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1卷)(1959)

6.成熟期的愿望及其图像



  对成年期愿望的利用并非四平八稳。因为此后愿望并不减弱,实际减弱的仅仅是我们所想望的东西。成年人的冲动比较接近环境,它熟悉周围环境,适应这种环境。这种冲动是通过成年人的生活而形成的,但它也不是完全按照成年人的既定现实形成的。青年期,人们在小市民意义上形成的东西恰恰是不充分的、乏味的。他们的心中依然缺少很重要的东西,因此成年期的人为了弥补这种空隙,继续坚持遥不可及的美梦。也许,在这种空隙中,同样占据着失败的经验,人的愿望时常不是上升,而是下沉。成年人的愿望表现出某种共同特征,即不再带有光滑而红润的面颊,而是带有老奸巨猾的面孔。但是,做梦者相信,最终获得的是,生活应当给予他的东西。

驽马[1]


  成年人的愿望首先倒退到过去,它试图重新补救某种东西。成年人的梦在设想:“如果不是愚笨而是机灵,那会怎样呢?”终于轮到了驽马和良好的突发奇想,这是事后聪明。
  成年期的人经常感到痛苦,因为他错过了机会,确切地说,错过了在想象中活动了的、姗姗来迟的机会。这种想象同时包含着后悔和渴望,而后悔则把想象变成旨在改造过去的梦想。
  那么,在事后聪明的梦想中,究竟蕴含着什么?那是耳光。在愿望落空的瞬间,做梦者没有勇气把它付诸行动,他深感后悔,以至于给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是,马后炮式的梦想能够补偿损失,这一点是通过回溯尚可避免该损失的那个时机而形成的。做梦者抱着辛酸的心情,回味错失的过去:“如果及时进入企业,那么肯定一本万利。”可以说,痛饮了印有错误商标的酒。人们通过梦和蒙骗他人的报告出色地选择了正确的东西。
  或者,幻灭像河水一样汹涌,像水龙头一样喷涌。人们事后关掉一切,仿佛一切一帆风顺。后悔(Reue)乃是一种情绪,而这种情绪只有在市民圈内的职业生活中才能了解到。然而,这期间,小市民总是怀有一种英雄姿态,但在危急关头,他们并没有采取英雄般的果敢行动。而且,在这种梦中,还蕴含着当时未曾放射出的雷鸣般的发言。成年的美梦包含着两种愿望:一是,过去能够实现的可期待的愿望;二是,过去应该实现的正当的愿望。所有夸夸其谈都属于这种愿望,所有愚蠢的自尊心都与这种愿望相吻合。此外,“事与愿违”的记忆虽然空洞无物,但添加了某种合理的愿望。

夜夜磨长剑


  各种各样的报复之梦离此并非甚远,做这种梦的人尤其感到津津有味。报复纯然意味着卑劣的行为,但也非常甜蜜。就作恶而言,大多数人未免吝啬,就行善而言,大多数人未免软弱。在复仇之梦中,他们预先享受他们没能做或还没能做的恶事。特别是,小市民满腔怒火,怒不可遏。对他们合适的是挥拳相报,但这种抵抗充其量是避重就轻,采取最省力的途径而已。
  希特勒就是夜夜磨长剑上台的。当人们认为这个人有用时,他们就从这种夜梦中召唤了他。从主观上看,纳粹的复仇之梦并不引人注目,也不是充满敌意;这种梦是低沉的愤怒,但不是革命性的愤怒。所谓“严厉措施”(eiserner Besen)所涉及的是,对鹰嘴鼻子和上流阶层非伦理生活的憎恨。因此,中产阶级的美德总是原封不动地泄露自身最本真的梦。中产阶级的小市民具有复仇心理,但他们不是一般地憎恨剥削,而是仅仅憎恨自己没有成为一个剥削者。换言之,中产阶级的美德不是憎恨富人的睡椅,而是憎恨其个人的、特殊的无能。
  在这方面,热衷于面红耳赤的、肮脏而低级评论的那些报刊大字标题历来特别刺激小市民的无能和嫉妒。“今日最新揭秘真相:韦特海姆百货商店的鸡汤——动物园别墅[2]的后宫,耸人听闻的大揭秘。”但是,这种报道披露的仅仅是市侩本身的烦恼之事,无非是关涉雷巴特·韦特海姆犹太女人的淫荡和犹太人的好色而已。因此,小市民们马上会有置身于被毁灭的韦特海姆的那种意向之中,并且在作出了某种报复性的举动之后,这个报复行动在可恨的糟糕状态中只是代替了自我而已。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愿望阴险残忍,而且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尿骚味,人们向来把这种愿望标明为贱民愿望。贱民(Pöbel)是可以购买的,但也是极度危险的。因此,对法西斯主义的纲领真正感兴趣的、有能力的人就认为,应当蒙蔽贱民,利用贱民。
  挑唆者,即守望长剑之夜的人当然是大资本家,但是疯狂的小市民不过是受到大资本家极度诱惑的惊人现象而已。从他们那里,发生可怕的惊恐现象,而这种惊恐现象就像人们现在用英语称呼小市民一样,无异于“大街上的普通人”(Average man on the street)的心中远未清除的毒剂。普通人的报复心是腐败而盲目的;当报复心被搅动起来时,它会带给人们巨大的痛苦。幸亏,贱民也是无信义的[3];如果罪行从上到下不再受到惩处,那么贱民就会做复仇之梦,就会特别乐意怒火中烧。

