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托洛茨基 -> 《文学与革命》(1928)(王凡西译本) 导 言 艺术的地位可用如下这个一般性的论证来确定。 如果胜利了的俄国无产阶级不曾创建自己的军队,工人国家当会久矣乎完了蛋,我们现在当不必来思考经济问题,更不必谈智慧的与文化的诸问题。 如果在以后的短短几年中,无产阶级专政证明出不能组织其经济生活,不能给民众保证最低限度的物质享受,那末无产阶级的制度必不可免地要垮台。经济问题目前乃是一切问题中之问题。 但即使胜利地解决了衣食住问题,乃至解决了扫除文盲这一类起码的基本问题,也绝不曾表示出新的历史原则之完全胜利,即社会主义的完全胜利。只当有了全国规模的科学思想运动以及新艺术的发展,才表示出那粒历史种子不仅已长出本干,甚且已经开了花。在此意义中说,艺术发展乃是每一时代的生命力与重要性的最高测验。 文化以吸取经济的液汁为生,所以必须有了点物质上的剩余,文化才能生长、发展、以及变为精致。我们的资产阶级曾经插手于文学中,一俟它兴旺富饶之时,很快就插手进去的。无产阶级要能造成一个新的、即社会主义的文化与文学,不能在我们今天贫穷、缺乏与文盲的基础上用实验室方法来进行,它们要用大规模的社会的、经济的与文化的手段来缔造。艺术需要有安适,甚至需要富饶。熔炉要烧得更加热些,车轮要转动得更加快些,织布机要运转得更加迅速些,学校要办得更加完善些。 我们的旧文学与旧“文化”乃是贵族与官僚的表现,它们以农民为基础。自信不疑的贵族以及“忏悔的贵族”在俄国文学最重要的时期上留下了他们的记印。稍后,有知识的平民兴起了,他们是以农民及资产阶级为基础的。他们在俄国文学史上也写下了自己的一章。通过了一个最充分的“简单化”(即渡着老百姓的简单生活)时期以后,这批有知识的平民变得现代化了,起了分化,并且个性(按照此一名词的资产阶级意义)化了。颓废派与象征派的作用就在这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及其文学以全速度进行复兴,已经是本世纪初年的事,特别是在一九○七——一九○八年以后发生的。世界大战爆发,使这个过程以爱国主义告了终。 革命推翻了资产阶级,此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实也在文学中突发出来。围绕在资产阶级中心四周的文学没有了。残留在文化园地中的,尤其是残存在文学园地中的,凡是多少还保有一点生气的东西,都曾企图着而且现在仍然企图着寻找出一个新方向。鉴于资产阶级不再存在这个事实,文学活动的中心只能是没有资产阶级的人民。不过人民是谁呢?首先,他们是农民,其次,在某种限度内,乃是城市中的小巿民,最后便是那些与农民的原形质分不开的工人们。这是一切革命“同路人”的基本看法。故世的勃洛克[2]这样想。健在的皮利尼亚克[3],“谢拉皮翁兄弟会派”[4]与形象派[5]诸君也是这样想。某些未来派——赫列勃尼科夫[6],克鲁乔内赫[7]与V·卡缅斯基[8]亦是这样想。我们文化的农民基础,或者竟可以说,使我们缺乏文化的那个农民基础,间接地透露出它的全部力量。 我们的革命乃是已变成无产者的农民的表现,这个无产者规划着应该遵循的道路,却还依靠着农民。我们的艺术是知识分子的表现,他们踌躇徘徊于农民及无产者之间,他们既不能和农民又不能和无产者有机混合;但因他们所站的中间地位,又因他们的关系与牵连之故,他们更能倾向于农民。他们不能成为农民,但他们能歌唱农民。不过同时,没有工人领导便不能有革命。这便是他们接近问题时候那个根本矛盾之来源。人家会说,在最紧急的几年中,那些诗人和作家逃避此一矛盾的方法,以及填充种种裂口的方式,是各个不同的;一个借助于神秘主义,另一个倚仗了浪漫主义,第三个采取了超然物外的态度,第四个则付之一哭,用泪来淹没一切。不管克服矛盾的方法花样百出,其本质却毫无二致。那本质在于资产阶级社会所造成的心智工作(包括艺术在内)与体力工作的脱离,而革命则表示出是体力工作者的工作。革命的终极目的之一为彻底克服这两类活动的脱离。在此意义中,也如在所有其它意义中,创立新艺术这个任务,完全要依循建立社会主义文化这个基本任务在路线而前进的。 以为艺术对于我们时代的震动将会漠然置之,那是最高度的愚蠢与荒谬。事变为人们所准备,为人们所造成,它们要落到人们身上,并且改变这些人们。艺术是间接或直接地,影响那些创造着与经验着事变的人们。这是对所有艺术而言的,无论它是最巨大的,或者属于最亲切的一种。如果大自然、爱情或友谊跟一个时代的社会精神没有关系,那末抒情诗久矣乎就已不存在了。历史上一次深刻的破裂,即是说,社会中诸阶级来了一次重新安排,就震醒了个性,使抒情诗从一个新的角度去树立关于其基本问题的观念,因而使艺术能免于永远不变的重复。 但是时代“精神”发生它的作用,不是不能觉察的而且与主观意志无关的吗?当然,在最后分析中,这个精神反映于每一个人身上,不论这个人是接受与体现这精神的,或从事绝望斗争来反对它的,或消极地企图逃避它的。不过那些消极逃避的人不知不觉地在死亡。凡抵抗它的则能以某种古老的热情去复活旧艺术。可是新艺术,那行将奠下新的里程碑与扩展创造艺术途径的新艺术,却只能由那与时代合一的人创造出来。