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爱玛·戈德曼 -> 《我在俄国的两年(我对俄国的幻灭)》(1923)

第15章 工会



  那是六月,我们出发的时间也临近了。彼得格勒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了。白夜来临了——几乎是和煦的白昼,彼得格勒的白夜神秘而舒缓。流传着反革命危险的谣言的城市被严防死守。戒严令全面执行,即使天空仍然亮如白昼,凌晨1点之后上街也是被禁止的。有时,我的朋友们会获得特别许可,然后我们会漫步在荒凉的街道上,或者沿着黑暗的涅瓦河岸,低声讨论着令人困惑的情况。我想在俄国革命这幅模糊的图景中寻找一丝希望,一股巨大的火焰横扫世界,照出了被剥夺者和被压迫者的黑色地平线——革命,新的希望,伟大的精神觉醒。我就身处其中,却看不到这伟大事件的应许和实现。我是否误解了革命的意义和本质?也许这五个月里我所看到的错误和邪恶与一场革命是分不开的。或者是布尔什维克创造的国家机器——是否是这种力量在摧毁革命?如果我亲眼目睹了后者的诞生,我现在应该能够更好地做出判断。但显然我已经到达了终点——一个民族的痛苦终点。一切都是如此复杂,如此难以捉摸,tupik,俄罗斯人所说的死胡同。只有时间和认真的学习,再加上同情的理解,才能为我指明出路。与此同时,我必须保持勇气——离开彼得格勒,到人民中间去。
  不久,期待已久的时刻来了。1920年6月30日,我们的车厢连接到了一辆名为“马克西姆·高尔基”的慢车上,我们从尼古拉耶夫斯基车站出发,前往莫斯科。
  在莫斯科有很多手续需要办理。我们以为几天就足够了,但我们足足待了两周。然而,我们的莫斯科时光很有趣。这座城市因为参加第三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们而充满活力。世界各地的工人们把他们的同志送到了应许之地——革命的俄罗斯——工人的第一个共和国。代表们中也有无政府主义者和工团主义者,他们和六个月前的我一样坚信布尔什维克是革命的象征。他们热情地响应了莫斯科的号召。我在彼得格勒见过他们中的一些人,现在他们渴望听到我的经历并了解我的观点。但我该告诉他们什么呢?如果说出我的真实感受,他们会相信我吗?在我来俄罗斯之前我会相信任何负面的批评吗?此外,我觉得我对布尔什维克的看法还太不成形、太模糊,只是印象的集合。我的旧价值观已经被打垮,迄今我还未能找到替代它们的东西。因此,我无法回答一些根本问题,但我还是告诉我的朋友们,莫斯科和彼得格勒监狱挤满了无政府主义者和其他革命者,我建议他们不要满足于官方解释,而要自己调查。我警告他们,他们将被导游和翻译包围,其中大多数是契卡的人,除非他们做出坚定的、独立的努力,否则他们将无法了解事实。
  当时莫斯科非常热闹。印刷工会遭到镇压,其整个管理委员会被送进监狱。工会召开了一次公开会议,邀请了英国劳工代表团的成员参加。著名的社会革命家切尔诺夫出人意料地出现在那里。他严厉批评了布尔什维克政权,受到了大批工人观众的热烈欢迎,然后又像他来时一样神秘地消失了。孟什维克丹则不太成功。他也在会上发表了讲话,但他未能逃脱:他被契卡抓住。第二天早上莫斯科的《真理报》和《消息报》谴责印刷工会的行为是反革命,并对切尔诺夫被允许发言感到愤怒。这些报纸呼吁对敢于反抗苏联政府的印刷工进行严惩。
  面包师工会这个非常激进的组织也遭到镇压,其管理层也被共产党取代。几个月前,三月份,我参加了一次面包师大会。代表们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勇敢的团体,他们敢于批评布尔什维克政权并提出工人的要求。我当时想知道他们是否被允许继续开会,因为他们直言不讳地反对共产党。“面包师是‘Shkurniki’(剥皮工),”有人告诉我。“他们总是煽动罢工,只有反革命分子才愿意在工人共和国罢工。”但在我看来,工人们不能接受这样的推理。他们确实罢工了。他们甚至犯下了更令人发指的罪行:他们拒绝投票给共产党候选人,选举一个他们自己选择的人。面包师采取这一行动后,他们的几名活跃的成员被捕。工人们自然对政府的专断做法感到不满。
