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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北方
总之,我去了北方。我一到米兰就去找罗科,因为他是我的榜样,我可以投靠他。罗科比我大二十岁。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大人了。他总能成为人们的话题。人们都说他是个惹祸精,有些人怕他,就跟害怕老板和地主一样。他走出了小村子,去了北方,在那里有了自己的事业。所有想离开农村的小青年都拿他作榜样。他住在米兰旁边一个叫科尔西科的小镇。他见到我时,向我妈还有我姐妹问好。他打开冰箱,拿出几瓶啤酒。他问了我好多问题;还请我喝酒,我来找他让他非常高兴。
然后他就叫他老婆做点牛排。他问我:想吃多一点还是少一点?他身体很壮实,喜欢吃喝。只要手边有吃有喝,他就不会放过,正好吃的喝的现在就有。他开始说起他在南方的经历。他说:我们受够南方了,那里的地主都是一群蠢材,以为自己有几亩地就很牛逼了。他们懂个啥,一切还不都是咱们工人造的。要没咱们,他们早就饿死了。他们地主现在都完了,只能东游西逛,到处讨饭吃,为啥?大家都知道要干的正事,他们就是不干。
他话匣子打开之后就说个没完。可这里就不一样了,他说,我到这里后,头头们都尽量给我方便。他们让我住在工棚里,吃住都不要钱。我开挖掘机时,老板们是按产量给工钱的,你也懂的,我干得越多,工钱越多。可在南方,管你干了多少,他们都不会多给你一分钱,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拿多少。那帮狗杂种,不把人累死就不罢休。南方人就是傻,啥都不懂。在这里呢,老板和工人,大家都是平等的。当然喽,老板挣的多,那也是因为他要管整个厂子。
可我也能吃上饭,我还有房子呢。你瞧这栋房子,就是我自己的;我还有轿车、卡车、挖掘机。我意思是说,我也算是老板了。每个人都是老板,看你本事多大了。当然,在工厂里干活的那些工人确实啥都没有。但他们有权利,有假日,还有保险什么的。反正你在这里总能过得不错。只要你有工作,一切就能顺顺当当。啥都不用担心。罗科把米兰和北方的好处大吹了一通。
聊着聊着,我就问起了他弟弟乔万尼的情况。乔万尼比我大三岁,几乎跟我算是同龄人。罗科说乔万尼在附近一家工厂上班,现在还没收工,大概要到九点才会下班。罗科说,乔万尼这人有点懒。他准是跟你一样,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就是没恒心。他都辞了三份工了。他就是不懂这个理:在这里你得坚持把一件工作给干好喽。你得仔细想好,在哪儿工作,才能让你发达。老是换工作可发达不了。我一直都在一家公司干,我是为自己干活。活是为自己干的,可我就是不离开这家公司。
我就说,总之,我真的要找工作了。我现在急需工作。我不打算扬名立万什么的,至少眼下不想。他就说,那你想做什么工?你愿做什么?你得在厂里找个工作,你得挣点钱。不要老是换工作,不然你一点钱都攒不下来。然后乔万尼回来了,我们相互问好,谈起了弗尔尼、萨勒诺、彭特卡尼亚诺。谈起了我们认识的同学,还有妹子,等等。后来他说:咱们先睡吧,明早我带你去上班,明晚再帮你找个旅店。
第二天乔万尼带我去了工厂。那家工厂在津戈内[1]附近,生产一种叫做“切莱尼奥”的材料,它可以用来做家具上的装饰品,看起来像是用真正的木料雕刻出来的,其实是用木屑和聚乙烯醇混合而成的。我就开始造这种东西,晚上就跟几个民工一起住在一家旅店里。他们都是来米兰打工的外地人。甚至还有从北方其它地方过来打工的,有人来自布雷西亚,还有人来自贝尔加莫。
