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马克思 -> 传记·回忆·评论 -> 玛丽·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2012)

32)《资本论》问世



  “你看到什么没?”普桑小声问波尔伯斯。
  “没有,你呢?”
  “没有。”
  “那个老骗子在耍我们。”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



  马克思在汉诺威等着汉堡书商寄来印张的校样时,恩格斯写了一封长信给他,向他坦露自己近20年来一边支援他一家人一边期盼他的伟大著作面世期间未曾向他表露的话。

  我一直认为,使你长期来呕尽心血的这本该死的书,是你的一切不幸的主要根源,如果不把这个担子抛掉,你就永远不会而且也不能脱出困境。这个一辈子也搞不完的东西,使你在身体、精神和经济方面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非常清楚地了解,现在,你摆脱这个梦魔后,会感到自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这种彻底的转变使我高兴得不得了,第一,是为了这件事情本身,第二,特别是为了你和你的夫人,第三,因为现在的确是使这一切都得到改善的时候了。

  恩格斯说,再过两年他和欧门—恩格斯公司的合同就要期满,他就要彻底离开商业世界。“我最渴望不过的事情,就是摆脱这个鬼商业,它占去了我的一切时间,使我的精神完全沮丧了。只要我还在经商,我就什么也不能干。”自然,这意味着收入的极大减少,但恩格斯觉得“如果事情照目前这样发展下去,即使到那时不发生革命,一切财政计划也没有终止,那么事情也总是会安排妥当的。假如不发生革命,等我脱身出来的时候,我打算开他一个大大的玩笑,写一本有趣的书:《英国资产阶级的苦恼和欢乐》。”〔2〕
  马克思也在畅想。在汉堡时,迈斯纳对他极为热情,保证会出版他的著作。〔3〕满怀期望的马克思写信给日内瓦的朋友说《资本论》“无疑是向资产者脑袋发射的最厉害的炮弹”。〔4〕他写信给纽约的朋友说,争取一年内出版三卷(虽然刚完成第一卷),现在他正在利用每一刻完成这部著作:“为了它,我已经牺牲了我的健康、幸福和家庭。……我嘲笑那些所谓‘实际的’人和他们的聪明。〔5〕如果一个人愿意变成一头牛,那他当然可以不管人类的痛苦,而只顾自己身上的皮。”他还写信给恩格斯说:“我希望,并且坚信,再过一年我会成为一个不愁吃穿的人,能够根本改善我的经济状况,并且终于又能站稳脚跟。”〔6〕
  马克思在49岁生日那天收到了第一批印张的校样,出版商也已经在报上登出广告,宣传这本书即将出版。〔7〕事情的发展非常顺利,马克思信心满满,在汉诺威期间,他住在一个不折不扣的崇拜者家里(或者如他所说,一个狂热的崇拜者)。路德维希·库格曼是一名妇科医生,早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合作写《神圣家族》时,便注意到了他们,此后阅读和收集了他们的所有著作。库格曼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或者马克思看法如何不得而知,但他是纯粹的资产阶级。〔8〕不管原因如何,对于库格曼收集的作品比他们两人的加在一起还要完备,马克思感到极为诧异。暂时没了《资本论》的写作重压,又有库格曼的精心照顾,马克思说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了很大改善。

  马克思家的女人都在抱怨将近一个月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小燕妮说大家担心他被俾斯麦抓了。劳拉说“还以为你不辞而别,打算从我们当中溜走了”。

