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马克思 -> 传记·回忆·评论 -> 玛丽·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2012)

28)荷兰之行



  我至今始终确信,凡是真正坚强的人……一经踏上革命的道路,即使遇到失败,也总是能从中汲取新的力量,而且在历史的洪流中漂游得愈久,就变得愈坚决。

  ——卡尔·马克思〔1〕



  燕妮的身体逐渐恢复,但容貌受到的伤害远未消除,原本美丽的脸上盖着一层品红色的疮痕。〔2〕直到圣诞节前夕孩子们才回到家,〔3〕那天天气干燥、阳光明媚,这样的好天气在12月的伦敦极为少见,〔4〕好像特意为这个欢乐场合而出现似的。她们冲进已经离开数周的房子,跑上楼,去看她们的母亲。但当她们看到她,喜悦变成了恐惧。三个孩子都哭起来,她们已经无法认出这个坐在母亲卧室里的女人就是母亲。燕妮后来向一个朋友透露说,自己外表的变化非常大。“五个星期以前,我和青春绽放的孩子们在一起时,还算过得去,那时我还没有白头发,牙齿和身段还很好,还算得上保养得法。但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觉得自己是一只怪兽,应该待在动物园里,而不是白人中间。”〔5〕
  燕妮和马克思都一向为她的美丽感到自豪。但现在,她的美丽也像他们极为珍视的很多其他东西一样,受到了威胁。马克思对恩格斯说,医生相信燕妮会最终完全恢复,但附带在括号里又说,“我妻子的脸还远没有恢复正常,这种状况也许还要继续很久”。〔6〕燕妮不是肤浅的女人,但也重视自己的外表。身体虚弱,加上担心自己面目可憎,她的情绪愈加烦躁。女儿们归来的喜悦无法冲淡疾病给她带来的身体和精神上的损伤。〔7〕
  马克思也不堪重负,病倒了,他自己说这是数周的无眠和担忧所致。上一年,由于福格特事件和燕妮染上天花〔8〕(马克思说这导致了一笔“惊人的医生账”),〔9〕家里的负债大为增加。接着,《纽约每日论坛报》又传来消息,说马克思多支取了19篇文章的稿酬,让他6个星期内不要再发稿。〔10〕《百科全书》项目也停了,恩格斯和马克思刚刚编到字母 “C”。〔11〕
  考虑到美国报纸当时正全力关注于国内新闻,上面这些决定并非(至少并非完全)针对马克思。亚伯拉罕·林肯刚刚被选为总统,南方诸州开始退出联邦。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林肯的当选和美国南部的骚乱感到振奋。他们从中看到了政治意义,但对马克思个人而言,这意味着他唯一的稳定收入(虽然不多)受到了威胁。他告诉恩格斯说:“你看,我像约伯那样多灾多难,虽然不是那么怕上帝。”〔12〕
  弗里德里希·威廉死后,摄政的威廉于1861年1月12日登基为威廉一世,颁布法令赦免一些流亡者。〔13〕赦令措辞模糊,一些流亡伦敦的德国人被允许回国,但对面临官司的流亡者来说,大门依然紧闭。马克思觉得自己属于后者,但柏林的拉萨尔认为马克思会受到欢迎,建议他来柏林一起重办《新莱茵报》,由冯·哈茨费尔特伯爵夫人提供资金。〔14〕最初,马克思未予考虑,但随着经济困难加剧,他逐渐有了兴趣到普鲁士首都创办一份资金充足的报纸。对马克思和恩格斯来说,主要障碍是拉萨尔的参与,以及马克思能不能回普鲁士。〔15〕但无论如何,拉萨尔的提议是看起来唯一可行的方案,能让马克思挣钱养家,而且此时的马克思非常急迫地需要钱。他自嘲说,好在自己有“很大的本事”,给众多债主排了个还账的顺序,才避免了全家彻底垮台。但也仅此而已,无力还债,只能拖延。