在这家旅店住着一个卢卡尼亚人,他在建筑工地搬砖,每天要干十二个钟头。他晚上自己做饭,每天最多只花五十里拉,却能挣上七八千里拉。他总是节衣缩食,晚上和节日从不出去潇洒。干了三四个月后,他攒了六七十万里拉的存款。他给我们看了存折,还说他想买辆小轿车。开春后,我每天早上都起不来,老是迟到,这让我很头疼,我想回南方去,到海边去玩。我寻思着:我已经干了整整一个冬天,要是他们炒了我,我应该能拿到三万到五万里拉的遣散费,加上相当于八天工钱的代通知金,还有做了一星期的工钱,加起来应该有十万里拉。有了这笔钱,我就能回到南方,啥也不做,都能逍遥好一阵子。
于是我就天天迟到。迟到的天数多了,他们就发火了,说我要是明天再迟到就炒了我。第二天我还是迟到了,于是就被炒了。他们给了我相当于八天工钱的代通知金、我工作的那一周的工钱,然后我回了南方,到海边去玩。夏天到了,才第一个月我就把钱花光了。我在四月底回到南方,五月钱就没了。我一直待到九月。一开始我在棺材铺帮人做点小事。整个夏天我都在当救生员。海滩上有些瞭望哨,救生员要做的就是帮忙上漆,搭小木屋,搭好以后,你只需每天早上撑起遮阳伞,在海滩上逛来逛去就行。
我就这样度过了整个夏天。夏天结束后我又回到了米兰。可这次我不打算在郊区找工作了。在郊区工作的话,每天晚上都要回米兰,额外还要花一笔车钱。我在坐车之类的事情上花了太多钱,不想再住在郊区了。所以我决定就待在市区。一到米兰,我先把行李托管在车站,然后就去市区找旅店。我在布雷拉区的彭塔乔路、索尔菲里诺路和法泰贝内弗拉泰利路的三岔路口一带找了家旅店。
那里是米兰市中心。酒吧一直营业到凌晨三四点;我的乖乖,真是太好玩了。酒吧还提供吃喝。有一家叫格兰酒吧的店,你也可以在那里吃饭。我没去饭店花钱吃饭,也没去花更多的钱逛酒吧,就在格兰酒吧吃了一碟通心粉还是奶酪什么的。我花了七八百里拉,在那里玩了一整晚。那一片有不少靓妞。搞基的、拉皮条的、吸毒的、做黑市买卖的、还有嬉皮士;真是个好地方。
然后我打算弄几张证书。我心想:他姥姥的,我又得学习,这里又有工厂又有学校。我想学习,我对学习着了迷。我想上艺校。在斯福扎城堡有艺术夜校。我就去报了名,交了一百五十里拉报名费。我参加了考试,考了三天。他们摆出棱柱、方块、球体之类的东西,让你照着描,然后他们再给你的绘画能力打分。
但他们考的其实是另外的能力。他们问我靠什么维持生计,我是不是跟家人一起住在米兰之类的问题。实际上,他们只招那些完全不懂绘画、但是年纪很轻、又跟家人住在一起或是有工作的人。但是他们发现我没有工作,就不要我了,因为他们觉得我上不完课程,或者说我也没有这个恒心之类的。他们不收我,不是因为我不会画画,因为我已经给他们看了自己的绘画本领。既然我进不了学校,弄不到证书,我就只能努力谋生了。
我心想:证书有屁用啊?我对学手艺压根没兴趣。学好一门手艺,就能挣更多的钱,过更好的生活,这是不用说的。但是,干最轻松的活,吃最好的饭,再泡几个妞,不就是最好的生活吗?我心想:得了,做这些事又用不着证书,我主要操心的事情,就是干最轻松的活,尽可能多、尽可能快地挣大钱。于是我就决定要这样做。我在建筑工地上找了份工,没多久我就厌倦了,我喝醉了,下午没去上班,他们就炒了我,我有一阵子什么都没做。
我还有一点钱,我就到处闲逛。跟前一年不一样,我在科尔西科疯狂地挥霍自己的自由时间:这个小镇有两家舞厅、三四家电影院,还有一家教区电影院[2]。人们在酒吧里聚会,玩牌或者聊体育。这里的妹子大多是南方人的女儿,她们保留着南方那种习惯,总是三五成群地出去跟外面的靓仔到野外幽会。但是,这里没有真正的友情。在酒吧里,你要受欢迎,就得有钱。你洒钱越多,穿得越高档,你的朋友就越多。要是没钱,谁都不鸟你,这让我特别不爽。
另一方面,对我这个南方小村出来的人来说,这个城镇又是个绝妙的地方,可以让我体验到各种经历。在我住的那家旅店里,总是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跑堂的、念书的、画画的、卖冷饮的、砌砖的。肤色各异、三教九流的人,总是在这里来来去去。去到酒吧,又能见到那些经常上报的人:唱歌的、演电影的,有不少歌手就在那里出入。这里还能见到一些男人,就像从《男人与波莱罗》之类的准色情漫画里出来的。在布雷拉大街还能见到不少像是演员的女人。
