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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玛车站〈注1〉



我们,越是成长, 
 越是坦诚,
这个,我们得感谢命运。
生活的变迁,
符合着我们自身的巨变。
如果,我们对人的看法,
今天的不同以前;
如果,在他们身上,
我们有新的发现,
那末,这个表示出──
首先在我们自己身上,
发生了新的变迁。
当然,我在世的日子还不够多,
但是二十年的岁月,
总已经够我,把检讨重做──
我说过了一些
 原本不该说的话儿;
那些原本应该说的话儿,
 我却不曾说过。
我看出了──
我常常在回顾中生活,
 我思想得不多,
  感觉得不多,
  愿望得不多。
我看出了──
在我的、太过平坦的生活中,
有过不少次善良的冲动,
它们却不曾有什么成就,都落了空。
不过在这样的时光,
总会有一个法儿,让我去
 想出新的计划,抓取新的力量──
再去接触那个地方,
这个地方,我曾经赤着脚儿,
踢得它尘土飞杨。
这个思想,初看起来极其平常,
它却处处帮了我的忙,
它就是:
在贝加尔湖近旁,
有一个齐玛车站,
等着我再去拜访。
我想再见到我熟悉的松林,
那个古老时代的见证,
那时候,我母亲的爷爷,
随同了和他一样的人们,
为了农民造反,
给送到了西伯利亚──充军。
他们穿过了泥泞,冒着苦雨,
来到了此地,
他们带着孩子和妻房,
让人家从极远的地方,
驱赶到了此地──
此地的树林里,
 结满了蜘蛛网。
他们,
是从乌克兰齐托米省来的
 乡下人。
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
 走着道路,
拼命要把许多事情,
每个人看得比生命更可贵的事情,
统统忘掉。
解差们用了不安的眼光,
斜望着乡下人的手儿,
 青筋暴起的、
 笨重的手儿。
差官坐在火堆旁边,
玩弄纸牌;
用黑桃吃掉了红心,
可是我的曾祖却想着心事,
直到天明。
从火堆里,
他用手指捡起了一块炭,
──这是只有农民纔有的能耐──
把烟管点了起来。
他想什么呀?
他想──
这个陌生的地方,
会怎样迎接他们。
是欢迎,还是不欢迎──
老天爷纔知道,
那边到底是个怎样的光景。
他不相信神话里的故事,
事先他听人讲过的故事,
好像,在那边,
起码的老百姓
都过的是老爷们的日子。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老百姓过了老爷们的日子?〉
他不相信,
那些突然发生的,恼人的思想,
他没法儿开心──
不过,管他娘,
反正那里总有土地,
有土地,那就好耕田种地。
「前面是怎样的?」
 「开步走!
  到了那边,问你自己。」
到那边,还得走,走,走,
 还远远地,不曾走到头。
可是她,乌克兰,亲爱的妈妈,
 她在哪一头?
我们找不到,回到她身边去的路,
是的,没有路,
可以让我们回去再听夜莺,
它甜蜜地歌唱──在黎明时分。
我们新到的地方
 是周围密林,
没有道儿可以通行,
不管你是骑马或者步行,
不管你是骑马还是步行,
这里是逃不走亡命的人,
这里也飞不去林中的精灵。


乡下人,这些不自愿的移民,
来到这一带的陌生土地,
多半像接受自己的恶运,
命中注定的不幸。
这恶运,
看来是只好接受的,
虽然,怀着不小的酸辛:
因为后娘,不管是多么的好心肠,
到底不是亲生娘。
不过,这里的土块,
一旦在他们的手指里捏碎,
又让他们的孩子,喝了这里的水,
却给它迷住了,
他们懂得了:
 这是同根生,
他们觉得了:
 这是血缘亲,
  原来是一家一门……。
然后,渐渐地,
他们又爬进了那贫穷的锁枷,
又掉进了痛苦的生涯。
一枚钉子钉进了墙,
有谁能说它不该这样?
因为敲打着它的,
是斧头的后脊梁。
在忧伤和日常干活中,
遭到了那么多的苦,
可是不管他们的腰背
 是怎样地弯曲了,
到头来,总不是他们吃了面包,
 却总是面包将他们吃掉。
在打麦,在收割,在清除猪粪的时光,
在田间,在家中,在自己的打麦场上,
总是:
 那儿有多么多的面包,
 那里便有多么多的真理。
这个,在他们看来,
 完全没有问题。
我曾祖父一辈子挨饿忍饥,
遭到过数不清的荒歉。
可是,他多半还是梦想着这个真理,
却不曾想到过确实来到的真理。


这个确实来到的真理,
跟我母亲的爷爷没有关系。
这里头有着新的东西,
 独特的东西。
我母亲还是个九岁大的姑娘,
在一九一九年,
 她遇见了这个真理。
在秋天的一个日子里,
小山上,鎗声紧密,
这期间出现了一个骑马的青年,
他把上身俯伏,
 快跟那马脖子看齐。
他带着一顶高加索人的皮帽,
皮帽上钉着铁皮做的红星,
一红色的头发,
托出在皮帽下边。
跟在他们后面的,
 是成队的骑兵,
他们疯狂地奔腾,
奔过那架叽嘎作响的古桥,
车站上出现了马儿成羣,
作战的长刀在空中闪耀,颤震。
这一下,确实带来了
 某种美好的,单纯的事情:
自从省欠‧加〈注2〉的委员来到了此地,
袭击的匪徒便不敢再临;
在热气翻腾的俱乐部里,
军中的滑稽演员,形容了
 出尽洋相的敌人;
还有,那位投宿的客人,
 那个红发骑兵,
正在神情激动地,
 把皮靴儿擦刷干净。
他热情地爱上了女教师,
出了神,走过来,又走过去,
同她谈论着,
 各式各样的问题,
不过谈得最多的,
却是那条九头怪蛇〈注3〉
那个毒害世界的坏东西。
他把理论掌握得牢牢的,
〈据他自己队里的看法〉,
正好像他掌握了长刀,
他声明道:重要的祇是思想,
不是面包──
 面包,一点儿都不重要。


他热情地咆哮,
一会儿引经据典,
 一会儿助势挥拳;
说道:
祇要把布尔乔亚赶下海去,
余下来的,
 一切都是轻松,
  轻松得有似儿戏。
往后的生活便是这样,
 它就是可爱;
建设起来,
 把旗帜展开,
唱着国际歌儿,
在阳光中──在号声里,
笔直地走向公社,
 大家都踩着花瓣。
他,这儿头上留着发的
 大小孩,
到底是从哪里知道,
我们可以轻易地,
预先把一切决定,把一切安排?
这一切对我们说来,
 都不是简单,
它们是复杂,沉重,艰巨,困难……


