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安德烈·布勒东《超现实主义宣言》(1929-1935)
从富有生命力的作品看超现实主义
(1953年)
目前大家都知道,作为一个有组织的运动,超现实主义诞生于就语言而展开的大规模活动之中。针对这个话题,人们不会总是重复说,超现实主义早先所提出的自由关联或自动写作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在实践这种方法的作者心中,这些成果并不属于美学标准的范畴。自从有些作者的虚荣心在左右这种美学标准之后,整个行动就变了样,更糟糕的是,使这种行动成为“幸福之巅”的可能性也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就是要找回语言的秘密,而语言的各个元素不再漂浮在一片死海之上了。因此,重要的是要让这些元素摆脱那种越来越实用的用法,这是使其摆脱束缚并恢复自身能力的唯一手段。对轻视语言的举动做出严厉的反应,这种需要已随着洛特雷阿蒙、兰波、马拉美等人而显露出来(与此同时,在英国则随着刘易斯·卡罗尔而显露出来),从那以后,这种需要必然会以更迫切的方式表现出来。我们不妨看看眼前的证据:未来主义的趣味变化无常,可它却关注“自由的文字”;“达达”则采取无意识的行动,还有丰富多彩的“文字游戏”活动,这类活动勉强与“语音的魔法”或与“鸟语”联系在一起(如让-皮埃尔·布里塞、雷蒙·鲁塞尔、马塞尔·杜尚、罗贝尔·德斯诺斯),一种“文字革命”则猛烈地爆发开来(詹姆斯·乔伊斯、e.e.卡明斯、亨利·米肖),而这场革命只能得到“文字主义”的成果。在造型艺术方面,变化同样反映出人们的不安心理。
尽管各种尝试反映了反抗语言压力的共同愿望,但有些尝试,比如超现实主义所发明的“自动写作”以及乔伊斯式的“内心独白”,则在本质上截然不同。换句话说,这类尝试是以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为基础的。乔伊斯拿一种变迁与刻意组合的幻想潮流相对比,他竭力将那变迁从各方面显露出来,而且这一变迁终究是以模仿生活为目标的(在这种条件下,他得以在艺术领域里维持下去,却再次落入荒诞的幻想之中,难免被列入自然主义及表现主义的流派之中)。“纯心理的自动写作”支配着超现实主义,它拿某种源泉的流量与幻想潮流相对比(初看起来还是很有节制的),其实就是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去探索,人们无意去影响这个潮流,因为他们无法确信这个源泉是否很快就干涸了。在超现实主义问世之前,只有源泉渗出的某些东西能让人认识到源泉清澈的程度,过去人们并没有留意过那些渗出的东西,比如在“似睡非睡”或“刚刚睡醒”状态下所说的那些话。超现实主义关键性的举动就是将这些话的连续进程表现出来。经验表明,在这个过程当中,只出现了很少的新词,既没有出现割裂句法的现象,也没有发生词汇解体的现象。
我们现在面对的计划与乔伊斯当年所设想的计划完全不同。不必再让自由组合的思想去为构思一部文学作品服务,这样一部作品希望以其创新精神超越以前所有的作品,但借助多种发音、多种语义以及其他手段,则意味着重新使用语言的随意性。对于超现实主义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要让自己相信,人们已经发现了语言的原物质(取化学之含义),因为从那儿开始,人们就知道到哪里去获取这一物质。显然,过多地再现这种物质是没有意义的,这句话是说给某些人听的,他们对我们这么快就放弃自动写作实践而感到惊讶。到目前为止,我们强调指出,这种写作成果在对比时将注意力集中到某一领域,欲望能在那里毫无约束地提出来,那也正是幻想蓬勃发展的领域。我们并未过分强调这种举动的意义及影响,此举的目的就是要让语言散发出真正的活力,最好是从有所指的东西一直追溯到符号,当然一下子转到词音的源头上也是不可能的。
正是在某种精神的激励下,这样的举动才成为可能,甚至为大家所接受。这种精神曾催生了神秘的哲学,由于陈述是一切的根源,那么“就应该酝酿出一个名字,名不正则言不顺嘛”。在诗歌及造型领域,超现实主义的贡献就是大力颂扬了这个名字的酝酿过程,进而让所有与这个名字无关的东西显得非常渺小。