看见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我就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觉得非常新奇。啊,这里有这么多人,个个容光焕发,都是像我一样的傻蛋。我想跟他们交朋友,我想想看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我总是在等待,可实际上,我想跟女人睡觉的时候,就去找小姐。我从来没能跟酒吧里遇到的女人睡觉,尽管我很想来一次这样的冒险。我总是怀着这样的希望,在酒吧里闲晃,除了格兰酒吧之外,还去另一家叫牙买加的酒吧。酒吧里也有各种各样的学生在聊天。
在这些地方混的还有许多人,画家特别多。他们讲法国话或英国话,即使他们自己就是意大利人;你要是会讲法国话或英国话,说明你要么很有本事,要么就是留过学。在酒吧那种地方,他们说外国话,是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不跟我这种人混在一起。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跟一个朋友一块喝酒,我那个朋友会说德国话,我以前跟他一起在阿勒曼尼亚[3]工作过,我们闹出了一点小乱子。有人正在弹吉他,我们都喝高了,就开始用德国话唱歌,或者说,他用德国话唱歌,而我只是在发出噪音。我们碰见了一个人,他想让我们推销家具或走私雪茄。这家伙啥都想干,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个笨蛋。可我没有驾照,我都不会开车。
另一天晚上,旅店楼下有个吸粉的,喊她朋友下楼拿钥匙给她,让她回去睡觉。我下了楼,她正不知所措,我搂住她就亲。她说:怎么,你想跟我睡觉,可我没这心情。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太新鲜了;我喜欢这种与工厂、农村、宗教完全无关的生活。这是一个与我熟知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喜欢这里。我啥都想尝一尝,就算最后只能看看电影。也可能最后我成了浪荡鬼,把街上的洋妞或是舞厅和酒吧里的妞儿搞上床。
我想上夜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寻思,没准我能认识几个上艺校的妹子,跟她们交朋友。我开始找门路,因为在城里,你要是事事都靠自己,你就寸步难行,啥都做不成。要想混得好,发大财,就得有朋友圈子,特别是女性朋友。米兰有不少混日子的人,特别是那些妹子,她们来自小乡镇,背着家里,来到米兰,想跟嬉皮士鬼混。有一次我还带了这样一个妹子回旅店,可惜房东不让她进门,还威胁说要把我赶出去。然后我在阿勒曼尼亚找了份工。
我找了个在厂里打工的妹子,可她说自己是做文秘的。我才不管她是做啥的,我甚至都不喜欢她。要是在南方,我连理都不会理她。我跟她谈朋友,只是因为米兰的小婊子们早都习惯了吊个“老客人”帮她们买这买那的,她们这些挣工资的,都把自己当成出来卖的鸡。可这个妞却不一样,她跟我在一块时,总是各付各的,不用我替她出钱。我把她带回旅店,可是第二天房东就把我给赶出去了,因为他已经警告过我不许带外人进屋。这是他的规矩。要是想跟女人睡觉,就自己出去找钟点房。他的旅店不搞这一套。结果我就被赶了出来。
我在阿勒曼尼亚认识了一个朋友,就先住在他那里。我再也不想上班了,我受够了,就到朋友家蹭吃蹭喝。今天去这一家,明天去那一家,轮流上门。这些朋友都挺喜欢我的,因为我没干过多少活,可是嘴巴能说,我想方设法弄钱去看电影和吃饭。到了晚上,我就等女朋友下班,然后一起去吃披萨。总之我就是这么混日子的。然后我就去酒吧,看看有没有谁要我干点黑市买卖,有没有什么赚快钱的门路,或是找个女人睡觉。我随时准备迎接任何冒险。