在这么一个早上,
刮风和下雾的早上,
他把燕麦儿,塞实了
 马鞍背上的皮囊。
跨上马,
 他对那教书的女郎,
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咱们会再见的……再见啦!」
他紧紧地,
 高高地,踏在马镫上,
眼睛望着,那充满火药味的风儿
 吹来的地方。
马儿奔腾,
 马鬃震荡,
  马鬃上系着带儿,
   插着牛蒡,
它带着人儿,奔向东方。
时光是,一年过了又一年……
我生长在齐玛车站的乡间;
我爱上了莽莽苍苍的原始林,
我爱上了田野,
爱上了静静的冬天里的房舍,
还爱上了这里的山岭。
我一天天长大,
 是捉迷藏的行家,
任凭你怎样看守,
 总没法儿把我们捉到手,
我们躲进了旧谷仓,
从卡贝尔白军〈注4〉射穿的洞孔里,
往外张望。
这时候,
外边正在打仗,
希特勒来到了
离莫斯科不远的战场。
可是我们──
我们都还祇是孩童,
许多事,都不看得严重;
无忧无虑,忘记了困难,
我们老是从课堂里逃出来,
穿过院子,奔过田野,
来到那鄂加〈注5〉河边,
把那只用旧的钱闸砸烂,
再去寻找一枝青色的钓竿,
在湿漉漉的钓钩上,
 把鱼饵安装。
我把鱼来钓,
 又把风筝放。
时常光着头,
独自个儿,
 在苜蓿草中遨游,
让草儿擦干净我脚上的鞋儿。
我走过黑黝黝的耕地,
又经过黄澄澄的蜂窝,
望着那朵朵彩云,
它们一半儿已沉下地平,
却彷佛还在飘荡不定。
时常我又来到
 营房附近的林边,
总听见马儿嘶鸣,
雨淋的干草堆已经不再明净,
疲倦了的我,
却在那上面睡得安静。
那时候我生活得
 几乎是无忧无虑,
生活,只因我没遭到过大阻大难,
觉得它非常简单,
复杂生活的解决,
压根儿与我无关。
我知道,
有关人世的一切问题:
「怎么样?」「是什么?」「为什么?」
这些你都不必多费心机,
人家会把一致的答案,
 拿来给你,
可是,突然间,
我却发觉了,
要寻找这所有的答案,
得靠我们自己。


往后的路程,
我要从我开始的地方走起,
要从我突然间,发现了人生复杂的
 地方走起,
要从我震惊于人生复杂的地方走起,
祇能是这样,不可能是别的,
我这就动身,到齐玛车站去。
我带了我今天的复杂心情,
回到我故乡针叶松的森林,
回到那印满我足迹的街道,
去和往日的单纯,
作一次习俗的「相亲」。〈注6〉
我的童年和青年,
 面对面站立着,
怀着不相等的委屈,
一个劲儿地,
彼此都要盯住对方的脸。
长长地等待:
 谁个先开言?
终于,先开口的是那童年:
「哦……你好。
我差点儿都认不出你了。
 这是你自己的错嘛。
有时候,我梦到你,
我老是想,你会是不同样儿了,
可是老实说,你让我吃了一惊,
你至今都还欠着我大大的一份人情。」
青年发问道:
「那末,你帮帮我的忙,可肯?」
童年笑了笑,说道:「我肯,我肯。」
二人分了手,然后,
我小心地举步,
仔细地观看──
 观看过往的路人,
  四周的房屋,
我是一边儿欢喜,一边儿恐惧,
迈开大步,
走进齐玛车站──
 这块很重要的乡土。


我事先把情形作过判断,
假想着故乡有了怎样的变换,
如果它没有变得更好,
它不会丑过旧时的面貌。
可是为什么,
谷物征购站没有以前的大了?
药房、公园也都变得更小?
好像,这里的一切,
都不及九年前那么大了。
好多事儿,
 我都不是马上懂得的,
就好比──
当我在这个镇上
 长长地绕了个圈儿,
竟发见这里的街道都短了一些,
可是没有想到:原来我跨的步子,
比以前扩大了不少。
以前我居住在这里,
就像居住在自己的房里,
没有灯亮,
我也能,不出三、四秒钟,
不碰撞什么东西,
就找到了床铺,柜子或者茶几。
也许是改变了环境,
也许是因为我太久的出门,
以前我是来去无碍,
这会儿却东撞西碰,
毫不称心。 
这里的一切我都看不习惯,
篱笆上涂着不雅的字眼,
茶馆近旁,有醉鬼将四肢在地上摊开,
店铺门前,排班的人们在争吵叫喊。
如果这里是随便的一个地方,
那倒也无妨;
但这儿是我的故乡,
来到此地,我是为了要取得力量,
为了要取得勇气,
为了要寻找真理和善良。
大车夫对着市苏维埃骂街,
一对公鸡在谁的笑声中打架,
满面尘土的牛蒡,听着这些,
连耳朵都不动一下。
乞丐的木腿敲响了路上的石块,
一个小孩拿着棒儿将猫儿穷追……
起初,我是故意地不抄近路,
后来,却迫不及待地要把家回。
当我走进门,
旋转门上铁环的时辰,
我期待着不同的,一些必要的事情,
我的脸子给新鲜的空气湿润。
果真,一进家门,
我便觉得高兴,
最初是这样的惊叹和劝请:
「来到啦!欣卡!〈注7〉尝尝这点糖果!」
又是拥抱,又是接吻,
然后是责备:
「干嘛不先给来个电讯?」
有人在发威吓式的命令:
「快把茶炊儿吹旺!」
又有人在回忆:
「多少年了,自从你出门……」
这一切正如我所期待,
我的过虑已烟消云散,
从这一切我得到了平静,
我的心怀儿敞开。
焦躁的、莉萨舅母热心肠,
坚决地提出了她的主张:
「你从远道来,得洗个澡,冲冲凉,
我知道那些火车是怎么样……」
碗、钵、锅、叉已传来了响声,
饭桌儿也已给搬到了庭心,
我穿过了灰蓝色的大葱行列,
哼着歌儿,走向水井。
我俯身,
唱着「斯进卡‧拉静,」〈注8〉
井里面闻得到我儿时的气息,
那井儿已经让我唤醒;
拉起水桶,
水桶碰上了井壁,
湿漉漉的铁链,
闪铄着白光如雪……
要不了多大时光,
我这个来自莫斯科的贵宾,
已经把干净的衬衫穿上,
头发用水梳得平伏妥贴,
坐在亲人中间,焕发容光,
接受他们的问询,
接受他们的祝饮,
成了一切人忙碌的中心。
我的食量早已减小,
对付不了西伯利亚菜式的粗豪,
面对着眼前的盛筵,
真不知如何是好。
舅妈开言道:
 「再吃一只黄瓜,
在莫斯科他们怎么喂你来着?
你一点都不吃!
这简直不成样子,…………
来个包子……吃几个西葫芦儿?」
舅舅也开了腔:
 「怎么样?
在京里喝惯好酒啦?
可是咱们的伏特加,
来吧,喝吧……
 不过,话得说回来,
像你这个年岁,
喝这种酒,是不对板!
呀,谁教你这么喝来着?
 喂,瞧我的,
要这么着,……
 直起脖子往下灌,
  干!
嗯,行,老天保佑,
但愿这一杯不是最后,
 我向你问候,敬酒!」
我们喝酒,高兴地瞎聊,
还开着玩笑;
可是突然间,妹妹向我问讯,
问我三月间可曾到了圆柱大厅〈注9〉
霎时间合座严肃了起来,
大家换过了神情。
大家谈论着那些迫切的事情,
那些事都在这一年里发生,
这一年里发生的大事,
给大家带来了──
 不少的思忖,不小的担心。
伏洛佳舅舅推开了他面前的酒杯,
说道:
「现在不是哲学家的,有谁?
这样的年头呀,
 老百姓人人都动了脑筋。
不管是什么事情,
 谁都要问个究竟;
可是答案儿,却并不现成。
现在,大夫们〈注10〉的清白据说已经
 证明?
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受苦坐牢?
这件事在全欧洲传作了丑闻,
 一定,
这一切,大概都是贝利亚〈注11〉
 那个坏蛋干出来的好事情……」
他对着我,
 不善措辞地,
说到了轰动当时的种种:
「你打京里来,
在那边,在莫斯科,
看得比较明白。
你倒是桩桩件件,
给我从头解释一番。」
他一点儿都不想教人受窘,
可是正如俗谚所云:
扯住不放,一股牛劲。
他给自己搓成了一支烟卷,
等着我的回答。
急不及待的舅舅,
好像我对一切事都明白已久,
我平静地对他说道:
「这解释,且待日后。」
现在想来,我这个态度,
真不是没有理由。
他们依顺了我的请求,
将眠床铺设在干草棚头,
我躺着,倾听夜里的声音,
听得很久很久。
有人吹奏口琴,
又有些人跳舞,
 在草棚的附近;
可是对于我,
谁都帮不了忙儿半分。
天气清凉些了,
没有褥垫,躺着有些刺痛,
干草棚里簌簌有声,
 微微颤动,
还有考尔卡,我最小的弟弟,
说什么都不肯让我安眠,
他给我看一个来路的手电筒,
又要跟我作大人模样的谈天,
他问我:
我可是亲自认识了辛涅夫斯基?〈注12〉
我可曾亲眼看见过直升机?……
早晨,我把懒腰儿一伸,
就踱岀了草房,
在麻包上坐了一会,
东方出现了曙光,
曙光停留在
 公鸡们的赤冠上。
破晓的雾气渐渐稀薄,
远处浮出了房屋,
欧鸟鸟舍上的长竿,
笨重地从地上直竖。
牛羣在街道上庄重地走过,
管牛的老头,
 将鞭子在空中挥舞。
这一切都是和谐、健康、坚强,
我对什么都不愿意思思想想。
忘记去吃早餐,听不见责备,
口袋里塞满了面包,
便轻装就道,
好像当年逃学的情形,
对,正是这个情形,
我急急地向河边奔跑。
双脚给温暖的淤泥粘裹,
我走向河边的老柳树,
躺倒在沙子上,
承受着树荫的呵护。