隔一段时间之后再重温这一切,我注意到,《第一宣言》为超现实主义所下的定义只是把一句传统的口号“再次割裂开来”,依照这句口号的说法,“要打破推理力的鼓,然后再慢慢地欣赏鼓上的破洞”,这让当时看似神秘的象征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尽管如此,有些学科打算在这条路上做开路先锋,并声称能取得进展。与这些学科所不同的是,超现实主义从未试图去掩饰魅力点,这一点闪现在男女的爱情之中。正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最初的研究将超现实主义带入一个欲望称王的地方,因此超现实主义就更不会去掩饰那个魅力点了。在诗歌领域,超现实主义突出了思辨过程的结果,这一过程的目的就是让女人赢得越来越多的东西,而且似乎使人感到又回到了18世纪中叶。从基督教的废墟里显露出一个全新的女人形象,那是帕斯卡尔生前所了结的废墟,而且“地狱”最初一直伴随着她的脚步(反映在拉克洛、萨德、马修·刘易斯的作品里),这个女人的形象代表着男人的运气,在歌德看来,这一形象倒愿意被男人拿去作为建筑物的拱顶石。说实在的,这个观点有过一段曲折的历程,先后经历了德国和法国的浪漫主义(诺瓦利斯、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奈瓦尔、圣西门主义者、维尼、司汤达、波德莱尔),尽管在19世纪末遭到围攻(于斯曼、雅里),但这一观念却排除所有诋毁它的东西,使我们看到它那极为清晰的思路。对于超现实主义来说,只要回忆过去,甚至回忆极为久远的过去,比如参阅爱洛伊丝的信,就能发现心线播撒出多么奇妙的星星呀。以抒情的观点来看,大部分曲调都会在这条心线的线路上涌现出来,超现实主义当然不会忽略这一点,这些曲调将把人推到自己的境遇之上,使大家产生连锁反应,人人都能感受到激昂的情感。荣誉最终还是归属于女人,不管她是索菲·冯·库恩,还是迪奥蒂玛,不管她是卡琴·冯·海尔布隆,也不管她是奥雷利娅,还是米娜·德·万格勒,“黑维纳斯”或“白维纳斯”,或是“牧羊人之屋”的夏娃。
这些论述的目的就是要让人去理解超现实主义在人类面前所采取的态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超现实主义的这个态度被人看作是消极的。在超现实主义里,女人得到大家的爱戴,而且受到褒扬,就像人在履行诺言之后受到褒扬一样。那个她身上所带有的只对某一个人有效的(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去发现这一点)征象足以让人驳斥所谓灵与肉的二元性。在这个层次上,性爱肯定完全与情爱融为一体了。异性相互吸引的魅力应该足够大,才能通过完美的互补性实现灵与肉的统一。当然,实现灵与肉的统一过程将会碰到许多障碍,人们并不想否定这一点。尽管如此,只要我们认为寻求这种统一是值得的,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不去曲解这样一种爱情的概念,哪怕是出于气恼的原因,那么生活中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压倒我们内心所怀抱的渴望。虽然人在这条路上遭遇过惨痛的失败(这种失败常常与社会的专制有关,因为社会专制总会把可选择的资源限制到最低限度,将夫妻二人当作靶子,鼓动所有的力量从外部去拆散他们),但这绝不会使人对这条道路感到失望。实际上,这尤其涉及是否有必要让原始的阴阳人复原的问题,各种各样的传说都曾提到过这样的人,提到过那个想借助于我们而显形的化身。
在这种前景下,人们一定要预料到,至此为止,在模糊意识或在自责之中,性欲或多或少受到忌讳的压抑,但性欲会表现出迷惘、狂乱的样子,难以越过无止境的延长时限,而人的梦境却超越了这个时限。
确切地说,超现实主义在此故意背离了大部分的传统学说。依照传统学说的说法,性爱是一个幻梦,而充满激情的爱是一种可悲的星光陶醉,《创世记》里的蛇已预示了这种陶醉感。只要这一爱情能在各方面与激情的称号相吻合,也就是说,只要这一爱情意味着自由的选择,那么它便可以打开世界上所有的大门,那么从本质上讲,在这个世界里,就不会再出现痛苦、堕落、罪恶等问题。
