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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这本书的书名长一点,但能够很好地表达本书的宗旨。我 使用“形成”,因为这是一个在动态过程中进行的研究,其中既有 主观的因素,又有客观的条件。工人阶级并不像太阳那样在预 定的时间升起,它出现在它自身的形成中。 “阶级”一词使用了单数,而不用复数,其理由正是本书探讨 的一个问题。单数和复数自然不同,复数可以进行描述,其含义 既清楚又不清楚,它把一些不连续的现象松散地联系在一起:这 里是裁缝,那里是织工,堆积在一起而形成工人阶级的复数。 但我说的阶级是一种历史现象,它把一批各各相异、看来完 全不相干的事结合在一起,它既包括在原始的经历中,又包括在 思想觉悟里。我强调阶级是一种历史现象,而不把它看成一种 “结构”,更不是一个“范畴”,我把它看成是在人与人的相互关系 中确实发生(而且可以证明已经发生)的某种东西。 不仅如此,对阶级的看法还有赖于对历史关系的看法。如 其它关系一样,历史关系是一股流,若企图让它在任何一个特定 的时刻静止下来并分析它的结构,那它就根本不可分析。最精 密的社会学之网也织不出一幅纯正的阶级图形,正如它织不出 “恭敬”与“爱慕”这些概念一样。关系总要体现在真人身上,而 且还要有真实的背景。我们不能有两个泾渭分明的阶级,其存 在各自独立,然后再把它们拉进彼此的关系中去。我们不能有 爱而没有恋爱的人,不能有恭敬而没有地主与长工。当一批人 从共同的经历中得出结论(不管这种经历是从前辈那里得来还 是亲身体验),感到并明确说出他们之间有共同利益,他们的利 益与其他人不同(而且常常对立)时,阶级就产生了。阶级经历 主要由生产关系所决定,人们在出生时就进入某种生产关系,或 在以后被迫进入。阶级觉悟是把阶级经历用文化的方式加以处 理,它体现在传统习惯、价值体系、思想观念和组织形式中。如 果说经历是可以预先确定的,阶级意识却不然。我们可以说具 有相似经历的相似职业集团对问题会作出合乎逻辑的相似反 应,但决不能说这里面有“规律”。阶级觉悟在不同的时间和地 点会以相同的方式出现,但决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方式。 有一种说法很有诱惑力,即假定阶级是一个“东西”,但在马 克思自己的历史著作中,这并不是他的本意。然而这个错误却 使许多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著作受到损害。有些人说:“它”,即 工人阶级,是确实存在的,而且几乎可以用数学方法来精确测 定,例如有多少人对生产资料是处于某种关系之中等等。一旦 这种假定确立起来,阶级觉悟也就推导出来了:如果“它”适时地 了解到自己的地位和真实的利益,那么“它”就应该有阶级觉悟 (但实际上却很少有)。这里有一个文化上的上层建筑,通过它, 人们极缓慢地意识到这一点。这种文化上的“落后”与走形使人 不能容忍,所以就很容易产生某种替代的理论,即党团派系、理 论家等等,由他们揭示阶级觉悟。但这种觉悟并非现实中的觉 悟,而是理论上应该如何如何的觉悟。 在意识形态的分界线上,另一边也每天都在犯同样的错误。 其中一种说法是完全否定阶级的。由于把肤浅的阶级概念强加 给马克思,而这种概念又很容易被击破,于是就有人说:关于阶 级的任何概念都是胡思乱想出来的,是强加于证据之上,而阶级 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另一种说法则靠一个奇妙的转换把阶级的 动态观点变成了静态观点:“它”,即工人阶级,是存在的,而且可 以多少准确地界定为社会结构中的一个部分;但阶级觉悟却不 是个好东西,它是精神不正常的知识分子发明出来的,因为,在 发挥着不同“社会功能”的集团间破坏其和谐共存(由此而延缓 经济成长)的任何东西都是“不合理的失调现象”。