我面前的鄂加河喧声均匀,
伐下来的木材缓缓地淌过河身,
它们,有时候,
相互间击碰有声。
蚊在高声歌唱,
汽笛在远处长鸣。
不远的地方,
有一个半白头的铁路工人,
卷起了裤管,
站在石上,
手里拿着一支钓竿。
他对我皱起了眉尖,
想用表情来代替语言:
「他在这儿干嘛?
 自己不钓鱼,
嘿,可又不让别人来钓?」
然后,他端详了一下我的脸,
走近到我的跟前,
说道:
 「这难道是?
  别急……
呃,难道你是──
 齐娜‧耶夫土欣可的儿子?
我看得出……
 你不记得我啦,也许……
呀,老天爷保佑你!
 打莫斯科来的?
  来歇夏的?
好,对不起,我就挨着你,
坐在这儿。」
他挨着我的身体坐下来,
随手把纸包儿打开,
里边是面包头儿、食盐,
还有几只西红柿。
我回答他的问题,
答得我唇焦舌疲,
他是什么都想知道:
我在学校里,
 领的津贴有多少;
农展会〈注13〉的再开,
 到底在几月几号。
他是个固执的、爱讥刺的老人,
一会儿他就作出了辛辣的批评,
他说往日的青年好过如今,
现在的少共团无聊透顶。
「我记得你妈妈年纪十七,
追她的小伙子结对成羣,
可是他们又都见她害怕──
要是跟她斗起嘴来,
小子们赤了脚都追不上她。
她,还有像她一样的女孩儿家,
我记得,都爱把
 军装大氅往身上加,
身材不合,剪短了牠。
她们在大会上叫喊,
说辫子是资产阶级的余孽,
喊着,叫着,一直喊到天黑。
她们时常威风凛凛,
 高谈阔论,
谈的论的,都充满了理想──
比方说,有一晌,
她们突然提出了问题:
要把孩子们归「社会公养」,……
当然,许多事做得可笑,
有时还简直的有害了;
可是,我说:
 倒是你们叫我担心,
你们没有她们那时候的热情。
而顶顶糟糕的──
 你尽可以反驳我──
我以为,在你们的身上,
看不见年青的思想。
可是人这种东西,小朋友,
天生成的,
是怎样的年纪,
便得有怎样的思想。
现在是:
 有的是青年人,
 却没有青年气……
这还用到远处去找?……
这儿就有现成的例子一条,
我的侄子,
到今年冬天他还不满二十五,
看上去却已经三十有多。
怎样搅的?
 本来嘛,这孩子还像个孩子样,
可是,你知道,
人家把他选到了区上,
他,这个年纪轻轻的人,
坐进了区委会的办公厅,
热烈地争,
把他领袖的拳头敲在桌子上,
大发雷霆。
连走路的样子都变了,如今
他眼光像钢铁一般的无情。
至于演说,这会子可就厉害啦,
好像说话不是为了做事,
倒是做事为了说话了。
在那些演说里边,
说的是:一切都很顺利,
 一切毫无疑义……
一个人多么地年轻,
就看他那里是多么地飞沙扬尘!
既然把蹦蹦跳跳,看成是轻浮胡闹,
所以他不再踢球,
不再去结交女友。
可是『老成持重』了,
 怎么样呢,以后?
哪里还有坦率的疑问?
 哪里还有认真的探求?
没有了,没有,
 青年,如今的不及从前,
连鱼儿都是的,
 〈他透了一口大气〉
  如今的不及从前……
哦,我们好像已经饱吃了一餐,
兄弟,让我装上鱼饵,
 抛出钓线……」
过不了一分钟时间,
他就一边儿咂嘴,垂涎,
一边儿把一条上好的鲤鱼,
取下了钓钩儿尖。
「嗯,还是挺肥的哪!
 这可是造化呀……」
为了这样的鱼鲜,
他既惊且喜,红光满面,
「可是您不是说啦,
这年头连鱼儿都不及从前。」
「那个──他狡辩:
 我说的不是一切……」
他微微地一笑,
对着我,吓唬似的,
把手指头儿摇、摇,
那意思,彷佛是说:
 「要记牢;
兄弟,这鱼儿让我给钓上了,
可是,谁要是想把我给钓上钩,
那算是把心儿白操。」