及时赶到[4]


  在梦中,最频繁的生活,即静静的日常生活是怎样变化的呢?我们暂且抛开充满报复心的愿望,除了这种愿望以外,还有温和的、傻里傻气的、五光十色的愿望。缺乏阶级意识的小人物通常满足于重新放置自己的东西。他什么也不改变,但他暂时把迄今感到欠缺的自身此在的洗涤水倒掉了。他的清醒之梦是极其私人的,特别涉及性和商业。在他们的梦中,这两种要素搅在一起,起泡沫并发出嘶嘶声。
  人在孤独地散步时,勾画这种图像,开始编制与自我有关的自传小说,而这种图像已不再新鲜,不再充满诸如超人、梦之船、舰队司令等浪漫故事。但是,这种图像十分冒险,足以给油煎马铃薯、荷包蛋点缀莫名的东西。胆怯的男人或有节制的男人享受一个完美的情妇带来的娱乐,他反反复复地享受想象中的炽烈爱情,尽情使用无穷无尽的力量。
  有一张所谓诙谐卡片,在这张卡片上,一个裸体女人犹如橡皮船显现:没有重力,旋转四周,可以任意使用。贫困的巴比特的卡利普索[5]让普通人心甘情愿地隐隐唤起了幻觉。在他们的幻觉中,多半充满着训练有素的妇女,即混合着自由的爱和妩媚的闺房之女。试想这种幻觉:变换体位性交,集体淫乱,一边是被奸污的妇女,另一边是目睹这种情形的男人。这是源自炽热的眼睛和劈开双腿的梦中森林。通常人们想象的闺房是有礼貌的妇女居住的地方,是无生殖能力的纵欲者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地方。但是,纵情欢乐,花样翻新的性交愿望是不会使人厌倦的。因为那个男人除了爱还要干别的事情,所以庸人们的这种清醒之梦也是非常实际的。
  在做梦者的愿望中,也许激起比这更新鲜的力量,就是说,在愿望中,人们把自身当作这种力量本身,并体验到别的什么东西。在兴旺发达的共同体中,人们还能够有所作为,因此,梦中散步者通过思索获得勇气。在他的梦中,他收买街角上很早就兴隆的店家,扩大其规模,使其迎来了全盛期;他早就成了市议员,人们对他纷纷表示敬意,而他对他们不加理睬。他重新出卖店家,开始占领电影所展现的广阔世界。这是林中的狩猎城堡、海洋上的古堡、奇特的游艇。这一切与青春期的想象并无二致,所不同的仅仅是青年时代借助于理想得到理解的东西,现在却借助于金钱得到了理解。
  人们的向往经常处于清醒状态,但最后还是确定下来,人们摆脱青年时代的向往,开始想象一堆可购买的安逸生活。虽然这种想象恰恰是虚构的,但并不是着魔的想象。与青年时代不同,这个时期人的浪漫想象也会结束。当游艇劈波斩浪,驶过热带海洋之后,就到达可以纵情娱乐的海滩娱乐场。然而,如同所见,成年的私人之梦并不终结,这种梦,有时傻里傻气,有时又充满异国色彩。虽然这种梦更多的不是培育未来,而是培育过去,更多的不是反映做梦者所陌生的偶然事实,而是反映做梦者所熟悉的执拗预感。一旦事业能力和性能力达到临界状态,人们就开始考虑自己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尤其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诸如“自由之路属于精明强干的人”[6]一类的口号业已过去。
  小人、小市民容易无产阶级化,但他们缺乏任何无产阶级意识,因此他们比自知之明的资产阶级更加梦想月亮上的空中楼阁。资产阶级宁肯苦思冥想业已成熟的东西,与此相对照,小人只认得自己周围的一亩三分地,而且他们行为放荡不羁。只要“捕鼠人”[7]尚未实施其阴谋诡计,或者只要他尚未识破其不满意的生活环境,小人就置身于一种寂静的、不符事实的想象之中。他仅仅生活在一种类似安乐生活的闪烁不定的想象之中,好像他从从未踏入的疗养院里走出来一样。

