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爱玛·戈德曼 -> 《我在俄国的两年(我对俄国的幻灭)》(1923)
第14章 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和什利谢利要塞
由于距离我们离开还有一段时间,我利用这个机会参观了历史悠久的监狱——彼得保罗要塞和什利谢利要塞。我记得当我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到彼得格勒时,这些地方的名字让我充满了畏惧。事实上,我对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要塞的恐惧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我想起我六岁那年听到的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母亲的大哥、彼得堡大学的学生叶戈尔被捕并被关押在要塞里。我母亲立即出发前往首都。我们这些孩子们害怕地呆在家里,生怕母亲找到舅舅时他已经死了。我们焦急地度过了数周、数月,直到母亲终于回来了。听到她成功地从死人堆里救出了舅舅,我们是如此高兴。但那份惊愕却让我久久难以忘怀。
七年后,那时我的家人住在彼得堡,我碰巧被派去执行一项任务,经过彼得保罗要塞。多年前扎根于我心中的那份惊恐复苏了,我一下子手脚瘫软。那里矗立着一大片沉重的岩石,黑暗而险峻。我吓坏了。这座巨大监狱对我来说仍然是一座阴宅,每当我不得不经过它时,我的心就会因恐惧而悸动。多年后,当我开始从伟大的俄国革命家的生命和英雄情结中汲取养料时,彼得保罗要塞变得更加可恨。现在我即将进入它神秘的城墙,亲眼目睹这个曾经是俄罗斯许多最优秀儿女的活坟墓的地方。
被指派带我们穿越不同的半月堡(ravelins)的向导已经在监狱里呆了十年了。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但寂静告诉我的比向导所说的所有信息加起来还要多。用羽翼叩击冰冷石墙、为光明和自由奋力向上的烈士们,他们的形影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那些十二月党人,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然而1920年6月克鲁泡特金还活着)以及其他许多人为他们共同的理想主义和个人的痛苦际遇而高声齐呼——他们对俄罗斯最终解放的殷切希望和热切信念。现在,英勇牺牲者的灵魂可以安息了:他们的梦想已经实现。但是墙上这个奇怪的字是什么?“今晚我将被枪杀,因为我曾经受过教育。”我刚刚几乎忘记了现实,而这行字却又将我拉了回来。“这是什么?”我问门卫。“这是一个民主派的遗言,”他回答道。“十月革命后,民主派知识分子挤满了这座监狱。他们从这里被带出去枪决,或者被装上驳船再也没有回来。白天很恐怖,而晚上更甚。”所以,那些为俄罗斯的解放而献出生命的人的梦想终究没有实现。世界有什么变化吗?或者这只是人类残忍的无尽轮回。
我们到达了围场地带,囚犯们过去可以在那里进行半小时的娱乐活动。他们必须一个接一个地在死气沉沉的狭窄小巷里走来走去,墙上的哨兵随时准备着,只要有一点点违反规则的行为,他们就会开枪射击。当那些被关在笼子里、戴着脚镣的人走在无树的小道上时,全能的罗曼诺夫从冬宫向要塞顶部的金尖望去,以确认他们所憎恶的敌人永不会再威胁他们的安全。但即使彼得巴甫洛夫斯克要塞也无法将沙皇从时间和革命的杀戮之手中拯救出来。确实,变化是存在的;缓慢而痛苦,但它确实来了。
在围场里,我们遇到了安吉莉卡·巴拉巴诺娃和意大利人。我们在巨大的监狱里走来走去,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因所见所闻而产生的思绪中。我想知道安吉丽卡会注意到墙上的文字吗?“今晚我将被枪杀,因为我曾经受过教育。”
一段时间后,我们中的几个人去了什利谢利堡(列宁的哥哥,亚历山大乌里扬诺夫曾被关押在此),那是为沙皇政敌准备的更可怕的坟墓。乘船沿着美丽的涅瓦河航行需要几个小时。天气寒冷而灰暗,我们的心情也是如此。正是游览什利谢利堡时会有的心情。堡垒戒备森严,但我们的博物馆许可证,让我们可以立即入场。什利谢利堡由大量石料紧凑地堆砌而成,它坐落在公海上的悬崖上。几十年来,只有宫廷阴谋和皇室失宠的受害者被囚禁在其坚不可摧的城墙内,但后来它成为沙皇政权政敌的各各塔(罗马帝国统治以色列时期耶路撒冷城郊之山,据《圣经·新约全书》中的四福音书记载,耶稣基督曾被钉在各各他山上的十字架)。
当我的父母第一次来到彼得堡时,我就听说过什利谢利堡;但与我对彼得保罗要塞的感觉不同,我对这个地方没有个人感情。是俄罗斯革命文学教给了我什利谢利堡的意义。尤其是沃尔肯斯坦(民意党成员,曾担任克鲁泡特金的副手参与刺杀哈尔科夫州州长)的故事,她是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度过了漫长岁月的两个女人之一,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然而,当我爬上石阶,站在令人生畏的大门前时,没有任何一本我读过的书能如此真实地反映出它的恐怖。彼得保罗要塞的物理情况在革命前后并无太大差别。监狱完好无损,可供新政权立即使用。什利谢利堡则不然。
能够创造出什利谢利堡的人类思想是多么残酷和邪恶啊!确实,只有野蛮人才无需为这般恶魔般的心思承担罪行——哪怕这恶魔的心思孕育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坟墓。牢房被修建得像一个口袋,没有门或窗,只有一个小开口,受害者就是从这小口子中被抛进他们的活坟墓中。其他牢房则是使人发疯,撕裂不幸者的心灵的石笼。然而男男女女却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忍受了二十年。一个人必须以怎样的毅力、怎样的耐性、怎样崇高的信念,才能活着走出这困境!涅恰耶夫、洛帕廷(Lev Lopatin俄国哲学家,然而他在1920年的战时共产主义期间被饿死)、莫罗佐夫(民意党人,科学家,乘热气球逃离了什利谢利堡,预言了惰性气体,1942年加入了苏军成为狙击手并活到了战争结束)、沃尔肯斯坦、菲格纳(民意党领袖之一,和亚历山大乌里扬诺夫参与了对亚历山大二世的刺杀)和其他杰出英雄们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痛苦的岁月。这里是乌里安诺夫(列宁的哥哥)、米什金(Mishkin)、卡拉耶夫(Ivan Kalyayev社革党战斗队成员,参与刺杀亚历山大二世)、巴尔马舍夫(Stepan Balmashov刺杀了沙俄内政部长Dmitry Sipyagin同年被捕并杀死在什利谢利堡要塞,年仅21岁)等人的共同坟墓。刻有他们名字的黑色石碑比永恒的沉寂的声音更响亮。即使汹涌的海浪拍打着施吕塞尔堡的岩石,也无法淹没那控诉的声音。
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和什利谢利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强者想要逃离他们自己制造的弗兰肯斯坦的希望是多么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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