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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菲亚特



  进菲亚特以前,我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既不关心政治,也不相信政治。来了菲亚特后,当时我看见工厂大门外有一些学生在发传单,想跟工人谈话。真是怪事。我心想:学生不是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吗?他们为什么要来工厂门前?要知道,工厂是世上最恶心、最荒唐的东西。他们来这里干嘛?这让我有点好奇。最后我想,他们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或是想传教,我对他们说的根本没有兴趣。

  那时正是春天,还是四月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去过学生的集会。倒是去过一次五一节集会。我以前从来不过五一节——劳动节:劳动的节日?开什么玩笑。劳动者的节日,庆祝节日的劳动者。我压根就不明白什么劳动者的节日啊,劳动的节日啊。我看不出来劳动有啥好庆祝的。这就好像是说,除了干活我就不知道干嘛似的,我是个工人我当然懂,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要待在厂里,剩下的时间都用来休息,准备第二天的工作。不就是这样嘛。可是那天,我突然来了兴致,去了五一节集会,去听不知是谁的讲话。

  我看见所有人都戴着红领巾,拿着红旗。他们说的都是我听过的东西。我又不是火星来的。他们说的那些,虽然我听不懂,但我早都听过了。在广场周围的高档酒吧外头,坐着资产阶级。还有小资产阶级、农民、商人、教士、储户、学生、知识分子、投机商、职员和各种各样的马屁精,都在听工会干部讲话呢。在广场中央的工会会员跟广场边缘的资产阶级中间,是广大的工人,另一个种族。资产阶级和工人中间,隔着菲亚特汽车的大型广告牌。

  这节日,就是赶集嘛。我听着工会干部的话。同志们,这些话,不能光是今天在广场上说说就算了。明天我们还要在工厂里说,而且去做。我就想:哎哟,这人说得挺对嘛。光在广场上挥舞红旗庆祝是没用的。要在厂里也这么做。

  然后我走出来,看见另外一队游行队伍,他们喊着什么毛泽东,什么胡志明。我心想:毛泽东?胡志明?谁啊?然后更多的红旗和标语过去了。但我根本不懂它们的意思。我啥都看不懂。过了几星期,我在米拉菲奥里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偶然闯进了这些学生的集会。总之,那是我在厂里闹事之后几天的事情了[1]。我进了车身厂第54号车间的500型生产线。自从我通过面试,被菲亚特录用后,我已经干了一个月。

  来面试的有两千人;每个人都拿了一个号码,被叫到号之后,考官就会问一些愚蠢的问题。所有人被问到的问题都一样,全是事先编好的。来面试的人太多了,那些可怜的考官只能尽快提问。他们盯着面试者的眼睛,然后连珠炮一般提问。回答了几个问题,他们就说:去隔壁。大家就去隔壁。在隔壁房间有个保安,拿着一张单子,每次叫出二十个人,到另一个房间去体检。

  先是视力测试。看这里,闭眼,往上看,念这个,就是这样。然后是听力,看你听得对不对。抬右腿,抬左腿。然后他们检查牙齿、鼻子、眼睛、耳朵、喉咙。体检完已经两点了,他们就说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在第一天的体检中,有一项是验血,验血之前要保持空腹,所以我们从前一天晚上起就什么都没有吃。有些人在两点前就验完了血,吃上了饭。没做完的,两点钟还没得吃,只能下午再来验血。

  在做血检时,那股味道可大了,在门外都能闻到。里面有几千管血样。沾血的棉球丢得满地都是。被血染红的棉球堆成一堆,足有一米五高。他们抽血时根本没有好好选扎针的地方,随便找个地方就扎,弄得可疼了。然后他们就把血样放在一边,把沾血的棉球丢到另一边的棉球堆上。

  抽完血后,我们又赶到另一个房间,有个护士交给我们一个罐子,给我们装尿样。可是只有两个厕所隔间。我们只能轮流往罐子撒尿。我们开玩笑说自己在酿啤酒,大家都笑了。然后我们把罐子交上去,护士问了我们的姓名,写在每个罐子的编号下面的标签上。

  第二天是体能测试。我们做了举重测试,那里有一台举重机,是用来检测我们力气有多大的。这一项花了两个钟头,因为我们两千人都要接受检查。有一些人没过,只能等到第三天再来,花上六七个钟头接受体能测试。通过体能测试后,还得进行体检。