只有一个工程师要我,他在雷吉奥大街有艘游艇,叫我帮他看管。总之我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也在米兰认识了不少朋友。我借住在一个西西里朋友的家里,跟他老婆打得火热,我担心哪天就会给他发现了,就开始考虑跑路。我在米兰试过各种工作,有时还帮搬运工的帮派跑跑腿。我去过一些公司,试过各种工作,都做不了两三天。为了离开米兰,我还去菲亚特应聘,因为我欠了太多钱。我开始忽悠他们,除了在阿勒曼尼亚认识的那个朋友。
阿勒曼尼亚不会跟你签长期合同,只签一两个月的短期合同,顶多四个月。我签了两个月,从十一月开始做工。他们给了我们一顶帽子,跟厨师的帽子很像,还有一条围裙,一条裤子。他们给了我们一套还算卫生的制服。我被那家公司炒掉的经过很是离奇。我被分到一个生产面团的工段,面团做出来之后,要放进机器里搅拌。面团从机器里出来时,下面放着大脸盘一样的塑料盘子,面团流进盘子后,我们先往里面加点面粉,然后面团就会发胀起来。大家都说这活儿太轻松了。
有一天我在旅店里看《迪亚波利克》[4]看得入迷,忘了上班。直到最后一分钟我才想起来,我赶紧下楼,跑去坐地铁,可还是迟到了。哪怕只迟到了几分钟,公司都要扣掉半个钟头的工钱,所以我打算干脆等过了半个钟头再进去。我去喝了点格拉巴酒,换了衣服,准备等到二十九分钟的时候再去打卡。迟到两分钟还是半小时都是一样的。
在打卡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玻璃隔间,里面有显示烤箱和所有工段的情况的信号灯。那里有好几个主管,还有我那个工段的领班。我去打卡时,领班朝我招手。我说:先生,有什么事吗?他说:把帽子戴正。这种帽子很高,我把它压扁了,弄成撒丁牧羊人戴的帽子的形状,我就这样戴着垂到眼前的帽子,双手插在裤兜里,我还迟到了半个钟头。
领班看见我这样子就有点恼火,他说:把帽子戴正。不,这样不是挺好嘛,我干嘛要戴正?给我戴正。我不理他,继续走。他从里面走出来说:你怎么迟到了?呃,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是迟到了。迟到总有理由,反正我就是不记得了。你什么意思,你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迟到吗?我忘了要上班。哦,你忘了要上班。这可是很严重的。那你知不知道,我要让你停工一天?
我就说:领班,你要么炒了我,要么就让我继续上班。我只迟到了半小时,不该罚我停工一天,我不接受。所以你要么炒了我,把炒掉我的理由告诉我,不然我就要去上班。我是迟到了,可我不该挨罚停工一天,我不接受。他叫我滚,我骂了他,然后回去工作。他从楼上叫来一个保安,问出了我的名字,然后又来了两个保安,问我在哪里。我就说:我就在这里。我警告他们:别动手,不然我一动手,你们都要受伤,到时我就得进局子,可我还不想进去。公司要是想炒掉我,就得给我一个月的工钱,因为我签了两个月的合同,可是只做了一个月公司就要赶走我,我要拿到剩下的一个月的工钱。
他们说:只是让你停工一天。不,我不该挨罚停工,我不接受。他们说,随你怎么说,要投诉就去办公室找领导。我就去了领导的办公室,坐下来等领导进来。领导来了,问我:你坐这里干嘛?呃,正等你呢。你等我干嘛?还不快出去。我说:等一等,他们要罚我停工一天,但我不该挨这么重的罚。我只迟到了半个钟头,而且还是初犯,停工一天太重了。
他说:不对,罚你停工是因为你骂了领班。不可能,我没骂他,他都没听清我当时在说啥。要是领班耳背,听不清别人在说啥,那可不是我的错。我当时说的是我要去上班,不是要早退。他说:不管你说了啥,都得给我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有种你就报警,我就是进局子,也不会乖乖忍受你们的无理处罚。你敢炒了我,就得给我一个月的工钱,外加八天工钱做代通知金。行啊你,咱们走着瞧。行,谁怕谁啊。