  每次家里写信给马克思,都问他何时回来。他最终启程返回伦敦。马克思说,虽然“又是家庭的烦恼,内部纠纷和忙碌,而不能以蓬勃的朝气,无牵无挂地进行工作”,自己还是必须尽快回伦敦去。〔9〕
  4月10日,马克思从伦敦出发去德国交书稿,5月19日回到英国,途中短暂停留汉堡与迈斯纳见面,收取了部分稿酬。他可能的确急着回去工作,却又好像并不急于回到莫丹那别墅。
  马克思终于回到妻子、女儿,还有对他最为期盼的拉法格身边。但马克思回到伦敦3天后,便前往曼彻斯特给恩格斯看校样。恩格斯还没有看过书的内容,马克思迫切需要听到他的评价,因为恩格斯对书的主题的了解并不比他差多少,他把恩格斯看作是最重要、也是最难通过的评判家。马克思出发去汉堡前曾建议恩格斯读一读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不出名的杰作》,他说这部小说“充满值得玩味的讽刺”,就此给了恩格斯一个暗示。〔10〕巴尔扎克的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一个画家穷数年之力,在无比期待中创作出了一幅杰作,却没有其他人能看到或看懂。
  恩格斯的第一反应有好有坏。他是分批收到的书稿,每批16页。
  他稍微批评说第二批比较难懂,“带有一些受痈困扰的痕迹”;“辩证”部分比之前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更加明确,但他自己更喜欢前一本书的某些地方。〔11〕总的来说,他说对于读过的部分很喜欢。
  恩格斯的些许担忧显然被马克思忽略了,他说恩格斯的肯定让他感到欣慰,马克思承诺如果能找到稿酬优厚的出版商出英文版(他觉得这应该不用等很久),就给莉齐·白恩士从伦敦带一套服装。〔12〕
  自从劳拉和拉法格订婚,马克思一家就把大量精力放在了他们身上。1867年春,他们在汉普斯泰特荒阜学习骑马时,很是引起了一番动静。坐在马鞍上的劳拉美丽、自如,保尔却是一副害怕的样子,不敢抓缰绳,而是紧紧抓着马的鬓毛。(杜西给他做了一个垫子,让他骑马后淤青的臀部能舒服点。)〔13〕马克思的注意力却在大女儿身上。他暗暗地担心她,因为她处在一种尴尬的社会境况:妹妹已经准备结婚,自己却还没有追求者。他在德国时,曾想让她到德国去,换一换环境。但她拒绝了:“我可以向您保证,事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在家里非常自在。……我一点也不需要假惺惺的笑容来怜悯我……虽然这样的笑容比比皆是。”〔14〕
  一直以来,小燕妮对感情都不像对思想那样感兴趣,这段时间尤其如此。随着登上舞台的希望越来越小(一方面她的健康状况不佳,另一方面作为马克思的女儿这样的想法并不现实),她开始尝试写剧本。〔15〕她在这段时间写了一出将个人情感与政治结合的戏剧,灵感来自于莎士比亚和她自己的家庭(其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我亲爱的爸爸,您的话让我伤心,让您的人民哭泣,您隐退了,谁来保护他们的事业?”)。〔16〕此外,她一页一页誊写关于1848年起义的英语、法语和德语诗歌以及法语散文,同时关注国际工人协会支持的罢工在英国和法国的进展。每一天,她的政治思想和文笔都在静静地提高。
  1867年夏天,拉法格的家人邀请马克思家的三个女儿跟保尔一起去波尔多游玩。马克思和燕妮不想在给女儿们购置行头上省钱。拉法格提出自己出钱,但马克思没有同意——他必须表现出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家人。结果,他用交房租的钱给女儿们买了船票,只能向恩格斯求助,免得被赶出去。〔17〕
