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金 -> 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1930）
第六章 战争
战争！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名词吗？它不是会使你联想起残杀，谋害，抢劫，毁坏等等的景象吗？你不曾听见过大炮的响声吗？你不曾听见过垂死的人受伤的人的呻吟呼号吗？你不曾看见过血流成河尸骨堆山的战场吗？在那里活人被撕裂成碎片，他们的血和脑筋散布遍地，活鲜鲜的人会突然变成了腐烂的尸骸。而这时候在他们的家中有成千的母亲，妻子，情人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她们的心爱的人儿会遭逢着不幸，永远等着那些永不会回来的人之归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情景是多么可惨。
你知道战争是什么意思。纵使你自己从来不曾参加过战争，到过战线，你也会知道世间再没有比战争更可怕的。你该看过那许多没有鼻子，没有眼睛，没有手脚的因战争而残废的人，被炮弹毁坏的房屋以及战争所带来的惨祸罢。我自己曾几次在枪林弹雨下逃过了性命，我曾被炮弹追迫几乎至于粉身碎骨，我曾亲眼看见两群素不认识的人互相残杀，我曾看见一个无辜的人被流弹击死，我的房屋曾因战争被毁了一部，我的一兄一弟在战争中患白喉症请不到医生买不到药因而病死。我是一个兵士吗？不！我那时还是很小的小孩子，我并没有敌人，我并没有向人作过恶事。我曾经问过那些巷战的兵士之一人为什么要作战，他也说不知道。
然而我明白你一定会说：“战争是可怕的，但却没有法子可以免掉。”你以为战争是免不掉的，当你的祖国危急的时候，你必须起来防卫它。
这句话若用之于中国军阀的打架，未免太可笑，太不成话了，现在姑且退一步只说你的那种防卫祖国的战争罢。我们来看：你去作战时是否真正在防卫你的祖国。我们来研究战争因何而起，你穿起军服出发到战场去杀人时是否为着你的祖国的利益。
我们且来看：看你在战场上防卫的是什么人和什么东西；谁高兴战争，谁靠它赚钱。
这么一来我们就不得回转来说工业制造家了。譬如说有一个美国的工业制造家，因为“生产过剩”，不能够在本国卖完他的货物赚到他预算中的那么多的钱，他便想在外国去找一个市场。他到英国、德国、法国或别的国家去，设法把他的卖不完的货物弄到那里去卖。
然而他看见在那里情形也和在他的本国内一样。他们也有“生产过剩”；这就是说在那里工人也被剥削得很厉害，工钱也是非常之少，以致他们竟不能购买他们所产出来的货物。因此英、德、法，以及其他各国的工业制造家也在寻求别国的市场，恰和这美国的工业制造家一样。
美国的同一工业的制造家联合起来组织一个大公司，别国的制造家也是这样做。于是各国的大公司便开始互相竞争起来。各国的资本家都想把最好的市场抓到手里，他们所最垂涎的乃是新的市场。他们在中国，日本，印度以及其他同样工业落后的国家里找到新的市场。如果到了每个国家都发达了自己的工业时，国外市场就会没有了，那时候某个有力的资本家的团体就会变成全世界的国际的托拉斯。然而现今各工业国家的资本家的利益却互相冲突，争夺国外市场，在那里彼此竞争。他们使得较弱的国家给他们以特别的权利，即所谓“优待条款”；他们引起他们的竞争者的妒嫉，为殖民地与利源惹起争端，于是请求各本国政府保护他们的利益。美国资本家要求美国政府保护“美国的”利益，英、德、法各国的资本家也要求他们的政府保护他们的赢利。于是各国政府便叫本国人民来防卫他们的“祖国”。
难道你还不曾看见这把戏是怎样玩的吗？别人自然不告诉你们要你们去保护一两个美国资本家在外国的特权与赢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告诉你们这个，你们一定会非笑他们，而且你们决不会到战场上去送命来增加资本家的赢利。但是没有你们，他们怎么能够开战呢！所以他们便喊起来：“防卫你们的祖国！你们的国旗受辱了！”有时候他们真正会在外国贿买几个流氓来侮辱你们的国旗，或者捣毁了一两个美国人的财产使得国内的人引以为痛心疾首之事，便群起而加入海陆军作战。