吃着舅妈出色的羹汤,
攀谈中,我却是心不在焉,
 荒里荒唐。
那个老头儿,为什么
总在闯进我的记忆?
这样的老头儿,世界上可多着呢!
「我不是你的丈母娘,」
 舅妈抱怨了,

「干嘛你老是满肚子心事,
 装出那个倒霉样?
丢开吧,小子,做人得简单点儿,
跟我出去,
让咱们去采摘草莓儿。」


三个娘们,两个短发的小女孩,
加上我……
 这辆大车把干草满载,
它沿着田边飞驰,
 驶过了一块又一块,
轰轰隆隆,响成一片;
我们一边望着那──
闪闪发亮的割草机,
望着那马儿,
 麦穗,
  便帽,
   头巾,
一边将手儿伸进篮子,拿出面包,
把鲜奶来饮。
一羣鹌鹑,
 就从车轮底下飞起,
发出辟辟拍拍
 震耳欲聋的声音。
世界在跳跃,
绿成一片,
 闹成一片。
我在干草上躺睡,
撑着肘儿,
一边想,一边把面包揉碎,
不开口,我只是听着,看着。
见几个孩子在溪边抛掷石块,
太阳把光炎向四下里发射,
但是云儿早已积聚了水珠,
转动着,粗重地喘息,
万物都变得模糊了,变得静寂,
农庄的人早已钻进了草堆,
我们在倾盆大雨中,
在雷电交加中,
头都不回,
飞车冲进了林间!
我们把大车,
 好好地重新安排,
把一堆堆干草扒开,
拿来将身体遮盖……
祇有一个人,不这么办,
那是年纪四十上下的──一个女伴。
她镇日价倦容满面,
默默无言,
连吃喝时候都不跟人搭讪;
可是现在,突然间,
她,振作了起来,
站了起来,
变成了顶顶年轻的「女孩」:
她拉下了裹发的白头巾,
像是发了狂,
浑身是劲,
她抖动着肩膀,
高声歌唱,
她湿透了全身,
高兴地歌唱:
 「有个赤脚的小姑娘,
在幽暗的树林中来往,
见了小莓她碰都不碰,
净把那大的采进了筐。」
她骄傲地昂首站着,
心儿飞向前边,
眼儿也望着前边,
脸子──
 让湿漉漉的松针刺痛了,
睫毛上闪耀着泪水,雨水。
「干嘛你在那里站着?
你会着凉的呀,傻瓜……」
舅妈叫着,
胡乱地把她拉拉扯扯,
可是她,把整个人交给了雨,
雨也把自己奉献给她,
黑黝黝的手儿,将发辫往后一摔;
向着那遥远的远方,
她把那眼睛儿睁开,
彷佛在那边,
她看见了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
别人的眼睛全都看不出来。
我觉得,
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挤满了人的、
 这辆大车在飞跑,
什么都没有了,
祇有迎面打来的风在呼号,
 雨在倾倒,
那个妇人,在高唱小调。……
我们安排在一所谷仓里过夜,
那房子是低矮的一间。
这里面充满了
 叫人透不过气的气息:
那是熟羊皮,干蘑菇,
湿越橘和谷物的气息。
扫 也发散出新叶的味儿。
在光和暗的平滑的转动中间,
那屋顶下面,
好几副马儿的项箍,
黑黝黝地像是大蝙蝠在盘旋,
黑暗中,听见有
女人的耳语哝哝。
我竖起了耳朵来听,听到了如下种种:
「莉丝,唉,莉丝,
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错,我家种的有无花果树,
买的有荷兰式样的炉子,
房顶上盖的是锌铁皮子。
什么都抹得干净,
 什么都擦得放光,
  什么都油得发亮。
我有孩子,有丈夫,
 可是我还有灵魂哪!
那灵魂里却有一种冰冷的东西,
有一股残酷的寒意……
妈妈对我说话了,她说:
 『你的彼得有什么不好?
  他不打人,
   他安安份份,
  当然,他爱喝点儿酒,
  可不喝酒的男人又哪里有?』
呀,莉丝!
夜晚他喝醉了回得家来,
嘟嘟囔囔地将我歪缠,
说,我这辈子难道都不是他的,
然后粗鲁地,将我翻转过来……
没有一句话,
不出一点儿声,
就好像我压根儿不是一个人。
以前,记得,我老是哭泣,
眼睁睁哭到天明,
但是现在,
我有法儿让自己睡得安稳。
我成了怎么个样儿啦……
人家都猜我是四十岁的老太婆,
可是莉丝,我今年纔三十过五。
往后的日子,你叫我怎么过?
剩下的力气已经没有几多……
哎,如果我有个心爱的人,
我会怎样地把他照顾,
随他打我也罢,
只要他是真真爱我!
那时我不会出门儿一步,
我将用尽心思,
把美丽的容颜保护。
我愿意给他洗脚,给我的亲亲,
我还愿意把洗脚水儿吞下肚……」
是的,就是她,
就是她在风里雨里,
唱着热情与简单的歌儿,
发扬蹈厉。
而我呢,
我曾经妒忌过她,
 信任过她,
  称赞过她单纯的无思无虑。
谈话静下去了,
传来了井上汲水的声音,
然后,又安详地停止了,
村里人全都上了床,
听到的祇是这样的声响:
半陷进路旁烂泥里的车轮,
他们咤嘴咂舌,像老饕一样。
乌清清的早晨,
一个穿夹克的小孩
将我们唤醒。
他生着一个,像太阳晒红了的
 尖鼻子,
手里拿着一个铜做的
 茶罐子。
他鄙夷地望望我,
望望舅妈,
又望望地板上的人们,
他们都睡得又甜又香。
「公民们,怎么样,
你们不是要去摘草莓的吗?
我简直的不明白……」


