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金 -> 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1930)
第三章 预备
“预备革命!这是可能的吗?”你会叫起来!不错,这不仅是可能的,而且还是绝对必需的。
“这是指秘密的预备吗?指运动军队,训练兵士吗?”你又问。
朋友,决不是的。社会革命的预备决不是这样。
如果社会革命只是巷战,那么你心里所想的预备倒很有用。然而社会革命不是这样。社会革命并不是英雄主义的表现,也不是旧式谋叛人的起义。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都知道社会革命乃是社会组织之全部改造。这决不是单纯的战争所能完成的。战争充其量只能把统治阶级的政治势力打倒,但却不能改变社会组织。所以战争只是革命中的不重要的部分,它不是目的,不是革命。它不过是革命的引子罢了。
自然社会革命的路上有不少的障碍,是应该扫除的。民众必须把改造的工具抓到自己的手里。然而这些工具如今是在政府与资本制度之掌握中,它们决不肯放弃的。因此战争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但社会革命的战争也不限定是巷战,而且不一定靠现有的军队,它是有组织的民众运动。
在从前有许多人以为革命就是战争,杀戮,破坏,可是如今很少有人还具着这种错误的观念了。战争只是革命工作的开场而已。
革命的工作是什么呢?“破坏现有的社会制度。”
不错。然而单靠破坏是不能去掉现有的社会制度的。试问,你捣毁了工厂中的机器,你就可以把工钱奴隶制破坏吗?你放火烧了皇宫或总统府,你就可以把政府破坏吗?以为革命是暴力,是破坏,这观念是错误的。
革命,尤其是社会革命,并不是破坏而是建设。自然革命免不了暴力与破坏,犹之乎建造新屋必须先把旧屋毁掉。革命乃是一种进化过程的最高点:它总是以暴烈的骚动开场。但这只是开场而已。
试问,有什么应该破坏的呢?
有钱人的财产吗?不,这东西我们正希望拿来供社会全体享用咧!
那么土地,田产,煤矿,铁路,工厂,店铺吗?不,我们并不想毁坏它们,只想把它们收归社会公有。
那么电报,电话,交通机关应该毁坏吗?不,我们要把它们拿来供给众人使用呢。
那么,游戏场,戏馆,咖啡店,酒排间,大饭店等等有钱人享乐的地方应该毁坏吗?不,我们也要把它们没收起来,加以合理的安排,供众人娱乐之用。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么社会革命究竟要破坏些什么呢?其实社会革命连什么东西都不毁坏,它只是把它们收用来谋众人的利益。社会革命乃是改造生活情形以谋公众的福利与安乐。
革命的目的不是破坏,而是改造与建设。
为了改造与建设,预备是必需的,譬如要修造一所新屋也应该先有一个图样,先有计算。预备好木料与人工,同时还得支配工程,组织工作。如果什么也没有预备,单找几个人来把旧屋打倒,你又怎么会有新屋呢?
