由有道德的人来统治”。】
  Susan Shirk(1982)将“贤人制”定义为这样的一种制度:在这种制度下,人们若是表现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遵循政治上规定的“道德”时,便会不断地得到奖励。这与意识形态集团中的情况不同的是,人们的投入与奉献会从个人事业前途以及社会地位的提高上得到报偿。在Shrik所研究的六十年代中国的中学里,学生们相互间不仅在学习成绩上竞争,而且还在课余活动和处理与同学的关系上争相表现出自己在积极地向无私奉献的共产党看齐。这种竞争是由一套政治辅导员制度来精心监督引导的。学生们的表现都被记录进了各自的档案。对学生作出的政治表现和政治态度的评语会成为竞争极激烈的大学录取中的重要因素之一。政治表现学习成绩和家庭出身一起构成了录取的基础。
  “贤人制”作为一种奖励体制全面地体现了以政治信仰取人的原则。这是一个非常“纯”的类型,因为“贤人制”完全以个人的投入和奉献为衡量准则。不过,中学是个特殊的地方。学校以文化和政治教育为目的,学生们并不需要从事与他人合作的工作,学生群体始终处于变动之中,并且每个学生都参与了上升的竞争。而在成人的工作环境里,卷入的还有其它因素。在那里,党所面临的是去组织一项复杂的工作,而只有少部分人才有机会得到提升。人们在有生之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留在同一个单位中,职工集体有可能进行消极的抵抗,给领导看脸色,等等。在这样的环境里,贤人制产生了一些非常微妙然而极其重要的变化,变成了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
  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与贤人制不同之处在于,它奖励的不再是对政治理想的信仰本身,而是工人对党支部和车间领导的实实在在的忠诚。因此,在事实上得到奖励的是关系而非道德品质。党支部书记们并不关心抽象的政治道德,他们需要的是那些服从自己、站在领导一边对抗其他工人、在生产和政治运动中积极合作、下班后自觉留下来帮助领导干些出墙报作统计检测等事务的工人。当然,这也都是那些工人用来表现自己的奉献精神的做法,但这类动作使这些工人与领导间发展出了一种长期密切的合作关系。积极分子的可靠性最终会得到提升以及其它精神物质方式的奖励。由于这些工人是因为他们与党和行政领导之间的关系而获得的奖励,该奖励系统便是任人唯亲型的。但是由于这种关系不是私人性质而是按照党的原则来发展的,所以这便成了根据党的需要来形成的任人唯亲体制。这种“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是一种混合的类型,它具有垂直的上下间的施恩回报关系(patron-client tie)的结构性特点,但是这种关系的内容却是非个人化的、受政治信仰所左右的。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从社会角度说是模糊含混的,而且非常不稳定。它随时有可能发展成为个人之间的义气关系,而这种个人义气则属于新传统式的上下关系体制(a neo-traditional system of partonage)。只有周期性地采取激烈手段重新强化非个人的意识形态化道德才能阻止类似的腐化现象。即便如此,其效果也只是暂时的。


“表现”以及奖惩制度中的弹性


  首先必须强调的是,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道德激励方式。现存有关中国以及古巴存在的道德激励方式的研究指出,这种领导方式在于党利用为人民大众自我牺牲的道德号召来激励职工。不错,这的确是生产运动中提出的口号,而积极分子也总是响应这一口号。但是,在从远距离进行观察的人看来是道德激励的东西,事实上不过是一种奖励制度,按照党和行政部门的规定,该制度利用个人前途的晋升以及工厂所掌握的大量资源来酬报人们“道德的”行为以及他们表现出来的政治可靠性,同时惩罚那些“不道德”或不可靠的人。所谓“表现”,是中国的企业领导在对职工的行为进行主观性的日常评价,并据此来决定他们在企业内所得到的待遇时所采用的概念,它体现了受奖惩的行为准则。
  “表现”一词从原意为表达与体现,或者表达、体现比较深层的事物。【“表现”同时作为动词和名词来用。】它涵盖了受到领导评估的种种行为,不仅包括个人行为的许多方面,并且定义含混而不明确。这些行为揭示了一个人的态度、思想倾向、可靠性,这都是奖惩的根据。官方文件中对“表现”一词的用法反映了这一概念的模糊及弹性。有时“表现”仅仅指的是在政治学习中职工体现出来的(正确的)政治思想和(积极支持领导和当前的党的路线的)行为。下面这段话中的“表现”就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的:“在决定新工人的工资级别时,我们必须经常认真地评价一个人的政治思想和工作。在定级工作中,我们必须以个人政治思想表现、工作态度、技术能力为基础。”
  这一概念有时也用来表示整个的个人品质,含义远比政治态度以及对当局政策的拥护程度要广泛。例如,有一份文件指示企业领导如何根据个人“在试用期间的德、才表现”去给大学毕业生定工资级别。在“表现”被运用到实际工作成绩以及政治思想、工作态度、道德质量等方面时,其含义还要更加广泛。例如,某份文件指示干部在工资定级时应该优先考虑“那些政治和生产表现好的”人。
  在中国工作过的人对于“表现”的定义的讨论也反映了其含混性。有时他们仅仅在最狭隘的意义上使用这一字眼去表示政治思想:“良好的政治表现意味着一个人要爱国,在政治运动中和批判会上要积极”(采访对象第十九号)。而有时这一字眼却被用在最普遍(同时也是最含混)的意义上去表示一个人行为的各个方面。但是总的来说,这一概念表示的是一个人除了他的实际工作之外的所有行为。采访对象们通常提到两类不同的奖励标准,并将它们区别开来。一方面是个人的工作技能,另一方面是个人“表现”是否良好(根据大量采访材料,可以看出这是包括工作态度、政治思想、对其他工人和领导进行帮助、服从领导等等由主观标准来决定的一系列品质)。
  正如许多采访对象描述的那样,“表现”在实践中被用来指各种行为,包括人们在会议中表达的意见、建议、批评,这都反映了一个人是否理解支持党的政策,是否愿意无条件服从上级指示(亦即上述文件中提到的所谓“工作态度”),以及是否能与同事和领导保持良好工作关系(被称作“团结互助”)。自然,如果一个人被批评作违犯纪律,或是有了对抗领导、不听指挥的名声,这个人就算是“表现”不好了。无论是官方文件还是在中国工作过的人都证明,“表现”在实践中指的是人们在会议以及与领导的日常交往中是否表示出驯服与支持。
  在发奖金、升工资、提职务中“表现”的关键作用导致了这些过程里的高度主观性。不仅因为“表现”标准在评估个人价值时既含混又不确定,而且在评价的过程中个人的实际工作成绩受到了以同样含糊的方式作出的评定。有关工资和劳工的文件用同样一概而论的语言来描述所有的评估标准(采访对象们也采用了同样的语言模式),例如“工作好”,“技术水平高”,“政治表现好”,“工作态度好”等等,但从来不明确指出在实践中这些大致的概念应该如何来规定。我的采访对象们几乎是无一例外地描述了同样的一些制度:在这些制度下,对个人实际工作成绩是用一般性的含混的方式来评估的,而且对个人各方面的评价都统统混在主观性的“表现”之中。领导各自要就他们自己的理解来作出规定,人们往往不清楚到底在整个“表现”的标准多大比例要取决于领导的主观印象。我的采访对象中,包括那些从事行政管理的人,没有一个能说清楚哪怕仅仅是对“表现”的评估中有多大比例属于主观印象,另外有多大属于实际工作成绩。他们能做到的,只是列举出一系列被考虑的因素。在一种个人解释有非常大的余地的制度下(“表现”毫无疑问是观察者使用的词汇),对这一问题自然不会给予任何回答。有的人将这种任意式的评估归结为仅仅是“你和领导关系”的反映(采访对象第十五号),或是“领导对你印象的好坏”(采访对象第二十五号)。
  一九五七年之后的二十多年里,在每个人的月度评奖、工资提升、学徒期或试用期结束后的工资级别评定中,“表现”起了重要而明白无误的作用。在每个这种时刻,评定的过程开始于班组中对个人各个方面的“表现”进行讨论。有一份文件描述了提级和评奖的过程:“群众民主评议个人的政治思想表现、劳动态度、技术水平;单位领导研究讨论结果并向上报告申请批准”。
  以班组讨论的结果为基础,班组长写下结论并向车间领导汇报讨论会中提出的名单。班组讨论结果中指出了每个个人之间的差别,之后在车间或厂部一层行政与党支部领导进行的讨论中再将班组的意见汇集起来制定出最后的名单。这样,车间或工厂领导就不得不高度依赖班组长或工段长个人对职工的评价,而且往往是通过口头汇报来进行的。这类评价经常导致基层讨论结果的改变。因此,最终的名单反映了领导在关起门来进行的私下讨论中对下属职工作出的总体评价。车间领导的决定最终必须得到工厂一级领导的批准。特别是在长工资的情况下,要是人事部门的干部在职工的档案中发现了不利材料的话,厂部的决定有时会对下面提出的名单作更多的变更。