一头掉队的母牛在游荡,
一只雄鸡高声歌唱,
一个赤足的女人在钻柴,
我们走出了村庄。
草地上,螽斯的鸣声震耳欲聋,
僵在那里的大车,
车杆子高高竖耸。
碧澄澄的大气,
浮在大地上空。
走完了草地,
来到了灌木林区,
它们的早晨的垂枝发出了寒光,
飞着的鸟儿在无事奔忙。
就在这里,
已经有一些覆盆子
 在对我们招引,
在一两处叶子发红的灌木丛中,
还有烟灰色的、鲜嫩的马林果〈注14〉
将我们的心儿打动。
水越橘蔓生在
 长着针叶的枝儿上,
小越橘简直要把我们的脚底儿
 刺痛,烧红,
可是我们是为了林中的草莓而来,
祇有最最上等的浆果,
 我们纔摘。
突然间,
前面有人兴奋地叫喊:
「瞧,她在这儿哪!
那边还有一大摊!……」
呵,那份欢喜!
简单的、感染的、贪婪的欢喜!
呵,那个声音──
头一批草莓抛进了桶底!
但是,年青的向导提醒了我们,
而我们又不得不听他的命令:
「喂,公民们,
他们简直叫我好笑,
真正的草莓还不曾来到……」
突然间,
密林里忽然开朗,
一块旷地出现在我们身旁,
这里是别无所有,
有的,祇有那草莓、花儿,
 和醉人的阳光。
这一下,
我们是眼花撩乱啦。
好像是,惊惶失措,
大家一齐喊了声:「啊」。
草莓儿娇慵无力,
吃了惊,
 她吐出了浓郁的气息。
我们向草莓冲锋,
撞击着手里的筐筐桶桶。
扑倒在地上,
索性躺在草莓丛中,
我们用了嘴唇代手,
将草莓咬落了枝头。
小山上,
毛茸茸的软草如烟。
树林里,嗡嗡作声,
那是蚊蚋和松树的语言。
不过我……
 很快就对那草莓儿忘情。
我的眼睛
 又看上了那个妇人。
在她来往俯仰的动作中,
一个个喜悦,变换不停。
白头巾褪落到了眉梢上,
她一边儿摘莓,一边儿欢笑,
她欢笑,
 哦,我可是不再相信她的一套。
我慌张不安地踌躇起来,
从那温暖的、弄皱了我衣服的、
 草里站起来,
将摘来的草莓倒给了别人,
向林中走去,
那里的道儿,还得让人去开。
过去的事儿,
没有一件我不挂在心怀,
我要把记忆中的桩桩件件,
好好儿安排。
我离开了鸣响的松林,
来到了小麦地里,
将身儿躺在麦杆下面,
我闭上了眼皮。
睁开眼,
 看见天上的鸟儿在飞。
我坐在一层干燥的麦杆地上,
用手儿将茎头的麦穗触动,
向小麦提出了疑问,
要怎么办,
 纔能将幸福带给一切的人。
「麦子,麦子
要怎样纔能?
 麦子,你比我聪明,……
我自己惭愧,
 我是可怜地没有能耐。
干这件事,我也许是不会,
但也许是
 我不好,
  而且不配……」
小麦回答我,
还几乎摆了摆头哩,说道:
「你并非不好,也不是好,
你只是,
 太过年青了。
你提出的问题我收下,
但请你原谅──
 我是一个哑吧;
意思我好像明白,
但要我回答却说不出话……」


大路小路我放开了步儿走,
绕过了几架大车,
 它们身上都闻得到焦油,
然后,
我遇见了一个人,
他模样儿是愉快而又怨尤。
他满身尘土,
长着短短的鼻子,
小小的个子,
年纪轻,赤着足,
还好像饿着肚子。
他舍不得穿那皮鞋,
将它挂在一条细细的、弯弯的、
 桦树枝头,
挑着,走。
他满腔怒火,
同我讲了许多──
他说地里的麦子在发焦,
可是集体农庄一团糟,
这都是主席彭克拉朵夫
 搞得不好。
他说:
 「我不会巴结,
我走。
我要去寻求真理。
假使齐玛的首长不睬不理,
我就闹到伊尔库次克去……」
突然间,
不知道打从哪里,
 开来了一辆汽车。
一辆美制的吉普车,
有一位老爷〈注15〉坐在里边,
他随身带着皮包──
那是当官的办公事的记号。
他坐在车子里好不神气,
活像他高坐在主席团里。
「什么,想叫你老娘痛哭一场?
收拾行装,
 好汉,你
  到齐玛去告状?
只要你再提一下彭克拉朵夫的名头,
包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过话
车子飞快地开走啦。
但是在他身上,
我丝毫感觉不到清醒的力量,
相反,在怀着铁样信心的
 那个小伙子身上,
在这个不坐车、
 赤着脚、
  满脸怨愤的
   人的身上,
我感觉到了这分力量。
我们互相道别。
他走了,
这个小小的人
脚掌心在尘埃里拖着,
皮鞋在那细枝儿上晃荡,
晃荡,晃荡,
 晃了很久很久,
  直到了很远的地方……


两天后的大清早晨,
我们这批疲倦的人,
搭乘一辆顺路的大卡车,
回家──起程。
屋主来给我们送行。
我们热烈地向他辞行。
握了手,
他说,往后要多来玩儿,
我们说:「您,
 也请上我们那儿走走。」
那主人是一个坚强庄重的老头,
地道的、西伯利亚搞林业的好手!
他把系着纱布的草莓桶,
不慌不忙地往车子上递送。
早晨的星星已经在天上消失,
头上是浮动不定的蓝色长空,
我们那辆高尔基厂出产的卡车,
轮胎上粘上了嫩草,
又在大道上走动。
这件事儿
我不想多谈……
倒不如──
谈谈我们回得家来,
我是怎样地天亮就起身,
喝过了牛奶,
独自个儿溜出了家门,
我出去漫步,
小心地踏着那移动中的云影,
这时候,
长条的草原是怎样地发青,
它的四周,
全都是没钻伐过的树林。
有时我走进了树林,
带着一枝猎枪,
这枝枪不派什么用场,
只是带着它慢慢地散步,
能让我多多思想。
在一棵桦树或者栎树
 下面,
我坐了下来。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又想起了我的舅舅:
 伏洛佳与安特烈,
你们二位。
我喜爱他们俩。
且说安特烈
──
 他是兄长……
我喜爱,他那个睡觉的模样,
精疲力竭,
就像死去了的一样;
我又爱他洗面的光景,
很早很早他就起了身;
还有他手里抱着人家的孩子,
又是别有一番殷懃。
他是当地
 汽车场的场长,
永远是一身油腻,
永远在生谁的气,
坐在他取名「山羊」的
 那辆车子里,
额头略略向前俯冲,
他总是飞快地,赶到了这里,
又赶到了那里。
突然间,
在家里,他跟谁吵了嘴,
失踪了,
到外面去,过上它一天两天,
然后他又回家来啦,
用尽了力气,
医好了脾气,
浑身,
 他让人闻到了,
汽油和原始林的气味。
他爱同人紧紧握手,
握得人痛彻心头。
他不必要认真打斗,
闹着玩儿,
 一下能摔倒两个对手。
干什么他都能够开开心心,
哪怕是钻木的苦辛,
吃什么他都能有滋有味,
洒上盐花的黑面包
 他也照样鲸吞……
啊,我的舅舅伏洛佳,
他手里拿着利刨一把,
他将头发上的刨花屑儿往下摇,
金黄色的泡沫,没到了他的脚腰,
那样子,你说是多么美妙!
他是怎么样儿的一个木匠!
啊,他是怎么样儿的一个木匠!
而且,他是个会说故事的人哪!
啊,他是个怎么样的、说故事的行家!
不止一回啦,
我站在柴房,
或者蹲在他的作台儿旁,
听他开讲──
听他讲一个厨子
 因为欺骗、给打了靶,
他讲,有一队战士
 开进了村庄,
  又开拔,
他又讲,有一个妇人,
名字叫做佛兰契斯卡,
给他唱了一首歌儿──
电影「彼得」〈注16〉的插曲,
 顶刮刮……