我们常常听见人说:“只问目的,不问手段。”这句话其实是错的。事实上目的会决定手段,恰与种什么树,结什么果一样。如果你的目的是求自由,那么你必定不可以用强权与压迫,犹之乎你要到北方去。不可以往南方走。同样如果你愿与同胞们和平地、和谐地共同生活,你们便应该养成互相尊重的精神。如果你愿与同胞共同工作以谋你们大家的利益,你们便应该练习合作。社会革命不仅是改变社会制度,同时因了社会制度之改变,它又建立了新的社会关系,新的人对于人的态度,一种个人生活与集体生活中的新精神。但这一切不是一夜之间就可以完成的,须得逐渐养成。
新的经济条件和新的生活情形使我们在感觉,思想与行动方面都有了极大的改变。我们的思想与行动虽受它们的支配,但同时却又影响着它们。所以我们当然不能糊里糊涂地来接收新的经济条件与生活情形。我们应该先在思想与行动方面预备完善以便来接收它们。这可以使得革命的进行顺利得多。
其实预备工作不仅可以使革命的进行顺利,而且没有它革命也是决不能够成功的。
克鲁泡特金有几句话说得非常之好:“那些能够自己组织财富之生产与消费为社会全体谋利益的民众,是绝对不会被人管治的。那些能够自己武装起来占着国内最大的势力,并且于必要行动时能够自己团结一致的民众,是绝对不会受人命令的。那些能够自己筑铁道,造船只,设学校的民众,是绝对不会受人管理的。对于那些民众他们能够自己制裁小的争闹,并且各人相信他有防止暴徒的能力并不需要警察的帮助,那么对于他们也无警察,法官和禁卒之必要了。”所以“当劳动阶级不知道他们所需要的是什么而且怎样达到这个目的之时,他们便要永为那些知道的人的奴隶。”
阶级斗争便是社会革命之预备工作,因为在阶级斗争中要保持自己的营垒不为敌人所败,必须把自己严密地组织起来。斗争的需要使得无产阶级渐次形成了自己的战斗方法,成立了自己的战斗组织,扩大了自己的互助行动与团结。每一次的罢工可以训练工人的组织能力与互助精神。罢工的胜利全靠着这两项。
一个德国工人曾告诉我们一件故事:
“有一次伦敦犹太工人罢工,情形非常困苦。罢工者有一万几千人,每星期每人只能得着四五个先令。一切的直接行动都用过了,被捕的人是非常之多。到后来真是困苦不堪,不能够支持下去了。罢工者便在一个戏院里开会,议定是否还继续罢工。会场早满了。我从来没有忘掉这个景象,许多苍白色的人的半夜大会。当最后表决是否承认雇主的条件照常作工的时候,全会场发出如雷的响声:‘不!不!不!’后来这次罢工终于胜利。……这些犹太工人自己已经穷得不堪,还能设法去帮助英国的码头工人,去养活他们的好几百小孩。”
阶级斗争中所表现出的工人阶级的这种互助精神真可以使人感动到流泪。这样的组织能力与互助精神发展下去,当然有一天会到了必须由工人阶级自己来管理一切的时候。那时候主人阶级是必须被废除了,而且工人阶级有充分的能力来废除它了。这自然还不免有一场的暴力的斗争,但工人阶级是一定会把敌人战败的。
要改变全社会组织,要废除资本制度,要取消政府与强制,要推翻强权与垄断之根柢——这是社会革命的目的。要成功地达到这目的必须先有预备工作。俄国革命之不能达其预期的目的也系缺乏预备工作所致。这可见预备工作的重要了。
“然而由什么人来预备呢?怎样预备呢?”你问我。
且慢等我先来问你:社会革命的工作是由谁来担负的?“工人阶级!”我知道你一定会这样答复,因为我在前面已经向你说过了。
那么预备的人不也是工人阶级吗?
对的。工人阶级是现制度下面最苦的受害者。所以推翻现制度就是他们的利益。有一句格言“工人解放是工人自己的事”,这真是说得不错,因为没有别的社会阶级(个人例外)会来给他们帮忙的。然而工人阶级的解放同时也就是全社会的解放,所以凡是爱自由恨正义人,凡是不能够忍受困苦与不义的个人都应该起来与工人阶级共同努力来做预备的工作。
因为无产阶级的斗争关系于人类全体,所有诚挚的男女便都应该来为无产阶级尽力以进行这件大工作。诚然解放的工作只能够由劳动者来完成,但他们也需得着别的社会集团(不是阶级)的助力。你要记着革命后就会遇着一个难题——改造世界,而且建设一个新文明。这个大工作需要着一切怀好意爱自由的分子之智的合作。许多同情于社会革命的非无产阶级的个人都可以尽量地用他们的创意力来帮助革命后的建设。总之在社会革命这件大工作中一切的真正革命分子之力量都该团结起来,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安那其前进。这样在资本制度被推翻之后才不会有别种形式的掠夺制度来代替,如在俄国那样。
社会革命既然是无产阶级的工作,那么他便不能够像政治革命那样由少数人来发动。少数人所能做的只是预备工作中的宣传工作。至于社会革命的爆发必在获得多数民众的同情之后。小的反叛是没有多少用处的。
“要获得多数民众的同情,岂不是需要很长久的时间吗?那是太慢了。”你会觉得不耐烦起来。
自然这究竟要多少时间,我们是不能预言的,其实多等几年也不要紧,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不能够慌忙地加工赶造,而且这是为人类谋幸福,找安乐,争自由,求正义,这工作不能够做得太不踏实。老实说如果社会革命的根柢不稳固,它便不能站住多久,沙上建筑的楼台终于是要倒塌的。
然而我可以大胆地说,现在对于社会革命的目的民众是一致赞同的了。不过他们还不知道实现它的方法,还不明白地意识着自己的能力,所以至今多数人还在踌躇不决但是环境的需要已经使得民众一天天逼近社会革命的路上。在现在要找一个工人来问他是否赞成资本制度,如果他稍微懂得一点社会问题的话,他一定会说不的。近一百年来科学与文化的进步可以抵得上过去的全部时代,同时革命思想之前进也是一日千里的。十年后的世界怎样?我们之中谁敢下一个断语?