工资级别提升中的弹性


  在学徒试用期间,职工会首次接触到具有弹性的、政治化的工厂奖惩制度:
  在三年(学徒)期满后,我们都要给过去三年的工作写有关政治和技术方面的总结。自己是否在政治上积极上进?自己学到了什么?对师傅们有什么看法?是不是尊重师傅?学徒中只有一个人因为政治问题没有得到提升。(采访对象第五十号)
  在这类提级的情况下,政治条件的作用主要在于发现那些行为异常的人,这是所有采访对象都不约而同地指出的:“如果你工作努力,政治思想又好,你就能过关。如果你政治上不犯错误,你就肯定能通过”(采访对象第八号)。那些“实习技术员”在工作一年后升为正式技术员的过程也与此类似:“除非你犯了严重政治错误,否则升级是自动的”(采访对象第十五号)。
  在调整工资时,评级标准同样是具有弹性的。但在这时“表现”更为重要,因为在周期性的工资调整中,通常只有不到一半的职工能得到升级机会。这种情况所导致的,不是某个人由于政治表现差而失去了自动升级的机会(就好像在学徒转正中可能发生的那样),而是对人们在本职工作之外的态度和行为的系统的比较,并且这样的比较往往最终会决定在固定比例的工资调整中谁能得到提升。只有在一九五七年之前的时期,每年才举行技术考核以决定提升什么人。另外在一九六二至一九六四年间以及一九七九年之后,许多企业试图恢复技术考核。此外,在评估中便没有哪样硬性的客观标准来限制“表现”的作用了。
  有几位年龄较大的采访对象回忆了一九五七年中整个奖励制度转变为以“表现”为基础的令人难忘的过程。这一年中同时发生的大事件还有“反右”运动和在工厂中普遍实行班组制度:
  一九五七年之后,在工资调整中他们的第一条标准、检查的第一件事便是你的政治思想,看你在每次政治运动中有多积极,看你是否支持大跃进运动,看你在一九五七年“百花齐放期间”有没有对党提意见。不过,在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以前,他们只是按照能力挑选人,不管是否积极。(采访对象第七十号)
  引进“表现”这一标准从两个方面改变了评价的结果。一方面,它使得那些在政治上表现突出而在其它方面却平平的人能有保障;另一方面,它也将那些说话越轨、对抗领导,或在其它方面“表现”不好的人排除在提升之外。
  事实上,人们受到表扬往往是因为生产之外的原因。最得好评的是那些通过与党支委们搞好关系、在政治上积极、听党的话这些方式来争取入党的人。如果他们在其它方面过得去的话,他们升级的机会就比别人多。(采访对象第二号)
  通常,升级是由四方面的因素来决定的:工作与技术水平、年龄、群众关系、领导印象。这里面包括了政治“表现”。在那段时期(六十年代初期),这意味着不能指出大跃进的真相,要说大跃进是胜利。(采访对象第二十一号)
  在一九六三年,……给了某些积极分子和技术骨干以提级和升工资的机会。……主要的标准,特别是在当事人是党员的情况下,是对毛泽东思想的态度。还有看你是否反对大跃进路线和三面红旗,是否在一九五九年的反右倾运动中被批作右倾分子,……这都是重要的条件。如果你在上述无论哪个方面有问题,就根本不可能提工资。你得说六一和六二年绝对有足够的食品,不得提出大跃进造成的灾难。在一九六三年,这些都包括在决定你的政治思想是否好的因素之中。(采访对象第五十三号)【坚持说自己六一和六二年有足够的食物可以说是极端可靠的表现。所有那些年中在中国的人,无论是外国人还是中国居民,都描述过极为真切的大城市中的严重饥荒。人们吃树皮树叶过活,由于营养不良而疾病流行。近年来中国的人口统计字表明,除去按照往年人口死亡率减少的人数之外,那些年中非正常死亡人数达两千至三千万。这些数字有力地支持了关于在农村地区出现大规模(并且是人为的)饥荒的报告。】
  一九七二年工资调整仅仅涉及那些工资最低的职工,并且严格以工龄为标准。然而甚至在这次调整中,那些因为犯过政治错误而被看作“表现”不好的人也得不到他们本应得到的提级。


发放奖金中的弹性


  个人政治评语对于他获得奖金到底有什么样的影响,取决于他自己班组内具体实行奖励制度的方式。在不同的企业与不同的时期,这方面有相当大的差别。如果获得奖金的人数是一定的(例如,有些采访对象指出,班组里得奖金的人数约百分之五十至七十五),并且奖金被分为三级而每级之间又有一定的差距,这种情况下可以说“表现”好是有实实在在的金钱收益的。但是,在几乎每个人都能得到奖金的而各级奖金之间的差别又很小的时候,“表现”除了在下列情况之外与实际金钱利益并没有太多的关系,亦即某人被看作是“表现”不好,因而在其彻底改正自己行为之前拿不到奖金。
  无论奖金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分发的,“表现”是评估时必不可少的重要因素:
  在矿上有一种班组每月对个人进行评议的制度。每个人都对其他所有人的表现发表意见。首先要讨论的是出勤率,之后是工作态度。还要看你的群众关系和你的政治思想,看你是先进还是落后,是考虑集体还是仅仅考虑个人,是心满意足还是满腹牢骚。(采访对象第四十四号)
  班组中每个人的奖金是在每月班组评议会上决定的。评议会由班组长来主持。这些会议讨论每个人的情况。班组里的工人对每个人的表现、政治思想、是否迟到、工作态度等方面提出意见。之后小组进行讨论,组长会下结论并为集体意见作出总结。……实际上,除了在极个别情况下,班组中每个人都能得到同等数目的数量很小的奖金……除非一个人有政治问题,或是在学习和运动中不够积极,否则几乎人人都能得奖。(采访对象第一号)
  每年中国旧历新年之前都有一笔数量不小的奖金分发下去。在班组评议年终奖(这种情况很少发生)时,对个人“表现”的评议起的作用也与此类似。在奖金是基本上平分下去的情况下,“表现”的作用也同样是将那些有过错的人给剔除出来。正如一位采访对象说的:“年终奖,人人得的都一样,一般是从十八到三十二元。有些有政治问题的人就得不到”(采访对象第三号)。甚至在那些月度奖一视同仁的附加工资取代了的时期里,对“表现”的评价也依旧继续进行。一位采访对象说:“当我(七十年代早期)在一家集体厂工作时,根本不存在生产定额。(提问:那么工人的工作是怎么评估的呢?)那就是问题了。根本没法评估。他们仅仅看你的政治表现。如果你和领导关系好,你就会被看做是个好人”(采访对象第五十七号)。就像在奖金制度下一样,在发放附加工资的那些年里,至少在部分工厂中,表现不好会造成附加工资的取消。“(附加工资)大约是每人每月八元,工人干部都一样。但是如果你在一个月里有二十天没有出勤,或是犯了政治错误,附加工资就给取消了”(采访对象第三号)。