  在体检时,你得脱光衣服,站在医生面前。他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问你一些问题:叫啥名字、多大了、服完兵役没有、有没有女朋友。然后他就叫你前进,转身,抬起胳膊,放下胳膊,趴在地上,伸出双手,伸出双脚,分别伸出左右脚。然后再看看你有没有卵蛋之类的。再让你念“三十三”,咳嗽一下,吸气什么的。体检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因为每一项都要花十五分钟,而我们足足有两千人。

  然后医生问我:动过外科手术没有?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根本没有动过手术,因为,感谢上帝,我身上一个疤都没有。我就说,做过,在左边卵蛋上。为什么要做手术?医生不高兴了,因为他刚才没看出来。我心想:我要整整他。我就说,以前踢球时被人踢中了卵蛋,所以做了手术。

  真的?那你明早再来复检。有一个人说他以前胳膊骨折过,明早也要来复检。我觉得,搞这一套,目的就是要给工人灌输这样的想法:工人全身上下每一个零件都得是健康的。我看不出这到底有啥用;不管怎样,他们还是把我们全录用了。就算听力不好的、戴眼镜的、瘸腿的、胳膊上打石膏的,都统统接受下来,一个不落,也许只有瘫痪的人他们才不要。

  到了第三天,我们又回来复检。他们叫我们进到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个没穿白大褂的医生。他只有一个漂亮的金发秘书,总是扭着屁股走来走去。她把我的文件递给医生,然后医生就坐在凳子上。他叫我脱下内裤,然后摸我的卵蛋。做过手术的是哪个?这边这个。穿上内裤。我穿上裤子,他就什么也不说了。漂亮的女秘书递给我几张文件,叫我在两天内去菲亚特报道。

  两天后,所有通过了体检的人都去了菲亚特。也就是说我们全部都通过了。从人事部还是公关部来了一个人,好像是心理学家,又像是社工,鬼才知道他是啥。他说:朋友们,我代表自己,代表录用你们的管理层,欢迎你们来到菲亚特。很好,好极了。大家纷纷鼓掌。他说,只要是菲亚特员工,有小孩问题的,有个人问题的,有社会问题的,都可以找人事部解决。如果需要钱,尽管开口问我们要。有几个那不勒斯还是哪里的人马上就说,啊,我需要一万里拉。不,这样可不行,只有在你们开始做工以后,真正需要钱时才能借给你。现在你们只能自己解决这些问题。开始做工后,你们才能借钱。

  然后他们就带我们去厂里的各个办公室转了一圈。另一个职员给我们分配了号码。更衣室号、通道号、锁柜号、车间号、生产线号。等到号码分配完,半天就过去了。然后我们走进车身厂的大领导——总工程师的房间。一次只能进去几个人;显然他跟谁都是问同样的问题,说同样的话。

  欢迎来到菲亚特。你们都知道菲亚特是什么,在意大利,菲亚特就是一切。共产党报纸上讲的那些关于装配线的坏话,你们看过没有?全是扯淡。在这里只有不想做活的懒鬼,才干得不高兴。剩下的工人全都在干活,他们干得很高兴,活得很快乐。他们人人都有轿车,公司还为工人开设了托儿所。菲亚特员工在一些商店买东西还能打折。他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

  他跟其他人一样,一开始不问具体问题。他没有问我们的个人情况。这种事他们只跟职员才谈,因为职员时间更多、人数也更少。但我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太多了。不只有我们两千人,新雇用的工人足足有两万人。可怕的工人像怪物一般涌来。在这两个月里,他们一直在问工人同样的事情,说同样的话。

  他们不得不做这种千篇一律的事,这让他们也烦得要死。蜂拥而来的工人把职员和医生都给无产阶级化了。这不是要筛选工人,而只是为了灌输组织、服从与纪律的观念。否则,他们干嘛要录用视力差的人、确实有病的人、大肚子的人。他们录用了所有人,因为他们需要每一个人。这种工作谁都能干好。

  总工程师说:我就是你们的上校,你们就是我的列兵,咱们应当相互尊重。我总是护着自己的工人。菲亚特工人是最棒的,生产力最强的,他讲了一大堆废话。我快忍不下去了,心想:我和这位上校最后肯定会闹到不可收拾。然后他就说,我们不得蓄意破坏生产,否则会被解雇,还会被告到警察那里。他还宣读了刑法里的一项条文,蓄意破坏生产就等于搞恐怖活动,要判刑的。我开始想:真该好好教训一下这位上校。

  然后他们带我们去见工头。我们被分开了。此前我们都是一大帮人,然后他们就把我们一点一点分开,每条线上分四五个人。我被分到了500型生产线,然后他们把我介绍给线长。线长又把我介绍给组长。组长会做线上的全部工作。你要上厕所的话,得先申请,等他们批准你去的时候,组长就会顶替你上线操作。你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也是组长来顶你,因为他会做线上所有的工序。

