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金 -> 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1930）
第十六章 专政的把戏
专政，专政，这个名词你已经听得熟了。但专政究竟是什么样的，你也许还不大明了，因此请你来看看在俄国演的专政的把戏。
布尔塞维克现在统治着这一万万四千万人口的国家。在“无产阶级专政”之名义下一个政党成了全俄之至上的统治者。所谓无产阶级专政并不是由无产阶级来专政。数百万的人民不能够全做专政者。便是数万甚至数千党员也不能够全做专政者。专政的本性就是只限于极少数的人。人数愈少，专政愈强愈统一。在实际的实行上，专政总是在一个人的手里，这一个强有力的人的意志会强迫他的名义上的同事（同专政者）赞同。事实永远是如此，不能够有例外，布尔塞维克当然也是走着一样的路。
在俄国真正的专政者既不是无产阶级，也不是共产党。表面上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握着大权而其实操纵权力的是委员会里的内部组织，即所谓“政治部”者是。政治部的人员数目不到二十，但政治部也不是真正的专政者。因为在政治部里对于每个重要问题都有各种不同的见解，无论在什么组织内只要首领一多，情形总是这样。真正的专政者乃是那一个可以左右政治部大多数人的意见的人。这就是列宁。犹如意大利法西斯党专政中的莫索里尼一样。从布尔塞维克党发轫以来一直到列宁寿终正寝，其间总是列宁的见解与理想施诸实行，纵使全党反对他的意见，中央委员会痛驳他的提案，而他的意见他的提案依然要施诸实行。总是列宁得胜。在布尔塞维克历史上每个危机一发的时期中，情形总是如此。这不能不如此，因为专政的意思本来就是个性最强能力最强的人之支配，一个人的意志之至高无上，不可侵犯。
俄国共产党的全部历史可以证实我的话。布尔塞维克的著作也证明这是事实。因此在这里我只举出几件最重要的事实就够了。
在一九一七年三月列宁从瑞士回国，布党中央委员会决定加入沙皇推倒后新成立的混合内阁。列宁个人反对与有产阶级及门塞维克合作。不管党已经决定了这个问题而反对方面差不多又只有列宁一人，但是列宁的影响传布极快，中央委员会终于自行推翻决议，容纳列宁的主张。
后来在一九一七年七月列宁主张马上实行推翻克伦斯基政府的革命。他的提议被党员一致反对，便是他的亲信朋友和同志们也以为这是勇而无谋的计画。但这一次列宁又胜利了，齐诺维埃夫，加美尼夫及其他重要领袖因此拒绝参加这计画，而且退出中央委员会。不意推翻克伦斯基的企图失败了，送了许多工人的性命。
列宁在十月革命后一旦握得政权便实行赤色恐怖，这恐怖很受同党的攻击，他们认为这是完全不必需的，而且是对于革命之直接背叛。然而不管党内的活动分子的正式抗议，列宁的政策依旧照样继续下去。〔作者注：见托洛斯基在《一九一七年》中所引证的老党员洛多夫斯基等的正式抗议。〕
当布列斯脱·李托夫斯克和约签字时，托洛斯基、拉台克等重要领袖都反对接收德国帝国主义者的条件，而列宁坚决主张签字。结果列宁又获胜了。
在克龙士达脱水兵暴动之际列宁向共产党提出的“新经济政策”曾受着中央委员会之猛烈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抹杀了革命的一切成绩，给共产主义以一个致命的打击。老实说“新经济政策”乃是开倒车，乃是将十月革命之结果全部颠覆而回复到资本主义的路上去。然而列宁的意志终于得胜，他的计画又于一九二一年三月在莫斯科举行的第九次共产党大会中通过了。
这样看来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不过是列宁专政罢了。他支配政治部，政治部支配中央委员会，中央委员会支配党，党再支配无产阶级与全俄民众。俄国人口在一万万以上；共产党党员还不到五万；中央委员会只有数十人；政治部不过十几人；而列宁只是一个人。但是这一个人就足以代表无产阶级专政了。
俄国地大物博，占欧洲面积之一半，亚洲之一部分。人口包含许多民族，操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习惯，不同的心理，不同的利益，不同的人生观。而一个人要来统治全国，实行专政，你想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沙皇专政的成绩我们已经看见了。现在我们再看这无产阶级专政的成绩。
现在布尔塞维克已经做了十几年的专政者，我们可以看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来。在这长久的时间中他们当然可以尽量地发展抱负，决非一两年的短期专政可比。