我说得并不夸张。许多人都知道美国资本家甚至于引起了外国的革命（尤其是在南美洲各国）以期在那里得到一个更“友好的”新政府，因此可以得着他们所预期的利权。
然而通常他们还不必做到这样的地步。他们所最应该做的，就是诉于你们的所谓“爱国心”，向你们说些谄媚的话，说你能够战胜全世界，他们骗你穿上军士的制服，做他们吩咐你们去做的事。
这就是你们的爱国主义，爱国心的用处。我且举出一个例子来给你说明战争的意义和结局罢。
欧洲大战你是知道的。在欧战之际一队德国兵和一队法国兵在法国一个县分里遇着了。长官发下开火的命令，于是这两队兵士便疯狂地残杀起来。在支持了半天之后，法国兵把敌军打退了。田野上躺卧着无数的尸体，遍地都流着血。难道这两队兵有什么仇恨，须得要残杀吗？不，其实德国兵中间有一部分人是学生，他们在法国留过学，恰巧那队法国兵就有他们的一些同学在里面。他们在未开战之前都是好朋友，当战争把那一批德国学生召回去的时候，他们彼此还舍不得分别。然而现在一旦在战场上遇见了，却不相识似地残杀起来。他们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杀了那些法国同学，德国人便可享福吗？同样杀了德国同学，法国人就会富裕吗？其实不开战的时候，他们反而是更幸福更富裕，战争的结局造成无数孤儿寡妇，几国政府得了些赔款和割地，资本家发了财将军升了官，而战胜或战败的人民不是肢体残废就是家破人亡，或则穷困不能聊生。最可叹的，是好好的美国人民要远渡重洋去到法国战场上送命。你说他们是在防卫祖国吗？然而美国与欧洲隔了一个大西洋，并没有谁会去危害她。说来说去，不过美国的资本家想染指欧洲的利源，政府怕它借出去的债会被打掉，所以才把人民骗去送命。
仔细分析起来，欧洲大战正如法朗士所说不过是替几个资本家抢钱罢了。
你的国家，人类，你自己或你的阶级（工人）都不会从战争中得利的。得利的人只有大财政家和大资本家。
战争是于你有害的。它是于全体工人有害的。他们有百失而无一得。他们连战争的荣誉也得不着，那是归大元帅，大将军占去了。他们受伤，他们做俘虏，他们中毒，他们成残废，他们被杀，他们的房屋被毁，妻女被人奸淫。
战争有害于你的国家，有害于人类！它召来屠杀与破坏。战争会毁坏一切——桥梁，港湾，城市，船只，田野，工厂。这一切在战后都必须重新建造起来。这一笔款项从什么地方来呢？当然是增加赋税。于是百物涨价，生活昂贵。可见这款子还是在人民身上搜刮来的。总之战争于人于世都是有百弊而无一利的。
在近代战争中并没有胜利者，因为得胜方面的损失差不多也和战败方面相等，有时还要更厉害些。比如法国在这一次的欧战中算得胜利者了。可是它现在比战败的德国还要穷得多。这两国如今都比战前穷了。工人要担负重大的捐税来补偿战争中的损失。工钱拿生活程度比起来也不及战前了。欧洲参战各国都是如此。
“然而美国却因此发财了。”你会说。
不错，美国的几个大富翁大资本家发财了。大财政家借钱给欧洲各国索取重利，同时供给军需等等以获利。然而你呢？你得了什么呢？
我们且来看看欧洲各国怎样来还美国的借款，拿钱给美国赚呢？当然是在工人身上想法，榨取更多的赢利出来。欧洲工业制造家要付出更少的工钱产出更价廉的物品，才可以抵制美国竞争者，因此美国制造家也不得不产出价廉的物品来。其结果美国工人便必须工作得更勤苦，或者减少工钱，再不然失掉工作。你还不明白欧洲的工钱减少，可以直接影响到美国工人的情形吗？你还不明白你（假设你是一个美国工人）是在帮助欧洲各国付还美国银行家的借款的利息吗？
还有些人说战争是好的，因为它可以养成人的胆量。这种议论真是笑话。这只有那般从来不曾参加过战争的人才会说出来的。他们用这种无耻的论据来欺骗愚人去替有钱人赚钱而打仗。那些身经战阵的人会告诉你：近代战争与个人的胆量毫无关系：这只是人群的混战，离敌人远得很。在个人的接触这种情形中最好的军人当然可以得胜，但是这种情形在近代是非常之少。在近代战争中你看不见你的敌人：你不过盲目地作战，像一副机械。你怀着畏死之心去参加战争，时时都恐怕你的性命就在须臾，一瞬间就会粉身碎骨。你参加战争并不是因为你有胆量，只是因为你没有拒绝参战的胆量。