[1]问题应当 是:如何才能最好地“处理和疏导”它的抱怨。 如果能记住阶级是一种关系,而不是一个东西,那就不会这 样来思考问题了。“它”之存在,既没有典型化的利益与觉悟,也 不像病人躺在整形医生的手术台上那样让人随意塑造。我们不 会像某位作者那样本末倒置地来看问题,他在研究阶级问题时, 一头栽进了方法论的牛角尖,而不去考察真实历史背景下的真 实阶级地位,于是我们听说: 阶级的基础是与地位有关的权力差异,即与其权力预 期值有关的社会功能结构。……个人由于发挥了与权 力有关的社会功能而成为一个阶级的成员,……他属 于某个阶级是因为他在一个社会组织中占有某种地 位,也就是说,阶级的身份来自对社会功能所承担的责 任。[2] [1] 持这种观点而又与本书所述时期相关的一个例子,可在塔尔科特·帕森斯 教授的一位同事的著作里找到,即N.J.斯梅尔策的《工业革命时期的社会变化》(1959)。 [2] R.达伦多夫:《工业社会中的阶级与阶级冲突》(1959),第148一149页。 问题的关键是:这个人如何才能进入某种“社会功能”?还 有,那个特别的社会组织(连同其财产权和权力结构),是如何出 现的?而这些,就是历史问题了。如果让历史停留在某一点上, 那就不会有阶级,而只会有一堆人加上一堆经历;但如果在社会 发生变化的一个适当的时间段上来观察这些人,就能看到其相 互关系及思想与建制的模式。阶级是人们在亲身经历自己的历 史时确定其含义的,因而归根结底是它惟一的定义。 我对某些社会学家在方法论上的见解也许理解不深,但我 希望,我这本书至少对理解阶级有所贡献。我相信,阶级是社会 与文化的形成,其产生的过程只有当它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 自我形成时才能考察,若非如此看待阶级,就不可能理解阶级。 这本书可以看做是英国工人阶级从步入青春到早期成熟的一本 传记,1780至1832年间,多数英国工人开始意识到他们之间有 共同利益,他们的利益与统治者和雇主们对立。统治阶级当然 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在这些年中之所以还能抱成一团,是因为 面对反叛的工人阶级,他们间的某些对立化解了(或降到相对次 要的地位上)。因此,在1832年,工人阶级的存在是英国政治生 活中最重要的因素。 本书的写作如下:第一部考察18世纪留传下来的人民传 统,这些传统在18世纪90年代严酷的雅各宾骚动中发挥了作 用。第二部从主观因素转向客观因素,即工业革命时期不同工 人集团的亲身经历,而在我看来,这些经历的意义特别深远。这 个部分还企图对工业中新产生的劳动纪律的特点作出评价,以 及卫斯理宗与劳动纪律有什么关系。第三部谈人民激进主义的 历史,从卢德运动开始,到拿破仑战争结束时那些可歌可泣的年 代。最后,还对19世纪20和30年代的政治理论和阶级觉悟的 某些方面进行探讨。 因此,本书不如说就是一组论题彼此相关的论文集,而不是 首尾相连的叙述文。在选择这些论题时,我常常意识到我正在 向流行的正统观点挑战,比如说,这里有费边社的正统观点,它 把工人群众看成是自由放任政策的被动的牺牲品,只有少数一 些卓有远见的组织工作者不在其例(其中最突出的是弗朗西斯· 普雷斯)。经济史学家以经验为基础,他们也有他们的正统观 点,他们把工人看成劳动力,看成移民,看成一系列统计数字的 原始资料。此外,还有所谓的“天路历程”正统观点,它在这一整 段历史时期中上下搜索,要找出各种各样的先行者——诸如福 利国家的先驱、社会共和国的前辈、以及(最近流行的)理性工业 关系的早期实例等等。当然,所有这些正统说法都有一定的道 理,它们都扩大了我们的知识面。但对第一、第二种观点我要 说:它们很容易忽视工人群众的主观能动性,忽视他们在创造历 史的过程中自觉作出的贡献;对第三种观点我要说:它用后人的 眼光来看待历史,而不顾及历史本来的面目。