  他们把我介绍给线长和组长,然后就让我到生产线旁边看一看。还有两个钟头才下班,线长就让我做一点不太重要的小工作。瞧瞧这装配线,这活看起来挺轻松。瞧瞧这条线是怎么工作的,其他工人又是怎么工作的。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劲。第二天他们安排我到另一条线上的另一个工位。第三天,我开始工作了,他们把我介绍给另一个线长。这个线长叫来组长,对组长说:带他上工位。总之,我在工位上要干的就是给菲亚特500型安装保险杠。我得把保险杠装在发动机前面,用两个螺栓把它给固定得牢牢的。

  我得用工具来抓住保险杠;在我头上,500型的车身从一个方向运过来,发动机从另一个方向运过来,我要把这重十公斤的家伙给安装好。保险杠是在另外的工位上制造的,运到我这里后,我就把它放到发动机前面,用螺栓固定好。我得用气动起子来拧螺栓,滋滋两下,两个螺栓马上就安好了,我的整个工作就干完了,马上就接着给下一部车身装保险杠。我只有二十秒的时间。我得适应这种节奏。头几天我还没适应过来,组长就来帮我。他帮了我三天。

  在菲亚特生产线上,你根本不是“学会”做工,而是要让你的肌肉习惯零件运动的力度,跟上零件运送的节奏。每二十秒你就得放好一个叫啥来的那玩意儿,就是说,你的动作要比心跳还快。你的手指,眼睛,浑身各部位被迫按十分之一秒的速度活动:在零点几秒内完成强制性动作。挑选两个垫圈、挑出两个螺栓,这些操作全都不经过脑子,就靠肌肉和眼睛自己完成。我要做的,就是跟上节奏,准确无误地重复这些操作。不花上三四天工夫,你是适应不了这种节奏的。

  我开始适应后,组长就不来帮我了。我也知道,加快操作速度对他们有好处。许多新来的工人只干了半天、一天、三天就走了,有的能干一星期。年轻人知道这活儿有多操蛋之后,走得特别厉害。谁他妈爱干就干吧,反正他们不想干。每天还有大批得了病的人离厂。所以,线上人越少,每个人要干的活儿就越多。不然的话,公司就得养一大帮从不上线干活的闲人。他们老是要我干分外的活,我开始有点恼火了,有一天我的手指受了点伤。

  我的指甲折断了,不过不怎么疼。我往手指上涂了点润滑油,弄得黑呼呼的,就像流了一手的血全都干了的样子。我的指甲和手指都成了黑色,我就叫来组长,跟他说我得去卫生所。线长走过来说:你要去卫生所?对,我伤了手指。不行,这点小伤去什么卫生所。我就要去。不许去。又来了一个领导,是管500型的主任。哦对了,车身厂厂长下面还有几个主任,分别管500型,850型还有124型的生产。不管是哪个主任,都管着好几条生产线。850型有三四条,500型有六七条,124型有两三条。

  管500型的主任过来了,他对我说:你小子听着,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卫生所看医生,二是留下来干活。你要留下来,我就给你轻一点的活干,你要是去看医生,只要医生说你没啥大事,你就得干最重的活;其实呢,我要罚你停工。我接受了他的挑战,我跟他说:我要去看医生。他就给我写了张假条,因为去卫生所需要他批假。他威胁我说:咱们走着瞧。我就去了卫生所。路上我看见一个工人正在回车间,他弄伤了自己,胳膊上打着绷带。我问他:你要回家吗?不成,他们不批。咋地,他们不认这是工伤?不认。

  我气坏了,我心想:别说我手指受了伤,就是一点没伤,我也要弄到十天病假不可。瞧瞧刚才那人,他伤得可不轻,可公司就是不给他病假:不行,你得回去干活。操他娘的,难道我们是在越南打仗吗?受了伤流着血,还得继续做工?我到了卫生所,里面有一些受了伤的工人。卫生所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挤满了人,看起来真的像个野战医院,总是有工人来看病,不是伤了手,就是哪里被割破了,哪里骨折了。来了一个得了疝气的人,痛得直叫唤。他们把他带去急救站,叫了救护车。