  后来我见到了一些面包师,发现他们对共产党和政府非常怨恨。我询问了他们工会的情况,并告诉他们,我已被有关人士告知俄罗斯工会非常强大,实际地控制着该国的工业生产。面包师们笑了。“工会是政府的走狗,”他们说;“他们没有独立的职能,工人在其中没有发言权。工会只是为政府履行警察职责。”这听起来与我第一次访问莫斯科时见到的莫斯科工会苏维埃主席梅尔尼昌斯基(Grigory Melnichansky)讲述的故事截然不同。
  那时他向我展示了名为Dom Soyusov(这里是作者拼写错误,应时Soyuz工会的意思,亦或者是Soyuz sov的简写)的工会总部,并解释了该组织的运作方式。他说,工会中有700万工人;所有行业和职业都属于它。工人们自己管理并拥有这些工业。“你们现在所在的大楼也是工会所有的。”他自豪地说。“以前它是贵族之家。”我们所在的房间曾被用来举行节日集会,大贵族们坐在中央桌子周围的带冠饰的椅子上。梅尔尼尚斯基向我展示了一个小转盘隐藏的秘密地下通道,贵族们遇到危险时可以通过它逃生。他们从未梦想过有一天,工人们会聚集在同一张桌子旁,坐在美丽的大理石柱大厅里。对于工会所做的教育文化工作,他进一步解释说,工会进行的教育和文化工作范围极广。“我们有工人学院和其他文化机构,开设了关于各种主题的课程和讲座。它们都是由工人管理的。工会拥有自己的娱乐手段,我们可以进入所有剧院。”从他的解释中可以看出,俄罗斯的工会已经达到了远远超出欧美劳工组织的程度。
  我从彼得格勒工会主席齐佩罗维奇(Grigori Tsiperovich)那里听到了类似的说法,我是和他一起第一次去莫斯科的。他还带我参观了彼得格勒劳动圣殿,这是一座美丽而宽敞的建筑,彼得格勒工会在那里设有办公室。他的演讲还清楚地表明,俄罗斯工人终于获得了自己的地位。
  但渐渐地我开始看到俄国光鲜外表的另一面。我发现,像俄罗斯的大多数事情一样,工会形象存在着两副面孔:一面专供外国游客和“调查员”欣赏,另一面则为群众所熟知。面包师和印刷工最近则展示了不加修饰的另一边。社会主义共和国通过这种福报给工会又上了一课。
  三月,我参加了莫斯科一家大型工厂的工人安排的选举会议。这是我在俄罗斯见过的最激动人心的大会——工厂俱乐部灯光昏暗的大厅,男男女女们饱受贫困和痛苦的脸,对他们所受到的错误对待的强烈感觉,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选择的代表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但苏联当局拒绝了他们的授权。这是工人们第三次聚集在一起重新选举莫斯科苏维埃的代表,而且每次都选出同一个人。反对他的共产党候选人是卫生部政委谢马什科(Nikolai Semashko,普列汉诺夫的外甥)。我本来指望看到一个受过教育、有文化的男人。但政委在那次选举会议上的行为和语言会让一个搬砖小子都感到耻辱。他对工人们选择非共产党员的做法大发雷霆,对他们进行了诅咒,并用契卡和削减口粮来威胁他们。但他对观众没有任何影响,只是激起他们对他的敌意,并激化对他所代表的政党的反抗。然而,最终的胜利属于谢马什科。工人们的选择遭到当局否定,甚至被捕入狱。那是在三月份。5月,在英国劳工代表团来访期间,工厂候选人与其他政治犯一起宣布绝食,最终获释。
  面包师们告诉我的有关他们选举经历的故事就像我们狂野西部拓荒时期的故事一样。持枪的契卡特工习惯于参加工会集会,他们挑明,如果工人们敢不选举共产党员,将会发生什么。但面包师这个强大而激进的组织不会被吓倒。他们宣称,除非允许他们选举自己的候选人,否则莫斯科就别再想要一块面包了。这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会议结束后,契卡特工试图逮捕这位当选候选人,但面包师们围住了他,并送他安全回家。第二天,他们向当局发出最后通牒,要求承认他们的选择,并威胁如果拒绝,就进行罢工。因此,面包师们取得了胜利,并比其他次要的劳工组织中那些不那么勇敢的兄弟们获得了优势。在饥饿的俄罗斯,面包师的工作与生命本身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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