其他奖励方式中的弹性


  企业中其他重要的奖励方式的弹性也与上面提到的类似,不过在那些方式中没有班组评议一说。在职务提升和调换比较好的工作时,“表现”是决定性的因素,甚至在需要专长的技术职务中也是如此。在多数情况下,从车间生产岗位提升到办公室工作的机会只会赏给那些己经证明自己是可靠的积极分子的人。这类决定是由车间领导和党支部书记作出的,通常要征求班组头头的意见。班组长、党小组长、团支书的个人推荐往往是极为关键的。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不时会成为车间办公室、工会、共青团、宣传部门等机构的职员或“干事”,这些职务并不需要受正式的教育或技术培训。至于被提升为班组长或车间主任助理,对表现的要求则更为严格。
  由于表现好的人总是与班组长有很好的关系,而车间行政和党领导又都对他们有良好的印象,所以在工厂行政部门申请住房、额外的食品供应、各种带工资的假期、为家属或孩子安排工作等事务时他们往往能得到优先考虑。在所有这些事情上,班组长、工段长的意见和建议对车间的决定有很大的影响。我所有的采访对象都肯定,一个人若是能在厂部吃得开,一定是因为有班组长和工段长的支持。表现好的人得到优先照顾,而相形之下,在“思想”或“政治”上有问题的人在工厂行政机构中也经常会遇到问题。一位采访对象说:“个人表现对分房也有影响。表现好的人会排在前面,坏分子们排在最后。……我们组里有个表现不好的工人申请住房,但车间领导根本不想给他房子”(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
  工人们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表现”与福利是紧密相关的。然而,人们不把这看作是党的腐败行为,而是看作政治奖励体系的准则。只有在不以党的标准而完全以个人喜好为准则时,上述的弹性才会被看作是错误的行为。不仅人们能得到的利益和福利与他们过去的行动紧密相关,而且车间领导还经常告诉工人,如果他们在将来为党尽自己的义务的话,他们的利益便有保证。
  如果你的申请被批准了,领导就会告诉你,你的问题现在解决了,可见党对你是很关心爱护的。如果你后来在工作中出了差错,同一个领导就会来提醒你说,党曾经照顾过你,让你觉得自己不对。之后你得说:“对不起,我向党认错,将来一定要努力工作,以示对党感恩戴德。”(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


惩罚中的弹性


  在执行惩罚时,“表现”的作用要复杂得多。“表现”所体现出来的弹性至少有三种。第一,正如在以“表现”为特点的奖励制度中所体现的那样,有许多种行为可能会受到惩罚——不仅在政治上,而且有个人生活上的。第二,对于什么样的行为采取什么程度的惩罚措施没有一定之规,其任意性很大。当某人被指控为违犯纪律或法律时,处罚不是根据错误或罪行,而是根据犯错误的个人——看他们是什么人(其阶级出身和过去的表现)――以及他们在挨批后所表现出来的悔改和自身愿望来作出的。
  工人常常因为盗窃、工作态度不好、迟到、旷工、乱搞男女关系而受处罚。处罚的程度没有一定之规。对乱搞男女关系的处罚往往是很严厉的,至少是(正式)警告。……在中国人看来,男女关系是个很严重的事情,因为他们都知道从传统上讲这是不道德的。所以,在人们心目中都有一定的标准,他们都知道什么算是严重的,什么不算。(采访对象第六十八号)【可以肯定的是,对于什么算是“生活方式”上的错误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在工厂没有写明的习惯法规中,这样的标准是非常清楚而且牢固的。】
  正如这位采访对象说的那样,有些类型的行为受到的处罚要比别的行为更严厉,而且工人一般都知道什么属于那类行为。总的说来,对工作成绩不佳的处罚不会迅速加码。如一位采访对象说:“对于粗心大意或违反技术操作规程的行为,第一次要作书面检讨后在班组里宣读。班组的人对此人的行为提出批评意见。之后对车间主任作出报告,车间主任写上评语,通常是‘此人平时工作较好,不需要处罚’之类”(采访对象第六十四号)。一般来说,在属于“表现”范围内出差错受的处罚要最严厉:
  有些是道德问题,包括生活作风、男女关系、欺骗行为。对于道德问题,首先要作自我批评,其次是车间领导向厂部就你的问题提出意见建议,之后再决定是否给你“警告”。“警告”是一张由厂长和保卫部门的头填写的表格。他们各自在上面签名,之后放在你的档案里。你的档案就永远带着这张表了。(采访对象第六十四号)
  无论错误的类型是什么,车间和工厂的干部有权决定是采取温和的还是严厉的措施。犯了错误的人必须要在班组里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从而表示出自己改过的态度。例如,留厂察看的人会受到细致的观察,看他们是否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表现出悔改以及补过的愿望”。【在上一章中一位采访对象提到过的工厂的劳动改造部门原先是为工厂中“表现”有问题的人而设的。他说:“工厂在郊区中有个小农场,大约在距离十公里之外。工厂中的‘坏分子’被送到那里去劳动,就是那些表现差的人。工厂保卫部门将那些小偷流氓送到那里。他们还送人来进行‘劳动锻炼’……用卡车成批地送来……主要目的是改造你的思想”(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一个人在态度和行为上得到的评价决定他受处罚的严厉程度。从有关留厂察看的规定中列举的例子上看,这种评价是决定该职工恢复厂籍、延长察看时间、还是开除的关键因素。在其他无论程度轻重的违法乱纪的处理中采用的也是同样的办法:
  处罚程度也取决于这个人被抓到以后的态度。班组要开会讨论这一事件,如果这人承认错误并作自我批评,一般班组都会建议对他采取温和手段,给这人以“帮助”或教育。通常这也就够了,因为这个人丢了脸。但是如果他不作自我批评,不承认错误,班组会向上汇报他的情况并建议采取惩罚措施。……对于不那么严重的错误,班组可以决定是否向上汇报。对于比较严重的问题,班组则必向上报告。不过一般来说,如果你认错并作认真的自我批评,并且不再重犯,他们对你还是很温和的。(采访对象第六十八号)
  但是,这里面在很大程度上还要取决于是谁犯了错误。在一九五七年之后的二十年里,在领导考虑处罚措施时,一个人的阶级出身是非常重要的因素。随着中国政治气候的变化,这一因素的重要性也时大时小。在非常激烈的时期里,正如我们在下面的例子中看到的那样,阶级出身是极为关键的:
  如果班组里出了质量问题,我们就会在第二天开会找出是谁要负责任。如果出了错的职工家庭出身是“工人”或“贫表”,我们就对他进行一般性批评。这是小事一桩。但要是他的出身不好,这个会就会变成批判斗争会,还可能开全车间的批判大会,会上我们大家要齐声高呼:“打倒王某某!”这个人得承认他是受自己资产阶级父亲或其他资产阶级亲属的教唆去破坏生产,破坏社会主义。只有到了一九七四年之后这种事情才逐步停止了下来。(采访对象第五十六号)
  解雇是工厂领导所能采用的最严厉的处罚手段之一,但很少被采用。当一个人被解雇时,其原因几乎无一例外是因为他的“表现”。正如一位采访对象说的那样,解雇事件“难得发生”,“而且人们从来不会因为工作得差而被解雇”。解雇基本上是一种“法律”手段,“对象是那些在政治或生活作风上犯了错误的人。这是由保卫部门来处理的。”(采访对象第八十号)。另一位当过工人的人记得在他工作的期间里他们厂只出过两次解雇事件,都是因为政治上的原因(采访对象第一号)。采访对象在这个问题上的回答惊人一致,其中一位的话可以看作是简单的小结:“除非你在政治上出了问题或者是受到公安机关的审查,否则根本不会被解雇,也不会被降级降薪。除非你犯政治错误,否则不会有这类处罚”(采访对象第三十三号)。
  事实上,职工基本上不会因为工作得糟糕而被解雇,因此他们甚至不用“解雇”这一字眼。在人们心目中,解雇是与政治问题或违法犯罪紧密相关的,因此他们用官方的行政术语称之为“开除”。
  有几位工人被开除了,通常是因为扰乱公共秩序、违法犯罪,例如打伤人、杀人、投机倒把、赌博等行为都会导致被开除。另外还有几个人是因为政治错误被开除的。这些人一般就进了监狱或劳动所。他们不会因为工作得不好便开除工人。这被称作“解雇”,而中国是不解雇工人的。(采访对象第六十八号)
  单位无权解雇工人或扣除工人的工资。不过要是有谁在政治上出了问题给送去劳改了,这就等于被开除了。(采访对象第三十五号)
  在中国人们不会因为工作得不好给解雇。对于盗窃、反革命活动、严重腐化等问题有公安机关来处理。他们将你送去劳改,但你并不是被工厂开除的。至于工作得差,办法是进行教育。我们厂从来没有人因为工作得不好便给解雇了。(采访对象第五十五号)
  惩罚中的弹性以及“表现”中的道德含义体现出了一种类型的解雇方式。采访对象不约而同地提到这种解雇方式,其次数之多令人困扰——尤其是因为几乎没有人能想得起来有谁不是出于严重的政治问题或刑事犯罪的缘故被解雇。下面这一例子显然表明了工厂领导——通常是年龄较大的男性——的双重标准:“有一位女徒工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了。她同街上的男青年交朋友,道德质量不好,怀了孕。他们将她开除了”(采访对象第五十四号)。在另一个基本完全相同的例子里,某个学徒怀了孕,之后犯了个关键性的错误,非但没有表示羞愧、作自我批评,反而采取对抗态度。结果是,车间领导不让她登记结婚。作为未婚妇女,她无权享受产假,在快生育时,她就以旷工为理由被开除了(采访对象第五十七号)。