  轮到我的时候,我就开始装病了。我仔细想了一下,碰了碰自己的手指,确定什么时候该叫唤。他们一碰我的手指,我就用那不勒斯话骂娘。给我看病的是个都灵人,这招对他挺管用。我要是用普通话骂娘,他就会看出我是在装,但是用那不勒斯话骂娘,他就看不出了。哎哟我滴妈呀,可疼死老子了,真要命了[2],我就这样叫喊。他说,我得给你检查一下,挺住。挺住?你啥意思?我伤了手指,瞧这,都断了。他说:我还不确定断了没有,我得瞧瞧。可我能感觉到手指断了,一点都动不了。

  一个医生过来了,刚才那个得了疝气的病人就是他看的,他说:得了,给他六天假,要是过了六天还不好,就送他去医院。他给我写了假条,我就走了。我去找主任,跟他说:医生给我批了六天假。他气得满脸通红,心里一定在想:老子被这蠢货给耍了,让他得了六天假。我的医药费是MALF[3]出的,跟现在的INAM[4]不同。MALF是菲亚特自己办的医保项目,比INAM大方得多:病假头三天的费用,INAM是不出的,但MALF可以报销从第一天算起的费用。幸好菲亚特有这个医保项目,我这个骗局才算完美;后来菲亚特取消了MALF。

  于是我就回家了。到家后我根本不洗那根手指,继续让黑呼呼的润滑油留在上面。我连动都没动那根手指,更别说洗手了。我很小心,不让它碰到什么东西。过了六天,手指都肿了。我完全没用那根手指,就让它发胀。要是用了手指,就不会胀了。但是只要往手指上打一下,几天不动它,它就会肿得特别厉害。不过,我那根手指看起来不是特别肿,但也明显比其它手指要粗。而且我都没用它碰什么东西,看上去特别滑。

  六天后,我又去了卫生所:医生,我这根手指肿得可厉害了。我觉得伤还是没好。你不能干活吗?干不了,我们都是用两只手干活的,拿螺栓,抓手枪——我们用来拧螺栓的东西就叫手枪——都得用两只手。一边要盯紧螺栓,免得拿错了,一边又要留神,不让这根手指碰到哪里,这样根本干不成。要是让这根手指连续三个钟头撞到这里哪里的话,我会精神崩溃的,我会发疯的,我会拿东西砸人。我真的干不了。

  医生在寻思,我肯定是在装病,他就给我出了个主意:你想回去干活,还是要我送你去医院治疗?我就想:我得强硬一点,进了医院,医药费可就贵了。他不可能就因为手指痛,就把工人送去医院;他不可能这么做。他想揭穿我,他心里在想:这小子又想骗三四天假,吓吓他好了。比起进医院,他肯定更想去上班。的确是这样,在医院里真是闲得蛋疼,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就说:我手上的伤还没好,我还是去医院好了。然后他就对谁说:给他开张去医院的证明。我懵了,心想:这蠢货要害死我了。我差点就说出来:我还是去干活好了,幸好我憋住了。我伸头过去一看,发现他又批给我六天假。我一声不吭,拿了假条就走。他没说话,我也没说。我当然不会说这样的话:那我就不用去医院了。我们心知肚明,都在暗自嘲笑对方。

  所以我就弄到了十二天病假,真是乐死我了。我骗过了这个体制,给自己弄到了一点好处。可是,有了这么多空闲时间,我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过了。我在瓦伦蒂诺一带闲晃,那里有不少野鸡和鸭子。我在那里逛来逛去,觉得没劲了,不知道该干嘛了,虽说手上还有点钱。我在菲亚特一个月差不多能挣十二万里拉。每过半个月公司就会发一部分预付款,我拿到预付款后,就给我姐四万里拉,算是食宿费。

  我还剩一万里拉,几天就花光了。这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真不知该干嘛了,我逛完一家酒吧又去下一家,买《花花公子》或《迪亚波利克》之类的杂志。我去看电影;我真的不知道该干嘛。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钱就没了。我就像是被这份操蛋的工作给折腾得没脾气了,就想躺着。简直疯了,真是荒唐。在这十二天病假里,我发现自己不上班时,竟然都不知道该怎样放松了,在都灵我他妈连该干啥都不知道。

  菲亚特让我很不爽,所以我就从它那里骗了十二天病假,病假完了,我又回去了。公司叫我做往消音器上拧螺栓的活儿,我就打算耍一耍新的组长。学习新工序的时候,都是组长来教的。我要整一整他,因为这些组长都是工贼,他们都在这里干了好几年。他教我:这样做,嗞嗞嗞,好了,你来做。我就这样做:嗞嗞嗞嗞嗞嗞,然后我卡住了。我装出电动起子给卡住的样子,弄得好像螺栓卡在里面了。我就喊:组长,快来呀,你瞧,我做不下去了。

