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波兰尼《巨变——近代西欧的政治和经济的源头》

《巨变》导读[1]

Fred Block



引言


  一位著名的经济史学家评论《巨变》的影响时提到:「有些著作拒绝离场。」说得好。Polanyi的杰作虽然是在1940年代初期书成,其相关性和重要性与日俱增。当今书海茫茫,只有少数的保质期是多于几个月或几年;几十年来,《巨变》仍然新鲜夺目。要了解全球社会在二十一世纪初面临的困境,这是必不可少的参考。

  《巨变》恒久如新,有很好的解释。本书大力批判市场自由主义,即是国家社会和全球经济可以而且应该通过自发调节的市场组织。

   1980年代以来,尤其冷战在1990年代初结束之后,市场自由主义学说已主宰全球政治;学说有不同标签:〔英国〕戴卓尔[2]主义、〔美国〕列根主义、新自由主义和〔世界银行〕华盛顿共识等。原著于1944年首次出版,美国和苏联之间的冷战加剧,模糊了Polanyi论点的重要性。在资本主义和苏联式社会主义捍卫者之间的高度两极化辩论,没有多少空间留给Polanyi的细致和复杂论述。 因此,要随着冷战时代结束,Polanyi的大作才开始得到应有的关注;这是迟来的正义。

  后冷战时期的核心辩论是关于「全球化」议题。新自由主义者坚持通讯和运输的新科技无可避免促使世界经济紧密集成,途径是通过扩大贸易和资本流动以及接受英美模式的利伯维尔场资本主义。世界各地的各种各样运动和理论家从不同的政治观点攻击这样的全球化视野;有人基于种族、宗教、国家或区域认同而抵制,有人坚持以全球协调与合作作为替代愿景。辩论双方可以从《巨变》学到很多;新自由主义者和批评者会更深入把握市场自由主义的历史和了解经济全球化早期项目造成的悲惨后果。

Polanyi的人生


  Karl Polaniyi(1946-96)在匈牙利布达佩斯出生和长大,一家满门俊杰。他的兄弟Michael是重要的科学哲学家,著作仍广为传诵。第一次世界大战前,Karl一直是匈牙利学界和知识界有影响力的人物。

  1920年,Karl在维也纳任职中欧畅销经济金融周刊Der Oesterreichishe Volkswirt高级编辑,初次接触Ludwig von Mises(米塞斯)和他更有名气的学生Frierich Hayek(哈耶克)的论说。当时市场自由主义已被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革命和社会主义的吸引力严重动摇,两人试图恢复市场自由主义在知识领域的正统地位。短期而言,他们的影响不大。

  从1930年代中期至1960年代,凯恩斯经济思想为政府积极管理经济正名,主宰西方国家的政策。[3] 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Mises和Hayek在美国和英国孜孜不倦支持市场自由主义,直接启发了Milton Friedman等有影响力的追随者。Hayek在1992年去世,目睹苏联崩溃,应为他的观点得到平反而告慰。他离世时被广泛赞颂是新自由主义之父,启发了英国首相戴卓尔夫人和美国列根总统奉行的政策:放松管制,自由化和私有化。然而,早在1920年代,Polanyi已直接挑战Mises的观点,他的核心理论始终是批评市场自由主义。

  Polanyi任职财经刊物时,目睹美国股市在1929年崩溃,维也纳的信贷机构于1931年倒闭,导致经济大萧条和法西斯主义兴起。希特勒在1933年掌权,Polanyi的社会主义观点不受欢迎,被要求辞职。他去了英格兰,在工人教育协会(牛津大学和伦敦大学的校外部)担任讲师。为了筹划课程,Polanyi沉浸英国社会和经济史的材料。他的《巨变》融合了这些史料,结合他对Mises和Hayek当时已颇具影响力观点的批评。

  Polanyi在1940年代初期〔以英语〕撰写《巨变》,当时他是美国佛蒙特州Bennington学院的访问学者,有赞助支持,可以全情投入。视野角度的变化有助Polanyi综合不同流派的论点。本书的持久贡献是把重点放在调节全球经济的制度​,这与Polanyi多次流亡有直接关系。他从布达佩斯流亡到维也纳,然后是英国和美国;这些经历结合他的浓浓道德责任,使Polanyi成为世界公民。晚年时他写信给老朋友:『我的生活是「世界」生活,我过着人类世界的生活。我的著作是为亚洲,非洲,为新人类而写。』