我已经说过许多次,社会革命只能由劳动阶级来完成。但劳动阶级不仅是指城市的,同时乡村的也应该包含在内,这就是说工人和农人都应该包含在内。工农二者应该团结起来共同进行这巨大工作。因为在过去,现在,将来的社会中这二者都是缺一不可的,二者都有同等的重要。没有工人则没有今日的文明,没有农人则我们不能生存至于今。有许多急进党差不多完全忽略了农人,连布尔塞维克也不免陷于这种错误。
诚然革命多半先爆发于工业区域。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劳动人口是集中在那里,从而也就是民怨之中心地。但是如果城市无产阶级是革命的前锋,那么田庄劳动者便是革命的后援。要是后援太弱,前锋也便不能战胜,革命也就会归于失败。
因此社会革命之工作便是悬在工农二者的手里。不幸现在这二者中间很少联络,在有些地方甚至还是彼此不能了解。这种弊病是应该免除的。
现今资本阶级的战略就是分散劳动阶级的力量,他们在工人中间分了一些等级,用分工的方法使工人阶级分裂,于是工人仇视农人,粗工仇视细工与熟练工,甲国的工人又仇视一国的工人。这样的仇视因了工人的智识之进步虽已逐渐消灭,但被掠夺阶级的力量仍然不免有点分散。社会革命却需要劳动阶级之团结一致,尤其是需要工农二者之合作。
工农二者之合作乃是社会革命预备工作中的一个重要步骤。二者间的实际的接触是非常需要的。联席会议,交换代表,合作制度以及别的同样的方法可以促成工农间的较密切的结合与较好的了解。
革命所必需的。不仅是工农的合作,它还需要另一个分子来帮助建设工作。这种人就是专家技师之类。
不要以为世界只是由手造出来的。它也还需要脑筋呢!同样革命也需要腕力劳动者与脑力劳动者两种人。有些人以为单是腕力劳动者就可以做社会的全部工作了。这当然是一种错误。
劳动阶级只包含着工人与农人。然而工人却需要专家技师来给他们帮忙。如电气工程师,机械工程师,技师,科学家,发明家,化学家,教育家,医生等等都可以给工人帮忙。工人需要这种人的合作,因为没有他们的合作,生产的劳动便不可能。
其实严格说来没有一件事不是靠手腕与脑筋合作做成的。譬如木匠,他一面做手工作,一面也要估量,计算,量尺寸。
“然而只有劳动才能生产,脑筋的工作是不能生产的”,你会这样反对我。
不错,朋友,只有劳动才能生产,但脑筋的工作也可以归在劳动里面呢。诚然脑筋的工作有时候是不能生产的,譬如资本家一天只想赚钱获利,立法家一天只在制定法律,政客一天在想获得政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类人的脑筋的工作是不能生产的。然而我所说的是专家,是出卖脑力以维持生活的人。这种人的脑筋的工作是社会所必需的。总之脑力与腕力二者是缺一不可的。木匠与泥工没有建筑师的计画造不出工厂来;同样建筑师没有钢铁工人也造不成一座铁桥。
而且我们还不要忘记有许多工作虽然不能直接生产,却也有利于我们的生存,在我们的生活中与生产的劳动有同样的重要。譬如铁路工程师,司机人之类,(这种例子其实很多)他们不是生产者,但却是生产组织中的重要因子。没有铁路与其他运输机关,则我们无法管理生产与分配了。
生产与分配皆是生活必需的。生产所需的劳动与分配所需的劳动有同等的重要。
推而广之如科学家,教育家,医生之类对于生产分配虽无帮助,但他们的工作却也是我们的生活与福利所必需的。没有他们,则文明社会便不能够存在。
