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1卷)(1959)
7.年老的时候留下的愿望[1]
年老的时候,我们学会遗忘。尽管刺激性的愿望留下自身的图像,但到了这时候它渐渐退去。就像在小时候的阳春三月里一样,在愿望图像里也刻画了逃避:就对新生活的混乱欲望而言,黄毛丫头与更年期女人、衣冠楚楚的半大孩子与傻瓜老人是相似的或相近的。毕竟,年老的时候,不再心甘情愿地屈服于异性的诱惑,即使老人的这种愿望没有减弱,他也无力实现这种愿望。即使力量并不减弱,他也感到格外失望,因为它太缺乏天赋,无法预先描绘自己的未来。恰恰在这种情况下,惟有在这种情况下,心中的不安才会有所减轻。
葡萄酒与钱袋
因此,在老人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想要避免种种恐惧的念头。比起过去,恢复身体不再像以前那样迅速,做事花许多精力;比起过去,老人的手艺不再那么灵巧,经济上的不确定压得更沉重。当老人的需求得到满足时,他并不感到特别的高兴,并对需求的下降感到十分痛苦,青年时代如醉如狂的需求一路下滑,日渐缩小。
但是,为此老人对舒适安逸的要求日益增加,对于一个怨天尤人的老人来说,一切都会变得不方便,比起习以为常的事,他对新事物更不满。青年人对千篇一律的周围世界感到一种毁灭感,并与这种世界交战,与此相对照,壮年全力投身于周围世界,但经常感到他所经历的美好意识,即他的梦想日渐丧失。但是,与此不同,当白发老人对这个世界感到恼火时,他并不像青年人一样与这个世界进行斗争,而是陷于深深的绝望,或者对这个世界极度厌烦,或者爱发牢骚,喜欢与人争吵。那时,老年至少变得闷闷不乐,或者由于守财奴式的吝啬和自私自利而干脆收缩自己。资产阶级的老人所期望的无非是金钱,这种期望不仅源自某种神经症的敛财冲动(在此,手段变成了目的),也源自自身伤残存在的生命恐惧。
对于平凡的人来说,葡萄酒和钱袋是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这种愿望并非总是老一套的、无意义的。葡萄酒、女人和歌咏三位一体,尽管这三者的联系转瞬即逝,但是酒瓶却地久天长。干杯,亲爱的弟兄们!因此,有道是:“老朋友比老情人更好。”
追忆青春;对收获的愿望
年轻人尤其渴望长寿,这是人之常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要成为一个老人。实际上,他根本不想作为白发老人活下去。一个年轻人会把自己想象成壮年,但是,他不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白发老人。早晨预示中午,但并不预示晚间。无论对错,一旦感受到过去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他就会意识到年老这一事实本身多么引人注目,特别是在五十岁左右,人们深感一种茫然若失的悲哀。
对于一个把童年时代甩在后面的年轻人来说,难道他对这个时代就没感到任何损失吗?当一个度过青春期的壮年面对性冲动的枯竭时,难道他对过去就没感到任何丧失吗?当母亲抚摸她的儿子初次长出的发痒的、扎手的胡须时,她就意识到他的童年时代已经结束。当年轻人感受到小玩具、捉迷藏不再适合于成人身体时,他就意识到充满娱乐的童年生活归于崩溃。甚至,当过渡到最初的壮年期时,若有所失的悲哀就悄然而至,那时,年轻人的壮美就归于消逝,开始沾满庸人习气。