工人对付道德——政治权力的方式


  有原则的任人唯亲制度之目的在于激励人们的政治忠诚和自我奉献,但在实践中鼓励的却是人们在面对权力时进行精心的算计。无论是一心一意对党忠诚的人还是对政治漠不关心的普通民众,在这点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工人们非常清楚,他们在每天的工作班组会议、学习讨论、群众大会,以及在每天与领导接触中表现出来的行为和态度受到了系统的观察与评价,并与他们所受到的对待密切相关。他们还非常明白,车间领导若是召开大会让每个工人都参加,一定是有明确目标的:或是想解决某个生产上的问题,或是想增加劳动生产率,或是要批判那些不讨他们喜欢的行为和态度,或是传达某种政治信号和新政策。由于工人参加这些活动的次数和积极程度都会经常受到评议并同奖励联系起来,职工们无论是否真正赞同领导上的做法,都觉得有必要去找出自己的方式来表现适当的驯服行为和态度。正如Vogel(1967)在他的研究中所证明的那样,人们不可能选择呆在一边无动于衷表示默认。一位钢铁厂的工人描述了鼓励人们采取算计态度的现实:
  工人们通常都提出意见。事实上,我们是得到鼓励要参与发表意见的,并且非得说点什么不可,否则就要挨批评,说是不提意见。班组长听取大家意见,并且常常讨论这些意见。这种制度的好处在于,每个人都会经常想着生产上的问题,每个人都清楚情况。但是这些会议的坏处在于,你不能对已经作出的决定、已经采用的方法,或者在政治上,发表什么不满看法。(如果这样做的话,)他们就会批判你,并且给党支书打报告。领导知道之后便会对你产生坏印象。(采访对象第五十九号)
  人们多少要表现出积极性,而且允许的言论范围很明确。一位在化工厂工作过的工程师在谈到他所属办公室学习小组的政治会议时,以类似的方式描述了其中的规矩:
  你不能反对领导的建议,否则就会受批评。但是即使不同意他们的建议你也不能一言不发。如果你不发言的话,组长会点你的名字,对你提出批评,让你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样,你基本上要对领导表示同意。你也可以当积极分子,主动发言,积极支持领导意见。要不就随大流。不过你可不能一言不发,否则要受批评。(采访对象第二号)
  人们进行精心算计的另一个原因是,政治学习中围绕的许多主题含混不清。主要与党的高层领导各派间的争论而不是与职工的日常生活有关。尽管如此,职工还是必须去参加会议并且发表正确的言论。一位青年工人关于七十年代早期的回忆道出了这期间政治运动的气氛:
  当时开展过“一打三反”运动和“批林批孔”运动。孔子要“复礼”等等。还有评《水浒》(十七世纪的中国小说)运动。农民起义领袖要投降,是个“投降派”。毛主席指示要批判这本书,所以我们都得读。之后又是“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我们学到了必须要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之后是“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它包括了)批判“三株大毒草”,其中之一是关于科技工作的文件,还有两个别的什么。我们批判这些“文件”,说它们是“唯生产力论”。在天安门事件以后,他们把这场运动变成了批判邓小平。之后又是批四人帮。这次运动和以前的运动不同。除了(报纸通常有的)社论之外,党中央还下达了真正的文件和材料。这是(他在一九七九年离开中国之前的)最后一次政治运动。(采访对象第五十号)
  人们需要进行精心算计,不仅因为政治学习的题目一般都是抽象的,对于普通工人来说有时甚至是莫名其妙的,而且也因为目前的运动很有可能与过去的运动是相互冲突的。正是在奖励制度最为政治化的期间内,党的路线最为反复无常。在上面引的那段话提到的各次运动中,一九七七至七八年的“批判四人帮”运动将一九七六年“批邓”运动的路线完全颠倒了过来。事实上,“批判四人帮”运动预示了邓小平的平反(第二次)以及他最终成为一九七八年之后中国的最高领导。另外一九七三至一九七四年的“批林批孔”运动是在林彪死后不久进行的,而林彪在一九七一年的未遂政变之前,是法定的毛泽东的接班人、中国第二号权势人物。在上面的两个例子中,党的路线彻底颠倒了过来。党告诉人民说,一些过去受崇拜的领导人原来竟是满嘴谎言,而且在政治上阳奉阴违。通过这种方式,林彪和四人帮马上便成了多年来一直反对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然而每个职工都清楚,只不过在几个月之前,这些人还算是毛泽东最忠实的支持者。
  总而言之,政治环境迫使人们去精心算计,原因正是因“政治思想好”的定义是随着政治风向的改变而变化的。一位采访对象说:“在一九七七年,当他们说‘政治思想好’时,意思与以前不同。那时他们正在给很多人平反,并且要消除四人帮的影响。所以,政治思想好的标准就是看你对新的现代化方向的态度”(采访对象第五十三号)。一个人无论是出自真心拥护党及其目前对社会主义的定义,还是对这根本就不感兴趣,抑或是内心暗自持反对态度,他都必须去精心算计自己行为的得失。围绕着“表现”的奖励制度对所有职工都具有同样的压力,不管他们对党是否真心实意地拥戴并愿意为之作贡献。尤其是要想成为那种可靠的积极分子,仅仅是自我投入与奉献远远不够。积极分子必须不断注意政治路线的变化,以便自己在发表政治见解时不至于出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真心实意拥护党的人必定是在表达他们的奉献精神时最为计算的人,因为他们要最先发言,说的时间也最长。如果犯了哪怕是很小的一点错误,便有可能毁掉自己在党眼中的形象。这对于那些最为忠心耿耿的人来说是头等大事。经过几次政治上的反复,原来的真心实意便有可能开始掺杂进算计的因素,而原来发自内心以道德感为基础的奉献行为逐渐为不经头脑的教条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所淹没了。
  在政治化的奖励制度之下,日常生活迫使人们去形成一套有意识的、经过算计的“自我表现”方式(presentation of self)。Erving Goffmann(1959)在他的著作里给我们展示了这种“自我表现”方式在我们的社会里如何下意识地渗透了人们的日常社会交往。而在中国,这种自我表现方式是有意识的、持续的、受到鼓励的,并且是得到了领导上认真评价的。在人们参加会议或其它与领导的工作接触中,充满了固定仪式般的“自我表现”。一位技术工人总结了这种公众场合里的仪式,他指出了“表现”在字面上的本来含义:“整个场面就是表演。你很快就能学会怎么表现,而不说出自己真正在想什么。……表现是个重要的词,意思就是‘表演’。重要的不是你想什么,而是你对他人怎么表现”(采访对象第五十六号)。
  在这种环境下,职工会采取包括从积极可靠听话到走过场式地表现自己的驯服的各种办法。尽管在个人的应付办法之间总有些细致和微妙的区别,自我表现的方式基本上分成两类:—类是积极的或竞争性的方式,通过这种方式人们表示自己向党的最高行为标准看齐;另一类是消极的或自我保护的方式,这样做的人只求能勉强通过党要求的最低标准。