  他对匈牙利家乡依然有很深的感情,他的「世界」生活有助他超越欧洲中心论的观点,把握全球经济措施的一套特定手段所培育和支持的急进形式民族主义。

  二战之后,Polanyi任教美国纽约市哥伦比亚大学,与学生从事资本主义之前社会的货币、贸易和市场的人类学研究。他连同Conrad Arensberg和Harry Pearson在1957年发表了《早期帝国的贸易和市场Trade and Markets in the Early Empires》;其后,他的学生把他这时期的作品编录为纪念文集[4]

Polanyi的论点:结构和理论


  《巨变》分为三部份。第一和第三部份集中于催生当时世界大事的情景:第一次世界大战、大萧条、法西斯主义在欧洲大陆兴起、美国「新政」以及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Polanyi在这几章提出一个谜团:为何欧洲在1815至1914年这相对和平与繁荣时期之后,突然经济崩溃和陷入两次野蛮的世界大战。第二部份是本书的核心;Polanyi提出解决方案。他回顾十九世纪最初几年的英格兰[5]工业革命,指出英格兰思想家如何发展市场自由主义理论以响应早期工业化的破坏,其核心信念是人类社会不应服从自发调节的市场。他解释因为英格兰成为领头的「世界工厂」,这些信念顺而成为世界经济的组织原则。

  在第二部分的下半部(第十一至十九章),Polanyi强调市场自由主义产生的必然反应:各方致力保护社会,减少市场的影响。这意味​​着市场自由主义无法正常发挥,而管治全球经济的制度导致国家之间和国内的关系日益紧张。和平崩溃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经济秩序崩溃导致大萧条;他指出这全是试图以市场自由主义组织全球经济的直接后果。

  第二项「巨变」是历史学,人类学和社会理论的兴起。《巨变》对十五世纪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事件都有重要观点,也提出一些原创观点,例如互惠和再分配在前现代社会的作用,传统经济学的局限以及「大自然」商品化的危险。许多当代社会科学家(人类学家,政治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从Polanyi的论点得到理论灵感,有越来越多的书籍和文章是以《巨变》的关键引言为框架。

  这本书非常丰富,尝试总结本书只是徒劳,本文能做到最好的只是阐述一些Polanyi的主要观点,这先要理解他的理论定位是独创的。很难把Polanyi配对政治景观的标准地图。他同意凯恩斯批评市场自由主义的许多观点,但他不是凯恩斯主义者。他一生自认是社会主义者,但与经济决定论所有流派有深刻分歧,包括主流的马克思主义[6]。他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非常定义与我们对这些概念的习惯理解迥然不同。

Polanyi的「镶嵌」概念


  解释Polanyi的思想,逻辑起点是他的「镶嵌[7]」概念,这也许是他对社会思想最为人熟知的贡献,也为理解他的论点引起巨大混乱。Polanyi首先强调迄今为止现代经济思想的整个传统是建基于经济体系是由各市场组成这概念,而各市场的联锁系统通过价格机制自发调节供给和需求。

  即使经济学家承认市场体系有时要求助政府克服市场失灵,但他们仍然借助经济是总合市场的平衡系统这概念。Polanyi的意图是指出这概念不同于整个人类历史记录的人类社会现实。他坚持在十九世纪之前,人类的经济必然是镶嵌在社会。

  「镶嵌」这术语表达的想法:经济不是如经济理论声言的自主,而是服从政治,宗教和社会关系。[8] Polanyi引用这术语,其意义是大于现在熟悉的意义:即是市场交易取决于信任,相互理解和依法执行合约。他利​​用这概念以突出古典经济学家,尤其是Malthus和Ricardo,与以往的思想家激烈决裂。历史的正常模式是经济服从社会,但他们的自发调节市场要求社会服从市场逻辑。

  「最终,这也是市场控制经济体系对整个社会组织有极其重要后果的原因:这意味着社会运作是附属于市场。社会关系镶嵌在经济体系之内,不是经济被镶嵌在社会关系。」“(61页)