  马克思每当陷入无能为力的局面,便躲到书房里去。他告诉恩格斯说,自己出于休闲,正在读阿庇安关于罗马内战的希腊文原本,发现斯巴达克斯是“最辉煌的人物”,庞培是“十足的废物”,凯撒为了迷惑对手才故意犯了一些“很离奇”的军事错误。〔16〕晚上陪他一起躲在书房里的是小女儿杜西。她这个月刚满6岁,马克思送给她的礼物是航海故事《皮特》,这是她读的第一本小说。〔17〕实际上,这个一头金色卷发、记忆力惊人的小女孩早已沉浸在文学中。她把莎士比亚戏剧的很多场景记得一清二楚〔18〕(她最喜欢的是《查理三世》中的独白,因为可以边说边挥舞一把小刀),〔19〕通过阅读和听别人讲格林童话学习德语,〔20〕思考问题时经常把自己当作小大人——在大她十多岁的姐姐面前如此,在43岁的父亲面前也是如此。她和马克思读同样的书,然后坐在书房里讨论。比如他们讨论《皮特》时,杜西告诉父亲说自己正计划装扮成男孩,跑去海边,和等着她的战船会合。马克思说,这是个好主意,但在她的计划“成熟”前,不能告诉别人。杜西还给林肯写信,给他建议如何作战,她把信交给父亲,让他代自己寄给白宫。马克思把这些信当作宝贝一样保存着。〔21〕燕妮说,杜西响亮的笑声缓解了马克思的苦闷。〔22〕
  躲藏的时间虽然愉快,但马克思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躲避麻烦。虽然数年来一直在回避,但他知道自己唯一的选择是坐船去荷兰,向姨父讨要属于自己的那份遗产。〔23〕马克思途中不能使用真名,护照上的名字是卡尔·约翰·毕林,职业是木匠。离开前,马克思把燕妮和一家人的需求托付给了恩格斯。他此行行程未定,先去荷兰,然后可能会去柏林与拉萨尔讨论筹办报纸事宜。这期间,燕妮要每周付钱给杂货商、面包房老板和肉铺老板。〔24〕(马克思还需要恩格斯继续给家里寄酒。他说燕妮很感谢,孩子们也很感激,孩子们“大概继承了父亲的酒癖”。)〔25〕
  马克思答应从荷兰给恩格斯写信,信尾少见地坦白说:“不用说你也知道,对你的极其友好的表示我是多么感激。”〔26〕
  莱昂·菲利普斯67岁,为人固执,是一名商人,和儿子们一起建起一家不错的公司〔27〕(30年后,成为飞利浦电子公司),对帮人没什么兴趣。基于政治原因,他与外甥卡尔的关系并不好。不过这次,马克思到荷兰后,表现很好,不再是他印象中的共产主义者,转而变成了一个不羁但又高雅的作家。马克思让拉萨尔帮忙等自己到荷兰后,给自己寄一封信,信中提一下自己那本驳斥福格特的著作的“成就”,并说一下共同创办报纸的计划。马克思强调说,这封“秘密的”信要写得自己拿给姨父看时,不至于让他生疑。〔28〕马克思还想办法通过他的表妹安托瓦妮特——或许他也把这当作了一个不错的调剂——来软化她父亲。安托瓦妮特24岁,又叫南尼达,很快喜欢上了马克思,马克思也对她大献殷勤。〔29〕他说她迷人,聪明,有一双“危险的黑眼睛”。〔30〕
  马克思在扎尔特博默尔待了两个多星期,之后去柏林。在荷兰期间,他只给燕妮写了一封信,给恩格斯则一封没写。燕妮有时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是否安全。他的身份证件是伪造的,他与普鲁士政府的关系往好了说也只能说不确定。更糟糕的是,琳蘅病倒了:她精神有些错乱,说胡话,又唱又哭。她的腿上有炎症,医生担心她会大出血,或出现坏疽。联系不到马克思的燕妮只得求助于她唯一能指望的人——恩格斯。恩格斯提供的帮助比她需要的还多,寄钱过来让她请医生给琳蘅看病,买煤炭、食物和酒帮助琳蘅恢复。〔31〕
