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志愿军——在西班牙与法西斯作战的经历
在村庄里
塔如纳河被山上冲洗下来的泥土变成黄澄澄的颜色,穿过一道浅浅的山谷,伊班涅兹村蜿蜓曲折地匍伏在山腰的中间,高出河面以上。要到达村庄的广场,就必须爬上一百层的高高的石级:这些石级都有几百年之久了。卡车就停在这些石级下面。林肯大队的人爬出了卡车,把装备背在肩膀上,乱做一团地冲上石级去。
广场的一边是教堂,教堂的古老的墙壁已经现出裂痕,生长着苔藓。教堂的对面有一所商店,商店的隔壁便是一所两层楼的漂亮房子;在广场中央有一个石槽,小驴子就等候在那里,在石槽和石级顶的中间;竖立了一根旗杆。共和国的国旗挂在旗杆上,在六月的炎热的太阳下现出软绵绵的样子。
伊班涅兹村的人民都聚拢在广场的周围,来欢迎对万恶的法西斯匪徒作战、在战壕里过了一百一十六天以后到他们村子里来休息的外国战士们。村里人并不多,他们都是妇女、儿童、少年和老年人,在他们中间压根儿就没有少壮的男人。当美图人在广场上出现的时侯,人们骚动起来,嘴里在咕哝着,妇女们把她们的孩子举起来让他们看看,旗杆旁边有一个跛子兴奋地走来走去,他的嘴唇上下移动,不知在叽咕些什么。
大队长喊道:“同志们,站队!他们要对我们说话哩。立正!”
林肯大队的人很安静地排起队来,朝那个跛子瞪了眼睛望着。他戴了一顶黑色的礼帽,穿一件蓝衬衫和一条黑裤子,把一条黑色的围巾围在腰间。他算是穿了他最漂亮的衣服了,他不住地流汗,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有意在咕哝着。
他说:“我们的村庄是一个古老的小村庄。我们只有一家商店和一家面粉厂。我们都是农民。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一切力量了。我们送了一百三十一个人去参军,其中有我们的教员;他现在是个政治委员,所以过去—年来我们的学校都是停闭着的,虽然上面答应过派一位女教师来这里教学。教会的情形也是一样。在法西斯匪徒开始对我们进攻的那一天,我们的神父就离开我们到法西斯军队那边去,因此从这一天起教堂也停闭了——”
很明显的,他已忘记了他所准备好的演说,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于是他停顿了一下,拼命地咽口水,用袖管去抹他出汗的脸,呆呆地望着这些美国人。
“我是村长,”他说,又停顿了一下,搜索着他曾经计划得很周到的演说里面的零零碎碎的句子。唔,这都是他在熔炉旁边工作的时候计划好了的,他已经把他的思想安排妥当,可是那些思想现在却像鸟一般地飞走了。他是村长;伊班涅兹村的荣誉寄托在他身上。他把他的双手向这些美国人一伸,用一种流畅而嘹亮的音调说:
“你们从远方来到我们这里,我们把你们当做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弟兄和同志一样来接待。我们知道你们是多么需要休息啊!你们来到这里,真使我们感到荣幸。我们已经为你们腾出了面粉厂的一部分房子来,我们这儿的妇女昨天一整夜都在工作,用面粉袋做褥子,在里面填满了草,我们盼望这些褥子能够让你们睡得舒服些,因为这是我们能够做到的顶好的东西了。……我们大家都欢迎你们到这里来。……”
“Viva los Americanos!”(美国人民万岁!)村民喊叫了出来。
“Viva la Republica Espanol!”(西班牙共和国万岁!)我们大伙儿一齐喊出了这个口号来答复他们。
伊班涅兹的老百姓喊出“Viva!”林肯大队的人也喊出了“Viva!”
