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十月革命前后苏联文学流派

赞成做辩证唯物主义的艺术家

А.法捷耶夫



  我们在座的这些人,虽然目前还不够成熟,但毕竟都是“干事的人”,是无产阶级文学的创建者。因此,对我们来说,制定艺术方法的问题就不仅是写什么和写关于什么的问题,同时也是关于如何完成这项任务的问题,这就是很自然的了。

  可是,只要看一看我们的反对者给予我们的指教的话(而这些指教,众所周知,相当一部分是从我们的纲领中抄袭去,并严重地加以庸俗化了的),那么,首先使人注意到的是,他们的指教没有回答这样的问题,即我们应该怎样、通过什么途径、采取何种特殊手段,才有可能实现我们在文学中的布尔什维克的口号。

  比如,人们常谈论关于对某一阶级起积极作用的艺术。无产阶级作家之中有谁敢冒昧去反对艺术应该对某一阶级起积极作用呢?然而,无论是科学还是红军,也都应该起积极作用。不过,红军与文学不同,它的积极作用是通过另外的方法来实现的。

  据说需要一种适应当前时局的现实文学。就此进行争论和对此表示反对,简直令人可笑。当然,我们努力在创造这样一种文学,这种文学具有高度的哲学水平,能有助于无产阶级目前的、日常的实践。但必须指明克服现今存在的无产阶级文学落后于生活问题的现象的具体道路。

  据说不能把心理描写的体裁当作一成不变的典范,还需要其他各种类型的体裁——讽刺、抨击性的文章、特写等等。这一点也是不能不同意的。以往各个阶级的文学创造了极为丰富的各种各样的体裁。率领着数百万农民的工人阶级过去培养了并且还在培养着如此众多的人才,以至于我们在色调、体裁、文字风格的丰富多彩方面应该胜过以往的文学。如果有人只主张某一种体裁,比如说,心理体裁或特写体裁,而反对其他各种体裁,那么,他就象一个企图阻挡大海浪潮的人。

  不过,应该使这一切体裁置于一种方法一一辩证唯物主义方法的范围之内。因而,我想表明,我们的争论不是我们捍卫某一种体裁的问题,而是捍卫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一方面反对唯心主义,另一方面反对机械论对它的进攻的问题。

问题的基础


  作为改造世界的最强大的武器的艺术和文学是认识世界的形式之一。为了剖析艺术和文学所使用的那些独特的手法,应该以认识的某些共同问题作为出发点。这里我要向你们介绍一下黑格尔在这方面的一些观点。

  黑格尔说:“比方说,我们看到雷鸣和闪电。这是我们所熟知的现象,并且经常为我们所感知。然而,人并不满足于对一些现象的熟知这一点,不满足于只是感性的现象这一点,他想知道在感性现象的后面隐藏着的是什么,想知道它是什么,想认识它。因此,我们就思索,努力去了解作为某种不同于现象本身的东西的原因,努力去了解不同于只是表面的东西的内在本质。就这样,我们把现象一分为二,把它分成两部分,分为内在的和表面的,分为力量和表现,分为原因和行为。在这里内在的力量又是普遍的、固定的东西,不是这个或那个闪电,不是这个或那个植物,而是一切之中的同一个。感性的东西是某种单个的正在消失的东西,至于其中固定的东西,我们则通过思考去认识。”

  可见,黑格尔说,在那些有待于我们感知和我们通常用感觉器官感知的直接存在的后面,在现象和事物的后面,还存在着这些事物和现象的本质,存在着它们的规律和原因,我们力图加以揭示和理解。我们通过思维,在我们的观察和我们的经验的基础上,去揭示和理解它们。

  黑格尔在《逻辑学》中引用动物的具体例子。

  “动物本身是不能指出的,能指出的只是一个特定的动物。动物本身并不存在,它是个别动物的普遍本性,而每一个存在着的动物是一个远为具体的特定的东西,一个特殊的东西。但既是一个动物,则此动物必从属于其类,从属于其共性之下,而此类或共性l!ll构成其特定的本质。譬如,把狗的动物性去掉,则(狗便失其为狗),我们就无法说出它是什么了。任何事物莫不有一长住的内在的本性和一外在的定在。万物生死,兴灭;其本性,其共性即其类……”[1]