积极——竞争的方式


  我之所以将其定义为“积极——竞争”方式的根据是这类人表现出来的行为,而不是根据他们可能的动机或信念。如果将积极分子的动机描述为主要甚至是纯粹出于物质或个人前途而考虑的算计,那是对事实的歪曲。然而,如果将他们一概说成是无私的公民,仅仅出于道德感而进行奉献,就像他们表现的那样,这也同样是对事实朝另一方面的歪曲。我的采访对象中,无论是过去的积极分子还是非积极分子,通常都会将真正无私的人和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区别开来,并且对后者表示不屑。不仅人们的行为动机各式各样,而且大多数人的动机大约并不那么明确。对于积极表现的奖励办法非常之多,包括个人前途和物质上的好处,官方给予的身份,党组织的表扬,等等。很难说哪个更重要。
  事情还有更复杂的地方。许久以来人们就已经公认,那些通过接受新的价值标准来使自己向更高的社会阶层看齐的人们往往非常顽固地坚持这些价值标准。换一种方式说,亦即那些通过用信念来指导行为从而获得了某种身份的人往往会对这些信念的正确性深信不移。【Bialer认为,正是这种社会心理特点使得苏联社会的上层对党的价值和标准具有坚定不移的信念,而不是人们以为的那种浅薄、表面功夫。】我们还必须考虑到采取积极方式的代价,包括时间、精力、对私人生活中许多享受的自我限制、以及在下一章中详细讨论的孤立、受其他工人敌视,等等。因此,比较恰当的说法应该是,积极分子的动机多种多样并且经常不甚明确,即使对于他们自己来说也是如此。但是,这些动机无一例外总是很强的。只有那些充满着愿望和竞争精神的人才宁肯付出那样的代价去争取达到党的道德—政治标准,使自己超群出众。
  无论出于什么动机的积极分子都会得到奖励,这使得积极行为成了一种充满矛盾的社会现象。一位观察事物既全面又深刻的采访对象(第七十一号)简要地概括了我已经从一系列采访中得出的结论:
  最常见的(给予积极分子的)奖励是升为班组长或担任工段车间办公室里的某个职务。不过,入党入团还能带来其它的好处。积极分子想的并不总是物质利益。当积极分子很光荣。当然积极分子在提工资时总是优先的。还有其他种类的好处。例如,如果你是积极分子,女朋友就好找,老婆也好找。分房时也比较容易。……但是真正的动力是,当积极分子是当干部的第一步。如果你还不是共青团员的话,赶紧入团。在当了班组长后,入党就容易了。在人们看来,入党入团本身就是当干部的第一步,因为这就为日后的提升铺平了道路。有一些人——属于少数——的确非常能干,非常愿意负责任。他们想要为人民服务,他们全心全意为了工厂。自然,他们这么做原因仅仅是感到自己有责任。一般说来,人们的动机是复杂的……你很难说清他们是否为了钱才这么做的。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动机是想入团入党再加上想以后当干部。
  我的采访对象们经常描绘各种积极分子“类型”。有野心勃勃靠动嘴皮子向上爬的;有年轻幼稚一心想做好事的;有忠诚努力但不太过问政治的“先进生产者”。当然也不乏那种既成熟又一心奉献、将国家的意识形态变成了自己内在道德指南的人。
  有的积极分子……真心相信毛泽东思想,并且根据自己的信仰和原则来做事。……他们这么做的缘故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对的,所以他们才给别人打小报告。……他们就像是过去故事里的英雄人物那样。他们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朋友,将自己与别人隔绝开来。你可以说他们是太直肠子了。(采访对象第七十一号)
  政治积极分子希望能对党的政策和领导的建议表现出正确的、积极的态度和支持。他们一般都比较年轻,基本上都成了车间共青团支部的成员。中年的积极分子人数很少,原因很简单:凡是当成功了的积极分子都被提升到领导岗位或办公室里去了,而当得不成功的积极分子到了三十来岁时如果还没有什么结果便也都放弃了努力。积极分子的标志,在于他们能理解领导的意图并正确地执行。在政治学习中,这意味着不仅仅是读报章、听别人重复报纸上的话,还要想出评论这些文章的方法,将里面的精神运用到班组的实际情况中。这种方式中包括了会议上发言以及用多种方式向掌权的人去证明自己的忠诚可靠。
  积极分子认真听取领导在车间群众动员大会上的讲话,这些讲话中会解释运动的目标任务。作为共青团员,他们在这以前团组织内部的会上就可能已经接到有关传达了。在紧接着举行的班组会议上,积极分子要抢先对党的指示表示态度。在生产运动中,积极分子在班组里会带头进行义务劳动或是大量超额完成任务,这就给班组里其他人造成了压力。一位采访对象指出:“加班没有工资,不过有的工厂发少量加班补助。……一般来说,人们加班的目的是因为这是一种政治义务。共青团员都要通过加班当积极分子,因为他们想入党,想被选成先进工人”(采访对象第二十四号)。
  积极分子经常志愿加入突击队(这是模仿苏联的叫法)去完成特别的任务。
  如果哪里的管道漏了或者什么东西坏了得马上修,党就会让共青团去组织青年突击抢修。例如,如果是挖地基或隧道,工人会干得很慢,还要抱怨条件。所以,他们就会在车间里召开会议,批评这些工人,再让积极分子的突击队去接过这项任务。突击队会干通宵,用一半的时间便完成全部工作。他们干活极其卖命。之后党支书会重新开会,再次批评那些工人,说:“你们抱怨条件不好,没有革命精神。年轻小伙们一夜就把你们的工作干完了!”(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
  当上面要求作自我批评时,积极分子会首先起来检讨自己的缺点错误,并表示在将来改正。积极分子采用的语气是竞争性的,也就是Whyte(1974)说的那种:“在不自私上的竞争”(competitive selflessness)