淋浴车正在等待着,还准备好了干净的衣服。
可是接着却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军曹海斯和几个伙伴们偶然到一个老太婆开的小酒店里去。那个老太婆兴奋到极点,快活得喘不过气来,非常热切地招待他们。可是她有的只是茴香酒;酒店里没有别的饮料。他们对茴香酒怀疑地望着,然后抿了一口,这是一种淡洒,一点没有味。但是他们的兴致都很好。他们现在身上都干净了,又有了钱,几个月来,他们第一次听不到炮火的声音。他们再不必担忧在他们背后落下一颗迫击炮炮弹,或者—颗爆裂的子弹从窥孔中飕的一声穿过来。……他们渴望着烈性的酒,一面张开嘴巴,把茴香酒呷了下去。
迫击炮是靠着弹簧的作用射出炮弹的,炮弹会一声不响地落在你的身上。伙伴们知道迫击炮的性能,可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茴香酒。酒轻易地咽下肚去了。也不过是一种淡酒。……他们就变成醉眼朦胧了。有人说出别人不喜欢听的话,接着便把酒瓶在空中摔来摔去,一场斗殴于是开始……
海斯一班的班长彭斯费去了一些时间才把殴斗制止住,把醉汉们拖出那个被打得稀烂的酒店。
大队队本部的人员都聚拢在一起,他们眼睛里冒火,感到羞耻和愤怒。这件事情使这一个大队、使整个国际纵队都失去了体面。在雅拉玛牺牲的人们曾经用他们的生命换来了友好和了解,西班牙人民纪念他们,感激他们。然而要教人民了解战争的全部意义却有很大的困难,因为他们中间能够阅读的人非常少,当然他们还不能充分了解国际纵队的任务。但是我们决不能让他们把国际纵队看成是一群冒险家们,是酗酒滋事的佣兵。……那九个人,他们已经辜负了他们在雅拉玛牺牲的同志们。他们必须受到惩罚,必须把他们作为杀一警百的榜样,叫村民知道国际纵队决不宽恕他们的这种行为。
九个犯罪的人都排列在广场上站着,对着大队的战士们和在一旁注视着的老百姓。
这是我的工作。我不喜欢这一桩工作,可是我不得不去做。军曹海斯是一个老资格,在历次工人斗争中的一位老战士。他的两条腿已经站不稳了,但他心里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当他听我对同志们报告他的可耻的行为时,他的眼泪从脸蛋上滚下来了。
“……所议我们建议,”我下结论说,“把这些人放在禁闭室里禁闭五天。”我向队伍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大家都同意吗?”
整个大队的人都同意了。没有一个人有不同的意见。那九个人都离开队伍到禁闭室里去了,禁闭室在广场的对面,是把一所旧库房匆忙地临时改成的。
大队都赞同这一个判决了,我这样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我却感到不安。我感觉到大队部已经造成了—个错误,在耻辱和愤怒的激动之下做得过于严厉了。那一天晚上,我听到伙伴们咕哝着说出怨言来,因此我的不安越发厉害了。我听到鲁比在说:“停发他们两个月的薪水也可以!取消马德里的休假等等都可以!可是,在我们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以后,在我们的第一次休假时就把他们放在监牢里关闭五天——唉,太过分啦!这是不公平的。”
第二天拂晓,大队部的军官们被敲门的声音惊醒,我睡的地方离门口最近,便睡眼惺忪地、跌跌绊绊地走去开了门。门外站着村里的五个人。他们扛着他们的工具,他们的草耙和镰刀,嘴里满是惶恐不安的道歉的话,说道:“我们来这里把队长,政委唤醒了,心里非常抱歉,可是我们得到田里做活去,我们要对你们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丝毫没有军人气概、头发蓬松、穿着短袴和内衣的大队部人员们都向那些村民们眨巴着眼。
他们的发言人说:“我们是全村推举出来的一个代表团。……我们认为此我们更清楚怎样去管理军队,可是在昨晚的会议以后,那个哭泣的人和你们关在禁闭室的其它几个人使我们感到深深的不安。他们都在战壕里过了这么久,他们不曾损害了任何人。他们只是喝酒喝得过量了些——茴香酒是一种靠不住的酒——因此——”他把头低下去,呆呆地望着他手里的帽子。“所以,先生们,我们以全村人的名义来向你们请求,我们请求你们对这些人别太严厉啦。”
那个人说完以后,代表团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含着微笑走开了。队部的人员们半信半疑地你望着我,我望看你,都把香烟点起来。
奥列佛说:“哎呀,真想不到!我们倒觉得我们作这样的表示一部分是为了他们的利益。…… 好,那么现在怎么办呢?”
队部的人第一次在一个问题上意见分歧起来。辩论非常激烈。有人认为既然已经作了决定, 就应该照样执行,不然的话,假使现在把指挥部的军事决定撤销,人们对军事决定就不会尊重。
奥列佛代表倾向于取消以前的决定的一群人。他质问道:“难道我们就不能承认错误吗?我们承认了错误,大伙儿更会尊敬我们!我知道茴香酒这东西;它捉弄每一个人……此外,在大伙儿经历了那么多艰难困苦以后,要期望人们不沾一点酒,简直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这个决定已经达到目的了,它已经告诉大家我们把这种行为看得多么严重。我提议马上把这个决定撤销!”