一个人能够不顾谤毁与耻辱，能够对抗舆论，当他知道他是正当的时候他可以和他的朋友与他的国家对抗，他能够不畏强暴，不畏权势，他可以受刑罚坐监牢而依然不屈服——这才是一个有胆量的人。然而你们都骂他为“懦夫”，因为他不肯做凶手。其实这需要着很大的胆量。至于你们呢，你们只是服从命令，别人叫你们怎样做就怎样做，甚至去死也毫不反抗。这算是有胆量吗？
战争麻痹了你们的勇气，摧毁了真正人性的精神。它使你们变得不负责任，使你们相信“军人只知服从；不该思想讲理，只该奉行命令去杀人去死”。战争使你们丧失理性，变为狂人。战争就是说盲目的服从，无思想的愚笨，残酷的无情，狂乱的破坏，不负责任的谋杀。
我曾经遇见过有些人，他们说战争是好的，因为它杀死许多人，使得残存的人有更多工作做，可以过得更舒服。
这真是一篇控告现存制度之厉害的状词。你想想看：在一个社会中人为了使一部分人过得更安乐一点便不得不杀死其余的人。这种制度岂不是率兽食人的吗？
资本制度就是这样：它是一个吃人的制度，在其中每个人不是把别人吃掉就是为人所食。无论是在战时或和平时代资本制度都是如此，不过在战时它的本性是显明地暴露出来了。
在一个合理的社会中事情不能够是这样。反之一个社会的分子愈多，对于全体愈有利益，因为每人的工作可以，减轻一点。
在这一层，一个社会是和一个家庭无别。每个家庭都有一些工作做，来满足它的需要。这一家的人愈多，做这种必需的工作的人亦愈多，则每人的工作会变得愈容易愈少。同样，社会不过是家族之扩大而已。所以社会中的人口增加是很好的事。
“要是人口增加得太多了，岂不会因食物与土地之不足而发生大恐慌吗？”你会插口问道。
不要怕，决不会有这样的危险。人口决不会过多的，自然界有方法来防止的。我们所需要的乃是更合理的人口之分布，集约农法，以及聪明的生育节制至于食物的不够，这更用不着害怕，我们拿事实为例。单拿近年欧洲任何国家的人口增加与食物增加两相比较，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了。
然而你一定会说：“怎么在现社会中会有些人没有饭吃，房子住呢？"其实你只看见一面。你似乎忘了同时有许多房子空着，许多粮食堆着。这只证明现在的情形是错误的，乖谬的，野蛮的，而且还是罪恶的，因为资本主义制度正是靠杀人而发达呢！
由此看来对于工人，战争只不过是更重的负担，更多的捐税，更苦的劳役，更少的工钱，更惨的生活而已。
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有一种人是靠战争获利的。他们从战争里赚钱，靠你们的爱国心与牺牲精神发财。这种人就是制造军用品的工业家，粮食和其他物品的投机商人，战舰制造者等等。总而言之，只有财政界，工业界的大王是因战争而大发其财罢了。
对于这般人战争乃是有利之事。而且不只有这一个好处。战争还可以把劳工阶级的注意力引到对外问题上面，使他们忘掉自己的苦况，忘掉与资本家的斗争，而专心去杀人，去谈国家大事。政府与统治者常常激起对外的战争来消弭人民的暴动和革命。这样的事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自然战争是一把两刃的刀。有时候它反会引起暴动和革命的。
但这一层我们且留着在后面论俄国革命的几章内再说。
如果你还记得我以前所说的那许多话，你就会完全明白战争和财政界工业界按期的恐慌一样，也是资本主义制度之一个不可避免的直接的结果。
恐慌的时期一来，失业与工人的惨苦继之而起，于是别人告诉你们说这不是什么人的错过，这是“时期不好”，这是“生产过剩”的结果，或其他同类的谎话。同样，当资本家的竞争使战争成为不可避免的时候，于是资本家和他们的走狗——政客报馆之流便呐喊着“救你们的祖国！”给你们的头脑里装满了虚伪的爱国主义，使你们替他们打仗送命。
在爱国主义的名义之下你们受着命令不要做诚实的人，不要听从你们自己的判断，牺牲你们的生命；做一个杀人机里的轮齿，盲目地服从长官的命令去杀人、抢劫、破坏，抛弃你们的父母妻儿以及一切亲爱的人，跑去杀那些从来不曾加害于你们的“敌人”——他们和你们一样也都是在主人的压迫下之不幸的牺牲者。
你难道还不明白你们是怎样被愚弄受欺骗吗？
我们还是再拿欧战做例子来说罢。你看美国人是怎样受骗来参加战争的。实在他们并不想去管欧洲的事件。他们并不大清楚这些事，他们也不愿意掺杂在这杀人的勾当里。他们选举威尔逊出来做总统，为的是要他使美国永远保持中立。