只有成功者(即他 们的愿望预示了后来的发展的人)才被记住了;走不通的路,迷 失的事业,还有那些失败了的人则统统都被忘记。 我想把那些穷苦的织袜工、卢德派的剪绒工、“落伍的”手织 工、“乌托邦式”的手艺人,乃至受骗上当而跟着乔安娜·索斯科 特跑的人都从后世的不屑一顾中解救出来。他们的手艺与传统 也许已经消失,他们对新出现的工业社会持敌对态度。这看起 来很落后,他们的集体主义理想也许只是空想,他们的造反密谋 也许是有勇无谋;然而,是他们生活在那社会剧烈动荡的时代, 而不是我们;他们的愿望符合他们自身的经历。如果说他们是 历史的牺牲品,那么他们现在还是牺牲品,他们在世时就一直受 人诅咒。 我们在作判断时,就不能把这一点作为惟一的标准,即人的 活动是否被后来的历史发展所证实。不管怎么说,我们自已也 不是在社会进步的最终点上,工业革命时期,人们失败了的某些 事业,也许能让我们看清至今仍须整治的某些社会弊病。此外, 还有两个特别的原因使这个时期尤其引人注目,就是:第一,在 这个时期,人民运动特别注重平等与民主的原则,我们虽然时常 夸耀我们的民主生活方式,但在那些关键的岁月里发生的事,却 又常常被人们忘记或忽视;第二,今天这个世界,大部分地区仍 存在工业化带来的种种问题,存在着为建立民主而带来的各种 问题,这些问题,和我们在工业革命中的经历相比何其相似—— 那些在英国失败了的事业,说不定会在亚洲或非洲取得胜利。 最后,我要对苏格兰和威尔士的读者说几句道歉的话。我 没有涉及他们的历史,这不是出于沙文主义,而是出于衷心的敬 意。因为阶级既形成在经济中,也形成在文化中,所以我十分当 心,不把英国的经验普遍化(我确实谈到了爱尔兰人,但不是在 爱尔兰的爱尔兰人,而是到英格兰来的爱尔兰移民)。苏格兰的 经历尤其和我们一样,它既激动人心,又充满痛苦,雅各宾派在 苏格兰的宣传鼓动甚至更加激烈,更加英勇。但苏格兰的事毕 竟不同,加尔文教不是卫斯理宗,虽然在19世纪初很难判断哪 一个教派更不好。英格兰没有像高地移民那样的农民,群众文 化也相当不同。很可能,直至19世纪20年代,都可以把英格兰 和苏格兰的经历分得一清二楚,因为到这时为止,双方的工会和 政治联系都是时断时续的,而且很不成熟。 本书写于约克郡,因此常常使用约克西区的史料。我要感 谢利兹大学,感谢S.G.雷布尔德教授,是他们使我在几年以前 开始研究这个项目,而最后就写成了这本书;我感谢利维霍姆基 金会,是它给了我高级研究员的身份,使我能最终完成这本书。 我在给学生上课时,也从学生那里学到许多东西,这本书中提出 的那些问题,有许多就曾和他们讨论过。我还要感谢各部门主 管,是他们准许我引用了手写的资料和有版权的资料,有关这方 面的情况,将特别写在全书的最后。 我还应该感谢其他许多人,如克里斯托弗·希尔先生、阿萨· 布里格斯教授和约翰·萨维尔先生,他们对本书的部分书稿作出 过指正,虽说他们并不对我的观点负责。R.J.哈里斯先生在编 辑本书时极有耐心,因为本书突破了一套丛书的限制,而最初这 本书是写给那套丛书的。佩里·安德森先生、丹尼斯·巴特先生、 理查德·科布先生、亨利·科林斯先生、德里克·克罗斯利先生、蒂 姆·恩赖特先生、E.P.亨诺克博士、雷克斯·拉塞尔先生、约翰· 雷克斯博士、E.西格斯沃思博士和H.O.E.斯威夫特先生都曾 在不同方面给予帮助。此外,我还要感谢多萝茜·汤普森夫人, 她也是历史学家,而她又是我的妻子,本书的每一章都曾和她讨 论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使我能够借用她的观点,也能借用她笔记 本上的资料。她的贡献不表现在这一点或那一点上,而表现在 看问题的整体方法上。 1963年8月,于哈里法克斯 =======================================================

第一章 成员无数