  积极分子需要这些批评会议。这是他们在党的面前表现自己的纯洁无私和忠诚可靠的机会。即便没有什么不好的思想,他们也要作自我批评以显得诚恳。积极分子们喜欢这么做,而且总要找出点东西来进行自我批评。有一个积极分子给党支书写了两年汇报,想争取入党。一天他冲进党支书的办公室里交出十五块线,说是自己在街上捡的。他们说:“哗!他真是个活雷锋!”(以无私著称的模范战士)于是,就在厂里开展了一次大规模的表扬这人、向他学习的运动。他成了全市的劳动模范,上面甚至还派了个报纸记者来采访他。结果后来发现,这个人交上去的是自己的钱。他的老婆住在农村,给他的领导写了封信,抱怨他两个月没有给家里寄钱。……当领导问起来的时候,他坦白了。(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
  政治积极性不仅仅要求人们在会上说话正确,还需要人们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积极分子不只参加工厂中例常的会议,还要帮助去组织准备这些会议。他们在班后有自己单独的共青团组织会议。下班后他们得留下来出墙报,上面公布生产数字、发表政治口号。这在中国无论哪家工厂都是日常现象。
  我学校同班的一个女生和我同时进了这家工厂。她马上开始积极表现自己,参加到宣传部门组织的各种运动中去,也就是七十年代的那些政治运动。……她逐渐有了经验,也和宣传部门的人混熟了。他们都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是谁。结果,她甚至被派到其它车间去帮助开展运动,下班后出墙报之类。她帮着在厂里安排文娱活动、组织会议、出墙报,做了各种各样的组织工作。在国庆节那天,她负责去组织一场活动,让各个车间都出表演节目。(采访对象第七十一号)
  积极分子们为车间领导、共青团、工会组织提供了大量召之即来的无偿劳动力。下班之后投入大量的时间会影响个人的生活安排,这也是为什么积极分子多数是单身年轻人的原因之一。
  “骨干分子”积极分子中的一类,他们的行为通常不那么注重语言或公开表演的方式。
  还有一些积极分子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不依靠搞个人关系。他们不打别人的小报告。他们工作努力,听从上面指挥。他们参加政治学习,认真听讲,不过自己并不多说。他们有机会得到提升,不过不会升得很高,因为他们的政治表现并不非常出色。(采访对象第七十一号)
  “骨干”一词所表达的是这些人对于领导的作用。他们是可靠而有经验的职工,领导总是可以依赖他们。骨干分子一般是技术比较好的老工人,工作出色。在会议上,他们会比较不张扬地表示自己对党的政策的支持(发言的时间大约要比年轻的积极分子短一些),而且他们体现出来的支持也比较脚踏实地。他们自愿在下班后留下来完成特别的工作,他们帮助在工作上有困难的青年工人,他们设法说服普通群众相信党的政策是正确的,他们执行领导上交给的任务。总之,他们给领导工作。
  想当积极分子除了要付出时间和精力外,还有其它方面的代价。他们必须要忍受普通工友的抵制以及其它各种心理压力:
  当积极分子被嘲笑或是打击时,他们不得以牙还牙。他们对此是有准备的,因为这是当积极分子的代价之一。当积极分子不容易。你得不断地努力竞争,特别是同其他积极分子竞争。我不是积极分子,所以我不敢太肯定,但积极分子之间的关系看上去总是你争我夺的。……他们活得很不容易。所以许多人在达到目的加入了共青团之后便退出这种竞争了。(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
  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心理压力的一个重要方面。积极分子总是不得不公开地在自己与工友之间划一条界线。他们的忠诚是对党和党的原则而不是对朋友和工友的。这使得积极分子们很难在工友之中赢得真正的友谊。一个积极分子要是与朋友站在一起对抗党组织,那么他长期以来建立的忠诚形象和投入的努力便毁之于一旦。这其中有说不出的难处。
  我和这位积极分子的确相处得很好,他是我的班组长。我会给他帮很多忙,给他肥皂,因为他家里穷,孩子多。不过他还是个积极分子,有一次把我给卖了。一次我在车间里偷了煤砖藏在宿舍里。领导发现煤砖被偷,问是谁干的,他打了我的报告。但是他觉得有愧,在这以后甚至都不敢正眼行我,也没法和我说话。我们以后没法同屋了,他搬了出去。我真替他难过。(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
  最后,一个人所作的努力并不是一定会受到注意和奖励的。有少部分的积极分子就失败了:
  有时,积极分子会受到党领导的批评,因为对他们的要求特别高。有时党领导不喜欢某位积极分子。这时这个积极分子就倒霉了,因为不会得到任何支持,不管是来自工人还是来自领导。我有过一个同屋,是个真正的积极分子。每天晚上他都给党组织写一份自我批评。但是党支书对他采取了轻蔑嘲笑的态度。他每天晚上都要哭一场。他总是告诉我,当积极分子有多难,让我千万不要步他的后尘。有时我的确挺同情积极分子的,因为他们不容易。(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
  除了这些困难,当积极分子的确能得到不错的回报。表现积极是获得提升和入党的途径。通过一段时间的教育,党组织发展积极分子入党成为候补党员。从积极分子的角度看,这是一段考验时期,在这期间,他们必须全心全意对党及其政策的表示自己的忠诚不二。一位决定不当积极分子的工人(采访对象第五十六号)作了这样的观察:“中国有句话说:‘调子唱得高的人位子也升得高’。”那些在表现上得了好评,得到领导本人的同意他的入党申请的积极分子有希望能成为班组长、车间副主任、以及工会、共青团、党支部的干部。


