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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魏尔冷
王独清
(1935年1月8日)
〔说明〕本文收入于王独清著《如此》,上海新钟书局1936年4月25日出版。
昨天接到大家底信,说是今天是魏尔冷底“三十周年祭日”,要我来对这位“象征主义的诗人”做一番讲演。老实说,这却使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真没有料到大家会来纪念这个人的。要不是大家提起他底三十周年,我简直就记不起有这一回事。
来为“祭日”讲演,这当然就等于读祭文。大家底信中说是要我讲演的原因是为了我是“最早介绍魏尔冷到中国”的人。这固然不错,但是,我“介绍魏尔冷”,是十多年以前的事,现在,我这个人却变心了。真对不起他,这篇祭文我真有点不高兴做。
我“介绍魏尔冷”的时期,正是我在欧洲流浪的时期。现在想来,我所以对魏尔冷发生感情,并不是看重魏尔冷本身,而是因为魏尔冷底生活以及艺术的态度恰恰和我自己的接近,所以,结果还是为了看重自己的。
这听去似乎可笑,然而却是事实。
穆木天在《王独清及其诗歌》中说我前期创作的生活道:
“都市生活,一天一天地,使独清小资产阶级化,而使他认真地成为流浪的人了。他哀愁,他绝望。没落的贵族底情绪中混着颓废的小市民底失望,越发地陶醉(刹那间享乐的陶醉),越发地使他自觉到是一个要失了故国的人了。”
这倒是对的。这正就说明了我那时为甚么要拖住魏尔冷的原因。
魏尔冷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Bohéme,他底生活正是代表着所谓世纪末底悲苦。从他那种个人主义的行为中便产生出了他底象征主义底抒情诗。他用反社会的孤独的气慨在社会之中心——都市——浮浪,终于牺牲在享乐的酒场生涯里面。他进过牢狱,但是那却不是为了他对于公众的和政治的活动,而是由于他底个人主义碰碎在旧有的社会秩序上的缘故。
象征主义的诗人只是生在资本主义稳定同时却又露出了矛盾的这样的时期中的。这种诗人本身底倾向便是两种性,一面在厌恶着他们所谓“俗人”的有产阶级,一面却极端要避免所有实际的社会的斗争。这两重性的倾向使他们不能不沉溺到绝望中去,而胡乱地用病态的享乐以麻醉自己。和魏尔冷同时代的诗人,像兰卜(Rimbaud),马拉梅(Mallarmé),生活都几乎是一致的。不消说,魏尔冷更是彻底地完成了这种诗人底生活了。
从这样的生活中走出来的艺术,那自然首先是离开社会的课题的艺术。不过诗人们却都是以孤立的态度寄生在社会中的,这理由便又使作品中自然填满了假意快乐的伤感。因为要达到和现实不发生关系的目的,诗人们遂尽可能地去探求纤细的感觉所能把握的束西。但是这样的感觉中最容易被解作和现实隔离而又很方便适用在诗歌中的是色彩感觉和音的感觉,于是,诗人们遂倡言要注重色彩和音乐。我们知道兰卜是要唤起五个母音的色彩的观念,而魏尔冷则是高叫着“音乐先于一切”(De la musique avant toute chose……)的。
魏尔冷所以要特别把音乐作为诗歌的主要条件,这正是代表象征主义底最高的心向。音乐是最能起那种使人一瞥间忘却眼前现实的作用的,同时,又最适宜于传达“不明了”的或“蒙眬”的心理状态。这便使象征主义底艺术获得了理想的成功。在魏尔冷看来,诗歌并不一定要有充实的属性,若是一定要有时,那么Nuance便是真正的属性了。
总之,象征主义只是——这应该学几个正确的研究家所说的话——神经的艺术。魏尔冷所以成为这艺术的领导者,就因为他底生活根本便是个人的神经的生活。
在中国,象征主义底抒情诗,特别是倾向到音乐的,也曾登过唱台。这却是我自己也不能否认的,我便是那个的担当者中间的一个人,或者还是担当者中间的一个主要的代表者。说来是很有意思的,中国社会底特殊的发展使文学上浪漫主义刚一抬头,不久就来了象征主义底哀歌。我这个不知道是主角还是配角的人,也遂注定了畸形的命运,一面为浪漫主义呐喊,一面却又去“介绍魏尔冷”,并且还作了中国魏尔泠派底艺术的奉行的人了。
说来说去,总离不了自己。这倒不像给魏尔冷读祭文,却像给我自己读祭文了。还是快把话收住,再不要扯下去了罢。
八,一月,一九三五。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