我的舅舅,
 我的亲人,
想起了他们,
 我是多么地高兴,高兴,
一直高兴到有一位邻人对我说了这样的事情,
她说:
「安特烈跟一个司机的妻子,
搞得难分又难离,
你不妨对你舅妈,
漏这么一言半句。
哦,不,干嘛要提?
她自己早知道了底细。
伏洛佳是一个好木匠,
但是他泡在酒里,
齐玛镇上,
 谁都会告诉你。」
我的高邻,向我唠叨,
像一只,啄个不停的啄木鸟,
我该表示点兴趣的,
可是我一点儿也表示不了。
不过突然间,
我的小舅舅
 神秘地失踪了。
主顾扪不断地来到,
问那些玩具,或者沙发,
 可曾修好?
他们得到的
 总是一句简短的回话:
「他出门啦,
 有点事儿,
  要一个礼拜纔回得了家。」
突然间,
又是那高邻,
尖尖的鼻子伸进了篱笆门,
挖苦地,她喊得好大声:
「欣卡,他们难为情,
怕见你的面!
你的舅舅起不了身,
四肢摊开,睡得像个死人。
学生哥儿,你得学,得学学,
学学做人的每一个行径,
不过,现在咱们走吧!」
又是欢喜,又是毒恨,
她就像是这儿的女主人,
带着我,带我走进了,
我家储物间的门。
那里头,
躺着我光穿着底衫裤的小舅舅,
远远地,
就一阵阵闻到那「雪伏哈」酒〈注17〉
他拼命想唱一首
 「雅勃洛奇可」〈注18〉
可是他唱出来的调子,
 却是「苏利可」〈注19〉
看见了我们,
他欠了欠身,
一脸子可怜的表情,
他慌慌张张,
人已经清醒,
轻轻地,对我说道:
「啊,欣卡,亲爱的,
你知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
我没法儿长久地
看着这个样子的他。
他又触痛了
我灵魂里的旧伤疤。
吃午饭,
我没有法儿呆在家,
独自个儿,
去到了卖茶的酒家。


在齐玛茶馆里面,
夏天正在热烈地喘息。
厨房后边,吵吵嚷嚷,
人们在把乳猪儿屠宰。
托盘闪光,人的脸面……
窗子上,挂着几条纸带,
那上面黏着的苍蝇,
 密密集集。
教师用他的近视眼光,
在菜单儿上,寻寻觅觅,
农庄上的女庄员,
为了汤的稀薄
 唠叨一片;
伐木人黝黑的手儿──
算是呼唤,
用叉子敲打着酒杯。
在齐玛茶馆里,
喧声震天,
满场飞的女招待们,
在那里又是挤来,又是推……
喝着茶,
偶然也跟人家,说上几句话,
突然间,
我跟一个戴眼镜、胖脸蛋的、
  模样儿斯文的汉子,
讲开了心坎里的事儿。
他自称是莫斯科的记者,
到齐玛来,
 为的要写特稿一篇。
我对他坦白地讲到:
关于我们过去的一切判断,一切片面的见解,
关于一切我没法儿解开的死结,
关于我一切真诚的、深刻的思忖。
他请我喝一杯果味的烧酒,
用着手儿
把烟雾驱走,
然后
 他回答我的话头:
「啊,天真的青年,
当年,我跟你差不了半点!
那时候,我总想查根问底;
天下事,彷佛都落在我的双肩。
我努力奋斗,
努力分析,
想把我们这个时代,
照着我的想法改建。
我当年也是冒失荒唐,
还爱点儿惹事生非,
不到最后,
我是决不叹气。
后来──我写了小说,
 不曾出版过的小说,
再后来,有了家室,
那你就得想想办法,生活,
现在,我是「报纸佬」一名,
不过要附带声明──
我还不是最脚的报人。
我喝上了酒,
人家说,我开始变得阴沉。
哦,现在我不再写作……
这年头,
作家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看护思想的奴才,
却不是思想的主宰。
不错,如今有了改变,
对,
可是在演说后面,
有模模糊糊的把戏
 让我们看见。
有些事儿,
我们昨天是沉默不言,
今天却说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我们昨天干过的事件,
今天也还是沉默不言……」
看他用怎样的眼光来打量邻人,
看他对坏事情的
 反复谈论,
我看见的只是他刻毒的不信,
不是信心,
因为信心,便是爱情。
这个长着红胖脸儿、
 悲观的人,
酒醉饭饱,
咂嘴舔唇,
一边儿还抱怨命运,
他对我们的事业,
 不会有甚信心,
他将一种沾沾自喜的不满,
保卫着自身。
「啊,糟糕,
我把那写文章的事儿
压根儿忘掉!
我得上锯木厂去,
时候到了。
这儿的东西
 弄得可真不是味道……
不过,
在这么一个鬼僻的地方,
你也休想吃得更好!」
他用纸餐巾抹了抹嘴,
然后,
他看出了我沉重的脸,
便说:
「啊,是的,
这儿是您的故乡,
我竟把它忘……
对不起,请您原谅……」
他乱转乱撞,
像是头脑不清,
然后,没有说声再见,
用着细散的步子
 便走向大门,
他一点儿都不留意我,
也不关心别人。


我为我的沉思默想
 付出了贵利,
在那未钻伐的原始林里,
独自漫步
倾听那松针叶儿细语,
可是安特烈舅舅
 ﹝找到了我﹞,
他对我说:
「但愿我能找到个奇妙的方子,
把你的毛病医治,
傻小子,
跟我们一块,
 上俱乐部去玩儿,
那里有音乐会,
是伊尔库次克来的
 乐团主持,
咱们家人人都有了票子,
可是瞧,多么皱呀,
 你的裤子。」
要不了多久,
我就跟着他们走,
乖乖儿的,穿上了暖暖的衬衫──
它刚刚纔离了熨斗。
我身旁,
走着彬彬有礼的,
 我的两位舅舅,
他们的走路,有个派头,
小心在意,照顾着皮靴,
他们身上,发散着阵阵气味,
那是香水、
 鞋油
  和伏特加酒。