消极——自我保护的方式


  只有很小一部分职工当积极分子能够成功。或者说,只有有限的少部分人采用积极竞争的方式能够得到奖励,尤其是得到提升的人数非常少。同时,需要付出的个人代价也令许多人望而生畏。因此,大多数职工并不将制度性的政治生活看作是自己的机会,而是看作得设法去妥协的麻烦。【Shirk(1982)研究的高中里情况显然不是这样。学生中的积极分子的比例看来比工厂中要高得多。】这类职工采取自我保护的态度,以便防止自己犯“错误”从而造成被扣奖金、受处罚,或者是遭到人称“穿小鞋”的各种微妙方式进行的打击。对于这类人来说,工厂中的政治活动必须好好应付,因为参加这些活动虽然不带来什么切实的利益,但不参加却可能会有种种潜在的祸害。一位学者曾经引用他采访的中国移民的一段话,这段话恰当地总结了这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如果你不抓政治,政治就抓你。”
  采取自我保护的态度的第一准则,就是不要冒险。在说话之前,想着“安全”第一。只有在听过积极分子怎么说,或是看到了领导对其他工人说的话有什么反应之后,非积极分子才会对领导的话发表意见。在他们知道领导上想听什么样的回答之后,非积极分子会尽量照本宣科,小心翼翼地不给自己招来批评。一位采访对象说:“在政治学习中,我们就是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完拉倒。在其它会议中,工人一般都会就班组长提出要解决的问题发表意见。而在政治学习中许多人根本就不想说什么。有人提了建议,领导上听了。从来没有在学习中出现过什么人发表了意见会遭到反驳和发生争论的事”(采访对象第十八号)。对于义务劳动、批评与自我批评、就全国性的政治问题或工厂的问题发表意见等等这类事情上,人们采取同样的算计态度。
  我们这里开展了批林批孔运动,还有批邓。开会学习、读文件等等。……除了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之外,每天下班后都要开两小时会。我们不过是形式上走走过场。为什么我们要批邓?我们欢迎他!但是如果我们不对他进行批判,不发言,我们自己就要受批评。所以我们就在形式上批判一下,我们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我们做的不过是重复报纸上的口号,或者在必须写文章时照抄报纸。……当四人帮倒台时,……当然就转过来批判四人帮。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就像过去一直做的那样。(采访对象第四十八号)
  无论政治学习中的题目与人们多么不相干,无论拖的时间多长,职工们必须保持最起码的注意力,以便显示自己的态度正确:
  我们学习的是社论和党的政策。非常无聊,来来去去都是不知所云的东西。有时,如果领导要求,我们就得发言。这是最累人的事情了。我和我的朋友们会说上一到三分钟,但积极分子们会说个没完没了。……在必须写文章的时候,我们就照抄社论,一个一个字地照抄。发言的时候一字不差地重复报纸社论的话。我们可没胆量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我们也不敢睡觉,因为这会挨批评。我们就是坐在那里听着。(采访对象第五十号)
  一位当年的工段长谈到他在组织工人政治学习时遇到的困难:
  我们处理政治学习的办法非常简单,就是向工人宣读《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上的文章。之后再向职工解释那些词的意思、文章总的大意是什么。如果工人有问题我们就解答。一般来说,职工对这非常不感兴趣。文章又抽象又难懂。难得有人发言。连想要不睡着都很困难。(采访对象第七十六号)
  毫不奇怪,非积极分子会尽可能回避这种任务。“多数工人用各种口实来逃避政治学习。那时我们拿家里人生病来开玩笑:这星期是父亲病了,下星期又是母亲病了,等等”(采访对象第七十一号)。
  通过在车间中的日常活动,人们学会了自我保护的方式。而人们一旦接受了制度文化及其仪式,就很容易将它们变成自己的第二本能。【Shirk(1982)和Unger(1982)的研究均表明,这一过程是从学生中在积极表现方面的竞争激烈程度根据学校在教育体系中的等级不同而有所差别。】一位我采访的技术工人描述了他自己学习这套方式的过程。他所经历的可能要比一般的人更困难些,因为他是在十几岁时从海外回中国的华侨:
  在进工厂的头两年里,我在车间里当工人。车间里常常要开会,会上车间领导要作一番讲话,诸如:“最近,车间里许多人对生产和质量不关心。这是因为有阶级敌人的影响!”这是(一九六九至一九七零年间)很常见的情形。(采访对象第五十六号)
  这个工人在开始时觉得摸不着头脑。他后来回忆道,对于他来说,是否注意生产和质量同阶级斗争根本没有关系,而是由于困扰着工人的种种实际问题,亲身体验告诉他,工段里多数工人是要照顾家庭的妇女。由于下班后得开会没法管好家务,造成了她们在生产上漫不经心。他想到,能更直接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减少开会,让工人在下班后马上回家,以便使他们在工厂里能全神贯注去从事生产。一天,当班组长用上述话来批评组里的某个工人时,他决定将自己的想法讲出来:
  那时,我刚刚离开学校,对国家及其政策还不甚了解。于是有一次我举手说:“你看,如果你总对人家说些关于敌我矛盾的话,你就什么也解决不了。”……班组长转向我,拿出一本林彪语录的小红书,读了一条类似“政治是阶级斗争”的语录。之后,班组中其他工人转过来批判我,包括我替她说话的那位妇女。他们读了另外几条语录。我挨了点批判,觉得自己如果继续下去(坚持自己的观点),我很快就要成“阶级斗争”的对象了。在会后,班组里一位年纪较大的女工找到我,对我说:“看,你刚刚离开学校走上社会,不懂事。对你来说,最好少说话多干活,只说那些非说不可的话,之后就算了。”你可以想见我有什么感觉……我以后再也没有在会上讲过这种话。(采访对象第五十六号)
  “只说那些非说不可的话,之后就算了”,这段话总结了那些采取了自我保护方式的人常用的应付办法。坚持这样做的人能在工厂里避免潜在的政治危险,并且让领导上保持好印象,起码也没有坏印象。“对付学习和批判的一种办法是:我们当然会跟着走,尽管大家都痛恨这种事。我们知道人人都在撒谎,但是我们必须跟着这么做,这样就不会留下坏印象。干嘛要在这种小事上捣麻烦呢?”(采访对象第七十二号)。这种办法能保护非积极分子,使得政治不会进一步扰乱他们的私人生活。党的路线和领导也许会全盘更新,但是这样的游戏规则却一成不变:
  在四人帮倒台(一九七六)后,表面上起了很大变化。……但在现实中却没有太大的改变。……党委依旧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进行管理。至于平反那些从五十年代以后受迫害的人,……工人并不太清楚这里面的意义。他们知道的,就是自己还得首先对党说的无论什么都笑脸相迎,之后才能去做自己的事。(采访对象第五十七号)
  因此,许多职工把单位里的政治活动看作是用竞争性方式争取个人前途的那些人的领地。他们从政治生活领域里退缩到服服贴贴的假面具之后。非积极分子在这种社会活动中的唯一目的仅仅是避免在整个组里显得与众不同,或者像许多人说的那样,避免变得“孤立”。如果组里的其他人——往往是积极分子带头——自愿举行义务劳动,非积极分子们就会跟上以免跟其他人不一样。如果组里其他人批评某个组员,非积极分子也会加入,以免自己的沉默被看作是有意见。如果组里的其他人自愿将每星期唯一的一天假日消磨在庆祝党生日的群众大会上,非积极分子也会随大流。如果个人特立独行,引人注目,招来额外的批评,这就意味着他在组里被孤立了。在一个人被这样孤立起来之后,不仅会经受各种社会和心理的压力,而且还要受到物质上的损失和处罚。最糟糕的情况,这个人会被挑出来作为表现不好的典型,而且很快就会受到种种惩罚,生活各个方面都会受到影响。
  我必须指出的是,这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不是中国的特色,也不仅仅是在过去二十年中道德—政治标准灌输到工厂的奖励制度中的结果。类似的车间基层文化在苏联东欧国家同样存在,尽管在那里奖励的对象不是道德—政治表现,而是生产定额的完成。同样的车间政治组织形式和对积极性的重视在那些国家里注重于较为非政治性的生产事务上。Haraszti从非积极分子的角度发表的看法同上而引用的话极为相像:
  工厂的简报从来不会停止发送。那上面都是些关于工作热情的套话,像号召人们增加劳动生产率的话是“总产量的胜利完成”之类。……这类文章,还有得胜者的照片等等,是“劳动”竞赛中常见的花哨。人们即使去看一眼,也不会表示什么兴趣。人们管这叫“玩闹”,即便是赢了的那方或者是按照规矩给本队的小报作评论的人也这么说。他们很高兴能将这样的事情留给那些想在政治上出头、给自己前途打基础的乖孩子们去做。……这种人的处境很尴尬,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所扮演的角色是多么可笑,多么缺乏尊严。然而,工头却很把这种事情当真。他们不说话,但却很敏感,态度非常明确。人人都知道,在小队会议之前他同他的自己人已经决定好怎么说了,他不说话的意思谁都明白。
  显然,造成人们这种态度的不是道德—政治体系中非常激进的口号。这是工人的政治依附以及工头对资源分配的控制这一现实的产物。无论中国共产党将其道德—政治标准喊得多么激进响亮,它也无法摆脱这种由结构因素决定的仪式化与消极模式。结果是产生了一种这样的政治文化——Jowitt将它描述为马克思列宁主义政权下典型的“行为分裂(split posture)——人民一方面公开摆出服从的姿态,另一方面在私下里却力求躲避,并且持怀疑或拒绝的态度”,它体现了“一种对于所有政治范围内的事物均持算计态度的文化,一种公开表示服从以求明哲保身的姿态”。