“让我们的成员无数!”这是伦敦通讯会“指导原则”中的第 一条。1792年3月,当通讯会书记开始与设菲尔德的一个类似 组织建立通信联系时,就引用了这一条原则。[1] 伦敦通讯会第 一次会议是两个月前在河滨马路附近一家酒馆(埃克塞特大街 的“钟声酒吧”)里召开的,9名“心地善良、勤劳清醒的人”参加 了会议。伦敦通讯会的创建者、第一任书记是托马斯·哈迪,他 后来回忆这次会议时说: 吃过面包和奶酪、喝完黑啤酒、如平时一样吃完晚饭、 吸过一袋烟后,我们就谈起了时局是如何艰辛、生活必 需品是如何昂贵……这样,就提出了把我们聚到一起 来的那件事——议会改革,对这个阶级的人来说,这是 件需要慎重考虑和认真对待的大事。 那天晚上,在场的9个人中有8个成了创始会员,交纳第一个星 期的一便士会费(第9个人考虑了一番,在第二个星期也参加进 来)。哈迪(他也是司库)口袋里装着协会的全部资产8个便士, 回到他在皮卡迪利大街9号的家里,他将用这些钱去买信纸,以 便和国内那些思想相同的组织建立联系。 两个星期后,有25个会员参加进来,司库手里也有了4先 令1便士的经费(6个月后据称已有2000多名会员)。人会手 续很简单,只要对三个问题作肯定的答复就算通过了考察,其中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 你是否完全相信:国家的福祉需要每一个成年人—— 只要他头脑清醒、又没有犯罪的前科,就有权参加议会 的选举? 协会成立的第一个月中,曾接连五个晚上辩论同一个问题:“我 们,作为手艺人、小店主和机匠,有没有权利去争取议会改革?” 他们考虑再三,“在心中斟酌有可能想到的每一种观点”,最后认 为有权利这样做。 两年后,1794年5月12日,皇家执行吏和弓街两名巡捕加 上内政大臣邓达斯的私人秘书,还有其它一些大人物光临皮卡 迪利大街9号,将鞋匠托马斯·哈迪以叛国罪逮捕。当官员们搜 查房屋、砸开一个衣橱、在哈迪夫人(她正怀着孕,因此始终躺在 床上)的衣物里乱翻、包走了四大方巾的信件和一米袋的传单、 书籍和手稿时,哈迪一家人默默地在一旁看。就在这同一天,国 王向下院发出一份特别信件,专门谈各地通讯会的煽动活动;两 天之后,下院任命了一个秘密委员会,专门审查哈迪的文件。 枢密院亲自把哈迪提审了好几回,哈迪对这几次提审很少 记叙。但哈迪的一个同监难友把他自己受这举国最高机构审理 的情况用戏剧形式重现出来,以飨读者。约翰·塞尔沃尔这样记 叙道:“我被叫进去,看见全班人马都守在那里,下巴深陷在讲稿 和手稿中……它们都乱糟糟地堆在一起。”大法官、内政大臣和 首相(皮特)都在那里: 检查总长(钢琴伴奏):塞尔沃尔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塞(略显悲哀地):约翰。 检(钢琴伴奏继续):……姓名以两个“l”还是以一个“l”结尾? 塞:两个,不过也无所谓。(谨慎而又阴郁地)你别自找 麻烦了,我不会回答问题的。 皮特:他说什么?(从房间另一边飞快地环视一眼,目 光敏锐,然后坐到大法官身边。) 大法官(声调温柔,几乎是耳语):他说不想回答问题。 皮特:什么?——什么?——什么?(尖锐地)……[2] 约翰·塞尔沃尔于是把背对着那些达官贵人,“欣赏起一幅水彩 画来”。首相叫他走开,然后把一个14岁的男孩亨利·伊顿叫进 来提审,伊顿曾和塞尔沃尔家住在一起。这孩子立场十分坚定, 竟“发表起政治演说来,他言词尖锐,谴责皮特先生,说他向人民 征收太高的捐税……”[3] 用后来100年的标准来判断,冲突双方在这时都没有经验, 都不清楚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他们把后来那种大规模的非个 人冲突预演成稀奇古怪的个人冲突了,[4] 礼貌与敌视并存,在 阶级仇恨的怨怒中,仍留有表现个人善意的余地。塞尔沃尔、哈 迪和其他10名犯人被关在伦敦塔,后来又转到新门监狱。