  有些马克思传记作家认为燕妮和恩格斯的关系从来就不亲近,因为他们在信中彼此称呼对方为“马克思夫人”和“恩格斯先生”。但燕妮称呼自己最亲密的女友时,也用同样正式的称呼,比如“李卜克内西夫人”或“魏德迈夫人”。燕妮在给恩格斯的信中用什么称呼与她对恩格斯感激多少绝对没有关系。有人说,燕妮嫉妒马克思与恩格斯之间的关系。这同样是毫无根据的猜测。燕妮和恩格斯在马克思的生命中分别扮演不同的角色——相互独立,各不相同。很明显,他们谁也不会愿意单独承担起照顾卡尔·马克思这股自然力量的重任。还有人写道,燕妮痛恨依赖于恩格斯。这无疑是对的,但燕妮不可能为此责怪到恩格斯头上,她只会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独立养家,而不是总需要这位挚友的插手。不,曼彻斯特的这位朋友一直都是他们的救星,燕妮比谁都明白他一直以来是多么无私地帮马克思抵挡私人和经济上的麻烦——几乎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便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燕妮在3月16日写信给恩格斯说:“多年来您对我们的艰难困苦给予了全心全意的帮助,我真是感激不尽!当我看到寄来的钱是我所指望的五倍时,我真是高兴极了。不承认这一点,那是虚伪的,而琳蘅比我更高兴!当我跑上楼去对她说‘恩格斯为了使你舒适,寄来了五英镑’时,她那双几乎已经失神的眼睛立即放射出了喜悦的光芒。”〔32〕
  3月底,马克思写给燕妮一封短信,说自己在柏林跟拉萨尔在一起。他没有细说,只说前景很好,自己不会空手而归。另外,他寄了大概7英镑给她。〔33〕马克思仍然没有给恩格斯写一句话,但他一到柏林,就给南尼达·菲利普斯寄去一封长信,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自己在柏林的活动。他也许是在打她父亲的主意。
  马克思告诉南尼达说,拉萨尔住在柏林一条最繁华的大街上,冯·哈茨费尔特伯爵夫人每天傍晚都过来相聚。56岁的伯爵夫人依然美丽,眼睛还是那样蔚蓝,金黄的头发波浪般梳在脑后,虽然这样靓丽的外表需要大量化妆品的协助。马克思说与她相处很愉快——她很活泼,不扭捏,而且最重要的是,对革命感兴趣。〔34〕柏林已经装上煤气灯,已经不再是马克思在这里学习时印象中的那个城市。〔35〕马克思抵达后,拉萨尔和伯爵夫人把他当作贵客一样招待,广邀名流为他设宴接风,带他去看戏剧和芭蕾(所坐的包厢挨着国王的包厢)。拉萨尔甚至直接与警察局长交涉,为马克思争取恢复普鲁士国籍。马克思心满意足地答应多待一段时间,等事情解决了再走。这期间,他过着奢华的生活,不用担心受到国王(在普鲁士被称为“美男子威廉”)或其安全部队的骚扰。〔36〕
  在抵达柏林两周后写给巴门的一个朋友的信中,马克思说自己就像沙龙里的狮子,不得不与很多“卖弄聪明”的庸人见面。〔37〕但他好像并不着急离开。燕妮告诉恩格斯说,马克思写给自己的信“文笔简练”到了极点。到了4月,马克思仍然没有给恩格斯写信,这让恩格斯大为惊慌,因为他看到一份德语报纸报道说马克思和家人可能会搬去柏林。燕妮无法理解丈夫为什么还没有给恩格斯写信,但她安慰恩格斯说报纸上的消息不可能是真的。她甚至无法理解马克思为什么想要恢复普鲁士国籍。至于她自己和女儿们,她根本不想回德国,女孩子们则已经被吓到了:“离开莎士比亚之国的念头,对她们来说是可怕的;她们已经成了地道的英国人,牢牢地扎根在英国的土地上了。”〔38〕无论如何,燕妮不希望女儿们处在伯爵夫人和她的圈子的影响之下。〔39〕
  相比马克思在柏林的生活(他的幻想不提),燕妮在伦敦的生活可谓窘迫到了极点。她想尽一切办法,向朋友借钱,向当铺抵押,维持一家人的生存。她说自己是“靴子联盟进步党”的成员,意思是每天下午花费数小时在城里转来转去,想办法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和财务状况。
