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金 -> 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1930)

第三章 在安那其主义的社会中



  在安那其共产主义的社会中:——

  在政治方面,人不承认任何权威,也没有什么权威来压制,人强迫人。政府是废除的了;

  在经济方面,谁也没有权利把生产分配的机关以及生活的必需品占据为私有,不许别人自由使用,自己享受。私有财产制是废除的了。

  简单地说安那其共产主义的意义乃是废除政府,废除强权及其所有的代表;共同管理社会财富,各人可以自由地,平等地参加共同的工作以谋共同的福利。

  “你说安那其要实现经济的平等,那就是说众人的报酬平等吗?”你这样问。

  当然是的。我们都知道劳动是社会的。没有一个人能够独立创造出一件东西来。既然劳动是社会的,那么劳动所产出的财富也该是社会的,就是说该归社会公有。谁也没有权利将社会的财富独占为己有。各人都有权平等地享受这财富,各取其所需。这是很自然、很合理的事。

  “然而为什么不按照各人的工作所值而分配报酬呢?”你问。

  老实说,是因为没有方法可以把价值量出来。价值与价格是有区别的。价值是一件东西之所值,而价格却是一件东西的市价,就是说在市场上卖多少钱。究竟一件东西所值若干,这是没有人能够说的。经济学家大都说一件货物的价值是在生产这货物所需的劳动量,即如马克思所说“社会必需的劳动”量。然而这显然不是公平的衡量标准。譬如一个木匠费了几点钟时间造了一个木凳,而一个外科医生只费了半点钟来施手术就救了你的生命。如果要依劳动量来决定价值,岂不是木凳要比你的生命还要值价吗?这个比譬虽然滑稽,但由此也证明价值之难决定。试问“一点钟的手术”究竟值多少?

  而且价值是因人、因地、因时而变的。在最需要一件东西时它的价值最大,在最不需要它时则它的价值最小。一件东西对于某一些人有很大的价值,对于别一些人又毫无价值。一件东西在这一个地方极有价值,在别一个地方又极无价值。总之一件东西的真正价值是无法决定的。

  至于价格,那就容易决定了。譬如只有五双鞋子却有十个人要买,那么鞋价便涨起来了。如果有十双鞋子却只有五个买主,那么鞋价就会低落。价格当依供给与要求而定(当然成本也要顾到的)。

  用价格作媒介以交换货物便使人去赚钱、获利、投机、掠夺;其结果又生出资本主义之一种形式。但是我们既然废除赢利,我们当然不能再有价格的制度或任何工钱制度。因此交换必须依照价值为标准才行。然而价值是不确定的,那么交换也应该是自由的;不要相等的价值。(本来就没有这种东西。)换句话说,劳动及其产物必须不要价格,不要赢利,单按照需要而自由交换。这样一来当然会产生共同管理共同使用的事实。这是一个很合理、很正当、很公平的制度,就是所谓自由共产主义。

  “然而众人平均享用,聪明人和蠢东西,能干的人和不行的人一样平均享用,岂不是太不公平吗?”你问。

  朋友,让我来转问你一句:我们应该惩罚那般生来天资愚钝的人吗?你当然回答说不,因为不是他的错过。

  分别等级是最危险的事。你要薄待那些能力差一点的人,你就会酿出不平与愤慨来:于是妒嫉、扰乱、斗争便随之而起。如果有人主张那些能力较差天资愚钝的人不该享用空气和水,你一定会反对的,然则这个原理为什么又不可以适用于人的别种需要上面呢?我知道你会说,空气和水是太多了,用不完的。其实如果生产与分配组织得法,我们的生活必需品也是多得用不完!那么让各人自由享用,又有何不可呢!

  我们所能希望于各人的,就是各人尽其所能。使一个人尽其所能的最好方法并不是薄待他,却是把他和别人同等待遇。这是最有效的鼓励。

  “然而你有什么办法对付懒人呢,对付那个不肯作工的人呢?”你会担心地问。

  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而且如果你听见我回答说世间本没有真正懒惰的事,你一定会更为诧异。其实这是真的事实。我们所谓懒人者就是一个没有适当的事做的人。一个人被安插在不适当的位置里当然会浪费时间做不出什么事来。因为所谓懒惰与大部分的无用都不过是“不配”、“误置”而已。如果别人强迫你做一件不合于你的嗜好、你的脾性、你的所学的事,你当做得很不行,而且也不会出力的,其实即使出力也没有大用,因为这些事于你是很不适合的。总之能力得着适当的应用,便会产出很大的效果,反之便是懒惰。有人说尘埃便是那在不适当的地方的物质之谓,这定义也可以适用所谓懒惰的人。懒惰的人大半都是迷入和他们的性质与才能不适合的方向的人。每个人在未发见适当的道路以前总是异常懒惰,但后来就很勤快了。若不幸为环境限制找不到适当的道路便永远埋没了才能。