  然而,这段落和类似的段落令人误解Polanyi的观点。人人往往以为Polanyi的说法是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兴起,经济成功从社会脱嵌[9],反过来主宰社会。

  然而,这误读掩盖了Polariyi论点的独创性和丰富。Polanyi确有说法:传统经济学家希望建立经济已实际脱嵌的社会,鼓励政治家追求这目标。然而,Polanyi也坚持政治家没有而且无法实现这目标。事实上,他多次说明完全自发调节又已脱嵌的市场经济体系这目标是理想国的任务,不可能存在。他在《巨变》开笔写道:

  「我们的观点:自发调节市场的概念意味着鲜明的理想国想法。这样的机制不可能存在而不会消灭人类和社会的自然物质,只会摧毁人类和把周围环境变成荒野。」 (22页)

为何「脱嵌」不能成功


  Polanyi认为建立完全自发调节的市场经济体系,人类和自然环境要变成纯粹商品,这必然会破坏社会和自然环境。在他看来,自发调节市场的理论家和盟友都在不断把人类社会推到悬崖边缘。但随着市场不受控制的后果显现,人们抵制和拒绝像旅鼠那样走向毁灭自身的悬崖。相反,他们脱离市场自发调节的信条,以挽救社会和自然环境免受破坏。在这意义上说,市场脱嵌是类似拉开巨大的橡皮圈。

  争取市场有更大自主权,增加了紧张程度。再进一步拉开橡皮圈,后果或是橡皮圈断开(代表社会解体),或是经济恢复到更为镶嵌的位置。

  这论点背后的逻辑在于Polanyi对真实和虚拟商品[10]的区别。Polanyi认为商品的定义是在市场出售的产品。依据这定义,土地、劳动力和金钱都是虚拟商品,因为最初不是为了在市场出售而生产。劳动力只是人类的活动;土地是被细分的自然环境;而现代社会的金钱和信贷供应必然是由政府政策塑造。现代经济学一开始就假设这些虚拟商品的行为是和真正的商品一样,但Polanyi坚持这花招有致命后果,意味着经济理论是基于谎言,而这谎言使人类社会陷入风险。

  Polanyi的说法有两个层次。第一层次是错误把自然环境和人类当作是价格将完全由市场决定的对象,这是完全错误的道德论点,违反了管治社会数百年的原则:自然环境和人类生活几乎一直被认为是有神圣的维度,不可能与劳动力和自然环境服从市场的概念调和。Polanyi反对把自然环境视为商品,预示了许多当代环保份子的论据。

  Polanyi论据的第二个层次是关于国家在经济中的作用。[11] 虽然经济应该是自发调节,但国家必须发挥持续作用,调节货币和信贷供应以避免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的双重危险。同样,国家要管理工人不断改变的要求:在失业时提供救济,教育和培养未来的劳工以及影响人口流动。在土地方面,各国政府要维持粮食生产的连续性,就要利用多种措施以保护免受收成和价格波动的压力。在城市地区,政府管理现有土地,是利用环境和土地使用法规。简而言之,管理虚拟商品的角色把政府放置在三个最重要的市场,市场自由主义终而完全不可能维持原来的观点,即国家是在经济体系之「外」。[12]

  「虚拟商品」说明经济体系不可能脱嵌。真正的市场社会需要国家积极管理市场,这需要政治决策,不能降低为某种技术或行政职务。[13] 当国家政策朝向脱嵌的方向,更大程度依赖市场自发调节,老百姓被迫承担较高成本。工人和他们的家人更容易失业,农民面临来自进口的更大竞争;两个群体的救济福利减少,要捱日子了。政府要花更大力气以确保这些群体能够承受成本的增加,不致参加破坏性的政治行动。这是Polanyi声言:「自由放任是规划的…」的部份意思;要有治国之道和镇压力量把市场逻辑和随之而来的风险加诸老百姓。[14]

缘木求鱼的后果


  利伯维尔场理论家寻求在社会思想中脱嵌经济,最终失败。但市场自由主义的理想主义是非凡智慧应变能力的源泉。「现代中央银行实际上是为了提供保护而发展起来的工具;没有保护,市场会摧毁亲儿:各种各样的商业企业。」(168页)