然而,年龄划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明晰、都更加充满残忍的否定性。随着年龄的推移,所谓丧失感日益沉重地压迫人的心灵。性行为减退,生育能力枯竭,脸上的红润荡然无存,可谓夏天已经过去。即使上了年纪的人自己觉察不到年老,别人也会觉察到这一点,即使他感到自己的健康状态像年轻人一样良好,他也很容易从效应上发现自己年老的原因。当一个女孩在他面前首次起身让位时,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就觉察到这一点,对于领受这种谦恭的老人来说,这不是作为优势而是作为命运起作用。
通常,年老的傻瓜自欺欺人,想望年轻人的小礼物,但是他也为人生短促而感到惊讶不已。在年老的时候,很早以前的过去就像大雨不久前的远山一样历历在目。地地道道的白发老人也同样难以置信地接受这种觉察。跟周围的年轻人是同龄人,这仿佛是昨天的事情。无疑,对老人的感受是五十岁前后,有时特殊情绪更早开始。虽然从前人们也体验过这种情绪,但从未把这种情绪鲜明地体验为阶段更替,因此人们有理由很少把老龄作为某种未知的东西加以感受。人们之所以对老年期持否定态度,是因为迄今并没有明确地认识老年期,也没有认真地为此作思想准备,进言之,没有明确地接受年龄带来的收益也是一个原因。对老年期的所有残酷否定都可能与这种不明确态度有关,并且最终与此联系在一起。因此,询问年龄的问候主要是一种告别的问候,它被解释为日薄西山,即死亡[2]。
任何年龄的人都固有一死,但对于高龄的人来说,死近在咫尺,无可逃避。但是,具有典型特征的是,在任何人那里,在任何时间里,死亡并非同样强烈地、无遮无拦地出现。死亡根本不赋予退潮以任何可体验的涨潮的展望。因此,老人如此阴郁地看待老年期这一人生的阶段更替。即使老人把这个阶段与从前阶段加以区别,把死亡延期到来年,死亡也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混淆的。当人们由青年退出少年,由壮年退出青年时,他们感到一丝告别之痛,但是他们也许感觉不到年龄的悲哀,因为他们还有余生,所以在此补偿了某种遗憾。因此,一个不寻常的老人也表现出返回到青年时代的愿望,例如,宁愿回到当时当地,重新感受某种东西,弥补某种不足之处。如果重新经历青春时代,那么尽情感受不可思议的青春之花,尽情品尝同样不可思议的、无限的、成熟的青春之果。
就是说,一个用心的老人恰恰不会在冬天阴暗的小屋中品味过去的记忆,但他至少希望重新得到二十岁时渴求的东西。他希望以往舞台背景的魅力重新回来,然而青春不再,当时他所具有的生命的魅力随着消逝的未来(来日“屈指可数”)日趋衰退。因此,在通常情况下,老人生活在一种听天由命、心灰意冷(年轻人只是半信半疑地、暂时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情绪之中,以至于把万念俱灰(Resignation)视为真正的、全部的问题所在。当告别人生阶段时,年轻人不会像老人一样痛切地感受到被吹散的、受挫的梦,因为在老人那里,告别人生阶段意味着与漫长的人生本身告别。
尽管如此,令人奇异的是,老年人的压力还会强烈地显露出来。具有典型特征的是,这种压力并非一切人的强烈感受,也不是在任何时候同样强烈地、同样无遮无拦地显露出来。相反,机体的退潮还伴有某种心理空虚,正如我们注意到的一样,至少年龄带来的收益变得不明确或模糊不清。因此,可以概括地说:如果一个老人生活得很踏实,从而感到身心较为健康,那么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年龄时,对年老只会感到单纯的痛苦。这是亲身体验过生活滋味的蠢人的特性,而这种特性同样适用于绝望地粉饰青春时代的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有句格言说:“一旦灯灭,就知道它是普通蜡烛还是油脂蜡烛。”如果从假象和现象中塑造的形态显得十分丑陋,那么它就不能归罪于年龄本身。