  人性是如此。在某一方面的效能实际就是对于这方面的嗜好与能力;勤勉与应用全在乎兴趣。因此无怪乎现今世界上无用与懒惰是这么多了。在中国这种情形更是显著。吃饭的人太多,而做事的人太少。

  在现社会中常人很少有机会来专门从事合于他的嗜好的工作。你的门第与社会地位大半就可以决定你的职业。财政家的儿子照例不会做木匠,虽然他的性情也许更适宜于做木匠,修造房屋,然而他终于去做银行家。中等人家的子弟进中学进大学后来做医生,做律师,做工程师,做新闻记者。然而要是你生在工人家里,你的父母没有钱供给你进中学大学,如果你自己再遇不到好机会,那么你就会进工厂去作工或进店铺里去当学徒。在这种情形之下决定你的工作与职业的,乃是你的特殊情形,而不是你的嗜好,你的脾性,你的能力。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所以你随便找一百个人来问,他们所做的工作是否由他们自己选定的,如果他们可以自由选取的话,他们是否依旧继续现在的工作,我相信一百个人中有九十几个都会回答说宁愿做别种事情。生活的逼迫使大多数人浪费其能力于无用之地,甚是可惜。

  事实上如果一个人对于工作有兴味,他爱工作的话,他一定会尽力从事的。人本来是活动的生物,活动的需要是每个人都有的,生活就是活动。没有活动则只有死亡。从小孩时代起一直到老死为止,人无不时在要求活动。拿一个小孩来说罢,他的活动本能是何等地强,他时时刻刻都想动作,都想做一点事。健全的成人也是如此。如果他能够做他所选择,他所爱的工作那么他会非常勤勉地做下去,不知道困倦的。你看欧美的工人,有的侥幸有一块小菜园,他们在工厂里作完了苦工以后,回到家里还要勤苦地种菜栽花,他们不但不觉得疲倦,还感到劳动的趣味。

  在安那其主义的下面各人都有机会选择自己所爱的工作。工作会成为娱乐,而不是今日那样的受罪了。那么哪里还有什么懒惰呢?

  “然而劳动果然能够变成娱乐吗?你想挖煤炭倒马桶的事会变为娱乐吗?”你问。

  不错,劳动如今是受罪的代名词,劳动是不愉快的,费力的,讨厌的,磨人的,但是通常并不是工作本身坏,而是你被迫去作工的工作情形坏,特别是长久的时间,不卫生的工厂,恶劣的待遇,微少的工钱等等使人觉得工作难受。然而便是最不愉快的工作也有法补救,补救的方法就是改良工作情形,改善待遇,增加工钱。你想,要是一个大工厂变成了像科学实验室那样又卫生又悦意的地方,谁还会不高兴作几点的工呢?这是可能的,确确实实做得到的。现在大部分的资本家不肯多花钱把工厂设备得好一点,这是为他自己的赢利。然而将来生产机关归生产者自己管理时,他们当然可以尽力使工作合于卫生,成为愉快。

  现在已经有了几个设备较好的大工厂了。矿坑的情形也是这样。谁都知道矿坑里的工作是最苦,最龌龊的。然而现在在英国已经有了好的矿坑了。空气的流通,温度的适宜,完全安排得和图书馆一样;在那里面马也不再会死在地下了;至于坑内的搬运都靠着放在坑口的自由的电缆。通风器常动,所以没有煤气炸裂之虞。将来的矿坑还会设备得更好呢!

  科学的发明会用机器来代替人工做龌龊的工作。就拿上海来说,如今许多新房屋都改用机器马桶,人都感到便利。将来使用者一多,倒马桶的人推粪车的人都用不着了。

  “然而不管你把工作情形改良得多么好,总之一天作八小时的工决不是娱乐,”你又找出这样的话来反对我。

  朋友,你说得不错,可是你忘记了,那时候你绝对用不着再作八小时的工了。在现今有些地方的工人每天还要作十几小时的工。在中国不是这样吗?

