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巴金 -> 从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1930)
第四章 这制度怎样工作
慢慢点,你还不曾把这把戏看穿哩!现在请你更进一层去看看,你且看看这制度究竟在怎么样“工作”的。
你知道,而且别人也告诉你说,世间是很美丽,很富裕的。什么光明的太阳,自由的空气,美满的世界,美妙的青春,这是多么可爱。人的天才和劳力已经征服了自然,役使了蒸汽和电气。科学与发明,勤勉与劳苦已经创造出了绝大的财富。我们已经把无涯的海洋连接起来了,蒸汽机的使用给我们征服了距离,飞行机的发明可以使我们升到天空中。在三十三点钟的短时间内我们可以越过大西洋从纽约到巴黎来。无线电的发明,使我们可以把声音传播于全世界。我们一生下来就有这祖先遗留下来的莫大财产。我们真是富裕,真是非常富裕的。这是何等幸福的人生呵!
然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因为你却在天天抱怨生活如何困难,负担如何沉重,人生如何无味。你终日劳苦不得一饱。其实不仅你一个人是如此,平民全都是如此的。他们和你一样,心里没有丝毫的乐趣。他们的生活里充满了愁苦与不幸。贫穷与罪恶到处皆是,患病的疯狂的人更不知日有多少;战争一旦发生便有数百万人的生命要被牺牲。他们甚至想在压迫之下维持卑贱的生存也很困难。你不听见啼饥号寒之声已经充满了世界吗?
我想你一定要发问了:在如此富裕,如此美丽的世界中为什么会有这些惨祸与谋杀呢?在充满着这么多的自然的富源与日光的地球上为什么会有这些痛苦与忧愁呢?
“这是上帝的意思”,教会说。(“这是神意,这是命该的”——在中国会有不少的人这样告诉你。)
“因为人心坏”,立法家说。
“必须如此”,愚人说。
真的吗?真是必须如此吗?
无论你也好,我也好,他也好,所有的人都是想生活的。一个人只有一个生命,只能活一生,所以我们谁都想尽力使它过得很好。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需要快乐,需要日光。至于死后怎样,我们就不知道了。而且谁也不知道的。然而不管怎样,我们活一天就一天渴望着快活与笑乐,阳光与幸福。自然把我们造成这样的。它使我们每个人都求生求乐。这是应该的,谁也没有权利把“生”与“乐”给我们剥夺去的。但事实上我们的求生与求乐的权利已经被人剥夺去了,我们一辈子给极少数的人做奴隶,自己受苦而使这般人享乐。
这能够是“上帝的意思”如教会所说的吗?
如果真有一个上帝,他应该是很公正的。你想他会允许他们被人欺骗,被人夺去生趣吗?如果真有一个上帝,他应该是我们大家的父亲,我们人类全都是他的儿女。你想会有一位慈父肯叫他的一些儿女终日忙碌不得一饱,而别一些儿女不作一事却有吃不尽用不完的东西,甚至不知道怎样拿来消耗吗?他肯叫数千以至于数百万的人横遭屠戮来造成某一个国王的光荣或某一个资本家的利益吗?他会认可不义,罪恶,暴行,谋杀吗?不,朋友,你决不能够相信一位慈父,一位公正的上帝会是那样的。如果有人告诉你,上帝的意思真是如此,那么他就在说谎。
也许你会说上帝是好的,然而人心太坏,所以把世界弄成了这样子。
但是你要知道:如果人心太坏,那么谁使他们坏的呢?当然你不会相信上帝使人心坏的,因为要是上帝使人心坏,他自己就应该负责任了。那么如果人心坏,一定是有别的东西使他们变坏了。我们且来看看罢。
我们且来看看人民怎样子地生活。我们且来看你怎样子地生活。
你从小就听见别人教训你,要你将来一定要做个阔人,一定要“赚钱”。金钱就是舒服,安全,权力。你是谁,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你的价值全看你的家产,你在银行里的存款之多寡而定。从小就有人这样教你,而且每个人也都受过这样的教训。因此无怪乎人生就成了挣钱赚利之场,而你一辈子的光阴也完全花费在争夺财富上面了。
然而金钱的饥荒是决不会满足的。它只是一天天的增加。穷人挣扎终日求得糊口。小康之家想发较大的财。大的富翁更想增加他的财产。总之金钱的欲望是不能满足的。