在新 门监狱,塞尔沃尔有一段时间关在陈尸所里;哈迪太太在“教会 与国王派”暴徒围攻她的家时受了惊吓,结果难产而死。枢密院 决心把叛国罪的诉讼进行到底,而对叛国犯的最高定罪是先上 绞刑,乘他还没死的时候砍断绳子,剖腹掏肠(当着他的面焚烧 内脏),然后再砍头、分尸。一个由体面的伦教市民组成的大陪 审团对此没有兴趣,经过9天的审判,哈迪被开释(那天刚好是 1794年的火药阴谋纪念日)。[5] 陪审团长在宣布过“无罪”之后就 晕了过去,而伦教民众则情绪激昂,把哈迪拉到街上去凯旋游 行。霍恩·图克和塞尔沃尔也随后获释(其他人的案子也就此了 结了)。但民众的庆贺却稍嫌早了一点,第二年,对改革派—— 或“雅各宾分子”的高压政策反而加倍了。到90年代末,整个运 动似乎都已被打散,伦敦通讯会被取缔,潘恩的《人权论》被查 封,群众集会也被禁止了。哈迪在大菜市附近开了一家鞋店,请 以前的老改革派来照顾他的生意,以示不忘他过去的功苦。约 翰·塞尔沃尔隐退到南威尔士一座孤独的农场上去。初看之下, “手艺人、小店主和机工”终究是没有权利争取议会改革的。 一般认为,伦敦通讯会是英国第一个确定的工人阶级政治 组织。为了不故弄玄虚(因为设菲尔德、德比和曼彻斯特的协会 都成立在伦敦通讯会之前),有必要对这个问题下一个明确的定 义。有些人说,自美国独立战争以来,就时常出现一些有工人阶 级参加的讨论团体;而另一些人则认为:把伦敦通讯会看成是 “群众激进”团体,也许比“工人阶级”团体要准确得多。 从哈迪的情况来说,他肯定是个工匠。他1752年生,曾在 斯特林郡学鞋匠手艺;他也在卡隆铁工厂做过瓦匠(在给制铁商 罗巴克盖住房时,脚手架倒下来,差一点被砸死),因此也见识过 一点新工业的东西。他在美国独立战争之前不久到伦教,当时 还是一个年轻人。他选择了一个职业,那是众多职业中的一个, 在这些职业中,帮工们都指望能自开门面,幸运者还可以自己成 为开业师傅——如哈迪最终做到的那样。他娶一个木匠兼建筑 工的女儿为妻;他的同事、担任过伦敦通讯会主席的弗朗西斯· 普莱斯后来则成为裁缝铺老板。当时,帮工与小业主的分界线 模糊不清,1795年,鞋匠帮工协会曾罢工反对哈迪,那时他已经 是小老板了;弗朗西斯·普莱斯在成为裁缝业主之前,则帮助组 织过1793年缝裤业帮工的罢工。具有独立身份的工匠(其工场 也就是“店铺”)和小店主、小生意人之间的分界线就更加模糊; 从这些人那里再跨一步,就是个体经营的雕刻师如威廉·夏普和 威廉·布莱克,以及印刷工、药剂师、教师、办报人、外科医生和非 国教的牧师等等。 因此伦敦通讯会的一端深入到皮卡迪利大街、舰队街和河 滨大街四周的咖啡店、酒馆和非国教教堂里去,在那里,自学起 家的帮工有可能和印刷工、小店主、雕刻师及青年讼师们并肩而 坐;它的另一端,特别是在泰晤士河东岸和南岸,就一直插到比 较老的工人集团中去,比如说外滨的码头工、斯皮特菲尔兹的丝织工、 索斯沃克的非国教古老据点等等。200年来,“激进的伦敦”与只有 两三个基本行业的北中部中心区相比,社会与职业方 面表现出更多的多样性,也显示出更大的流动特色。伦敦的人 民运动时常缺乏一致性和持久性,而这些特点只有在整个地区 都卷入共同的社会与职业冲突时才会有。但另一方面,伦敦人 又比较容易接受思想的或“理想的”动机,理论宣传在这儿比在 北方更容易找到听众。伦敦激进主义很早就变得城府很深,因 为它需要把许多宣传运动组织成一个共同的运动。新理论新观 点一般总是在伦敦先找到与民众运动结合的交接点,然后再从 伦敦转到外省的中心地区去。 伦敦通讯会就是这样一个交接点,应该记得,最初的创始人 住在皮卡迪利,不是外滨也不是索斯沃克。就连它最初几次会 议所留下的简短记录中,都保留着一些显着的特色,表明一种新 的组织形式已经出现,而正是这些特色,能帮助我们(在1790至 1850年的时代背景下)给工人阶级团体下一个定义。这些团体 往往由一个工人担任书记,每周收取很低的会费,它把经济目标 与政治目标混杂在一起,也就是“时局之艰辛”和议会改革混为 一谈。