  依据黑格尔的看法,直接存在、现象世界、“假象”、“表面现象”是某一种更为易变的、暂时的、单个的、“主观的”东西。至于本质和规律的世界则较为稳定、固定、普遍、客观。要知道,我们只能通过现象本身才能理解现象的本质,现象的规律。我们只有通过现象世界,通过直接存在,才有可能深入本质世界。这可能做到吗?是的,不成问题,因为现象的世界以及本质和规律的世界不是某些繁琐哲学的范畴,而是同一内容的两个方面同一客观存在的两个方面

  列宁在摘录黑格尔的话时写道:“是不是这样的意思:假象也是客观的(着重号是我加的——法捷耶夫),因为在假象中有客观世界的一个方面?不仅本质是客观的,而且假象也是客观的。主观的东西和客观的东西的差别是存在的,可是这个差别也有自己的界限。”[2]在另一处,列宁记下了黑格尔关于“在非本质的东西里,在假象中,有着非存在的环节”的思想,并对它做了这样的评述:“非本质的东西,假象的东西,表面的东西常常消失,不象‘本质’那样‘扎实’,那样‘稳固’。例如:河水的流动就是泡沫在上面,深水在下面。然而就连泡沫也是本质的现象!”[3]现象世界和规律世界是统一的客观存在的两个方面。现象世界同样是客观存在,不过正象黑格尔所说,处于“不安详的”交替之中。如果现象世界一方面要比规律世界更完满和更丰富,因为它同时包含着规律及其表现形式,那么另一方面它又具有非本质的、假象的、表面的、经常消失的、不是那样“稳固的”、偶然的东西。因此,对复杂多样、处于发展和运动中的客观世界,仅仅只了解一些现象是不可能认识的,——不,人应当在对现象进行概括和比较,分析和综合,以一定世界观为依据并在自己整个实践过程中对它们加以思索的同时,揭示它们的本质和规律,使自己对现实的客观辩证法有一个正确的概念,使自己有可能积极地作用于现实。

  是否有必要说,无论是科学还是艺术(不管学者和艺术家是承认还是不承认这一点),都在解决这项任务,不过用的是不同的手段。

  是否有必要说,并非任何科学和艺术都善于正确地解决这项任务,在人类发展史上我们见过这样的科学和艺术,它们不仅没有揭示事物的本质,反而在现象的表面上爬行,或者是“给事物的本质盖上一层罩布”(马克思语)。

  是否有必要说,这一点的根源在于处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的科学和艺术的社会条件。

  是否有必要说,以辩证唯物主义立场作为出发点的无产阶级的科学和艺术具备一切条件以便最彻底和最正确地解决这项任务,并且正因为这样它们是最客观的和最积极的。

艺术的特点


  我们需要的是揭示事物的本质以及运动和发展着的现象——首先是社会现象的规律性的科学和艺术,因为艺术,尤其是文学,首先是同人类社会,同人们以及他们的生活发生关系。诚然,正象我们说过的那样,科学和艺术是用不同的手段解决这项任务的。众所周知,学者用概念思维,而艺术家则用形象思维。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艺术家表达现象的本质不是通过某个具体现象的抽象,而是通过对直接存在的展示和描写。它通过对现象本身的描写来揭示规律性,通过描写特殊来揭示普遍,通过个别揭示一般,就这样,似乎是在生活的直接现实中再造生活的幻觉。为了表达比如说象哈巴狗这类狗所具有的共同特征,为了艺术地表达所谓哈巴狗的思想,艺术家则应该描写一只具体的、单个的哈巴狗以及它所固有的个性特征,使得所有的哈巴狗都与它相似。

  当然,艺术家可以大体准确地描绘、临摹某一只活的哈巴狗,照“摄影”的办法行事,不过这对艺术家来说是危险的,因为仅属这一只哈巴狗或为数不多的某一类哈巴狗的偶然的、个别的个性特征,可能掩盖包含在它们之中的共同和本质的东西。例如,列夫派就以必须 “准确记录事实”和创立对事变作出迅速反应的、众所关注的艺术作幌子,宣扬这种艺术。然而,这种艺术只在现象的表面上爬行,因此,它不是无产阶级所需要的那种艺术。