超现实主义对待自然的态度首先是由诗歌“形象”最初的概念所支配的。大家知道,超现实主义找到某种方法,人在极为放松的条件下能够获得某些启示,放松精神要比集中精神好得多,这一启示使人将现实中差别很大的两种元素融合在一起,而理性是绝不会将这两种元素联系起来的,要暂时摆脱所有的批评精神,才能让这两种元素相互比较。当人们突然发现思想生成的形式,而且意识到思想那取之不尽的源泉时,这个截取火花的奇妙手法使人对这个世界以及对自身的认识变得不那么浮浅了。于是,他证实“所有上面的和下面的东西完全一样”,所有里面的和外面的东西完全一样,虽然这一做法的确是不全面的,但至少是他本人亲自做的。从这时起,世界就像一个密码文件似的展现在他眼前,这份密码文件一直神秘莫测,就像有人没有受过体操训练,却能随意在体操器械上做动作一样。我们不会过于强调这样一个事实:暗喻在超现实主义里享有充分的自由,而且把(预先做好的)类比远远甩在身后,夏尔·傅立叶及其弟子阿方斯·图斯内尔曾试图在法国鼓励人们使用类比的手法。尽管暗喻与类比都想使用“对应”的方法,但两者之间的差距就像高空与地面之差一样[1]。人们明白,在虚渺的技术进步精神里,问题并不在于提高移动的速度和便利条件,而在于要能控制导电电流,从而让人们建立的联系获得重要的成果。
至于问题的实质,即人的精神与感觉世界的联系,超现实主义在此与不同的思想家相遇,比如像路易·克洛德·德·圣马丁及叔本华那样截然不同的思想家。和这些思想家一样,超现实主义认为,我们应该“设法依照我们本身去理解自然,而不是依照自然去理解我们自己”。尽管如此,超现实主义绝不会同意人比其他所有的生物都更有优势,换句话说,世界将在人的身上臻于完美,这是把最不合道理的公设、最粗俗的恶习归咎于神人同形论的做法。超现实主义在这方面的立场接近钱拉·德·奈瓦尔的立场,奈瓦尔在其著名的十四行诗《金色诗句》里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立场。随着人在自己所设立的进化系统里越来越往下走,与其他生物相比,他判断意愿与痛苦的能力越来越弱,他只能以谦恭的姿态拿自己所掌握的那点知识去辨认四周的东西[2]。为此,人所掌握的手段就是诗的直觉。而诗的直觉在超现实主义那里不受任何约束,它不但力图去吸收所有已知的诗歌形式,而且还要大胆地开创新的形式,因此它有能力去掌握世界上所有诗歌的结构。只有它能向我们提供引线,将我们再次带到神秘的直觉之路,而神秘的直觉则是超感性现实的素养,是在“永恒的神秘之中看不见的隐形之物”。
[1] 傅立叶就“激情的类比或人类激情的象形图画”而阐述的理论倒是个绝妙的主意,而且他还天真地去实践这一理论,甚至有人为这一理论提供佐证,但这些佐证往往使人感到惊愕不已。
[2] 在这方面,任何人都没有勒内·盖农在其《生物的多种状态》(Les Etats mul-tiples de l’être)里说得好,说得透彻,他以为:“人在宇宙间占据优势地位,或者从形而上学的角度看,人比其他生物更高贵,因为人具有某种特权,这种看法是荒谬的。实际上,人的这种地位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就像其他所有生物一样,在生命的等级排列中,人所处的位置是由其本性所决定的,也就是说,是由环境的局限性所决定的,这一位置既未给人带来绝对的优势,也未给人带来绝对的劣势。我们之所以有时会特别关注这一位置,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正处在那个位置上,因此对我们来说,这显然具有一种特殊的重要意义,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相对的、无关紧要的观点,代表着人在现有表现形式里的一种观点罢了。”其实这样一种看法并不是我们从盖农那里借鉴来的,因为在我们看来,这种看法应属于基本常识的范畴(而这却是世界上分歧最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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