上流社会与今天没落的市民社会不同,没有把目光畏缩地转向末日,而是处在拥有硕果累累的十分可向往的、值得赞扬的成熟期。这种成熟期发生在古代斯巴达议会、罗马共和国的元老院、社会主义经验的新事物中。那时,从老人那里,人们听到的是完全不同于没落命运的另类命运。老年人被视为重要的、“令人尊敬的、年高德劭的元首”。[3]因为与没落中的社会不同,一个欣欣向荣的社会并不惧怕看见镜中的老年人的图像,相反,这种社会在此图像中赞扬他们所构筑的塔楼。正如从前的每一个生活阶段表明的一样,老年期完全有可能带来特殊收益,这种收益大得足以补偿向先前生活告别所带来的损失。因此,年老阶段被标明为一种值得想望的时间路程,因为人到老年能够尽可能经验各种幸福的结局。
如果考虑到老人状况,年老这一事实也可表明为一种愿望图像,即老人图像:一种眺望一切的愿望图像,也许是一种收益颇丰的愿望图像。伏尔泰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对于无知的人来说,老年期就像冬天一样荒凉;对于博学的人来说,老年期就像采葡萄、榨葡萄汁的时期一样充实。因此,年轻人不应把老年期排除在自己的生命之外,而是应当把它包括在成熟的过程之中。也许,重返青年时代的愿望恰恰有助于克服老人的痛苦,因为这时老人才感受到借以迎接这一成熟的春天的力量。在老年期,重返青年时代的愿望得到补偿,因为在这个时期不仅实现了坚实可靠的支撑点,也拥有了简单而意味深长的东西。
这样,在非身体意义上,一个人的晚年一般包含比他的青年时代业已收集到的东西更多的东西。这以后的阶段,即晚年阶段,老人失去孤独生命中感受到的尖锐时刻。这种老人和老人中的健康图像乃是精雕细镂的成熟图像。对于他来说,奉献是比索取更舒适的事情。
如此得以汇集在一起的东西要求没有喧哗与骚动。在老人的全部愿望中,一以贯之的最后愿望乃是不时感受到的、毫无疑虑的愿望,即对宁静(Ruhe)的愿望。就像青年时代追踪消遣的愿望一样,对宁静的愿望也恰恰会折磨自己,使自己变得贪婪。特别是在妇女那里,时常回忆起青春期以前的时期,但是,闪烁不定的性欲因对宁静的愿望而受到挫败。甚至有时富于创造性的老年人酷似年轻人,同年轻人心连心,他也需要比从前更多的(或还要多的)不受干扰的自由。
而且,每一个老人都精疲力竭地向往一种宁静的生活。即使他自己处于人声鼎沸的世界之中,他也想要部分地置身于外。虚荣心是人脱下的最后一件外衣,但是古怪的老人却为了寂静的生活而疲惫不堪地维护着虚荣心。恰恰在老人的非庸人习气中,各种欲望得到了惊人的美化,例如对寂静的田园图像的憧憬,不是对城市生活而是对乡村生活的渴望,摆脱诸多社交活动的欲望等。在特殊情况下,对宁静的愿望被压抑为一种懊悔,即后悔过去犯下的疏忽、错误。看上去,年老的歌德长期漫不经心,对其一生不尽人意的失误几乎毫不在乎。[5]业已结束的幸福、尚未完成的工作使他很苦恼,但是无论对错,这种情景在记忆中至少具有最后的形象。
雅各布·格林在七十五岁所作的关于老人的报告中,阐明了老年期的所有美好的愿望和情感。这一报告充分表达了“年老是一种幸福”这一感激的意识。在此,身体不变的感受因为一般的宁静愿望而大大缓和,并且附加其内容。按照格林的观点,甚至老人的听觉障碍也可能是长处,即不再打断多余的言谈、无用的空谈等,视觉减弱则有助于对诸多干扰性的细微末节充耳不闻。
格林记起了一个盲人先知。他平静地描述了老人所喜爱的孤独散步以及对自然怀有的敏锐感受力。在自然中,人与自然独处,对近处植物的喋喋不休的对话沉默不语,傍晚的世界渐渐变黑,但是潺潺流水明澈了,最后的余生献给了沉思冥想。过去的困境不再浮现在眼前,过去的幸福只是静静地凭借记忆焕然一新。老人雕塑过去的生活,塑造出某种本质形态,而这种本质的东西正是他的脑海中栩栩如生的东西。