  燕妮讨厌拉萨尔,但马克思在柏林期间,还是写了一封信给他,感谢他给予自己的“主上和主人”的友谊,但还是恳请他不要留马克思太久。“在此,请原谅我的占有欲、自私和嫉妒。”说到去柏林,不论是常住还是探望,她都表示了否定。政治上,她说自己搜遍内心每一个角落,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祖国。个人上,她说不想让朋友们看到自己染上天花后满是斑痕的脸。“现在.我的脸上仍是一片极为流行的品红色.你们会被吓到的。我的面貌已被摧残,变得极为丑陋。”〔40〕
  马克思肯定从信中看到了燕妮的悲伤,虽然她极力用幽默来掩饰。马克思在柏林待了将近一个月,极少与家里联系。也许是因为与她们通信会让他想起回去后仍要面对的诸多麻烦,而他想在能开心的时候尽可能开心一些。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国籍的事情没有任何消息,办报之事也没个说法,马克思待不下去了。他好像对柏林感到了厌烦。他告诉南尼达说,自己永远不会从英国搬回德国,更不用说无聊透顶的普鲁士。〔41〕事实上,有一次去埃尔伯费尔德时,马克思觉得同行的人实在太过无聊,便让朋友谎称自己嗓子哑了,不能说话。〔42〕
  马克思的母亲之前邀请他顺便回一趟特里尔,马克思因此在4月12日离开柏林,回莱茵省看望留在家中的亲人。他已经至少13年没有见过母亲。她已经74岁,病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没有出现大的改善,但母亲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向返家的儿子表达了温暖:撕毁了马克思之前开给她的几张借据,让他以后继承遗产时不用再被扣除这部分钱。〔43〕马克思的下一站是荷兰,找他的姨父最终把事情办妥〔44〕他成功地让莱昂·菲利普斯相信自己是一名积极进取的作家,在柏林、维也纳和纽约都有很好的前景,从而从后者手里挤出160英镑。〔45〕
  4月28日,马克思在鹿特丹登船,第二天到达伦敦。46)他离家时是2月28日,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月。马克思显然没有告诉家人何时回来,因为燕妮说他径直打开家门,给了她们一个惊喜,全家兴奋得不得了——又是欢呼、又是拥抱、又是亲吻。所有人都睡得很晚,听他讲旅途中的故事,比量拉萨尔送的礼物。女士们都收到一件高雅的大衣,在客厅试穿时,女孩子们在边上笑哄哄地看着,穿着大衣的燕妮显得如此华丽,以至于杜西喊道“像孔雀一样!”燕妮写信向拉萨尔致谢,说自己迫不及待要穿上大衣“出去走一走”,让周围的庸人们看一看。〔47〕
  马克思回到家后第二天,莱昂·菲利普斯的儿子雅克来到伦敦,住进了马克思家。〔48〕雅克在鹿特丹工作,是一名年轻的律师,嘴上说来和马克思讨论政治,但马克思觉得他更像是来看望自己的女儿们的。〔49〕他来的正是时候。5月1日星期三正好是小燕妮的17岁生日。孩子们的庆祝非常热烈。父亲终于回来了,她们的口袋里有钱花了,穿上了漂亮的衣服,还有一个年轻的绅士一起跳舞、唱歌。〔50〕一直压在一家人头顶的乌云终于暂时退去。
  乌云很快又回来了。6月,雅克走了,马克思荷兰之行拿到的钱也用完了。债主们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而且更加急促。到秋天,马克思四处向朋友借钱,向他们保证会有其他朋友帮着还,但他这样做的速度太快了,又没有跟朋友进行必要的商量,结果发现承诺无法兑现。马克思因为以恩格斯的名义进行的几次不牢靠的交易写信向恩格斯道歉时,在结尾时写道:“现在祝贺你新年幸福!如果新的一年仍像旧年一样,那么我看最好还是让它见鬼去吧。”〔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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