  艺术家还可能走上美化哈巴狗,使之理想化并加以歪曲的道路,把它编成“甜蜜的神话”,或者是把它打扮成“美丽的伽拉忒娅”[4]——这是一条唯心主义艺术的道路,这种艺术“给事物的本质盖上一层罩布”,因此,它不是无产阶级的艺术。

  结果,可能导致脱离活的、具体的哈巴狗,脱离它们的个性特征和差别,抽象地叙述这一品种特有的共同的类别特征,——但这已经不再是形象思维了。我们的反对者提出“要表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集体,不是人,而是阶级!”的口号,他们这样机械地对立起来,实际上是在取消艺术,从而在这一领域中解除无产阶级的武装。

关于“直接印象”


  总之,艺术作品是由一个总的思想联合在一起的形象体系。但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工作的成果,而我们感兴趣的是它的创作过程.毫无疑问,创作过程开始于艺术家从生动的现实中得来的直接印象。艺术家的工作开始于自觉地或不自觉地积累这些直接印象。诚然,艺术家不是自动记录器,而是社会的人,有其独特的阶级的心理,因此,他从现实中得来的印象是他的社会的个性、他的阶级的世界观以及他的个性的特征和气质的表现。然而,艺术家不能仅仅只局限于直接印象——单凭这-途径他是无法深入现象的本质的,只能是浮在现象的表面上。这一点,就连资产阶级文学的先进代表人物也理解得很透彻。这里有必要引证巴尔扎克的小说《不为人知的杰作》中的老艺术家的一番话:

  “艺术的任务不在于摹写自然,而是再现自然!你不要做一个平庸的摹画者,而要做一个诗人!……你叫以试试看,按你情人的手铸出模子来,摆在面前,你就会得到一段骇人的尸骸,同真的没有任何相同之处,那时你就不得不去找到真正雕刻家的凿子,使你不用准确地摹写,却可以再现其动态和生命。我们要的是抓住事物的精神、灵魂和面貌。效果!效果!但效果只是生命的现象,而不是生命。一只手,一一我还是举这个例子,一只手不仅从属于身躯,它还表达和延续一种思想,我们必须抓住和再现出来。无论画家、诗人和雕刻家,都不应当把因果分开,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真正的斗争就在这儿!许多画家出自本能,取得了胜利,却不知晓这个艺术命题。”[5]

  这样一来,根据一定的世界观和一定的思想所得到的直接印象,在经过选择并找到其文字的表达形式(比如在文学作品中)后,它们已经不再是字面意义上的直接印象了,它们已经形成为形象、形象体系。艺术的特点正在于,作品中的这些形象以及它们的整个体系应该保持直接性的假象和现实生活的幻影,否则就不称其为艺术作品了。

  契诃夫在笔记中写道:“月光映进卧室,照得衬衣上的钮扣清清楚楚。”在你的面前立刻呈现出这颗钮扣,这件衬衣,呈现出生动的形象。浪漫主义的主人公在自己的情人面前高声地说:“您在我的心中点起了火焰!”这也是“直接印象”。不过,在这里它不自然,因此它比较不太直接,而比较理智,一般说来“给事物的本质盖上一层罩布”的艺术,通常都是不太直接的。一部艺术作品,只要一失去任何直接性,失去与现实生活联系的幻影,它就不再是艺术作品了。

  我们的反对者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一简单的思想,这是因为他们是一批读死书的人,是一批抽象的“哲学家”,他们脱离了那种事业的具体实践,而又想在其中充当导师。

  在划分为各个阶级的人类社会里,在商品拜物教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我们在其中看到的不是“人们和他们的工作的直接关系,恰恰相反,而是人们的物的关系以及物的社会关系”(马克思语),因此,要想透过现象的表面,透过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东西”揭示出人与人关系的真正本质,是相当困难的。一个商人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商人觉得他正是这样赚钱的,也就是说在商品交换过程中赚的。他并没有想到他赚钱是由于没有付足别人的劳动报酬,是由于在和商人没有直接联系的生产过程中形成的剩余价值。而无产阶级需要那样一种文学,它能够通过平常的、假象的、所有人都观察到的东西,揭露出现实的、真正的东西,揭露出本质,当然,同时又要保持感觉的具体性和所描写的东西的“直接性”,否则它就将不成其为文学。