  燕妮和马克思知道拉法格的父亲是做红酒生意的(他们觉得规模应该不小),在古巴、新奥尔良和法国都有土地和房产。老拉法格答应给儿子10万法郎〔18〕(相当于大约4000英镑)作为结婚礼物,这也让燕妮觉得自己的二女儿应该能确保一生轻松、富足,没准儿还能帮两个姐妹找到合适的伴侣。他们显然从未想过,以女儿们的出众才华,完全可以不依靠丈夫,独自在这个世界闯荡出一番天地。在女儿们的问题上,燕妮和马克思的想法出奇地传统。
  在保尔的陪伴下,三个年轻的女孩穿着最好的服装,踏上了前往法国的旅程,但很快她们就发现,她们应该穿平时在家里穿的更加舒适的衣服的。旅途遥远,在炎热的天气里,她们不停地更换火车和马车,加上沉重的行李,她们的旅途极为辛苦。等到了目的地,她们的漂亮服装打皱了,精美的发型散乱了,洁净的脸上也弄得脏兮兮。但海上的旅程还是很愉快的。小燕妮说大家兴致都很高,她们发现拉法格的父母都是“慷慨高贵的人”。小燕妮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自己忍不住反驳了保尔无比坚定的无神论主张,因为过度崇拜任何主义都是荒谬的,这让他的父母极为高兴。但她对于拉法格一家人不喜欢别人说自己是混血儿而感到诧异。小燕妮极为少见地说到了父亲的犹太人血统:“那些对我们的出身感到羞耻的人,倒是能跟他们找到共鸣。”
  她们在波尔多住了一段时间之后,跟拉法格一家人去比斯开湾法国海岸待了很长时间。此时,小燕妮23岁,劳拉将近22岁,杜西12岁。这是她们三人第一次一起独自待在英国之外。小燕妮说她们的服装和穿着在法国引起了一场“轰动”,鉴于她是三人中最不虚华的,她的话应该可信。她们不论在外表上还是思想上都是强大的组合,还都很爱闹,保尔很快和她们打成一片,小燕妮和杜西都把他当作了哥哥。〔19〕
  她们整个8月都待在海边,直到9月10日才回到伦敦。虽然法国之行与她们平时的生活相比极为遥远,但在旅途中,她们还是时刻关注着父亲的书的进展,对此,马克思和燕妮都很乐观。回家前,小燕妮写信给母亲说:“这些德国蠢人终于肯给我们的摩尔一点公正了——他们永远无法报答他为他们所做的一切。”〔20〕
  印张不断在伦敦和曼彻斯特间传递。整个8月,邮差每次敲响马克思家的门都是带来恩格斯对《资本论》的评价,然后马克思几乎每次都要让他带上更多的资料,送往曼彻斯特。马克思经常对着恩格斯的来信自言自语——解决上面提出的问题。(杜西回忆说,曾听到他在书房里像恩格斯就在身边一样对话,说着“不,那样不对”或“这一点你是对的”,或者对恩格斯以非常幽默的方式提出的问题报以大笑。)在女儿们和拉法格都不在家的8月,马克思的进度很快。8月14日,他已经校完第48印张,估计能在本星期内把“这些讨厌的东西”完成。〔21〕他终于比预期提前了一次:两天后的夜里两点,他校完了《资本论》第一卷的最后一个印张——第49印张。
  马克思筋疲力尽,但又浑身轻松,同时心中充满感激。他写了一封短信给恩格斯:“这样,这一卷就完成了。其所以能够如此,我只有感谢你!没有你为我作的牺牲,我是决不可能完成这三卷书的巨大工作的。我满怀感激的心情拥抱你!……我的亲爱的、忠实的朋友,祝你好!”马克思把《资本论》献给了另一位自始至终对他忠诚和慷慨的朋友:鲁普斯。〔22〕
  总的来说,对于马克思能够把复杂的经济理论用如此简单的语言轻松地解释清楚,恩格斯感到极为惊异。他说,自己第一次看到劳动和资本的关系得到如此充分和相互联系的叙述。〔23〕数年后,恩格斯解释说:“马克思发现资本主义与封建制度和奴隶制度一样,都依赖于剥削广大人民。”但恩格斯也不是没有提出批评,〔24〕而他的批评正预示着书到了读者手中之后会面对的问题:

  但是你怎么会把书的外部结构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第四章大约占了二百页,却只分了四个部分,……此外,思想进程经常被说明打断,而且所说明之点从未在说明的结尾加以总括,以至经常从这一点的说明直接进入另一点的叙述。这使人非常疲倦,在没有密切注意的情况下,甚至会使人感到混乱。〔25〕

  但这些意见太晚了,来不及体现在《资本论》德文第一版中——清样已经交给迈斯纳,印刷工已经准备印刷。9月中旬,马克思带拉法格去曼彻斯特短暂拜访恩格斯,让他看看这个年轻人,他们回到伦敦时,1000本《资本论》已经印好。〔26〕
  马克思周围的人刻意没有特别庆祝。根据以往的痛苦经验,马克思、燕妮和恩格斯都知道,如果无法立刻引起出版界的注意,结局仍将是失败。为避免这样的情况出现,所有人都动员了起来。劳拉和拉法格开始把《资本论》的序言翻译成法语,在法语报纸刊登。〔27〕马克思夫妇和小燕妮写信给在德国、瑞士、比利时和美国的所有熟人,告知他们出版的消息,希望他们购买和写些书评。恩格斯写了至少7篇匿名书评,发表在欧洲和美国的德语和英语报纸上,通过不同风格和特点的文字,对《资本论》给出不同观点——有称赞,有批判;有的从经济角度,有的从社会角度。〔28〕(小燕妮称赞他能如此驾驭“各种观点和各种特征”简直就是一场成功的戏剧演出。)〔29〕
  恩格斯鼓励其他朋友采用自己的办法,确保《资本论》获得成功。他告诉库格曼说,长篇和短篇的评论都需要,关键是要“使这班先生们无疑试图奉行的完全沉默的政策行不通,而且要尽快使它行不通”。恩格斯说,最好是让《资本论》受到批判:“主要的是要经常不断地发表对该书的评论。由于在这种场合下,马克思的手脚受到束缚,而且他像少女一样腼腆,所以正是我们这些第三者,必须来做这件事。……用我们的老朋友耶稣基督的话来说,要像鸽子一样驯良,像蛇一样灵巧。”〔30〕
  此时的马克思很郁闷。有些朋友收到书后表示看不懂。〔31〕库格曼的妻子盖尔特鲁黛便是如此,马克思只得答应把读懂这本书的“方法”告诉她,向她建议了几个比较容易读懂的章节,并让库格曼给她解释复杂的术语。〔32〕曾经用一套无边无际的闲扯让劳拉无所适从的国际工人协会英国代表彼得·福克斯说自己拿到书后,〔33〕“感觉像有人送了头大象给自己,不知道该用来做什么”。〔34〕一个年轻的德国制造商读完后,觉得马克思肯定在缝纫机行业干过。〔35〕
  《资本论》出版后一个月,马克思无法入睡,又长了痈,而且位置很不巧,让他只能侧躺着。他说自己无法进行第二卷的写作,部分原因是身体状况使然,部分原因是拉法格已经完全住在了家里,经济压力更加困扰着他。但他无法思考的真正原因,显然是他急于看到公众对第一卷的反应。在这段苦闷的时间里,他找到了一个地方躲藏,那就是16世纪的法国诗歌,他还特意誊抄下来,寄给恩格斯。〔36〕