在政治方面，布尔塞维克的目的是废除政府的专制与压迫，以解放人民。而实际上布尔塞维克政府与意大利的法西斯党政府同为欧洲最厉害的专制政体。共产党实行政治的垄断，别的党派和别种运动皆被认为违法。个人的安全与居住自由是没有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也是不存在的。便是在党内稍有一点异论也是应该压止的，甚至于将持异论者处以监禁流放之刑，如托洛斯基一派就得着这样的命运。秘密警察机关“格别鸟”（G.P.U.“国防政治处”原称为“其卡”）乃是一个太上政府，人民的生死之权均操在它手里。只有赞助政府党的人才享有特权与自由。但是这种“自由”是极其有限的，是在最厉害的专政之下讨来的。最近共产党大会中一个重要的会员曾说过：“在俄国所有的政党都有生存的地方：共产党在政府里，别的党派在监狱里。”俄国的情形真是如此。
在经济方面，俄国革命之目的是在废除资本制度而建立平等与共产主义。
而布尔塞维克专政一开始就建立一个不平等报酬的制度，后来又把已经由工农的直接行动废除了的资本家所有权恢复了。今日的俄罗斯是一个半国家资本主义半私人资本主义的国家。
布尔塞维克的专政及其用以维持专政的赤色恐怖乃是败坏俄国经济生活的要因。布尔塞维克的专横的统治激起了人民的反感。所有创意的独立的努力都被压制，于是最优秀的分子也离开革命战线，觉得它现在变成了掌权的政党之私产。工人们看见一个新的专制代替了多年渴望的自由也就灰心短气。他们努力革命所得的成绩被人拿去，现在反而来压迫他们自己了。工厂委员会要听从共产党的指挥，无力来保护工人的利益了。劳工团体也成了布尔塞维克命令之传达机关，工人没有权自由发表意见了。工人不久就明白革命现在被人破坏了，他们的苏维埃的权力被人拿去，俄国现在是被几个远在克伦林卫城的人统治着，恰和在沙皇时代一样。工人不能再做革命的，创造的活动，只靠着新主人的命令生活，而且还时常被布尔塞维克和其卡人员来缠扰，一旦表示不满又有监禁或生命之虞，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工人便不再拥护革命了。他们便离开工厂，跑到乡村去，在那里他们可以远离那般可怕的统治者，而且至少还可以糊口。俄国的工业就这样衰败了。
农人看见穿着皮衣的武装共产党人到他的平静的乡村里来，夺去他的劳苦工作的产物，而且对他非常傲慢非常残酷，和从前沙皇官吏的态度差不多。他看见那自称为布尔塞维克受莫斯科政府指派的一事不知的乡村流氓支配着他们的苏维埃。他本也情愿拿出他的米麦去供养工人和兵士，然而他一看见他的粮食堆在火车站上或仓库里，任其腐烂，只因为布尔塞维克自己不会管理，又不肯让别人去办事。他知道他的工界同胞与军界同胞正受着饿，这是因了共产党的无能与腐败。他看见他的已经很少的物品，他自己一家人的粮食都被“其卡人员”拿去了，那般人甚至把他的最后一匹马也夺去，并不管没有马则农人不能工作也不能生活这件事实。他看见他的乡村起来反抗此等压迫因而被军队剿灭，农民受着笞刑或被处死，和沙皇时代没有两样。他因此对于革命发生恶感，在他的绝望之中他便下了决心让田地荒废，只种够他一家人需用的粮食。
这就是专政的结果，这就是列宁的军事共产主义与布尔塞维克的方法之结果。工业停顿，农业衰败，全国大荒。工人受苦，农人暴动，民不聊生，布尔塞维克的统治似乎维持不下去了。为了救护这专政起见，列宁便决定采行一种新经济政策。
新经济政策的目的乃是复兴俄国的经济生活。它允许农民卖出他们的多余产物，而且不由政府强迫充公，因此可以鼓励农民出产更多的粮食。它承认商业为合法，让合作社复兴起来（合作社从前被视为反革命机关，因而被禁止），因此使物品的交易成为可能。然而共产党把持政权之决心竟使得这一切的经济改革变为无效，因为在专制政治之下工业是不能够发展的。经济的生长以及工商业的发展都需要着相当的自由，进行上不应受什么干涉才行。但是专政却不许有这种自由；它的“担保”也不能使人信任。因此新经济政策并不曾得着它所预期的结果，俄国依然是很贫困的，时有经济恐慌之虞。
在工业方面，专政取消了革命之基本的目的，即不把生产权放在无产阶级手里使工人不再做工钱奴隶。专政不过把主人换过罢了：现在的老板是政府，不是个人资本家了。其实如今个人资本家又成了一个新阶级，还在发展呢！工人依然不能独立生活。他们的劳动团体丝毫没有权力，他们连反抗政府的雇主而罢工的权利也没有了。共产党人说得好：“既然工人阶级在专政，那么工人当然不能罢工来反抗他们自己。”因此俄国无产阶级自己付他们的工钱，使他们自己不够生活，拥挤在不卫生的街区里，在最不卫生的情形下面作工；俄国无产阶级自己不把工厂设备，工业组织弄得完全，以损害自己的健康和生命；俄国无产阶级因为自己表示不满现状便把自己逮捕起来，处以徒刑。你想真有这样滑稽的事吗？