节目中最精彩的一个,
是那个白里透红的大块头,
安东‧边斯别脱尼赫──
这一位俄罗斯的勇士,神话里纔有。
他一个人什么都干!
拼命使了一下劲,
他用牙齿提起了一大串
 重重的铁哑铃。
他在锋利的小刀丛中跳跃,
又在一只小提琴上,
把美妙的圆舞曲子奏鸣,
他耍起了玻璃瓶,
把皮球儿往空中扔,
然后,
让它们漂亮地、安详地、
 在地板上落定。
不停不歇,
他从身上,把一块块的手帕儿舀取,
把它们连结到一起,
再把它摊开,
那上面却绣着一件东西:
和平鸽子,
这是在思想上
 完成了整个玩艺……
舅舅们拍烂手掌……
「瞧,他玩得多棒!
简直是好样的……
可是你看哪,看看哪!」
我呢……
也拍了几下手掌,
为了让舅舅们心里舒畅。
边斯别脱尼赫对台下鞠躬,
还把他的一身肌肉
 拿来示众……
走出俱乐部
我们走进了夜的黑暗中。
「哦,我的好外甥,
对这个音乐会有什么批评?」
可是我祇想独自个儿
呆下来思忖。


「我想去散一会儿步……」
「你真叫我们难过,
全家的人都在奇怪:
家里你总是呆不下来。
莫非在齐玛车站,
你在闹什么恋爱?」
我独自个儿走了开去,
静静地,不受到人家注意。
我想的是此时此地,
我的思想
 可不曾远翔高飞。
什么音乐会?
去它的!
这样的音乐会,
我还见得少呢!
我看见过这么多
 陈旧老套的玩艺,
却披上了高贵新式的外衣;
这么多类似的表演,
受到了过分的恭维。
我这么多回看见了彩绘的匙羮,
你却没法儿拿到大麦来烹调羹汤。
我想到了真和伪,
想到了由真到伪的转变。
想想吧……
 我们大家都有罪,
罪在我们的烦恼祇为了鸡毛蒜皮,
罪在空洞的诗句,
罪在数不清的断章取义,
罪在千篇一律的
 那些演说的结尾……
我想得很多
想想这些,又想想那些。
世界上有两种爱情。
一种,对于自己所爱的人,
只是一个劲儿的奉承,
不管身受的委曲
 是多么的沉重,
也还是原谅,宽容,
甚至于,
 还不肯把这个委曲,记在心中。
在过去不远的日子里,
我们尝尽了这么多的、
事后的苦痛。
今天,
 再不要那种
  盲目的爱情,
我们要的爱情,
是能思想、有方针的
 那一种。
思想吧,
不管是大事、小事,
都得去想它一想,
好让我们生活得不那么浅薄,
不那么随随便便,像以往一样。
伟大的事件,不可能是欺骗,
但是人,
 却可能欺骗这个事件。
我不愿
 为软弱无力置辩。
我不会原谅这种人,
他们想把俄罗斯的远见,
掉换成琐碎的小语闲言。
让徒劳成为弱者的命运吧。
生活是会轻松点儿的──
如果你把所有的罪责
 都推给了别人。
但是,俄罗斯期待着我的,
不是软弱,
而是
光荣的大事情。
我想什么?
我想勇敢地斗争,
我要这样,
要在一切我为它们斗争的
 事物中,
都燃烧着那个唯一的真理,
这真理,我是永远不会放弃。
无论走到哪里,
不管是在焚烧中的草原,
或者在沙色如锈的旱海,
我都要:
头顶──
 簌簌地响着旗帜,
手中──
 彷佛紧握着杆子。
我知道──
 有的人思想
  由于缺乏信心。
我们思想
 却由于伟大的爱情,
我们是以真理的名义,
是以那些为了真理,
 曾经献出了生命的人的名义,
提出我们的启示──
我们思想的结论。
我们不愿意这个样儿生活:──
就像那风儿的吹拂。
我们要触动根本,
要查问个究竟。
伟大的事业在号召我们。
思想吧,
然后,
让我们给它一个
 同样伟大的回声。


这样,我走了一段漫长古怪的路程,
走在木造的人行道上,
发出响亮的声音。
还有吱吱嘎嘎的响声,
那是人家在掩上
 护窗的木板门。
小姑娘们吵吵嚷嚷,
带走带奔,
 擦过了我的身。
「他在跟我谈恋爱……
丽玛,你叫我怎么办?」
「你对他,到底爱是不爱?」
「我爱他?除非我成了痴呆!」
我走着,走着,
 走得更远。
夜雾低垂,
将四周的景物遮掩;
可是它,却把那个不眠的权力
 打开在我的眼前──
那是:火车站,
 路轨,
  火焰。
铁屑的小山
 忽现忽隐,
模样儿可笑的「布谷鸟」〈注20〉──
那架装着大烟囱的小引擎,
一会儿喘气,一会儿尖叫,
在轨道上行行停停。
铁锤齐鸣。
那些精壮的小伙子们,
转动着肩膀上的肌肉,
 轧轧有声;
他们的牙齿,
透过了满面机油,
 洁白晶莹。
车轮下边嘶嘶价响,
强烈地,威武地,
喷射着水汽,
路轨上闪耀着寒光,
它也闪耀在火车头的、
 黑色的两旁。
一位扳道员,
挟着讯号旗,
给朋友熟练地,卷着纸烟,
叹了一口大气:
「伊尔库次克来的列车又误了点。
喂,这个瓦斯卡离婚啦,你可曾听见?」
突然间,我发了呆,
拼命记,又仔细地看,
我看见:
一个拿着小提箱的青年,
身穿油污的上衣,
正在熟习地跨过路轨。
不会的……不可能!
他就是……伏夫卡‧特劳平!
我想,他不在齐玛,他出了门。
我走上前去,
用一种
 好像是棺材里发出来的声音,
  请问:
「咱们好像是老朋友,咱们?」
认出来啦,
彼此都笑开啦……
他,伏夫卡〈注21〉
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个神气,
唯一的变化,
只是如今,他口袋里,
 不见了迪福〈注22〉的「漂流记」。
会动脑筋,爱吵点儿嘴,
又爱大声说个笑话儿的──
这个伏夫卡,
八成儿,全车站的人都爱上了他。
「可记得,那一回,
为了彼脱卡的事由,
我们对他报仇?」
「可记得,那回在医院里,
我们对兵士们大展歌喉?」
「你当年想跟她结婚的那个女孩,
到后来,怎么啦,终究?」
我想跟他长长地谈,
想告诉他一切──
 不管是欢乐还是悲哀。
「不过你累啦,伏夫卡,
你刚刚下班……」
「得,别提这个,
咱们上鄂加河去走走!」
透过夜的阴影,
伸展着一条小径,
踏着那上面光赤的脚印、
 靴印
  和马掌印,
在高高的、伞样的树木中间,
在壮大的、锡色的牛蒡中间,
我们走向河边。
我随意地,但是焦躁地讲说
 讲说我所想的一切,
对于许多事儿,
我还咒骂谴责。
我的这一位同班同学,
仔细地听我诉说,
没有搭腔,
一句话儿都没有说。
就这样,
我们二人走下了小径。
已经闻得到沙砾,鱼腥,
闻得到柳条枝儿的霉味,
还有那潮湿的树皮,
渔人燃起的烟味……
鄂加河就到了哩。
我们游泳在宽广、乌黑的河里。
「喂,你,」他叫喊着──
「别乱翻乱滚哪!」
我是意外地把某些事儿忘记,
可又无意中把某些事儿记起。
然后,我们坐在、月光照着的河岸上,
清凉的流水打动了思想,
在不远的地方,
在雾气笼罩的牧场上,
有一羣马儿,时时嘶叫,
 在那儿游荡。
我想着这个,
望着水浪,
深深地,觉得对不起自己。
伏夫卡说话啦:
「你这算什么?
难道就只你一个人是这样的?
今天,谁都有了思想啦,兄弟。
别那么坐着,
你会把衣裳弄皱的……
人家会对你说
嘿,你算老几!
所以别急,
得长长久久地想,
想着,想着,早些晚些,
我们总会认识一切,
我们总会了解一切。」
远处的汽笛
 在夜气中呜咽,
我的同志从地上站起了身。
「什么事都是这样,
不过我还有事情得干。
是回家的时候啦。
兄弟,明朝我八点钟上班……」