  11月,《资本论》没有受到关注,不但远未能像炸弹一样在资产阶级头顶炸响,反而没能产生任何影响。马克思告诉恩格斯说:“对《资本论》的沉默,很使我不安。”“那就只好像俄国人那样——等待。忍耐是俄国外交和成功的基础。但是咱们大伙都只有一条命,等到头来会等死的。”〔37〕到12月,仍然只有沉默。马克思说自己卧在了床上。〔38〕写信给恩格斯祝福新年时,他说自己“蜷着身子躺了好久,疾病来势汹汹。你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我三个星期没有抽烟!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39〕
  马克思虽然说到俄国人的耐心,自己却不是有耐心的人,而且他对民众接受改变的能力的判断并不准确——不论是接受新思想还是起义。他一直说教育工人阶级、让他们做好执政的准备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时间,可他却同时希望他们能够吸收和理解《资本论》,而且还要马上做到。即便抛开书中的数学公式、各种语言、各种旁征博引以及抽象理论不谈,单论这本书的厚度,就让人几乎不敢接近。马克思在书中介绍的理论对他和恩格斯而言清楚明了,那是因为他们从1844年起就在不断地讨论这些。他们好像忘记了马克思的思想(虽然不全是新的或原创的[⑥])〔40〕要制造的是一场理论地震——一场思想上的革命,目标是要动摇这个在1867年又达到一个新高点的年轻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根基。〔41〕在书中,马克思把一面镜子放在这个社会面前,让剥削者和被剥削者都像他一样透过这面镜子看清他们之间的可怕的真实关系。
  此外,《资本论》给读者一种这本书是独立的两本书的错觉。马克思大量使用脚注(有的占满一页),使得读者觉得需要把正文和注释分开理解,就如一位钢琴家在同时使用两组琴键弹奏。某种意义上说,这种风格有点回归马克思家悠久的拉比传统的意味:与犹太人的传统说教典籍《阿加达》不无相似之处,通过双层方法解释典籍中的真理,比如表面上的加上隐藏着的,高声呼喊加上低声细语。
  即便对能够抓住主旨并且不被形式影响的知识分子来说,消化这本书也不容易。有些人把这本长达800页的著作看作一种侵略。英国社会主义者亨利·海德门这样描述同时代人对《资本论》的最初反应:“像我们今天,尤其是在英国,击剑的时候都要在剑尖上放一块柔软的扣子垫着,马克思却让剑尖裸露着,无情地向对手发动进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自然无法让我们一副绅士作风的伪斗士们和只进行精神锻炼的朋友们相信他——这个对资本和资本主义毫不留情的争论家和愤怒的攻击者——真的是对这个时代思考最深的人。”〔42〕
  马克思要在书中讲述的是资本主义制度的起源、运转和最终覆灭。〔43〕熟悉《共产党宣言》的读者也许想在《资本论》里找到一个简单、激烈的起义号召。但《资本论》很缓慢,它是导师而非斗士的作品。马克思在书中描述的革命是一个长期、缓慢的过程的结果。它可能温和到只是为了赢得更短的工作日,也可能大胆到要推翻一种经济和社会制度,这种制度诞生于16世纪,却已成长为一个工业和军事的庞然大物,为了永不满足的利润追求,压榨人和环境:

  美洲金银产地的发现,土著居民被剿灭、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矿山,对东印度开始进行的征服和掠夺,非洲变成商业性地猎获黑人的场所——这一切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曙光。……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44〕

  马克思首先带着读者了解资本主义制度的内部运转方式,这里也是容易让他的直接受众迷惑和失望的地方。在《资本论》的前250多页,他把经济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关系分解到非常细小的层次。他在书的开头便对商品进行了近距离的观察,这使得读者难以看到更大、更重要的画面:

  我们再拿两种商品小麦和铁来举例。不管二者的交换比例怎样,总是可以用一个等式来表示:一定量的小麦等于若干量的铁,如1夸特小麦等于a英担铁。这个等式说明什么呢?它说明在两种不同的物里面,即在1夸特小麦和a英担铁里面,有一种等量的共同的东西。因而这二者都等于第三种东西,后者本身既不是第一种物,也不是第二种物。〔45〕

  马克思讲明这个“共同的东西”,实际上就是生产商品所耗的劳动量。马克思这位辩证唯物主义者重申了自己在之前的著作中提过的一点,即经济学不是存在于僵硬的公式当中,不是只有懂得其规律的少数人才能理解。不认识到这一点,将导致把市场神秘化,使得民众只能奴隶般跟着那些声称掌握市场秘密的商业巫师。人类会在这样的奇迹面前颤抖,无法挣脱身上的枷锁。马克思要证明的就是神秘并不存在,即便资本主义者(把自己当作国王般)不希望无产阶级知道他们的力量没那么神圣。
  马克思以19世纪英国的工厂为模型,向读者展示了这样一个制度:人依然在被买卖,只是方式发生了改变。工人是一种商品的主人——他自己。他把自己的劳动卖给买主或雇主一段时间,雇主让他使用设备(生产资料)并给他工资〔46〕(被马克思描述为“隐藏在它后面的一种关系的不合理的表现形式”)。〔47〕问题出现了:工资如何确定?在马克思描述的市场中,劳动的价值由所谓的最低工资决定,也就是维持劳动者生存和劳动所需的最低额度。马克思向这个计算方法中加入了一个新的东西。他冰冷地把人看作机器——新资本主义雇主就是这样看的——得出的结论是劳动者不能永远工作。劳动者也像设备一样,会有磨损和故障。因此,劳动者不仅需要足够的工资用于吃住,还需要进行再生产——繁育后代,以便创造下一代劳动者,或者说新的机器。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劳动关系具有两个独有的特点。第一,劳动者在资本家的控制下劳动,后者购买前者一段时间的劳动;第二,劳动者生产出的产品归雇主所有。〔48〕产品会被卖掉,收益归雇主:

  例如,资本家支付劳动力一天的价值。在这一天内,劳动力就像出租一天的任何其他商品(例如一匹马)一样,归资本家使用。……劳动过程是资本家购买的各种物品之间的过程,是归他所有的各种物品之间的过程。因此,这个过程的产品归他所有,正像他的酒窖内处于发酵过程的产品归他所有一样。〔49〕

  为获得利润,雇主就需要想办法从他使用的产品中压榨出更多价值。马克思解释说,获得这个额外价值最容易的方法就是通过劳动力这种商品。就此,马克思提出了剩余劳动和剩余价值——被他称为“资本主义制度的普遍根基”。〔50〕
  雇用工人时,雇主根据让工人生存所需的成本以及工人的技术水平来确定工资,劳动者则同意每天或每周工作多少个小时。以每天工作12小时为例,如果劳动者前6个小时的产出就已经达到雇主支付的工资,他没有也不能停下来,他还要再工作6个小时,这额外的6个小时产出的价值没有进入他的口袋,而是完全归雇主或资本家所有。这样,劳动者有6个小时的工作没有得到支付,当产品最终卖出,这部分产出变成了资本家的收益或利润。资本家有很多方式增加这部分利润,比如延长每天或每周的工作时间、裁员、雇用工资更低的女工和童工、使用生产效率更高的机器。“这样,劳动力发挥作用的结果,不仅再生产出劳动力自身的价值,而且生产出一个超额价值。这个剩余价值就是产品价值超过消耗掉的产品形成要素,即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的价值而形成的金额。”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成功的秘密在于不仅剥削劳动,还剥削未支付的剩余劳动。〔51〕
  在资本主义制度以前,工匠、小工厂主或农户卖出商品,以便获得金钱,买入其他商品(马克思将这一形式描述为C—M—C),〔52〕但资本家却是先买入商品,再卖出商品,获得金钱(M—C—M):

  简单商品流通——为买而卖——是达到流通以外的最终目的,占有使用价值,满足需要的手段。相反,作为资本的货币的流通本身就是目的,因为只是在这个不断更新的运动中才有价值的增值。因此,资本的运动是没有限度的。
  作为资本运动的有意识的承担者,货币占有者变成了资本家。他这个人,或不如说他的钱袋,是货币的出发点和复归点。……只有在越来越多地占有抽象财富成为他的活动的唯一动机时,他才作为资本家……他的目的也不是取得一次利润,而只是谋取利润的无休止的运动。〔53〕