领导打了个电话,叫我去另一间办公室,在那里他们整理了我的档案,还有工作台账,又给我看了一封信,叫我签字。我说:我不签,你们先给我钱,我再签字。他们就说:你别这么嚣张,不然等下有你好受的。等你进了局子,一毛钱都拿不到。我就说:关你屌事,我知道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工作,我才不在乎进局子呢。
但我还是把事情都搞定了。警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把我抓起来。一个工人被警察逮捕,就因为他不愿接受停工一天的处罚——这事要是上了报纸,公司可丢不起这个脸。他们不想惹这样的麻烦,所以我敢肯定,我不用进局子,还能拿到全部的工钱。那混蛋还是不依不饶;他先是威胁我,然后又想跟我套近乎:你是哪里人?萨勒诺人。嘿,我也是那里来的,我是阿维利诺人。他装出一副老乡的样子,想巴结我。他给我递烟,然后说:只要你签了字,过阵子再来,公司还会录用你。可要是不签,公司就再也不会录用你了。
我就说:操,外面工作大把多,我干嘛非得来求你。人总得干活,可你不能老是把人当傻子耍,这家公司还真就把我当傻子了。照这么说,只要我签字,公司就会重新录用我?免了,我没兴趣。错的是领班,我不该被罚停工一天。现在公司要炒掉我,炒我可以,得给我一个月工钱。那家伙就给其它办公室打电话,可能是给行政处还是人事处,我不清楚。管理层在电话里坚持说:再逼他狠一点,给他点颜色看。从三点闹到七点,整整闹了四个钟头。
职员们受不了了。我就是不让步,不离开办公室,他拿着准备好的文件,职员们就不停地算他们还欠我多少。每过半个钟头,他们就拿一个新数字来给我看。八万里拉。我说,怎么才八万?这个月剩下的部分,加上代通知金,一共八万。才八万?你们什么意思?这个月剩下的部分,加上代通知金。这点钱就想打发我?除了第一个月的工钱,代通知金,还得把下个月的工钱也给我,也就是再给我八万。那可是一大笔钱,区区八万里拉,休想打发我。
这出闹剧没完没了;女职员快要疯了:叫他出去!我们干不下去了!我就说:我才不管,你们要是不想干活,就去罢工,我只要钱,别的我全不管。领导又打电话了,他说:这小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职员们都气疯了,没法干下去。干脆给钱叫他走人;不然我就报警,我也撑不住了。你说什么,报警?对,我要报警。电话那头说:那你就这么跟他讲。我当时就站在领导后面,所以听见了他们的话。
领导又跟我说:你要是不收这钱,那好,我可以拿我父亲、我小孩还有我小孩的健康发誓,我一定会报警。我就说:那你就报警啊,还扯这么多干嘛。你以为我喜欢跟你吵啊,你不是想赶我走吗?那跟我讲这么多干嘛?我跟你说了,我只要钱,不想跟你吵,是你要跟我吵。不是我要惹你,是你在惹我。他又打电话说:够了,我受够了。我要跟会计说,他要多少就给多少,我再也受不了了。这小子真是又臭又硬,拿他没法子。
好吧,随你便吧。他就站在我面前打电话,所以我听见电话那头这么说。他就对我说:算你狠,你赢了,干得漂亮,在这里签字吧。我说:等一等,先把钱拿来,没看见钱,我就不签字。他就叫会计把文件和工作台账拿来,然后带我去领钱。他们给了我这个月剩下的工钱,下个月的八万里拉,还有相当于八天工钱的代通知金。我在所有文件上都签了字,然后就离开了阿勒曼尼亚。就因为领班的一句蠢话,我不用工作就捞到了一个月的工钱。
阿勒曼尼亚其实是我在米兰干过的第二份工厂工作。我先在建筑工地上搬了两个月砖,又在阿勒曼尼亚干了一个月,现在没活干了。我就去找日雇工的帮派,他们派我去西门子、SIP、斯坦达等公司卸货。工厂需要临时工的时候,就会来找这些帮派,这其实是一种合法的临时工制度。