这个提议通过了,另外加上一点补充,起草一篇关于采取这种行动的声明。
禁闭室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茴香酒已经使他们呕吐了。但是海斯决心不离开这里。“史迪夫,你叫我丢了脸,”他说。“像我这样一个老革命,怎么还能有脸见人呢?你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决不愿出去,除非你召集一个全村人民大会,告诉他们你把我们当做罪犯是错误的。”
可是别人都走出了禁闭室,也把这个年纪大的家伙一道儿拖走了。
对着整个大队的人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是舒服的事情,但是我宁愿这样做。“同志们,”我说,“昨天我们作了一个轻率的决定,没有考虑到这是在长期紧张生活以后的第一个休息的日子。我们现在决定撤销判决了。然而我们却愿意用这个例子作为一个惩一警百的榜样,让大伙儿知道对于凡是损害我们和这儿人民的关系的任何行动,我们都看得多么严重。”
大伙儿喝了—阵彩,我也对他们笑嘻嘻的。不安的感觉消失了。
我望着他们纷纷散开到河边去,到改成棒球场的一个打谷场去,到兵营去清理、检查和整顿他们的装备。
我发现在跟伊班涅兹人民做朋友的人们中间问题最少,在由于语言困难而让自己和乡村生活全隔绝的人们中间问题最多。后一种人一旦在游泳和打球玩得腻了以后,除了转过来聊天跟喝酒以外便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他们觉得厌烦,坐立不安,而他们的肚子里的牢骚跟着便越来越多了。
但是大多数伙伴们都不顾语言的障碍,在和村民们做朋友方面表现出惊人的能力。他们不单是友好的客人,而且许多人和村里的人打成一片,参加他们的工作,和他们一同讨论问题。差不多全队的人都出动协助收割大麦,但是一天以后,都就不中用了,由于用镰刀收割庄稼的那种不习惯的劳动,使得他们两腿发麻,手上都起了水泡,并且浪费了许多大麦和麦秸,因此那些农民们不得不用极委婉的言语请求他们不要再费力做下去。
他们在河边树丛里替孩子们安排的野餐,是比较成功的一件事情。那些在佛朗哥统治了这些年以后到今天依然活着的伊班涅兹的少年们,一定还会出神地想起那一个日子。他们把奖品发给每一个孩子,玩了许多对西班牙儿童是新颖的游戏,并且准备了大量的食物;最后,有着长长的卷发和一双大眼睛的小玛利亚被大家推选为大队的情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特殊的荣誉。
比孩子们更喜欢野餐的,只有林肯大队的被战争锻炼得坚强无比的那些老战士们。
朱立业是抛弃了教书的生涯来到西班牙的一个人,他在这儿重新开办了一个学校,马上就有了六十名儿童入学。 但是,在国际友好的事业上没有人比巴克医生和他的一伙做得更多了。他们在三天内就把医务所开办起来,日夜忙个不休。最初的一个病人是踌躇而又害怕的——一个父亲把他的儿子带来,一年多以前,这个儿子被一块破玻璃嵌进了他的眼晴。巴克医生很顺利地做好了这个手术。第二天早晨,门口便排列了一大群村民们,以后每一天早晨排列的人群越来越多。于是把急救人员找来担任诊疗工作,他们在战壕内已经工作过度,可是在这里的工作更是加倍的劳苦。他们首先得到的报酬,就是人民的大量深切的感激;在伊班涅兹的历史上,以前从来没有过一个医生。要是一个商人或者—个神父需要一位医生的话,他就到马德里去,剩下来的病人们或者死去,或者不医自愈。
因此,医务人员们和他们喜爱的那些人们大量地吃着鸡蛋、牛奶、干酪和牛油;这些珍贵的物品都是心怀感激的病人们所赠送的礼物;赠送东西的人们很少直接把东西送来,只是把它们放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这是为了他们不好意思把东西公开拿出来的缘故。
伊班涅兹有一些漂亮的女孩子,每一个女孩子很快地就有一个军人追求她。求爱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个母亲或者祖母,那个女孩子到哪里,她的祖母也到哪里。这束缚了美国人的作风,可是他们照样坚持下去。
“使我厌烦的倒不是洛蕾的祖母,”一个家伙满不乐意地说。“我倒不在乎她钉在后面。……我只希望他们把那个小驴子偶而放在家里过一天!”
机关枪手莱伊·斯蒂尔,除了值勤以外,人们是从来看不见他的。他深深地、严重地陷入了恋爱的网里,甚至轮到他到马德里休假的时候他都不愿去休假,宁愿留在伊班涅兹陪伴他的英妮斯。在伊班涅兹的所有的女孩子中间,英妮斯是最美丽的一个,看来她也深深地爱上了莱伊,跟莱伊对她一样。祖母对莱伊也不成为一个问题;因为英妮斯的母亲和她的弟弟也把他当做他们家庭中的一员。莱伊快活极了。他的生活过得非常美好。
靠着所有这一切的方式以及其它的方式,林肯大队的人们在人民中间扎了根;在这样情形之下,他们真正成为西班牙人民的—部分了。
光是自由是不够的。要尽量利用休息时期,要防止无聊的感觉和精神上一般的松懈,就得组织一些活动。因此就有了中队间的循环棒球赛,有娱乐节目,有从阿尔巴塞特带来的电影,有从马德里请来的表演者,有游泳较竞赛。此外,并设有关于军事问题、战术和武器使用法的讲习班。
军事指挥部也非常忙碌。部队彻底改了组,并且加以补充。新的军官也从塔拉森纳地方的训练学校来到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新的中队的海员都加入了林肯大队。
六月的日子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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