  每次交易环节后,资本家的金钱就离它的源头,即工人,越来越远,但马克思认为,距离变远不会让关系变弱。剩余价值不论被资本家用作享受,还是进入地产或股票市场,亦或通过借债和利息等财务形式在资本家之间转移(马克思说这只存在于资本家中间,从不会流向穷人),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剩余劳动的凝结”:〔54〕

  一方面,生产过程不断地把物质财富转化为资本,转化为资本家的价值增值手段和消费品。另一方面,工人不断地像进入生产过程时那样又走出这个过程:他是财富的人身源泉,但被剥夺了为自己实现这种财富的一切手段。……工人本身不断地把客观财富当作资本,当作同他相异己的、统治他和剥削他的权力来生产。〔55〕

  正如马克思所说:“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一个阶级享有自由时间,是由于群众的全部生活时间都转化为劳动时间了。”〔56〕
  马克思认可雇主得到补偿的权利:他提供了工厂和设备,工人才能从事生产。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虚构了一个工厂主的辩解之词:“社会上大多数人一贫如洗,我不是用自己的生产资料、棉花和纱锭,对社会和由我供给生活资料的工人本身进行了莫大的服务吗?难道我的服务不应该得到报酬吗?”〔57〕马克思并不介意任何人因为工作或财务支出甚至因为焦虑于企业的未来而获得补偿,但他坚持这不能来自于剥削其他人。而在马克思看来,这一不公正是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以财产私有制为基础,被贪婪所驱动。资本不仅没有把制造与获得的利润与工人分享,反而想方设法通过压榨工人减少成本,实现利润最大化。
  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技术革新、时而繁荣时而崩溃的剧烈震动的市场,以及资本家之间的相互竞争和吞并,都导致一个共同的结果——工人失去工作。同时带给获胜的资本家两个好处——利润增加,规模更加庞大的失业工人处在他们的控制之下。这些被马克思称为“工业后备军”的失业工人既是希望,也是威胁:对雇主而言他们是稳定的劳力供应,有工人累死或经济繁荣需要更多工人时,他们可以随时补充进来;威胁无法明言,但所有拥有工作的劳动男女都担心自己的工作被他们抢走,因为他们更加绝望,愿意接受更低的工资。结果,工业后备军被雇主用来减少劳动成本。〔58〕
  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说,读《资本论》的工人别的地方也许看不懂,但至少应该明白马克思要传达的一点:“只有一个阶级,即他们自己,制造的财富比消耗的多,但多出来的财富被其他人夺走了——只因为那些人控制着生产资料,换言之,自然资源、机器、运输工具、信贷渠道等等,没有这些,工人无法进行创造,就是因为这样,这些人有了权力让所有其他人挨饿、臣服于他们。”〔59〕
  为了说明自己的经济理论,马克思列举了英国工厂里的很多残酷剥削实例,描述成年工人和数万童工(有的只有两岁)受到的虐待。马克思还引用文学人物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他说,鲁滨逊虽然独自一人被困于荒岛,却“作为一个地道的英国人”仅凭一块表、一个账簿和一支笔,开始记账,经营自己在岛上的财富。马克思把自己在《资本论》中创造的资本家人物称作“钱袋”。〔60〕书中还充满哥特式的文学语言:“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61〕

  资本由于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劳动,像狼一般地贪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极限。它侵占人体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它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资本把积蓄、更新和恢复生命力所需要的正常睡眠,变成了恢复精疲力尽的机体所必不可少的几小时麻木状态。〔62〕