总之,凡尽力于谋众人幸福之工作的分子,革命都需要他们来帮助建设新生活。没有他们的团结的合作,革命便不能成功。社会之改造包含着下列诸项:工业之重行组织,生产之合宜的进行,分配之管理,消费之组织以及其他许多社会的,教育的,文化的努力。只有靠脑力劳动者与腕力劳动者携手并进共同工作,才能解决这些问题。并且在将来这二者会联合起来,一个人可以同时兼做二者的。
该然脑力劳动者在现社会中所受的待遇是比较腕力劳动者好得多。有人说医生,工程师之流是不革命的,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类人虽是不革命的,但也不是反革命的。资本制度危急时,他们决不会来防卫它。社会革命到来时,他们也不会抵抗它。他们只要在革命势力下能保证自己的身家性命,当然也会来给革命帮忙的。做资本制度下面的工程师、医生等等比做新社会中的工程师、医生等等究竟好了什么呢?谁又不愿意在新社会中做工程师、医生呢?——只要有饭吃的话。
布尔塞维克在俄国革命中就犯了一个大错。他们因了少数知识分子的反对,便迁怒于全体,鼓动工人去反对职业阶级(即知识阶级),使两者不能合作,结果工业因缺乏管理人才而败坏,铁路交通也差不多完全停顿。政府虽实行强迫劳动,工业军事化的政策也没有效果。到后来列宁看见俄国快到了经济破产的地步,才决定容纳职业分子的帮助。他创行了一种新制度,以起用有技能的人来帮助进行改造的工作。同时恢复了他们的优越地位。然而这已经迟了,几年的仇视在脑力劳动者与腕力劳动者中间划了一道鸿沟,使得二者的了解与合作非常困难。结果俄国人民受了几年的苦,勇敢地挣扎了几年才使工业复兴起来。但俄国已经让了步,恢复了资本制度,成了国家资本主义与私人资本主义的混合体。
让我们牢记着俄国革命所给予我们的这个可贵的教训罢。
不过我在这里应该声明一句:我在前面说过医生工程师之流是不革命的,但这不是指知识阶级全体。说句公道话,知识阶级中也有不少的人参加革命的。而且过去许多革命家都是来自知识阶级。他们主张自由与解放,而且常常是他们最先起来替工人阶级诉苦呼吁。在自由之斗争他们也和工人一起在战阵上奋斗,为工人的利益而战死。
就拿俄国来说罢,近百年来的俄国革命运动史上不知染满了若干知识分子的热血,革命运动的组织者,发动者都是知识阶级中的男女青年。他们不仅抱着革命的思想,而且还成千成百地去用他们的学识与经验来给民众尽力,甚至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事实上无一国不有这类高贵的人抛弃了自己的地位去与被压迫阶级为伍;甘愿受自己阶级的迫害,遭杀戮囚辱的命运而不悔。这类的例子历史上正多着呢!
我们固然不该喊“打倒知识阶级”之口号,但我们也不该把知识阶级当作社会革命中的主要力量。不,决不。劳动阶级才是社会革命中的主要力量。知识阶级中只有一部分人会变成革命者,而且也不过是帮忙解放劳动阶级。但这种帮忙也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在预备工作及将来的建设工作上还有须得借重知识阶级的地方呢!其实知识阶级这个名词是不妥当的,还不如用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只是小有产阶级中的一部分人而已。不过这个名词在中国已经用惯了,所以我也勉强用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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