每个人都不得不在竞争场中角逐,人的占有欲只是不断地增加。它成了生活之最重要的部分;所有的思想都是想着钱,所有的精力都是用在抢钱上面。现在发财欲简直成了一个疯狂病,不管有钱无钱的人都被它害了。
生活失掉了它的真正的乐与美之意义,生存变成了一种无理性的围着金牛的狂舞,一种对于财神之疯狂的崇拜。在这跳舞,在这崇拜中人把他的一切美质——如温良,公正,荣誉,人性,怜悯,同情之类全都牺牲了。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这一句谚语在那种情形之下当然要成为大部分人的处世格言了。在这种抢钱的猎场中人的劣点如贪欲,妒嫉,憎恨,卑下的激情之类当然会大大地发达。人遂逐渐变坏变恶;他变为卑鄙,不义;他肆行欺骗,盗窃,谋杀。
你如果把你的周围更仔细地看一番,你就会看见在你的城里,在你的国里,进而至于全世界中到处都有为抢钱争财产犯罪的事,许多的罪恶都是为这些东西而起。你看世界上是怎样地充满了穷困与惨祸;你看好多的人患病,发狂,受人虐待,被人摧残,自杀,被谋害——这一切都是由于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非人道的残酷的情形。
聪明的人说得不错:钱是万恶之源。你无论到什么地方,你都会看见财神作怪,你都会看见金钱,财产以及占有欲攫取欲之使人堕落引人为恶之恶势力。每个人都很想伸手去抓钱,抓东西,尽力增加自己的所有,以便他今日可以享乐而且不必忧虑明天的衣食。
然而你因此就可以说人是个坏东西吗?他不是被生活情形所迫被这疯狂的制度所迫而参加这抢劫之举吗?因为他并没有选择之余地——他如果不加入这猎场跟别人去抢钱,那么他就只有饿死。
既然他是为生活所迫而走这样的路,那么你还能够责备他,说是他的过错吗?那么这是他的邻人的过错吗?这是你的过错或任何人的过错吗?其实都不是的。老实说,我们全都生在这疯狂的制度中都不得不同走那一条路。
这样看来你就可以说:“那么一定是制度本身坏了,才使我们这样子地行为。”不错。你自己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你会明白凭良心说你本来绝不是一个坏人,不过生活情形常常逼迫你去做你自己知道是做不得的坏事。你本来是不愿意做那些事的。我也知道你的本心是想对人善良,帮助别人。然而要是依着本心这样做去,你就会忽略你自己的利益,你不久就会自己感到不够,需人帮助了。
所以生活情形就压止了我们的善良的本能与人性,使我们漠视同胞的需要与不幸。
这你在人间的关系里,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都会看见的。自然,如果我们大家的利益是同样的,那么就决不会有一个人占别人的便宜之事了。因为对张三有利的,对李四也会有利。诚然若依我们大家同属人类一分子一事来说,我们的利益真正是同样的。然而我们又是这一个愚蠢的罪恶的社会制度(我们今日的资本制度)中的人员,因此我们的利益就绝不相同了。其实社会中各个不同的阶级的利益都是互相冲突的,对抗的,这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这样无怪乎一旦有利可图的时候,人们总是互相损害,互相图占便宜了。无论在什么地方情形总是如此。商业工业以及凡百事业中只要有雇主与雇员的关系存在,那么这种情形便是一定免不掉的。每个人总想比别人得着更多的好处。资本主义生活之灵魂就是竞争,从千万家财的银行家,大工业制造家,大商人起一直到工厂里工钱极少的工人为止,无不拚命竞争。甚至工人也不得不互相争夺工作和较高的工钱。
这样一来我们的全生活就成了人对人的斗争,阶级对阶级的斗争。在这种斗争中公道的念头是没有的,每个人都不惜用任何手段来打倒对方以达成功。
当然这种情形会发达培养人的劣性。同样法律也只会保护那般有力有势有金钱有财产的人,并不管他们是怎样发财的。在这情形之下穷人只该倒霉了。他也想学有钱人那样行动。可是他又没有机会在法律的保护下来图他的利益,因此他通常只得求之于法外,以致陷入法网。虽然他不过学着有钱人那样,做去求利,去抢钱,然而他出于“非法的”行为,你叫他做一个罪人,轻则监禁,重则死刑——监狱与刑场便是他的归宿地。