  为了实现这项任务,无产阶级艺术家应该站在无产阶级先进世界观的高度,应该掌握辩证唯物主义方法,并善于在他们的创作中运用这一方法。

  李别进斯基同志在其《拉普的艺术纲领》这一著作中着手研究了这个问题,考虑到了我们大家工作的那个领域的特点。然而,他在这篇论著中却犯了某些错误,当然,对此,我们大家都有责任。

  李别进斯基同志的著作里,整整一章是谈世界现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的,谈到无产阶级艺术家只有具备先进的革命的世界观,才能从直接印象的汪洋大海中选择必要的、本质的东西,谈到没有思想就不可能有艺术作品。在专门的一章里,李别进斯基完全正确地批评了关于所谓“初次的”、“幼年的”印象的唯心主义观点,这种观点认为,艺术家似乎是由于复苏了自己对世界的“初次的”、”幼年的”印象,才认识世界的本来面目的。但是,李别进斯基的主要错误在于他在谈论所谓的“直接印象”时,认为或多或少比较彻底的唯物主义艺术所具有的揭示生活真正本质的性能,恰恰扎根于它的“直接性”之中。这种不正确的观点,同李别进斯基那些谈论世界观作用的完全正确的观点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只有先进的革命的世界观才为无产阶级艺术家提供最彻底地揭示现象本质的可能性,——至于“直接性”,这只不过是假象和形式而已,这是艺术的这一基本任务的独特表现,这种表现使艺术有别于认识的其他形式。

  我们掌握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无声阶级艺术家,比任何一个别的艺术家都更能扬弃一切偶然的、“浮在事物表面上的”东西,撕掉“事物本质上的罩布”,弄清实际运动的真实规律。这意味着我们需要那样一种艺术,它能最大限度地使人能在现实的运动和发展中认识和理解客观现实,以便按照亮无产阶级的利益加以改造。

  正因为我们的艺术家们无法理解和综合源源而来的新鲜印象和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带来的一切新东西,所以他们或者是写旧的题材,因为为这里一切都比较固定,比较容易揭示实务的本质(这一点正说明无产阶级文学落后于生活提出的问题),或者虽然着手写新的题材,但浮在事件的表面,因为他们无法对事件进行深刻分析和综合以揭示事件的本质。

学习问题


  为了制定一种自己的新的艺术方法,我们应该批判地掌握一切旧的文学遗产。是抛弃那种说我们只推荐托尔斯泰,或者只推荐法国现实主义者以供学习的废话的时候了。不,我们应该研究、重新看待和批判地掌握一切文学遗产。为此,我们必须做到:第一,研究一切旧的艺术家及其作品时不脱离具体的历史条件,而弄清他们具体的社会作用。第二,我们必须从多种多样大大小小的旧的文学流派中看到:(1)浪漫的唯心主义的支流,他们的创作“给事物的本质盖上一层罩布”;(2)庸俗唯物主义的支流,他们的创作在现象的表面上爬行;(3)或多或少比较彻底的唯物主义支流,无产阶级艺术家同这一支流相比,是最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者。

赵德泉 译





[1] 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80页。

[2] 列宁:《哲学笔记》,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73页。

[3] 同上,第108页。

[4] 据传说,塞浦路斯国王匹格马林用象牙雕了伽拉忒娅的像,发疯似地爱上了它,爱神阿佛洛狄忒听了匹格马林的祷告,设法使雕像变成了活人。匹格马林就和他雕成的美丽的伽拉忒娅结了婚。这里伽拉忒娅用来表示想象和臆造的东西。“山隘”理论家戈尔鲍夫曾提出“寻找伽拉忒娅”的口号。见本编《寻找伽拉忒娅》一文。

[5] 巴尔扎克:《不为人知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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