如果从现有艺术要有一条线延伸到未来的社会主义艺术,那末我们应该说,我们今天几乎还不曾跨过那准备工作的准备阶段。 今天俄罗斯文学的派别,略如下述: 不革命文学,它正和它所服务的诸阶级在一起走向死亡。其中包括有苏沃林报纸上的小品文作家,一直到贵族“苦海”中那些最精致的抒情诗人。血统上,至少就形式言,这派文学代表着我们旧文学中年长一系的完成。这旧文学以贵族文学开始,以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文学结束。 “苏维埃”农民文学或歌唱农民的文学,血统上,就形式意义言,(虽然是较不明显地),可回溯到我们旧文学中的斯拉夫派与民粹派倾向。自然,歌唱农民的作家们并非直接是农民的产物。没有先前的贵族文学与资产阶级文学,他们是产生不出的,他们代表着那个旧文学的年幼的一脉。在目前,他们是人人都想竭力更适应于新的社会情势。 未来主义也无疑代表着旧文学的一个支派。不过俄国未来主义在旧文学之下并不曾到达其充分发展程度,它不曾经历了必须的资产阶级性的转化,因而尚未获得正式承认。当大战与革命开始之时,未来主义还是波希米亚式的[9],这是在资本主义城市中每一个新生文学派别经常具有的情形。在事变的推动之下,未来主义的发展给导进了革命的新孔道。由于事物的本质使然,这样的结果不能产生,也不曾产生出革命艺术。不过未来主义虽在某些方面仍然是旧艺术身上发出的波希米亚式的革命旁支,但在缔造新艺术这件工作上,它却比其它任何派别贡献得更大、更直接与更积极。 不管个别的无产阶级诗人一般说已有了多么重大的成就,但他们的所谓“无产阶级艺术”总还只在经历学徒阶段。它广泛地撒播艺术文化的原素,它帮助一个新阶级去吸收旧文艺的成果,即令只吸收得一层薄薄的表皮也好——当它这样做的时候,这个“无产阶级艺术”乃是未来社会主义艺术的诸派之一。 将资产阶级文化与资产阶级艺术和无产阶级文化与无产阶级艺术对立起来是根本不正确的。后二者将永远不会存在,因为无产阶级的政制是暂时的与过渡的。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意义与道德光辉在于此一事实,即它给一个超于各阶级之上的文化奠基,这将是真正属于全人类的第一个文化。 过渡时期中我们的艺术政策,能够是而且一定要是这样的:它帮助各个不同的、已走向革命艺术的艺术团体与流派去正确把握革命的历史意义;向它们提出了拥护革命抑反对革命这个绝不含糊的标准之后,我们要容许它们在艺术园地内有自决的完全自由。 艺术中反映了革命,这在目前只有-部分情形才是如此,即是说,艺术家已不再把革命视作外界来的大灾难,新旧诗人与艺术家的集团变成为革命的活生生的组织的一部份,他们学会了从内部而非从外部来观看革命,只有在此限度内,我们能说革命已反映在艺术之中。 社会的漩涡不会很快平定下来的。还有数十年的战斗横在我们前面,在欧洲与在美洲。不但是我们一辈代的男人和女人,而且未来一辈代的,都将成为那些战斗的参加者,成为战斗的英雄及其受难者。这个时代的艺术将要完全处于革命的影响之下。这艺术需要一个新的自觉。它首先与神秘主义不兼容,不管这种神秘主义是坦白的,或者蒙上浪漫主义的假面具,因为革命从如下的中心思想出发:那个集体的人一定要成为独一无二的主人,他的权力限度决定于他对自然诸力量的认识以及他利用自然力的能力。这个新艺术与悲观主义,与怀疑主义,与其它一切精神崩溃的形式不兼容。它是现实主义的,积极的,活生生地集体主义的,且充满着对于未来的无限制的创造信心。 托洛茨基 [2] A. A. Blok(l880-1921),象征派诗人,俄国大诗人之一,革命前已享盛名,十月革命后同情革命,写作“十二个”。 [3] Boris Pilnyak(1894-?),著名小说家,同情十月革命。革命后曾旅行全俄,考察新生活。一九二三年访问英德,还到过中国。重要作品有“匮乏之年”,“伊凡与玛丽亚”,“英国人”等。史大林大清算时被放逐西伯利亚,终遭枪杀。 [4] Serapion Fraternity,一九一九年成立于彼得格勒的一个文学团体,“谢拉皮翁”这名字系借自德国小说家霍夫曼所著的小说题名。其中涉及的六个姓谢拉皮翁的兄弟,每人代表一个性格。这团体以此为名,显然寓有崇尚艺术自由之意。 [5] Imagists,俄国印象主义诗派开始崛起于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四年即趋于衰落,其中著名的代表者为克留也夫,叶赛宁等。 [6] Khlebnikov(1885-1922),俄国未来派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称他为“恬静的天才”。 [7] Krushchenikh,“未来主义的文字诡辨家”(马雅可夫斯基评语)。 [8] V. Kamensky,俄国资格最老的未来派。 [9] Bohemian,指鄙视传统与世俗、放荡不羁的名士派作风。按波希米亚为现属捷克斯拉夫的一个区域,相传这个地方的人是流浪各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