然而美国资本家明白从这次大战一定可以得着一笔巨大的财产。他们卖军用品及其他物品给欧洲参战国赚得了无数的金钱。但他们还不以此为满足；他们看欧洲这块肥田，放弃了未免可惜，非使美国加入战争抢得更多的利益不可。威尔逊被他们逼得没有办法。而且事实上政府不过是财政势力的婢女而已：它只有服从他们的命令。
然而美国人民既然公开表示不愿参战，政府怎么能够加入呢？他们不是选举威尔逊做总统要他使美国永远中立吗？
在古昔专制的君主之治下臣民只有被迫而服从皇帝的命令。然而这也常常引起抗拒与反叛之危险。在近代却有更稳当更安全的方法来使人民为他们的统治者服役谋利。这也很简单，只要使他们相信主人叫他们做的事是于他们自己有利益的，是他们自己愿做的事，或者更夸大地说是为国家，为人类。这样子一来，人的高贵的与优美的本能就被利用来给资本阶级做那污秽的工作，做耻辱，损害人类之事了。
近代的发明使得这个把戏更容易演。印刷品，电报，电话，无线电对于这个把戏实有莫大的帮助。产出了这许多伟大发明的人的天才却被利用来谋财神战神的利益，说来真正痛心。
威尔逊总统费尽心血想出了一个新圈套，把美国人骗去给资本家打仗。他发明了一个“德莫克拉西的战争”，一个“消灭战争的战争”。这个“以战止战”的虚伪的标语开始传布于全国，政府方面又从事广大的宣传，暴露德国人的残酷与无理，在美国人民的心中注入了憎恨与狠毒，流血与谋杀之毒汁，对于那些敢于本着正义宣言这是资本家争利的战争的人加以迫害，私刑，监禁，放逐；征兵制也突然实行起来；不肯参战的人皆被视为“懦夫”受着残酷的虐待，被判长期的苦役。反对这资本主义战争的激进党也被当作“敌人的侦探”一般看待。特别的法律压倒了言论的自由。无数的美国青年放弃了有用的工作，离开了亲爱的家庭，怀着恶毒的渴血之心，远渡大西洋去饮那些从来无害于他们的“敌人”之血。
发明了“以战止战”的威尔逊总统当然不屑于亲自拿起枪上战场的，然而他却屑于派遣别人去给他的财政的背景人物作战。其结果，他使七万美国人身死在欧洲战场上，而帮助美国资本家把死者的血肉铸造成金钱。我曾有几次凭吊过在法国的几处美国军人的墓地。望着那密层层的白木十字架，心中起了无限的感触，我恨不得从坟墓中把他们抓起来，问他们为什么要死，死得又有什么好处？
“德莫克拉西的战争”，“消灭战争的战争”证明出来乃是历史上的最大欺骗。事实上它引起了一连串新的小战争，而第二次的大战也迫在眉尖。连威尔逊自己事后也承认这次战争只不过给资本家赚了一笔大钱，此外并没有别的好处。欧洲事件更是纠纷。德法两国因此贫困几乎到了破产的程度。欧洲人民负了很大的债，工人阶级的担负更重。各国的富源竭尽了。科学的进步却用来使破坏更为容易，基督教的教训更帮助帝国主义者来谋杀侵略所谓和平条约都是用人血签字的。
总之世界大战造成了财政大王的财产与工人阶级的坟墓。
然而今天呢？今天我们又站在一个新战争的边上了，那新战争是比前一次更大更可怕。各国政府都在预备这战争，都在用工人的血汗造成的数百万金钱来预备这快来的大屠杀。
朋友，请想想罢。你看资本家与政府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不久他们又会高叫“祖国危急了”？要你们去“防卫你们的祖国”。
在和平时候你们在田野间，工厂里做奴隶，开战时候你们又做大炮的养料——都是为着你们的主人的光荣。
然而别人告诉你们说“一切都是对的”，这是“上帝的意思”，这是“命定了的”，“应该是如此”。
难道你还不看见这决不是“上帝的意思”，不是“命定了的”，却是资本家与政府的成绩吗？它之所以应该是如此者，只是因为你们答应你们的政治界工业界的主人来愚醉你们，欺骗你们，以便他们能够靠你们的血汗来过奢侈舒服的生活，而同时却把你们当作“下流人”只配给他们做奴隶。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一层吗？
“呵，原来是如此”，你会恍然大悟地说。然而你又平和地谦逊地说：“从来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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