  马克思在这本巨著中解释说,工人虽然被虐待和剥削,但也不是没有力量。资本主义生产需要工人聚集在一起进行劳动,这就为他们的抵抗提供了基础,但他们需要认识到团结的力量以及他们与资本的对立关系。〔63〕他们可以要求缩短每日工作时间和提高待遇,以便反映他们的劳动的真正价值。“从法律上限制工作日的朴素的大宪章,代替了‘不可剥夺的人权’这种冠冕堂皇的条目,这个大宪章‘终于明确地规定了,工人出卖的时间何时结束,属于工人自己的时间何时开始’。”〔64〕自然,工人以卖主的身份向买主提出要求,而买主却对他们没有任何仁慈之心,这种对抗将不可避免地成为资产家阶级和工人阶级的大规模斗争的开始。
  马克思还预见了资本家内部的对抗,他们会在对财富的追求中,相互残杀,凶恶地吞并对手,建立跨越国家和大陆的垄断商业帝国。而这,在马克思看来,也将最终对工人有利:处在金钱金字塔尖的寡头越少,说明下面的底座越大,而且在这个不断增大的底座里,将会出现更多的不幸,增加的不幸者也将实现更大范围的联合。〔65〕他们将组成自己的社会——一个真正理解生产资料的社会,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生产资料。他们的阶级将壮大到能够打破资本主义的枷锁。马克思认为,结果将是协作经营和对自然资源以及所有商业的车轮继续前行所需的一切设施和设备的共同占有。他预测这一社会和经济革命的到来将远不会像资本主义的出现那样血腥。

  以个人自己劳动为基础的分散的私有制转化为资本主义私有制,同事实上已经以社会的生产经营为基础的资本主义所有制转化为社会所有制比较起来,自然是一个长久得多、艰苦得多、困难得多的过程。前者是少数掠夺者剥夺人民群众,后者是人民群众剥夺少数掠夺者。〔66〕

  马克思把毕生心血和思想——包括他自己的和他之前的经济学家和哲学家的——融入了这本书里。有的地方写得极具专业和学术风范,有的地方(可能下一段就是)却写得随意,充分体现了他在论战中的嘲讽风格。如果说恩格斯在书中看到了马克思受痈困扰的痕迹,他的家庭受到的磨难和他在伦敦及曼彻斯特看到的苦难同样留下了清晰的痕迹。《资本论》的作者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经济学家、古典学家、社会学家和作家,同时又非常熟悉那些生活在富裕的世界里、却遭受贫困的灵魂遭受的苦难。
  就在马克思一家人等着有人肯对《资本论》表现出兴趣时,12月23日,库格曼为他的偶像送来一份特别的礼物。燕妮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昨天晚上,我们全都坐在地下室——按照英国的楼房设计叫做炊事部门,供上面各层楼享受的“尘世的福利”就是从那儿来的——认真细致、诚心诚意地制作圣诞节吃的布丁。我们把葡萄干洗净(这是特别麻烦和费事的事情),把杏仁、橘子皮和柠檬皮捣碎,把板油剁烂,再把这些东西同蛋和面粉一起制成令人垂涎的杂拌。这时突然响起了铃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传来一阵上下楼梯的神秘的脚步声,整个楼房充满了一种低声细语和沙沙声;最后,从上面传来了一声:“大雕像到啦。”

  库格曼送给马克思一座巨大的宙斯雕像,作为他对《资本论》的作者的庄严致敬。
  燕妮感谢他竭力在德国报纸上刊登对《资本论》的书评和摘录。“看来,德国人宁愿用沉默和不作声来表示自己的赞同。……亲爱的库格曼先生,请您相信我,恐怕没有一本书是在比这更困难的条件下写成的,我大概可以就此写一部秘史,它将揭示出很多、多到无限的暗自的操心、忧虑和苦恼。如果工人们知道,为了完成这部只是为了他们和保护他们的利益而写的著作,曾经不得不作出多大的牺牲,那么他们大概就会表现出更多的关心。”结束这封长信前,燕妮还向库格曼表达了一点“不满”。“您为什么要这样庄重地称呼我为‘尊敬的’,对我这个老兵、白发苍苍的革命者、忠实的战友和伙伴使用这样的字眼?”
  她在信尾署名:“不是‘尊敬的’、也不是‘尊贵的’,而是您的燕妮·马克思”。〔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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