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马克思 -> 传记·回忆·评论 -> 玛丽·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2012)

24)穆希之死



  培根说,真正杰出的人物,同自然界和世界的联系是这样多,他们感到兴趣的对象是这样广,以致他们能够轻松地经受任何损失。我不属于这样的杰出人物。

  ——卡尔·马克思〔1〕



  1月17日,婴儿的一声啼哭再次在第恩街阁楼公寓里响起。燕妮大概是在早上六七点钟分娩的。马克思相信未来的政治斗争需要很多男人组成一支庞大的智力队伍,因此在向恩格斯报喜时,半开玩笑地说:“可惜是个女孩。如果是个男孩,就更好一些。”〔2〕他们给孩子取名爱琳娜。从一出生,爱琳娜就病得很严重,燕妮看着第三个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孩子,愤怒但又无力。让孩子的挣扎更加艰难的是,这年冬天极为寒冷,刺骨的寒风无视任何阻挡,轻易地钻进屋子里肆虐。
  这一时期,天气阴沉。说要留着一颗子弹杀死背叛事业的马克思的法国人巴泰勒米在1月被吊死了。〔3〕他脱离索霍区的流亡者后,便没再登过马克思的家门,一直跟聚集在伦敦西北圣约翰伍德附近的光鲜的流亡者混在一起,逐渐觉得自己重要起来。〔4〕1853年,他因为在决斗中杀死一名流亡者受到审讯,但只被判两个月监禁。(他成功地让法官相信自己不知道英国法律不允许用手枪私自解决问题。)〔5〕1854年12月,他又卷入两起谋杀案,但这一次,他的嘴巴无法再让他脱身。事情起源于一个密谋:在杜伊勒里宫舞会上刺杀拿破仑。巴泰勒米已经搞到入场券和武器,但需要路费,便去找从前的雇主,后者不愿出钱,便被他杀害了。他接下来又在逃跑时杀死一名警察。〔6〕1855年1月5日,陪审团宣告他杀人罪名成立。〔7〕217天后,他在伦敦新门监狱被处决,在这里,刑法真的是用鲜血写就的。〔8〕
  马克思和燕妮自然都不会哀悼他的死亡,但对他们本就不幸的伦敦初期生活而言,这件事也是一个可怕的插曲,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当中的一些人已经背离自己为之奋斗和牺牲的理想如此之远。〔9〕
  到了3月,爱琳娜情况依然严重,像小福克斯一样,不停哭叫,闹得全家不得安宁,只得换了个爱尔兰奶妈,看能不能缓解她的痛苦。〔10〕马克思先是得了眼病——他说是看经济学书稿导致的——后来又开始咳嗽,也在喝药。但马克思告诉恩格斯说,家里病得最厉害的是8岁的穆希,患上了严重的胃热,马克思负责照顾他,日夜都陪着。〔11〕马克思在3月8日的信中告诉恩格斯说,穆希恢复得很快,医生很满意,等他再好一点,自己就可以安心地去曼彻斯特了。〔12〕
  整个3月,穆希的状况时好时坏:医生刚刚对他的恢复感到高兴,新的症状就出现了,旧的症状也跟着回来。3月16日,马克思告诉恩格斯说自己担心穆希恐怕好不了了,但11天之后,又说穆希有了明显好转,医生也说大有希望痊愈。〔13〕关键是穆希太虚弱了,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治疗结束,身体强健一点,到乡下去养一养——医生说,他必须到乡下去,远离伦敦污浊的空气。〔14〕
  马克思日夜守在儿子身边,穆希需要下床时,他便背他。琳蘅也一直照看着他。但一向把穆希看作自己的自豪和骄傲、自己的天使、自己的心肝的燕妮太害怕失去他,她强迫自己待在前厅,不到儿子身边去。她担心自己的眼泪会吓到他。但躺在后屋家里唯一的火炉边上的小穆希太聪明了。他告诉姐姐们:“妈妈到我床边来的时候,记得把我的胳膊和手盖上,别让她看见我瘦成这样。”〔15〕他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
  埃德加生病期间,女孩子们照顾爱琳娜,顺便盯着请来的爱尔兰奶妈,后者虽然性格不错、举止有礼,但太偏好杜松子酒和白兰地了。燕妮说女孩子们“像鹰一样盯着她”,爱琳娜越长越健壮。〔16〕恩格斯帮马克思给《纽约每日论坛报》写稿,家里总算有一点收入进账。
  3月30日,马克思告诉恩格斯说穆希的状况每个小时都在变化。但恶化的程度比好转的程度要大。穆希的病开始出现肺部结核的症状,医生虽然没有明说,但看来也放弃了希望。马克思写道:“由于精神上的刺激,我的妻子一星期以来比任何时候都病得厉害。我心里难过极了,头像火烧一样,当然,我应当顶住。孩子在病中没有一分钟改变他那独特的、温和的同时又是独立的性格。”〔17〕
  4月6日,马克思写信给恩格斯说:“可怜的穆希已经不在世了。今天五六点钟的时候他在我的怀中睡着了(真正睡着了)。……我对孩子有多大的悲伤,你是理解的。”〔18〕他的儿子,他的可爱的淘气鬼上校,离开了,他的色彩已经褪去,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家里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奇思幻想、他的活力和他的幽默。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里,在这片破旧的闹区,在这残破的建筑里,在他们狭小的屋子里,他留下的是让他们痛苦的孤寂。
  李卜克内西描述了穆希被宣布死亡后,马克思家的情景。燕妮和琳蘅在他的尸体旁哭泣,燕妮把女孩子们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是在保护她们,不让已经夺走儿子的死神再夺走她们。马克思愤怒地拒绝一切安慰——这不是损失,这是偷窃。〔19〕
  但窃贼是谁?穆希死于肠结核,这种病并不罕见,但营养不良和恶劣的生活环境会令其恶化。〔20〕所有父母在这个时候都会想如果当初如何,结果便不会如此。毫无疑问,马克思和燕妮也这样想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在他们的灵魂最深处,结论只有一个:他们选择的革命道路害死了他。穆希是燕妮和马克思失去的第三个孩子,但他的死对他们的打击最深。燕妮说穆希死去的那天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那痛苦比之前所有的苦痛和悲伤加起来都要深。〔21〕马克思家的一个朋友说穆希的死让马克思一夜白发。〔22〕
  两天后,穆希同小福克斯和弗兰契斯卡一样,也被葬在托特纳姆法院路附近的奎克公墓。〔23〕用灵车载着穆希的棺木去墓地的路上,马克思沉默地坐在马车上,双手抱着头,李卜克内西摸了摸他的头,想安慰他,让他知道有这么多爱他的家人和朋友在身边。但马克思大喊:“你没法把儿子还给我!”接着痛苦地呻吟着。在接下来的短短路程里,完全是死一般的沉默。李卜克内西说,穆希的小棺木放到坑里的时候,他担心马克思会跟着跳进去,所以赶紧站到他身边,准备随时阻止他。〔24〕
  如果说葬礼令人悲伤,那么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家里的情况无疑更糟。马克思告诉恩格斯说,家里一片冷清。已经崩溃的父亲写道:“简直无法形容,我们怎能没有这个孩子。我已经遭受过各种不幸,但是只有现在我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不幸。我感到自己完全支持不住了。幸而从埋葬他那天起,我的头就痛得不得了,不能想,不能听,也不能看。在这些日子里,我之所以能忍受这一切可怕的痛苦,是因为时刻想念着你,想念着你的友谊,时刻希望我们两人还要在世间共同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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