  我操,又他妈出啥事了,组长一边说一边走过来,他是个都灵人。他们这种人叫做“城郊农民”;他们出身都灵郊区的农村,实际上他们仍是农民,他们还有土地,让自己的老婆种地。他们在郊区和市内来回上班,他们干得很努力,有点笨,缺少想象力,很危险。他们不是法西斯,只是很蠢。他们是共产党的人,相信“面包和工作”之类的。我不关心政治,这救了我的命,可是他们那种人却完全接受了工作,工作就是他们的全部,你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中也能看出来。他们在菲亚特干了好几年,三年,十年,他们老得快,死得快。只有最麻木的人,只有工蜂一般的人才会为了几个小钱,在这个操蛋的监狱里干上这么多年,干一份把一辈子全毁掉的工作。

  总之,他怀疑我想整他,就离开了他的工位,停下了生产线。工段的头头来了。生产线停工时,就会亮起红灯,显示哪里停下来了,然后大小头头就会出现。怎么回事?这小子不想干活。他说谎,我在干活,只是我干不了,因为我刚开始学。我没他那么聪明,你们在这里干了十年,你们学什么当然都不用多久。我真想宰了他,我对他说:你这么聪明,在这里干了十年,什么都会,可这对我太难了。我伤了手指,休完病假,刚刚回来,我怎么可能马上就学会呢?

  头头就跟我说:我看你小子就是想偷懒,你最好记住,在菲亚特一天,就得好好干一天,别想偷懒。想偷懒,到罗马大街[5]去,那里有的是你这种人。我就对他说:喂,我不认识什么罗马大街的人,可我是为了钱才来这里。我没偷懒;我只是还不会做。等我学会了我会干活的。我不是有六天见习期吗?见习个鬼,你都来了一个月了。对,我是来了一个月,可我以前在另一条线。我现在还需要再见习六天,组长得在这六天里跟我待在一起,教我怎么干,不然我他妈一根手指都不会动。

  我得把九颗螺栓拧在消音器上。我得一连站上八个钟头,手里拿着手枪形状的起子,发动机过来了,我就拧螺栓,反反复复做个不停。安装消音器和放螺栓的是另一个人,我只要拧紧螺栓就行。这活很简单,可我得连续站上八个钟头,手里拿着手枪,或是把手枪挂在肩上,这种气动手枪可沉了,足有十四公斤重。而且我不喜欢这种只能用一边手或一边胳膊做的活,没法两边一起动。这种工作弄得我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一边肌肉大,一边肌肉小,感觉全乱套了。整个人都被弄畸形了。你要是能像耍杂技一样,同时做好每一件事,那倒没问题。可我就是做不到,这种杂耍真让我不爽。发动机就在我肩膀上,噪音又特大: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我真受不了。

  总之,我打算离开菲亚特,给他们找点麻烦。我上一次跟组长吵架时,所有的头头又都出现了。我的组长停下了生产线,其他工人也不做工了。他们全都看着我,我看着头头们。我吓唬他们,包括那个亲自下来的大头头,也就是“上校”。我就说:你们听着,你们得明白,菲亚特不是我,给我好好记住。我不想要菲亚特,它又不是我做出来的。我来菲亚特只是因为需要钱,没别的目的。你们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打烂你们的脑袋,一个都不放过。我就当着工人的面,跟头头们喊。我明显是在虚张声势,可他们不敢冒险,因为他们不敢确定我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不知道我是不是认真的。于是大头头出面了,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

  他当着工人的面,对我说:你说得对,可是工作也很重要,你总要做工的呀。看来你今天压力有点大,可我们帮不了你,我们这里又不是医院。他当着其他工人的面,一边说,一边走近我:休息几天,你就会没事的,可是别人还想做工,你不要干扰他们。他叫我去调理一阵子,就这么收场了:你要是想惹是生非,就去请几天病假,离这里远远的,不要干扰想做工的人。这里没有懒鬼、疯子、不想工作的怪胎的位置。然后,生产线又开始运转了,工人也都不理我了。




[1] 此处与第五章的内容略有出入,可能是作者为了塑造“口述”的感觉而刻意为之。——中译者注

[2] 原文为那不勒斯方言。——中译者注

[3] 菲亚特工人双边合作社(La mutual aziendale Fiat,MALF),菲亚特的医保项目。——原注

[4] 全国卫生保健项目(Istituto nazionale per l'assicurazione contro le malattie,INAM),意大利的国营医保项目。——原注

[5] 罗马大街(Via Roma)是都灵主要街道之一。——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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