它举行的集会既能起社会交往的作用,也能起政治活动 中心的作用;出于实际需要,它特别注重会议程序;更重要的是, 这些团体都决意要宣传自己的观点,把那些倒向他们的人组织 起来,而这就体现在如下指导原则中,即“让我们的成员无数”。 时至今日,我们也许会对这个原则习以为常,但它却是历史 的转折点之一,它体现了孤家寡人主义的结束,也体现了政治作 为世袭集团或有产者独占权利的结束。接受这个原则,就表明 伦敦通讯会扬弃了政治与财产权划一的古老做法——同时还扬 弃了“威尔克斯和自由”时代的激进主义,在那个时代,“阿斗”尚 未自我组织起来去争取自己的目标,而是受一个派别——哪怕 是激进派别的召唤而卷入临时行动,结果是加强了这个派别的 力量,威胁到政府当局的存在。伦敦通讯会用一种“无限”的方 法去打开宣传鼓动之门,这表明一个新的民主概念已经产生,它 把古老的禁区置之不顾,而寄希望于平民百姓的自发行动和自 我组织过程。这样一种富有革命气息的挑战,当然会受到叛国 罪的指控。 不过,这个挑战在以前也曾有人提出过——那就是17世纪 的平等派。当时,争论在克伦威尔的军官和军队鼓动员之间展 开,其措词用语预示了18世纪90年代的冲突。就在普特尼辩 论 [6] 进入高潮时,士兵代表争辩说:是他们打赢了战争,因此应 该得益,应该把选举权扩大,把他们也吸收进去。平等派雷恩巴 勒上校的说法是大家都知道的,他说: 我确实认为:最穷的人也和最高贵的人一样生活,因 此,先生,我认为事情再明白不过了:每一个在某个政 府之下生活的人都应该首先同意把自己放在那个政府 之下……我要怀疑,任何一个怀疑这种情况的人还是 不是一个英国人。 对此,“大人物”的代表、克伦威尔的女婿埃尔顿将军回答说:“在 本国,一个人若不具备永久不变的利益,则他就无权关心或参与 国事的处理……”雷恩巴勒逼他说明白一点,埃尔顿于是就激动 地答道: 我所坚持的主要之点,是我重视财产。我希望我们不 要为胜利果实而争斗不休——但每个人都应该想一 想,他不应该走上取消财产的路,这关系到王国宪政的 基础,你取消它,也就取消了一切。 他接着说:“如果一个人仅因为有一口气就能当选议员”,那么下 院就有可能产生一个多数,他们在地方上没有利益可言,也没有 永久的利害关系,“这些人为什么不会投票反对一切财产?…… 告诉我你们还要走多远,你们是否可以凭这条规定去保护一个 有财产的人?” 剥夺别人的政治与财产权身份,这当场就引起愤怒的反响。 塞克斯比 [7] 说: 我们成千上万的士兵出生入死,当然,就地产而言,我 们在这个国家里财产很少,但我们却有天生的权利。 现在看来,好像是没有固定的地产就要没有权利 了……我觉得我们上当了! 雷恩巴勒讥讽地插话道: 先生,若不把一切财产都取消,我以为是不会有自由 的。假如这是一个规定……,那也就只好如此了。但 我却不得不知道,长久以来士兵们为什么而战?他之 所以战斗,是要让自己沦为奴隶,是要把权力给予富 家,给予地主,是要让自己永世为奴! 对此,埃尔顿和克伦威尔的辩解仿佛预见了1688年的妥协。他 们说,普通士兵为三件事而战:一是限制国王侵犯个人权利与信 仰自由的特权,二是争取由民意代表实行统治,即使他自己不能 参与这些选举也罢,三是“做买卖挣钱买地的自由”,由此进而取 得政治权利。在这种情况下,“争取自由而不摧毁财产”。 1688年以后的100年,这样一个妥协就不再受挑战了;出 现一个土地与商业财产联合的寡头统治。从本质上说,它更腐 败,而卖官鬻爵、官官相护的现象也更严重,其中的奥妙,又正是 刘易斯·纳米尔爵士及其一派学者所津津乐道的。平等派的挑 战彻底失败了,但平等派复活的幽灵却时常在人们脑海中出现, 它好像是海峡旁的一块巨岩,旁边有天主教徒和詹姆斯党的大 漩涡,“宪法”这艘船就要在这两者之间穿过。直到18世纪最后 二三十年,“18世纪共和分子”的温和的共和、自由主义立场似 乎就限制在埃尔顿所设立的范围之内。