各种变异及其重要性


  上文对竞争性和自我保护性方式进行描述的目的不是要为职工的行为方式建立起固定的模式,而是要描绘出人们行为中的算计因素,以及找出两种方式中最重要差别之点。积极分子或非积极分子在行为上并不一定自动地按照某种共同的模式去表现,在对党的习惯或是仪式性的服从中积极分子或非积极分子也并不一定按照自己的类别去表现出一致的热情。事实上,人们的行为在竞争性或自我保护性的两类范围之内,根据本人对于在不同的环境中与不同的政治气候下采取什么样的行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的算计来随机应变地决定。“政治气候”是工作环境中关键的因素,职工们根据政治气候来调整自己的行为。在某种“紧张”政治气候下面,对正统意义上的“表现”的要求就会比较严格,职工们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仔细的关注并且常常会被赋予政治含义,在公共场合中说话的自由度就要更小,而对所有职工积极表现的压力就要更大。在比较“宽松”的政治气候下,情况就要与上面的相反:对正统意义上的“表现”要求就不那么严格,职工的一言一行既不那么受注意也不太被赋予政治含义,说话的自由度要大一些,对职工积极表现的压力也就不那么大。
  因此,政治气候的变化,以及人们已经仪式化了的竞争或自我保护行为的程度是由下列三个相关因素决定的。首先是人们参加的会议的性质。日常生产会议中的政治气氛总是比日常的政治学习会议要宽松,而日常政治学习会议中的气氛也总是比批判某个人及其反叛性政治态度的会议要宽松。第二个因素是整个国家的政治状况,每场政治学习中的都会体现出当时的气候。周期性的政治运动只要一开始,工厂的政治气氛马上会紧张起来。人们注意到在一些时期内,政治气氛比较宽松,没有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对正统意义上的“表现”相对不那么受重视,在奖励方式中相对比较注重工作成绩本身。而在另外一些时期内,正统意义上的“表现”受到高度重视,特别强调的是政治可靠性,例如从一九五七年中至一九五九年,以及一九六六年后期至一九七二年。
  第三个因素是制度环境本身。只有在大中型国营企业或大规模的集体企业的正式职工中,严格的政治气氛才能维持一段时间。也只有这些企业才有条件分发各种奖品,使绝大部分职工能保持长期正式就业,还有完善的党组织以及积极分子网络。小规模的集体企业很少有党组织存在,而“积极性”在其奖励方法中并不那么重要,企业发放奖励的能力也要差,并且职工的流动率要高得多。根据在小企业工作过的采访对象提供的情况,小企业没法用保持严厉的政治气氛的办法来使得职工们积极起来。
  因此,职工们根据他们对政治气候的估计——或者换句话说,根据时间地点对他们的行为的要求——来随机应变地调整自己的行为。在全国的政治气候比较宽松期间,据说工人在日常的政治学习时织毛衣、讲闲话,甚至在领导或积极分子作冗长无味的官样讲话时去睡大觉。如果普通工人发言,采用的也是呆板的语言,有时甚至前言不搭后语。相形之下,在政治运动时期紧张的政治气氛之下,种种迹象表示会有倒霉的人被揪出来受批判和惩罚,而对个人政治表现的要求也相应变得极为严格。积极分子的发言充满热情和火药味,而非积极分子有让人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响应。人们每日紧紧张张,疑神疑鬼,非积极分子尽一切努力去摆出响应号召的样子。总之,无论是竞争性的还是自我保护性的典型行为都随着政治风向的变化而变动,因为政治风向会改变“表现”的定义,从而也改变了各类行为方式的界限。


“表现”高度的含混性


  在上述制度中,班组长、工段长、车间主任、车间党支部书记具有相当大的个人权力,因为他们负责总结小组评语、就奖金和提升工资为下面的职工写个人意见、就职工的个人表现下结论、决定在什么情况下向厂领导报告违反规章制度的行为、决定是否支持职工对住房或其它福利的申请。即便没有将“表现”所允许的弹性加入奖惩制度中,中国车间内的领导与日本和美国相比较已经在更多问题的决定上有了更大的个人权力。中国工厂中奖励的政治化不过是加强了这种在共产党的工厂组织中固有的、以造成职工对领导个人的依附为目的的趋向。正如一位采访对象所说:“如果领导对你的评价好,你就有前途。如果领导对你印象不好,那就要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长官意志决定”(采访对象第六十二号)。
  表现是个含混的概念。迄今为止我描述的仅仅是官方“公开”的定义:它包括职工在运动和政治学习的行为、他们的“工作态度”,以及他们对于领导和党的路线的政治忠诚。但是,我关于车间基层如何评定“表现”的描述同时也显示,在对表现的评定中有不可忽视的个人私下进行的一面。决定某个人“表现”的,绝不仅仅是他是否表现出具有正统的政治观念,他还必须给那些下评语的人留下好印象。在实践中,那些从来都能给领导以支持、合作、关心的人总是能给领导留下较好的印象,而且一般也能得到较好的评语。职工们很快便明白,对领导采取不合作甚至批评态度马上就会留下坏印象,得到坏评语。如果职工在领导面前能持顺从态度,去承担任务,去记录出勤,下班后去收拾工具,并且积累下全面的好印象,那他们就能得到好评。从领导的角度来看,领导们不但希望下级在会上说话正确,也同样希望能给自己帮忙,能对自己关心、顺从。事实上,后面这些特点对领导的日常工作更有帮助,使领导工作起来得心应手。争取积极的人最终要与领导发展私人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少部分人用对领导积极可靠和踊跃支持来换取个人地位、前途、以及其他领域中的优先好处。工厂中的党领导即便在对正统定义上的“表现”要求最严格的时期,也是以上下间施恩回报关系的网络为基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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