  在现今每五个人中还找不出一个在做生产的工作的。一小部分的劳动者(工农)就把全世界养活了。要是所有的人都来从事于生产的工作,而且生产与分配的组织得法,没有资本主义下的种种浪费,那么我们可以证明每个人每天至多作三四小时的工,就很够产出全人类需要的必需品了,而且大家都可以过得非常安乐。

  军用品是用不着再制造了,那许多制造军用品的工人可以来制造别的有用的东西。而那般只消费不生产的人也会从事生产的工作以谋自己的生活了。在美国一万二千万人口中工人农人共不到三百万不到。三百万的人作工来养活一万二千万人(当然连自己在内)已经把美国弄到那么富庶了。要是一千二百万人一道来作生产的工作,你想怎么样呢?因为只有三百万工人,所以每天要作八小时的工,要是有一万二千万工人的话,岂不是一个人只做两小时的工作就够了吗?

  你想想看,什么大资本家、银行家、买办、经理、协理、代理员、书记、庄客、掮客、跑街,这一类的人都没有了;什么法官、书吏、庭丁、律师这一类的人都没有了;什么警察、总监、厅长、科长、署长、巡官,以至于警察这一类的人都没有了;什么典狱、禁卒、囚犯这一类的人都没有了;什么将军、军长以至于小兵这一类的人都没有了;什么太太、姨太太、少奶奶、小姐、娘姨、娼妓、婢女这一类的人都没有了;一切的官僚上自主席下至书记这一类的人也没有了。他们都应该来从事生产工作,以自谋生活。满街都是生产的人。那时候你作了工还愁没有饭吃吗?

  也许我说的三小时还是太多咧!因为将来科学更会进步,技术更会改良。新的机械更会制造出来。这一切会减少工作的时间,得着更大的安乐。我们就拿割麦一事来说,美国农人用机器割麦,中国农人用人工割麦。一个美国农人几点钟内毫不费力做完的事,在中国要用许多人在几天以内才做得完,而且很吃力。如果中国农人也能够用机器割麦,他们不知道会省却许多时间和精力呢!总之科学的进步与发明使得我们有更多的闲暇来做我们爱做的事。那时候科学不再为少数人所利用,它将为万人谋利益了。

  既然我们的财富是如此之多,我们将来的产物是如此之丰富,那么众人都可以自由取用了,都可以平均享用了。

  朋友,我常常说平均分配,平均享用,我知道你会误会我的意思,所以我先向你声明,这所谓平均分配,平均享用,并不是指平等的量,却是指平等的机会。因为各人的嗜好,需要是不相同的。举一个简单的例来说,譬如你爱吃猪肉,他爱吃鱼,我又爱菜蔬,你可以吃五碗饭,他可以吃三碗,饭我可以吃两碗饭;如果定要叫我们三个人都吃鱼都吃三碗饭,是做不到的,我不爱吃鱼,拿了鱼也没有用处,他拿了很少的鱼也不够。我只吃三碗饭多要了两碗只有糟蹋,你要了三碗饭也吃不饱。这样大家都不满足,还怎么说得上平均享用呢?真正的平均享用就是有平等的机会来满足各人的需要而已

  总之安那其主义的社会是为满足自己的需要和嗜好而生产。它不但能完全保证各分子的生活与安乐,而且还使各人都有随意选择工作,随意完成工作之自由,又给各人以由此生出的道德上的满足,以及不扰乱他人生活时的自己生活的快乐。

  休戚相关的感情所生出的新勇气鼓舞着我们大家一同向着占领智识和艺术创造的高尚娱乐这个目标前进。各人可以尽力发挥他的才能以谋众人和他自己的利益。

  “这样的社会真是好,但是我们怎样使它实现呢?”你问。

  也许日子还远,也许日子很近,我们不能够预言。然而社会革命的日子是一天逼近一天,这是谁也看得见的。安那其主义的实现不是像奇迹一样的突然降临,而是逐渐来的。它不是一夜之间就可以实现的,还是逐渐的发展,自然界与社会生活中万事万物皆是如此。然而安那其是一个合于伦理必需的,不可避免的发展。因为人类社会是向着这方面演进,纵然有时走时太曲折,不免迷失了路,但过了一个时期终于会走回正路。有些人以为历史是循环的,其实事实决不是如此,历史是向前进的。

  “呵,安那其主义真是全人类的福音呵!”你这样赞美起来。“这真是爱之福音呵!”

  朋友,慢点,这样看来你还不懂得什么是安那其主义咧!

  “怎么呢?在中国不是有许多人说安那其主义是教全人类互相亲爱吗?安那其主义不是反对阶级斗争吗?”

  好,我们来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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