[8] 看一看18世纪90年 代改革派与政府之间、以及各改革力量之间的分歧,就似乎看到 了普特尼辩论的重演,只不过那英国“最穷的人”、“有天生权利” 的人变成了《人权论》,而成员“无数”者的鼓动在伯克眼中就恰 似那“猪狗的一群”正在威胁一般。对改革派实行恫吓威胁的半 官方组织取名叫“保卫自由与财产、反对共和派和平等派”协会, 连约克郡温和的改革派克里斯托弗·威维尔牧师也深信:若改革 以普选作为原则,“就不能实现,除非再打一场内战”,尽管他 对改革的忠诚是无可置疑的: 在政治争端激烈时,把选举权交给残暴无知的民众,会导致动荡 和混乱。……如果选举因最无耻的舞弊而丧失信誉, 因最狂暴的骚乱而受到损害,那么在一系列这样的选 举之后,就可以预期民众的动乱和贪婪最后会使民族 变得十分可憎,乃至为克服民主放纵所带来的难以忍 受的祸害,人们就必须到专制权力的保护下去……寻 求庇护。[9] 他在1792年又写道:“如果潘恩先生能把下层阶级唤醒,他们的 参与就可能是很粗野的,而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无论是私人的 财产还是公众的自由,就都要受那帮无法无天凶野狂暴的乱民 去摆布了。”[10] 这就是过去那场辩论的继续,人们表现出同样的抱负、同样 的恐惧和同样的紧张冲突;但现在它是在新的背景中,使用新的 语言和新的论点,力量平衡也发生了变化。我们应设法理解双 方——既理解持续的传统,也理解变化的背景。写历史总要有 开头,人们于是就常常只看见新的东西。我们可以在1789年开 头,于是就把英国的雅各宾主义看成是法国大革命的副产品;我 们也可以在1819年开头,以彼得卢为标志,于是,英国激进主义 就仿佛是工业革命的自发后果了。法国大革命当然有助于新的 宣传运动,运动在工人群众中也很有基础,它形成在新的经历 里,出现在成长中的工业制造业地区。但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到 底有哪些因素是由这些事迅速引发出来的?可以很快看到的是 城市工匠和小生意人的悠久传统,这些人和法国的“小人物”非 常相似;乔治·鲁德博士曾经证明:“小人物”正是巴黎民众中最 变化无常的革命因素。[11] 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个复杂的连续传 统实际上可以一分为三,一是非国教传统,以及卫斯理的宗教复 兴使它发生的变化;二是人民中各种模糊观念形成的一种传统, 它们结合成英国人“关于天生权利”的思想;三是18世纪的“下 层民众”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传统,对这种传统,威维尔曾经恐 惧不安,而哈迪则想把它组织到委员会、分会和严肃认真的游行 示威中去。 [1]《托马斯·哈迪自传》(1832),第16页。 [2]《民友报》,1795年4月4日。可对照枢密院关于提审塞尔沃尔的记录:“本 院书记官问他姓名如何拼,答:随便怎么拼都行,他是不会回答的……”财政部司法处档案,第11.3509号,第83帧。 [3]《晨报》,1794年5月16日。 [4]后来,当雅各宾派约翰·宾斯未经判决就关进格拉斯特城堡时,内政大臣夫 妇还携带二女去探望他。 [5] 1605年10月5日,天主教徒企图炸死英王詹姆斯一世,是为火药阴谋 案。——译注 [6] A.S.P.伍德豪斯:《清教与自由》(1938),第53页起。 [7] 塞克斯比是士兵代表,平等派。——译注 [8] 见卡罗琳·罗宾斯:《18世纪共和派》(哈佛大学,1959)。 [9] C.威维尔1797年12月16日致约翰·卡特赖特信,载威维尔:《政治文件》 (约克,1804),第5卷,第381一382页。 [10] 同上,第5卷,第23页。 [11] G.鲁德:《法国大革命中的民众》(19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