某种新的娱乐的发明[8]


  看上去,街上的大多数人好像都在遐想截然不同的东西。这截然不同的东西主要是金钱,但也是某种可以交换的东西。否则,他们不会如此轻浮,浑身珠光宝气,到处引诱人,或以美丽窈窕的身段到处刺激人。否则,就不会有徘徊街头的浪荡子,也不会有想把自己变成他人的坚定倾向。在商业街上,诸如此类的梦潮水般涌现。这种梦涌现在乡村散步者中,或者涌现在郊区人们的生活和冲动中。
  有个妇女驻足在橱窗陈列品前,观望用羚羊皮镶边的蛇皮皮鞋,有个男人走过这里,瞥见这个妇女,这两个人显然都渴望什么,因而他们都拥有所渴望的那一部分。世界上,充满了幸福,为什么只有我得不到幸福,这话意味着,愿望到处闲逛,与人失之交臂。但是,这也同时表明,人们只想从这个世界中拆出某种东西,而不想改变整个世界。在此谈论的职员、小市民并非铁板一块,但是属于日益一体化的阶层。他们仅仅满足于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物欲,即满足于面对他们的某一陈列品所唤起的物欲。这是把一切市民之梦联合在一起的共同特征。市民之梦无所不至,不仅憧憬异国的纵情欢乐,而且一直延伸到旅行社广告上的蓝色海岸,但是这种梦也重新变得明智,以至于并不能炸毁既定的现实。抱有这种愿望的人生活在自身固有的社会境况中,从不超然于普遍现存的社会境况之上。这一点即适用于中年职员,也适用于迄今抱有模糊的阶级意识的中产阶层。但是,富裕市民对自身的社会境况心满意足,因此,在他们的最冷静的梦中,绝没有炸毁既定现实的动机。富裕市民最容易放弃青年时代的理想,他们只愿确立自身能达到的目标。他们提出各种有利可图的计划,使用精明强干的人,有时自己亲身参与工作。但是,在富裕市民中,总体上不包含他们所轻视的、称作乌托邦的东西。与领取薪金的人不同,富人能够牢记每一个愿望,因此,可以说他们完全不具有由来已久的、渐渐形成的渴望。面对食堂菜单,领薪金的职员总是把目光转向价格便宜的右边,而富人的眼睛则总是固定在价格不菲的左边。但是,这种富裕恰恰起相反的作用。一种十分奇特的现象是,一个中年的愿望所创造的东西不是匮乏而是无聊(Langeweile)。任何豪华汽车的车速、任何奢侈的生活、任何称心的蓝色海岸的休假都不能使资产阶级摆脱掉百无聊赖的生活。尽管娱乐能够带来一时的兴奋,但是长此以往,同样变得单调乏味。在财产的深渊,这种无聊的烟雾像波涛一样翻滚起伏。资产阶级缺少崇高的生活目标。因此,他们不能克服单调乏味的生活。这方面,借以克服无聊愿望的前提仅仅是迫不及待的刺激、附庸风雅、变化无常以及服装式样。
  如果衣服式样不是绚丽多彩,资产阶级对服装式样的变化就不是十分敏感。新流行的新潮衣服同样是为大众制作的,因为投其所好,才能提高销售额(仅仅通过粗制滥造并不能保证这一点)。但是,服装式样的刺激首先来自上流阶层,而且这种刺激比销售快乐更为古老。如果失去这种虚荣心,富人就一无所有。就像年度高薪收入者一样,富人总是以更奇特的方式看待服装式样,这样,资产阶级的无聊至少引起人们的注意。泽克西斯[9]很早就曾设立一项奖,用来奖励发明某种新的娱乐的人;因此,在现代生活方式中,逃避优裕生活的企图转入派头主义,或者转入怪僻心理:一个富裕的英国人周游世界,以便拍摄各种建筑的尖形穹顶。如果市民的愿望至少还是私人的生活愿望,那么这种生活方式就以这种奇特的方式结束:正如布莱希特在《三分钱歌剧》[10]中所说的一样,在没有改变的面包店旁,小市民想要切下一块现成蛋糕的一部分,使其变为己有。在富人那里,为了克服无聊感而煞费苦心,越发徒劳地处于兴奋状态。