然而,对宁静的愿望,对几经指出的现有愿望也区别于其他年龄阶段的愿望,事实上,这种愿望因时代而异。毕德麦耶尔派[6]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但是,那个时期,毕竟让古老的灵魂(与雅各布·格林的描写不同,有些不属于纯洁无瑕的形象)降临到自身的胸怀里,并且使其记起在这一长长的公用餐桌(Table d'hote)旁受到的热情款待。对于老人来说,晚期资本主义世界至少是一条让人抱有美好愿望的公园长椅。由于储蓄存款缩减或变得可疑,中产阶级的冬季休假也受到了很大干扰。只有社会主义社会才能满足老人的休闲愿望,然而,这里是指积极意义上的,即不同于旧社会的另一种社会,在此,世代差异不再泾渭分明、不可逾越。
在政治上,今天的生活四分五裂,触目惊心。这使得我们不可以说:老人深思熟虑却反动透顶;年轻人新鲜活泼却进步向上。然而,情况恰恰相反。仅仅举一个征兆,今天依然存在法西主义的青年同盟。在这个时代,老人对休闲的愿望(并非到处如此)无异于冥顽不化,固执己见,傲慢地把头朝后一仰。对于老人来说,采取两个极端行为,即借助于勇气与经验、新的意识与已知的遗产来铤而走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了。在凉爽的夜晚,年老的人坐在自家门口的长椅上如数家珍,追忆陈旧的生活。格林所描述的那种老年期的愿望图像特征,不仅在经济上无效,内容上也归于失效。但是,依然有效的是,与寂静相匹配的实实在在的愿望,亦即终止周围的空虚生活的愿望。比起把人生混同于追逐猎物的青年人,在资本主义社会匆匆度过的老人更不会喜爱寂静的生活。在资本主义世界里,老人再也没有什么可着手的事情,因此他们有权因循守旧、安于现状。他们行为正派、举止得体,使用高尚的语言,并对过去的历史或与己无关的事情投以眺望的目光。老人时而专注于任何地方都尚未运作的事情,时而见异思迁,重新终止这种关注。对于今日老人而言,这一点有可能变成一种明显的、可理解的联系:在新社会,在没有赶时髦的、投机取巧的、弱肉强食的社会里,亦即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他们将变得贤明,老有所为,尽享天年。愿望与能力,没有卑贱的匆忙,重要的要领会,不重要的要遗忘:诸如此类的生活乃是老人本真的生活。
[1] 在本章中,布洛赫详细分析了老年意识及心理状态,参见本书第52章:“自我,坟墓之灯,或者希望图像:反对最强有力的虚无—乌托邦,即死亡”。——译者
[2] 布洛赫把人生比作退潮与涨潮,人的一生好比一杯葡萄酒,青年时喝掉三分之一,还剩下三分之二;壮年时喝掉三分之一,还剩下三分之一;老年时喝掉三分之一,还剩下一个空酒杯,即只剩下死亡。因此,人值青壮年,总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感觉,但是到了老年他便深切感受到行将就木的悲哀。世代更替如潮水,一浪高过一浪,但是迎接老年的不是人生的新阶段,而是死亡。——译者
[3] 参见《旧约·利未记》,第19章,第32节:“在白发的人面前,你要站起来,也要尊敬老人,又要敬畏你的神,耶和华。”——译者
[4] 在本节中,布洛赫概述了老年的愿望。老年期并非死寂的坟茔,相反,自有其快乐和价值。——译者
[5] 在此,年老的歌德不是指作家歌德本人,而是用来比喻不拘小节、豁达贤明的老人。——译者
[6] 毕德麦耶尔派(Biedermeier),1814—1848年间德国的一种文化艺术流派,政治上持消极保守主义立场,艺术上追求极端简单化的实用主义风格。——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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