  由于社会不约而同从全面实验市场自发调节退缩,理论家总可以不把任何失败归咎于设计,而是实施时没有政治意愿。因此历史经验不能抹黑市场自律的信条,倡导者为失败找到滴水不漏的借口。这最近发生在前苏联,试图以「休克疗法[15]」强行推动市场资本主义。最后的失败众人皆见。但「休克疗法」的捍卫者依然归咎政治家太快屈服于政治压力;如坚持到底,是可以落实向市场迅速转向的好处。

  Polanyi怀疑经济能否脱嵌,也是他的「双向动力[16]」有力论据的源头。由于社会要脱嵌经济不可避免会遇到阻力,Polanyi认为市场社会是由两种对立动力组成:自由放任动力以扩大市场范围以及抗拒经济脱嵌的保护性反向动力。虽然工人阶级运动一直是保护性反向动力的重要组成部分,Polariyi明确指出所有社会群体都参与其事。例如,当周期性经济衰退破坏银行系统,企业集团坚持加强中央银行以保护国内信贷供应免受全球市场的压力。简而言之,甚至资本家也时不时抗拒市场自发调节的不确定性和波动,参与各种形式的保护措施以增加稳定性和可预见性。

  Polanyi坚持「自由放任是被规划;规划没有被规划。」他明确攻击市场自由主义;自由主义者指责「集体主义阴谋」针对全球市场架设防护屏障。Polanyi持反调,认为架设屏障是社会所有组群面对自发调节市场体系难以承受的压力时的自发和无计划的反应。只有保护性反向运动才可以防止经济脱嵌的灾难。

  Polanyi认为,放任经济的走向要有反向动力才可以保持稳定。例如,在1920年代(或1990年代),自由放任运动在美国横行无阻,势不可挡,过度投机和日益加剧的不平等破坏了持续繁荣的基础。Polanyi同情一般的保护性反向动力,但也承认有时会导致危险的政治经济僵局。他分析欧洲法西斯主义的兴起,承认双向动力任一都不能解决危机,紧张增加,直至法西斯主义势力日增,夺取政权,击败了放任政策和民主。

  Polanyi的双向动力论点,与市场自由主义和正统马克思主义在任何特定时刻的可能范围形成强烈对比。市场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都认为社会只有两个真正的选择:市场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虽然各自有南辕北辙的喜好,但都同意没有任何其他替代方案。

  相反,Polanyi坚持利伯维尔场资本主义不是真正的选择,只是理想国的愿景。此外,他定义社会主义是「工业文明社会的内在倾向,自觉服从民主社会,从而超越自发调节的市场。」(193页)这定义允许市场在社会主义社会继续发挥作用。Polanyi认为在任何历史时刻都有不同的可能性,因为市场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式嵌入。可以肯定的是,有些形式更有效扩大产出并促进创新;有些会更为「社会主义」,市场要服从民主方向;Polanyi暗喻十九和二十世纪都有既高效又民主的替代方案。[17]

全球体制的核心


  然而,Polanyi是成熟的思想家,不会天真的以为各国都可以自由选择调和双向动力的特殊方法。相反,Polanyi的观点与我们目前的情况相关,正是因为他把管理全球经济的规则作为他的框架核心。他对法西斯主义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兴起的论点,核心是国际金本位制限制了各国的政治选择。要理解Polanyi这部份说法,先要简短介绍金本位制的逻辑;这不是题外话,因为国际资本自由和自主流动的逻辑继续对当代市场自由主义发挥强大影响力。Polanyi认为金本位制是非凡的智力成果;这是创新的体制,把市场自发调节的理论付诸实践,一旦落实有能力使自发调节的市场看来是自然出现。

  市场自由主义想创造一个世界,争取最大机会扩大国际市场的范围,但先要找到一种方法让有不同货币的各国人民可以自由与对方交易。他们想到:如各国符合三个简单规则,全球经济将有完善的全球自律机制。首先,每个国家将其货币价值订定在固定的黄金数量,并承诺依照这价格买卖黄金。第二,各国的国内货币供应量都依据持有的黄金储备数量,流通货币有黄金支持。第三,每个国家致力使人民有最大自由参与国际经济交易。