天亮啦……
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更加年轻,
慢慢地,黑夜已完全退清,
天气是,不知什么缘故,
 稍微清凉了点儿,
大地上的种种,色彩鲜明。
下了一点儿雨,
还算不上毛毛雨呢,
我和我的同志,
二人走在一起;
可是在某处某地,
还有彭克拉朵夫其人,
坐在他洋洋得意的、
 自己的吉普车里。
他教训别人,
强项有力,粗心大意;
可是在
 露水湿透的田野上,
走着那个怨愤的小伙子,
他固执,他赤足,
桦树枝上轻松地挑着他的靴子。
今天,就同往时,
不冷,不热,合适,
可是在我的头顶,
飞翔着这么多的鸽子!
我是不知怎么样儿的美妙,
也是不知怎么样儿的年青。
我,今天动身……
我忧愁,我洁净,
忧愁,也许是因为,
在生活中我学到了一些事情,
却还不能把它们
 了解、认清。
我和一个个亲友,
用伏特加来干杯。
在齐玛车站,
最后又去走了一回。
今天的日子和往日一样……
树木在田野中生长,
它们生长得青青绿绿,
树叶上反射出各种颜色的、
 颤动的光亮。
孩子们将一些小东西掷向土墙,
大卡车儿排列成行,
市集上,
娘儿们做着买卖,
这儿有乳牛,有水果,
还有蔬菜。
我是又忧愁,又自在,
向前走来,
走到最后的一间房舍,
爬上了晒着太阳的小山,
小山上,我长久地站立,
舍不得走开。
我望着山下的柴棚、谷仓和农家,
望着下边的那个车站。
这时候,齐玛车站对我说起话来。
这便是它讲过的那一番:
「啃着硬壳果,
 我的日子过得简单,
凭着火车头,
 我静静儿的,
  把烟云吞吐聚散。
可是,对于这个时代,
我也曾想过再三,
不是我昧了良心讲话,
我确实爱上这个时代。
今天,
 你是在探索,在图谋,在奋战,
像你这样的人呀,
世界上并不孤单。
别难过,我的儿,
如果时代对你提出的问题,
至今你还没有找到答案,
你要忍耐,
 要仔细地听,
  仔细地看。
寻找吧,寻找吧,
你要去走遍这个世界。
寻到了真理固然好,
可寻到了幸福就更美妙,
不过,
归根到底,
没有真理,幸福也不会来到。
昂起头,
骄傲地向着世间走,
一切向前,
心儿、眼儿都要向前,
脸子上──
 让潮湿的松针打击,
睫毛上──
 带着雷雨和泪水。
你要把人爱,
在人间,你会懂得辨别。
记住──
你老是留在我的心中,眼前,
几时你碰上了困难,
几时就回到我的身边……
现在,你走!」
 我走了,
  我还在走。


作于一九五三─五六年

 



注1:齐玛,西伯利亚铁路沿线的一个小镇,位于伊尔库次克与贝加尔湖以西约两百里,诗人出生于此,并在那里渡过了童年。

注2:「欠‧加」是「非常委员会」俄语二字的两个为首字母。「非常委员会」是「格‧柏‧乌」的前身,用以镇压反革命的一种秘密警察机关。

注3:Hydra希腊神话中的一种多头蛇,此地藉以指全世界的反动势力。

注4:Kappel乃是当年横行于西伯利亚的白军将领之一。

注5:流经齐玛镇的一条河流。此外,在中部俄罗斯,有同名河流,较大,较有名。

注6:俄语为「Smotrina」,此乃俄国乡村里的一种习俗,一种仪式,在此仪式中,将新娘介绍给新郎方面的家属。

注7:欣卡乃诗人名字耶夫琴尼一字的简称。

注8:斯进卡‧拉静,十七世纪俄国顿河哥萨克农民起义的领袖。此地所指者,乃歌颂这个领袖的一首著名民歌。

注9:圆柱厅,莫斯科一个出名的大厅。一九五三年斯大林逝世后,曾停灵于此,让国人瞻仰。

注10:斯大林生前有一批犹太医生,曾以阴谋害死日丹诺夫及企图暗杀其它军政领袖的罪名被捕。斯氏逝世后,这些人便被宣告无罪释放。

注11:L.Beria,斯大林手下的最后一个特务头子,此人于一九五三年夏天被捕,旋被枪杀。

注12:苏联一位相当出名的体育评论员。他与一九六六年因私运小说到外国发表,因而被判处徒刑的安德烈‧辛涅夫斯基,谅非同一人。

注13:莫斯科经常开放的一个展览会场,现易名为「国民经济成就展览会」。

注14:即悬钩子,是一种浆果。

注15:俄文的字面意义是「帆布公民」,意不甚明,英译者将它译成「政客」。

注16:这是一部匈牙利电影。

注17:一种不醇的烈酒。

注18及注19:均为民歌名。

注20:这是一种老式火车头的花名。在交轨车站,它是用以给列车调头转辙的。

注21:这个伏夫卡〈Vovka〉跟前面的瓦斯卡〈Vaska〉疑同为教名瓦西里〈Vasilii〉的昵称,二者可能指同一人。

注22:原文为「迪福」,此地显然是指尼尔‧迪福的名作「鲁滨逊漂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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