在文化方面，布尔塞维克统治乃是一个强权共产主义和党法西斯主义的养成所，凡与政府党意见相异的思想皆被压止了。它要把全体人民弄成一个政治教会的教条之信徒，使他们没有机会开扩胸怀，走出统治阶级所容许的思想之外以呼吸自由空气。在俄国只有政府的官报以及别的被布党检查官许可的报纸。政府垄断了言论、出版、集会三大权利，舆论是无法表白的了。
在从前沙皇时代革命党人还可以秘密出版书报，他们甚至于在首都设立了秘密印刷所。然而如今在布尔塞维克专政之下连这也差不多成了绝不可能的事。政府垄断了纸张与印机，一切出版运输机关都完全在政府手里，若不先得着布尔塞维克的允许，谁也不能够刊行书报。在布党治下要刊行秘密书报乃是极少见极困难的事，所以当托洛斯基不知怎样居然印出了党内反对派的政纲时，布尔塞维克发现了这事大为惊愕愤激。这也是无足怪的了。
在社会方面，在革命后十余年的俄国内，没有人能够享受经济的独立，政治的自由与安全。“格别乌”无时不在暗中工作，无缘无故地深夜突然到人民家中搜查，逮捕枪决。为了个人的私怨秘密告发为反革命，使人陷身囹圄，未经审判即被处徒刑，或流放到西伯利亚北部的冰天雪地或亚洲西部的干燥的荒土。对于非布尔塞维克的人，俄国成了一大监狱，在这里面，所谓“平等”是指恐怖平等，所谓“自由”是压迫自由。
俄国现在的情形使是这样。布尔塞维克以为用强制才能解放人民，用专政才能达到自后，其效果乃如是。
“你以为俄国革命失败之原因是专政吗？我说这是因了人民的程度不够，俄国是一个落后的国家呢！”会有人这样反对我。
其实事实明摆在眼前：俄国革命之失败是受了布尔塞维克思想与方法之赐。人民的程度并不是不够的。我们单就二月到十月之间的事实看来，我们便知道俄国人民的程度是很够的了。俄国民众用自己的力量打倒了沙皇。推翻了临时政府，毁灭了资本制度及工钱奴隶制，把土地交还给农人，工业交还给工人。革命进行得很顺利，人民在开始建立他们的新生活于平等与自由，机会与正义之基础上。然而当一个政党起来占据政府，握取政权实行专政时，悲惨不幸的结果便是免不掉的了。
革命需要着民众的创意力与创造力。无论是法国革命或俄国革命，无不是由民众发动。革命之得以打败旧势力，也全是民众的力量。少数领袖最初也不过是被民众的潮流推动而行的，他们也只能迎合民众的意旨，一面却暗中夺取权力，等到自己一旦爬上权力地位，他们便来开倒车，来阻止革命之进展，甚至于破坏革命了。然而他们总是说民众的程度不够。
在俄国情形也是如此：帮助革命之进展的是民众，阻止革命之进展的是布党，然而布党却口口声声说，民众的程度不够。
总之不管一国的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情形如何（无论是在“落后的”俄国，或“进步的”美国）最重要的问题乃是革命应让民众自由地用他们的创意力与创造力来完成，别的党派只能居于赞助的地位。专政是革命之大敌，只能毁灭革命的。
“种什么，收什么”这一句俗话是很不错的。用专政来完成革命无异乎想种瓜得豆，这是决不会有的事。
民众的自由活动乃是革命的真命脉。要是去掉了它，压止了它，革命就只有死灭了。革命的目的在求得自由，因此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用民众之自由表白，而决不能用强制和专政的。在革命中与在日常生活中一样没有第三条中间的路，不是自由就是强制。
强制的路已经试过多次了，最近在俄国又试过一次，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受了这教训之后我们当然要去寻找一条新路了。
“果然还有别的路吗？”你也许会问。
有是有的，不过还未曾完全试过。这是自由之路。
不管是赤色的，或白色的，专政总是一样的东西：强制，压迫，困苦。它的本质是这样。自由之路是和它完全相反的。
自由之路是安那其主义者所主张的，现在我们且撇下社会主义与布尔塞维克主义，撇下马克思和列宁，来看看安那其主义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不错，你时时刻刻都在说安那其主义，究竟安那其主义是什么我还不知道，请你详细地给我说个明白罢！”你会这样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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