  金本位制落实了全球自律的梦幻般机制。英格兰企业可以出口商品和在世界各地投资,有信心他们赚取的货币「等同黄金」。从理论上说,如某国某年处于逆差,因为国民在国外花的比赚的多,黄金流出该国储备支付欠下外国人的债务。[18] 国内货币和信贷供应自动收缩,利率上升,价格和工资下降,进口需求下降,出口竞争力增强。因此,该国的赤字自动偿还。没有政府重手干预,各国的国际账户将达致均衡。

  无需某种形式的世界政府或全球性金融机构,全球将统一成为单一市场;各民族国家各自享有主权,为了自身利益而导致他们自愿遵守金本位制规则。

金本位制的后果


  金本位制目的是要减少国家单位和国家政府的作用,建立一体化全球市场,但后果是完全相反。[19]

  Polanyi指出,金本位制在1870年代被广泛采用,讽刺的效果是反而强化了国家作为统一实体的重要性。虽然市场自由派梦寐以求的和平世界的唯一国际斗争只是个人和企业超越对手的竞争,他们努力通过金本位制实现这梦想反而产生了两起恐怖的世界大战。

  现实情况是简单的金本位制规则为人们带来无法承受的经济成本。当国内的内部价格结构偏离国际价格水平,国家面对黄金储备流失的唯一合法手段是通缩,意味着经济会持续收缩,工资下降导致消费减少,直至恢复外部平衡。

  这意味工资和农民收入急剧下降,失业率上升,企业和银行倒闭急剧增加。不仅只是工人和农民发现这类型调整的成本极高,商界本身也不能忍受伴随的不确定和不稳定。因此,金本位制一到位,整个社会开始串通试图抵消其影响。第一招是各国更多利用农业和制成品的保护关税。 贸易流量对价格变动较不敏感,各国一定程度上能较准确预测国际交易,较少受突然和意外的黄金流出影响。

  进一步权宜之计是在十九世纪后期欧洲列强,美国和日本匆匆建立正式的殖民地,自由贸易的逻辑一直强烈反对殖民,因为如所有生意人都有相同的市场和投资机会,帝国的成本不能抵消相应的好处。但随着国际贸易的保护主义兴起,这笔计算要倒过来。新征服的殖民地会受到帝国势力的关税保护,殖民国商人有特权取得殖民地市场和原材料。这时期的「帝国互争」加剧了英格兰和德国之间的政治,军事和经济竞争,最终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20]

  对Polanyi而言,各国的遗传密码没有帝国主义的冲动,而是随着各国在金本位制的无情压力下为了保护自身而萌生。资源从利润丰厚的殖民地流入,可能挽救国家免陷于黄金突然流出造成痛苦的危机,剥削殖民地的海外人群可能有助保持国内阶级关系不致变得更具爆发力。

  Polanyi认为市场自由派的理想主义导致他们发明金本位机制以带来日益繁荣的无国界世界。金本位制的无情冲击反而迫使各国巩固自身的国家,然后是帝国的边界。金本位制继续对各国发挥纪律的压力,但其有效运作受阻于各种形式的保护主义,例如关税壁垒和帝国崛起。但即使这全面矛盾体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轰然倒塌,人们是如此接受金本位制致使政治家要努力恢复。惨剧再次在1920和1930年代发生,国家被迫选择保护汇率或保护本国人民。法西斯主义就是在这僵局出现。Polanyi的看法是法西斯的冲动是为了保护社会免受市场影响而牺牲个人自由;这种冲动是普世的,但当地的突发情况决定法西斯能否成功夺取政权。

与当代局势相关


  Polanyi的观点对当代关于全球化的辩论十分重要,因为的新自由主义拥抱着启发金本位制的相同理想。自冷战结束以来,我们一直不断被告知,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时代,国界已经过时,全球和平新时代已奠定基础。一旦各国理解全球市场的逻辑并开放经济,商品和资本得以自由流动,良性竞争将取代国际冲突,产生更多更精彩的货物和服务。一如他们的前辈,新自由主义者坚持所有国家只需要相信市场自发调节的有效性。