我们就拿一个在街上闲荡的贫家儿来说罢。你看他身体龌龊,形容枯瘦,衣服褴褛。他看见别一个孩子,一个富家儿,那个孩子穿得好,吃得好,长得肥肥胖胖,却不高兴和贫家儿游玩。那个可怜的贫家儿很气他,很恨他。富家儿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有人爱顾,注意,欢迎,而贫家儿呢,他每到一处总受着别人的冷遇,轻视,责斥,甚至驱逐。贫家儿在这样的情形中长大成人了,然而他的经验永远是一样:富人受尊敬,穷人被轻侮。所以他便憎恨他的贫穷,拚命想发财做一个有钱人,可是他有什么“正当的”,“合法的”方法来致富呢?那么他只得用欺骗,奸诈甚至于不惜犯罪来抢钱来致富了。
你说他是“坏人”,然而你不看见什么东西使他变坏的吗?你不看见是他的生活情形使他变得这样坏吗?那么你还不明白那个使这种情形维持下去的制度是要比较小偷更为罪恶的吗?可是法律一面要惩治小偷,一面却又允许不良的情形继续下去,而且还维持着那个制造罪人的制度。
“迫人为恶,又因其为恶而惩治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法律的功能,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看见了。你们想想看,法律与政府是如何地维持着万恶之首,罪恶之源(资本主义的工钱制度),而同时却来惩罚小的罪人。
你再想想看:你做法律所认可的罪恶,或做非法的罪恶,这其间有什么分别?事情是一样的,而且效果也是一样的。也许还要更坏些:合法的罪恶是更要坏些,因为它会引起更多的不幸与灾祸,并且因为它不受惩罚,所以犯的人更多。事实上合法的罪恶果然是无时不有的。
你更想想看:有一个有钱的工业制造家减少了数千工人的工钱以增他一人的净利,又有一个失工的穷人因为饥饿得难受偷了一点东西——你想这两个人中间谁会引起更多的灾祸与不幸呢?
有一个厂主的妻子花了一千块钱给她的小狗买了一条金颈圈,同时厂主的工厂里有个女工或货栈里有一个雇员因为工钱太少买不起什么便偷了一点小东西——你想这两个女子里面谁的罪要大些呢?
有一个投机的米店商故意提高米价,赚了一笔大款,同时一个穷人因为米贵断炊只得在大饼店里抢了一块大饼——你想,这两个人里面谁是更该惩罚的呢?
有一个贪心的石炭王因为省钱便把他的矿里的设备弄得很简陋,以致矿坑爆裂死伤多人,同时一个穷人为饥寒所迫铤而走险犯了强盗杀人罪——你想这两人中间谁的罪更大呢?
然而法官的想法与你的想法完全不同。法律并不惩罚罪大的人。因为他们所犯的罪是法律所认可的,所保护的。所以虽有法律存在,而同时灾祸,抢劫,杀人,斗争冲突之事依然日多一日。
你试取一份上海报纸来看罢。“本埠新闻”一栏所载的尽是杀人,抢劫,绑票,奸淫的事。然而资本家的罪恶是没有的。工商界里的黑幕是没有的。戴着“低的工钱,高的货价”这假面具的盗劫行为是没有的。因少数工商界主脑的投机而引起的平民的苦况,报纸是不记载的。工人的失业受饿,厂主虐待工人,穷人的生活状况,他们的危机,他们早年病死,他们的子女未到年龄就进工厂去摧残自己的身体,女工和童工的工钱是何等的微少,他们的妻女去卖淫,染毒病死,这一切都是报纸上没有的。那般新闻记者在记述“时人行踪录”之外只会写几句讲道德说仁义息邪说正人心的话,不说穷人心坏,就是说贫妇好淫。他们是决不会想到资本主义制度产出的恶果,决不会想到工钱奴隶的血汗怎样变成资本家的净利;工人的健康与身心如何都为厂主的贪欲而牺牲,以及现代资本制度中为愚蠢的竞争与无计画的生产而浪费的努力与性命是何等的多。
这样你该明白了:资本主义制度是万恶之源。它所作的恶是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的。它所杀的人也是最多,多得无比的。单拿最近的世界大战来说罢。它和所有的战争一样,不过是国际资产阶级的商业上与财政上的冲突之结果罢了。法国文豪法朗士说这是为几个厂主打仗,果然是不错的。甚至连当时美国总统威尔逊也承认这是为争赢利的战争。
你看,这又是赢利了。在爱国主义的名义之下把人类的血汗铸造成金钱的赢利,如斯而已。
你一定会抗议道:“爱国主义!怎么,那是一个崇高的目的呢!”
“而且失业呢”,你的朋友又会问道:“难道失业也应该由资本制度负责吗?我们老板没有工作给我做,那也是他的错吗?”
我们且先来谈失业罢。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