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周仁生 -> 周任辛集(2018年12月)

在默默中生存 在默默中泯没

——一个托派医师的后半生


  〔说明〕此文作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原载于《陈独秀研究动态》一九九八年年八月第十四期、香港《十月评论》一九九九年第三期,署名骆星幸。此文的主要部分曾以《默默的乡医》为题发表于《温州日报》一九九八年一月九日。


  陈独秀写给刘海粟的诗:“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适用在胡振东的一生。
  鲁迅也有一句够耐人寻味的话:“在默默中生存,在默默中泯没。”[1]可用来写照胡振东的后半生。
  胡振东是一个托洛茨基主义者。新中国成立后,他两度被捕。第一次1949年于上海,第二次1952年于沈阳。第二次被捕,囚禁12年。出狱后,他就投身农村医务工作,他深知农村缺医少药,不愿留在大中城市行医。他生前曾说过三句话:第一,我的理想没有实现;第二,情投意合的女友被迫离开;第三,现在留给我要做的,不使一个病人失在我的手里。请看他是怎样履行他的诺言的呢?
  温州市已故著名医师胡长庚之子——胡振东,五十年代初期,他就读于沈阳医科大学。“文化大革命”后期,他回到故乡温州,在永嘉黄田乡卫生院担任医师,一待便是三十来年,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主义。8年前他60岁了,名为退休,回到市区住,实际上每周两次仍去黄田卫生院,为黄田老乡们治病行医。
  不幸,去年[2]11月3日,他因病逝世。逝世前约6天,写下遗诗一首:

一杯人生苦酒,总算饮尽。
身上的桎梏,也已一一卸下。
轻如清风、白云,飘飘然已可起飞。
满怀着你们的爱,幸福地悄然离去。

  凡读过这首遗诗的人,结合他的坎坷一生,没有不深受感动的。他是医师,但从小就爱好文学,爱好诗歌。熟悉人中,都知道他医术高明,年轻时在温州中学读书时是个高材生,但很少人知道他是才华熠熠的文学爱好者,一个默默的诗人。
  三十年来,他在黄田卫生院行医,作出了不少贡献,黄田人心中有个胡医师。《中国医药报》、《健康报》、温州媒体也曾介绍过他的事迹。据笔者所知,这些介绍或报导,大多不是直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而从医院里了解到的。他一直婉言谢绝记者的好心好意。按他本意宁愿默默然。几年前他被评为浙江省白求恩式医师之一,黄田人民评选他为先进医务工作者。有一次温州市卫生局为先进医务工作者颁奖,他坐在会议厅的后排,临到发奖时,有人推他一把,说“胡医师,主席台上要颁奖给你了”。他这才领了奖,又悄悄然在自己的后排位置上坐下。
  他的一生,一直是悄悄然。他的衣着、举止、表情、平淡纯朴,好像一泓清水,丝毫没有显眼的地方。退休后从市区到黄田,骑单车去,骑单车回。每逢轮渡上的船工患病,叫声“胡医师”,他就地看病,开处方。住江北码头附近的小姑娘,认识了的,连跑带叫“胡医师,我家妈妈病了”。他随小姑娘进屋子看了病,开了处方,又默默然地走了。他开的药是最廉价的,继承他父亲胡长庚老医师的老传统,三元钱的药能治好病,他决不开五元钱的。难怪黄田乡的劳苦百姓,非找胡医师看病不可。
  记得是1995年5月的一天,日丽风和,笔者恰好坐在他家里谈心,看到从黄田赶来母女两人,都是一脸愁容。她们是特地来找胡医师看病的,大约半小时后,母女两人绽开笑脸出来了。但霎眼间转身回来。只见她们掏出一张10元票,放在台子上。振东送他们到门口,然后把10元票塞到那母亲手里,说:“一人一元门诊费很够了,家里与黄田一样。”笔者并没有看到,此时那母女俩是否会受到这种人间真情的感动而潸然泪下。
  胡振东在黄田卫生院看病,病人队伍排得长长的。一般他只能快速处理,但遇到重病、疑难病人,他一变常态,问了又问,诊了又诊,把病人送到急诊室服药打针后,中途还要站起来去看望那个重病人。排队候诊的病人都没有一个抱怨的。黄田人心里的胡医师是名实相符的救死扶伤者,说不定有一天,他们当中有谁也正需要胡医师这样的关怀。
  “抬高自己,打击别人”是同行中的通病,但这与胡振东的人生哲学是格格不入的。有一些病人喜欢在他的面前议论别个医师的短长,他决不随着病人顺水推舟,更不必说去毁谤他人了。他总是劝告病人,医师各有所专,各有所长,要对医师树立信心后,病才能好得快。他对这样的病人诊断了病情,开了处方之后,常常为了维护别的医师的信誉,对病人说:“我开的方与某医师的处方,基本上相同,先试试看罢。”
  胡振东十分尊重医术高明的同行,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足。为了补自己的不足,拿到的工资,大部分用在购买最新的医学书上。黄田医院他的卧室里,堆满了医书,常常读到深夜。
  去年10月29日,他的病情恶化了,他是医师,深知病魔难以制服,便稍稍地准备与人间告别了。他把用不上的多余的药“灵芝康复宝”“地奥心血康”,悄悄地告诉女儿、侄女,要送给两个穷朋友。那天,笔者又去看望,握着他的手,他把笔者的手握得紧紧的,仿佛是最后一次握手了。然后我们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临终前,他苍白的脸,左转右侧,疼痛难熬。他的一生曾经救活了多少病人,减轻多少病人的疾苦,自己却在临终时深受折磨。好像是太不公平了。但转念一想,人世间的事啊!常常是不公平的。
  他终于悄悄走了,笔者送他的挽联是:

君别人间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前;
他年九泉重逢,置腹推心艳阳天。





[1] 鲁迅《忆韦素园君》

[2] 去年指一九九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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