  可以肯定的是,目前全球金融体系与金本位制有很大差异。汇率和各国货币不再固定于黄金价格,大多数货币的价值在外汇市场波动。强大的国际金融机构,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管理全球系统,发挥重要作用。但在重要差异的背后有基本的共同信念:如个人和企业有最大自由追求本身的经济利益,全球市场会让人人得益。正是这基本信念在背后支持新自由主义者有系统拆除对贸易和资本流动的限制,以减少政府在组织经济生活的「干扰」。

  一位极具影响力的全球化捍卫者写道:

  『在今天的全球经济,当国家承认…利伯维尔场的规则并决定遵从,穿上我称之为「黄金紧身衣」。「黄金紧身衣」是这全球化时代的标志性政治—经济服装。冷战时代有毛装(中山装),尼赫鲁夹克,俄罗斯毛皮。全球化只有黄金紧身衣。如贵国还没有量裁定做,很快就轮到了。』[21]

  作者接着解释黄金紧身衣要求国家收缩,消除对贸易和资本流动的限制,放宽对资本市场的管制。他还乐呵呵描述外汇和金融市场的国际贸易商这群「电子游牧族」如何执行这紧身衣的制约。Polanyi对三种虚拟商品的分析教导我们,新自由主义对全球层次市场自发调节的观念是危险的幻想。正如各国经济体系依赖政府的积极作用,全球经济体系需要强有力的监管机构,包括最后贷款人。没有这些机构,一些经济体系,或许整个全球经济体系,会受到沉重经济危机影响。但Polanyi教诲更根本的一点,是市场自由主义加诸老百姓的负担是根本不可持续。工人,农民和小商人绝不会容忍经济组织模式令他们日常经济情况受到周期性剧烈波动,不论时间长短。简而言之,新自由主义的无国界又和平的理想国要求全球数十亿老百姓有无限耐性,也许每五或十年有一段长时间他们的收入只及之前的一半或更少。Polanyi认为,指望老百姓要这样忍耐是道德错误和极不现实。对他来说,老百姓无可避免会动员保护本身免受这些经济冲击影响。

  此外,最近方兴未艾的新自由主义时期目睹了世界各地人民广泛抗议,试图抵制全球化的经济混乱。[22]随着人们日益不满,更难维持社会治安,增加了政治领导为疏导不满情绪而指责内部或外部敌人作为代罪羔羊的危险。新自由主义的理想国愿景就是这样导致不和平,加剧冲突。

  例如,在非洲许多地方,结构性调整政策[23]的破坏已导致社会解体、饥荒和内战。在冷战时期之后,其他地方出现了激进民族主义政权,对邻国和国内少数民族有不轨意图。在全球每一角落,激进运动往往结合宗教原教旨主义,准备利用全球化的经济和社会冲击。如Polanyi是正确的,这些紊乱迹象预示着未来更危险的情况。

  民主是替代品

  虽然Polanyi是在二战期间撰写《巨变》,他对未来仍持乐观态度,认为可以打破国际冲突的循环。关键的一步是推翻社会生活要服从市场机制的信念。

   一旦不再受这「过时的市场心态」[24]束缚,就可以走向国家经济及全球经济服务民主政治的坦途。Polanyi认为罗斯福的「新政」是这些未来可能性的模型。罗斯福的改革意味着美国经济将继续围绕市场和市场活动组织,但有一套新监管机制作为人和大自然与市场力量的压力之间的缓冲。[25]

  通过民主政治,人民决定老有所养,应受到社会保障的保护。同样,民主政治通过〈国家劳动关系法[26]〉扩大了劳动人民组织有效工会的权利。Polanyi认为这些措施是第一步,让社会可以决定通过民主手段来保护个人和自然环境免受一些经济危险的威胁。

  在全球层面,Polanyi期望国际经济秩序有高层次的国际贸易和合作。他没有一套蓝图,但写下清楚原则:

  「然而,随着金本位制的自动机制消失,各国政府可以放下绝对国家主权最具阻碍作用的特点,即是拒绝在国际经济领域合作,而同时较为容忍其他国家依照各自意愿来设计其国内机制,从而超越了十九世纪要求在世界经济轨道内的各国政权必要一致的有害教义。」(206页)

  换句话说,各国政府协调一套方便高层次国际贸易的协议,但各社会有多种手段缓冲全球经济体系的压力。再者,没有追求单一经济模式的压力,发展中国家有机会改善人民的福祉。这愿景也假设有一套全球监管结构以限制市场力量。