我就当了一阵子临时工。问题是有时候一点活都找不到。兜里一毛钱都没有的时候,我就继续找零工来做,有时还找不到。有一次我倒霉极了,身上就剩下一千里拉,我就去找零工。那天是星期五,什么活都找不到。周末没有活干——星期一再来。所以,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这四天我只能靠一千里拉度过。我星期五吃了点东西,星期六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到了星期天早上,我开始打算去献血了。
有个朋友跟我说过,他靠献血挣了三千五百里拉。我就想,三千五百里拉也够吃一顿了。我要喝杯卡布奇诺,让自己的血压升高一点。在米兰总能找到消磨时间的地方。在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大道上,在圣巴比拉大教堂和门廊之间,经常有个流动血站在那里采血,我就在它对面的莫塔酒吧里喝了杯卡布奇诺。我走进血站,脱下衬衫。
他们检查了我的胸部,又从手指上抽了点血。他们还给我拍了X光,又检查我有没有梅毒。然后他们给我量血压,确实很低。他们问我多大了,得过什么病,干过什么工作。我说现在失业。这帮混蛋只问我得过什么病,没问我吃过没有;他们好像压根没想过这个。他们知道我二十五岁,知道我血压低,知道我没工作,就是一点都想不到我正在挨饿。
他们让我躺在床上,把针头扎进手臂,却只流出了一点血。血只流了半管,然后就出不来了,凝住了。他们见我的血出不来,都慌了;一般来说,扎针以后,只消一分钟,顶多一分半,血就会灌满整根管子。我被抽了三分钟,血都没满半管,然后一点血都出不来了。他们有点害怕,我就对医生说:医生,我需要钱,最少一千里拉。为什么?因为我没东西吃,快要饿死了。哦,你没吃东西,对不起,我们可以给你喝几杯咖啡,再给你吃点莫塔邦迪[5]。
其实我知道,给血库捐血是没有钱拿的。但我又想,要是跟他们讨钱,他们总会给一点吧。大家都会说,人家都给你捐血了,你也该给点钱意思一下吧。医生跟我说:不,在我们这儿献血是无偿的。我觉得这种无偿献血真是太奇怪了。医生说:不管那么多了,先喝点咖啡吧。我没吃莫塔邦迪,因为我在阿勒曼尼亚干过,知道那些甜点是怎么做出来的。我对莫塔邦迪一点信心都没有。
总之,我在米兰挨饿,又欠了朋友和老乡一屁股债,还跟那个西西里朋友的老婆搞得不清不楚,所以我打算跑路,不再待在米兰了。我去菲亚特应聘,然后收到一封信,叫我到都灵报到。所有人都说,在菲亚特,只要你肯干,就有假期之类的。我可不怎么在乎这些东西,因为我跟米兰的所有朋友和熟人都断了关系。我想在菲亚特挣够了钱,再重新开始生活。
到了都灵,我住在姐姐家里。从南方来到都灵的民工大都住在朋友或亲戚家里,或是住在小旅店里。但是有些倒霉的民工得在车站住上好几天,甚至还有不少人得在新门车站的二等候车室里住上一个月。那里经常有警察巡逻,不让记者靠近。想在夜里到新门的二等候车室去,你要么得出示自己的菲亚特工作证,说自己已经被公司录用了,要么就得拿出菲亚特的信,说自己是来面试的。没有工作证和面试信,警察就不会让人进入菲亚特设在都灵车站的免费宿舍。
[1] 津戈内(Zingone)是米兰郊外的一个工业小镇,由银行家伦佐·津戈内(Renzo Zingone)在六十年代出资建造。——原注
[2] 教区电影院(cinema parrocchiale)是指由天主教会运营的电影院,一般由当地的教区管理。——中译者注
[3] 阿勒曼尼亚(Alemagna)是意大利一家著名的糖果公司。——中译者注
[4] 《迪亚波利克》(Diabolik)是意大利最著名的漫画系列之一,从1962年开始连载,至今已经出了800多期。——中译者注
[5] 莫塔邦迪(Motta Buondí)是莫塔公司生产的一种袋装甜点。——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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