好客的机会


  非市民的做梦者同样喜欢他人拥有的东西。但是,他们想象的主要是一种没有剥削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必定是奋力争取的。与坚固的贝壳不同,他不是默默地等待某种偶然事件引导他。无论在行动中,还是在梦中,他都努力克服既定的现实。他所预先推定的幸福位于某种烟雾的背后,即位于巨大的社会变化的烟雾背后。看上去,一个历经沧海桑田变幻后的世界同样是改天换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巴比特”的庸俗之物并没有地盘,或者没有那种舒适地把双腿伸入腐败,伸入无异于自身的腐败之中的现象。舒适本身令人可疑,或者不是仅仅局限在市民形态之中。每个人的锅里都有一只鸡,棚子里都有两辆汽车——这也是一种革命性的梦,即不单纯是一种法国式的、美国式的或“一般人类的梦”。
  但是,富人舒适生活的价值也会转变成革命理想的前景,因为幸福不是源自其他人的不幸,而是源自其他人的幸福。因为周围的人不再是自身自由的障碍物,而是实现自身自由的伴侣。不是照亮职业自由,而是照亮关于职业的自由,不是想象狐朋狗友的尔虞我诈,而是想象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胜利。
  此外,这一被照亮的目标是遥远的和平、遥远的机会,亦即人人团结一致,人人友好这样一种和平和机会。恰恰为了这一意愿,革命斗争指向遥远的目标,而蕴藏一切的革命运动发挥着下述作用:也许,单个的非资产阶级的梦比起攫取现有陈列品的那种梦来显得更重要,更富于革命意义。任何商店都不会给穷人送去商品目录,任何高高在上的施主都不会为他们而生活。相反,他们不仅具有无可比拟的显要地位,期望某种未知的东西,而且计划一些不可能实现的东西,当一个市民到了成熟的年纪的时候,这些品质便都荡然无存。




[1] 驽马(die lahmen Gäule),在此用来比喻从前做过傻事的人的形象。——译者

[2] 在此,动物园别墅(Tiergarten Villa)系指柏林一城区。——译者

[3] 这种表述是一种讽刺,在此“信义”涉及一种无条件顺从的仆人态度,如果贱民否定主人权威,甚至起来反抗主人权威,这种革命行动就把贱民变成一位战士。——译者

[4] 本节探讨成人的私人愿望,同时批判地讨论了小市民的虚无放荡之梦的形象。——译者

[5] 卡利普索(Kalypso),美国作家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ouis,1885—1951)小说《巴比特》中的主人公。——译者

[6] 1916年9月28日,在德国帝国国会上,首相贝尔特曼·霍尔维克曾经提出过类似口号。——译者

[7] 捕鼠人(Rattenfänger),源自德国童话,捕鼠人擅长摇唇鼓舌,不时拐走乡村孩子。此处暗指纳粹,亦即煽动者。——译者

[8] 本节中,布洛赫探讨了资产阶级的无聊感,沉浸在物质享乐之中的资产阶级为了摆脱无聊感,可谓绞尽脑汁,煞费苦心。——译者

[9] 泽克西斯(Xerxes,约前519—前465),波斯国王,大琉士一世之子。——译者

[10] 参见布莱希特:《全集》,第2卷,法兰克福/美因河畔,1985年,第447页。——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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