  Polanyi的愿景取决于扩大政府在国内和国际上的作用,他挑战现在流行的看法认为更多政府参与会无可避免导致糟糕的经济业绩和国家过度控制社会生活。Polanyi认为管理虚拟商品要求政府发挥重要作用是不可缺少的,因此没有任何理由认真对待市场自由主义认为政府在定义上是没有效率的说法,他也明确驳斥扩大政府必然采取压迫形式的说法。相反,他认为:

  「市场经济逝去,可能是史无前例自由时代的开始。法律的自由和真正的自由可以比之前的范围更广阔和更普遍;监管和控制不应只赋予少数人享有自由,应该是人人自由。」(207页)

  但他概述的「自由」概念不仅是减少经济和社会的不公义,他还呼吁要扩大公民自由,强调:

  「在已建立的社会,不墨守成规的权利必须在制度上受到保护。个人必须自由凭良心做事,无惧正好在社会生活一些领域中被委以行政管理任务的权势。」(207页)         

  他在《巨变》的结语是:

  「只要人类确实致力为所有人创造更多自由,就不必害怕权力或规划会对他不利和破坏他以这两者为手段建立的自由。这就是复杂社会中自由的意义,给予我们所需的全部确定性。」[27](210页)

  当然,Polanyi对二战后时代的乐观看法是事与愿违。冷战到来,意味着「新政」是美国改革的结束,不是开始。有计划的全球经济合作让位于相对迅速拓展市场的全球作用的新措施。

  可以肯定的是,欧洲的社会民主政府,尤其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从1940年代至1990年代取得颇大成就,这些具体证据表明Polanyi的愿景是既强大又现实。但较大规模的国家依然忽视Polanyi的愿景,Hayek等人鼓吹的市场自由主义持续取得上风,在1990年代占据领导地位。

  冷战至今已经过去,Polanyi最初的乐观态度可能最终得到平反。市场自由主义产生不可持续的经济危机和专制又具侵略性的政权,这些熟悉的场景有真正的替代方案:全球人民协力把经济服从民主政治,在国际合作的基础上重建全球经济。事实上,1990年代最后几年有明显迹象,以这样的跨国社会运动重塑全球经济已经不只是纸上谈兵。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活跃份子激烈抗议执行新自由主义规则的国际机构: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

  世界各地团体已开始激烈的全球对话以重建全球金融秩序。这种新兴运动面临巨大的障碍,要建立持久的联盟以协调往往有相互冲突利益的全球南北人民是艰巨的任务。

  再者,这种运动越是成功,面临的策略挑战越是强大。能否从下而上改革全球秩序而又不致令世界经济陷入危机和投资者恐慌,事态仍然是极度不确定,其重大意义在于全球经济的治理结构在史上第一次成为跨国社会运动活动的中心目标。

  这种跨国运动引证着Polanyi愿景的持续活力和实用性。对Polanyi而言,市场自由主义的最大缺陷是迫使人类目的服务非人性的市场机制的逻辑。相反,他认为人应该利用民主管治的工具控制和指导经济,以满足我们的个人和集体需求。Polanyi指出上世纪人类蒙受巨大痛苦,正是因为未能接受这挑战。他对新世纪的预言再清楚不过。




[1] Block, Fred“Introduction”to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by Karl Polanvi , June 2000。原文颇多脚注,大多是引文出处,译文只保留解释性批注。译本略有删节。

[2] Thatcher,各地有不同中译;本文选用港译「戴卓尔」,既优美又隆重。英国统治香港期间,重要人物都有官方中译名字,一般都选得很雅。本文特多人名,除几位家喻户晓的知名人物译文依循约定俗成的常见译名,其他的一概不译。

[3] 原注(iv):巧合的是《巨变》初版当年,Hayek也发表了他的名著《通往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前书庆祝美国「新政」限制了市场力量的影响,后者坚持「新政」改革导致美国走下坡,势将导致经济崩溃和极权政权。

[4] 这段略有删节。

[5] 野人献曝,不厌其烦提出中译常见的笔误。Britain才是「英国」,England是「英格兰」。英国正名是「United Kingdom of …联合王国」,包括England(英格兰), Scotland(苏格兰), Wales(韦尔斯)和 Northern Ireland(北爱尔兰),各自有管治机构和语言;苏格兰甚至有本身的税制,发钞银行和货币,近年有地方议会。噢,苏格兰足球队有本身的联赛,不参加英超!在一般情况下,以最大份额的英格兰作为「英国」未尝不可,但本书特多提到England的历史事件,不应当作是影响全国的「英国」事件。

[6] 原注(ix):Polanyi与马克斯主义的关系颇为复杂,是多本专著的主题。

[7] embeddedness

[8] 原注(x):当代学者每多引用和阐释Polanyi的「镶嵌」概念。不清楚他为何选用这术语,似乎借用采煤的比喻。他研究英国经济史,广泛阅读英国煤矿史;采煤是开采镶嵌在矿井四壁的煤块。

[9] disembedded

[10] fictitious commodities

[11] 原注(xiii):Polanyi的观点隐含着对市场作为自发调节机制的更具体批评。制造的商品如因产量多而价格下降,可以鼓励​​增加消费和抑制新生产以恢复平衡。价格机制对虚拟商品的有效影响会降低,因为不能假设会自动增加或减少供应。

[12] 原注(xiv):对于许多其他商品,政府参与也是市场竞争的先决条件。

[13] 原注[xv]:货币主义曾多次试图建立固定规则管理货币供应增长以消除央行行长的酌情权,但全归于失败。没有这样的公式,退而思其次是赋予央行行长半宗教和神谕式权威以掩盖其政治作用。

[14] 原注[xvi]:这是Polanyi解释英格兰〈新济贫法〉的核心论点;建立劳动力市场,国家要大幅度提高镇压的力量。他的解释得到后来学者的支持,但他对史宾汉兰制度的多个观点受到质疑。

[15] shock therapy

[16] double movement

[17] 原注(xx):Polanyi直接启发1980和1990年代的学术思潮,分析「资本主义的品种」,发现各国的市场镶嵌情况有非常显著的差异。

[18] 原注[xxii]:黄金流出的机制同样巧妙,无需政府采取行动。由于逆差国人民在国外花的比赚的多,他们的货币有更大供应,其价值相对于其他货币将下降。当币值低于一定水平(称为黄金点gold point),国际银行家就有利可图:把货币换成黄金,然后把黄金在另国以较高价格出售。黄金就是这样从逆差国流向顺差国。

[19] 原注(xxiii):Polanyi知道金本位制的实际运作与理论有很大差异。

[20] 原注[xxv]:Polanyi的说法完全不同列宁的论断;后者认为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加剧是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最后阶段金融资本增长的产物。Polanyi不厌其烦指出金融资本家可以是防止战争的主要力量。

[21] 原注[xxvi] : Thomas Friedman, The Lexus and the Olive Tree. (New York: Farrar Strauss, 1999), p. 96. 中译《了解全球化--凌志汽车与橄榄树》蔡继光译,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22] 原注[xxvii]: John Walton and David Seddon, Free Markets & Food Riots: The Politics of Global Adjustment. (Cambridge, Mass.: Blackwell, 1994).

[23] 1970年代以来,西方银行向第三世界借出大批贷款。第三世界债务从1980年的5,670亿美元急增至1992年14,190亿。这期间的利息偿还达7,710亿,本金偿还有8,910亿。在支付大笔利息后依然债台高筑,是因为第三世界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要求下借新债还旧债。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国家的债务与国民生产总值之比,从1982年的51%急增至1992年的100%。第三世界向IMF借钱,就要满足IMF的「结构性调整计划Structural Adjustment Programme」;有三大手段:实现市场开放、贸易自由和削减预算赤字与经常帐户逆差。

[24] 原注[xxix]:obsolete market mentality是Polanyi在1947年发表的重要论文的题目。

[25] 原注[xxx]:「新政」没有怎样保护环境,但环保份子参照「新政」的监管模式取得政治权力和赢得改革,成立环保署这些机构。

[26] National Labor Relations Act

[27] 原注[xxxii]:Polariyi相信复杂社会要求国家垄断暴力。「权力和强迫是那现实的部份;禁止社会有权力和强迫,是不能成立的理想。」(2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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