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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底转变及其它

王独清

(1929年1月21日)



  最近不知道是甚么缘故,我忽然成了众矢之的,骂我的人竟然层出叠生,有些上海以外的刊物上还像是给我下了总攻击了。

  好的,骂我的人我本来是应该敬畏的。我自信还有拜受教言的习惯,同时我也不想作德之贼的乡愿,一切对我个人的攻击本可以置之不理。

  不过,我把目下一般骂我的言论细细检查一过时,我实在感觉了些莫明其妙的滑稽。做无聊的影射文章的人可以不必提起,只就那些指明漫骂和自命是从事于批评的人来说,实在有些地方徒只曝露出他们自己底无理取闹。在他们底文字中间,我看出了一个共同的基本观念,便是说我近来变转了方向,与从前的态度不合。闲着没事做的人便因而出之以卑劣的嘲骂。这种故意的不理解,故意用不纯正的文字作攻击个人的工具,固然是我们中国著作界特有的现象,但其实还是由于阶级底关系。我在这儿不愿对那般作支配阶级底代言人的人说甚么话,我只想把我转变方向的这点事实对明白事理的朋友们略略地加以解剖。

  近来接到了外边朋友底许多来信,大致不外两类:第一类是对我转变方向非常赞许,第二类是完全站在反对的方向,说我自从转变后所做的作品都远不如从前的制作,并很是为我惋惜。这两类的意见自然都是出自对我的好意,不过若是要我老实地作答时,那我却是都不敢承受。我从前的制作,我自己并不觉得有过大不得了的好处,实在没有惋惜的必要;要是说我最近的作品不好时,那或者也是真的,不过这个我是可以力求进步。若果真是我过去的东西差强人意,那个决不是一步便可达到那样的境地,一定也是先经过了“不好”的阶段的。我现在的作品还不是一样?只要我底立场不错,技巧方面还不是总可以锻炼得好的吗?这种徒以我目前的几种作品便来反对我整个的意识,我觉得实在是一种莫大的错误。再进一层来说,一个人在社会变革的时期,决定了他应走的道路,实在并不是一种大不得了的事情,我觉得像我这种转变,正是我们这般人应有的行为。这只是对于真理的认识,并不是甚么升华的人生,也用不着特别的赞美。(所以,近来有许多人说“某种团体包办革命文学”,这是一种无意义的Démagogie。我相信若是真的倾向于革命的人,他决不能有这种存心,要是真有这种革命文学家,只在想他个人底历史地位时,那他本身便是一个赝鼎,将来他总有一天要被分化的激潮荡去的。)在这儿,我以为那些加意赞许我的朋友也同加意反对我的人一样,真把我看得太重了。

  中国自五四运动以来,思想界底变化真是一日千里,而社会上的分化也是一天比一天明显起来。我们可以看见五四运动以后,许多智识分子便都起了分化。当时的运动自然是一种资产阶级对于封建的革命,而这种运动一达到了它底最后阶段时,便有一般不能够再进一步的分子停顿在那儿,而彻底左倾的便走了更前进的革命道路。这种辩证的社会底进展实在是一种当然的情形。中国底文学运动也是一样,创造社开始的蹶起在当时确是一种浪漫运动,这种运动的后期也便起了分化,这也是无可掩饰的事实。我们且看五四运动后的胡适,我们且看创造社浪漫运动末期的郁达夫,便可以明白不前进的智识分子底必然的归宿,而和他们正相反对的智识分子必然要有一个前进的转变是无疑的了。

  我举了这样的一个社会现象,并不是为夸张我自己是彻底左倾的人,我只是为证明在社会起了变革的时期,智识分子是只有前后的两条道路:你要是不前进时,那你只有倒退,而这前进的转变方向决不是一种矛盾,更说不上甚么和从前的态度不合!

  攻击我的人就是不懂得这点,仿佛以为我从前有过浪漫的倾向便没有资格来转变方向了。这种浅薄的观察实在不值得去驳斥。有些人又仿佛说我投机,这更是没有道理的嘲骂。我真不知道在现在这种局面下边,像我这样的转变方向能投机到个甚么出来?难道还是可以得到大学院底甚么奖金,还是可以出席甚么全国的教育会议吗?这是明如观火的事情,只可怜骂我的人太没有常识了。

  本来自己这样向人说明自己,实在是一件不合算的事,不过我看不过的是目前一般想做专制暴君的人,他们要把别个固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不要别个前进一步。我真不知道这种人有甚么权利可以作这样的法西斯蒂!他们自己本只是动物园中的狗熊,只知道在自己底水漕边打回旋,却还要强迫别个也和他们一样,这个便是不我得不说几句话的原因了。

  总之我底转变方向,并没有甚么可耻。老实地说,这是我底进步!你们要是不要我进步时,那你们还是来把我杀了罢!

  其次,我还要在这儿附带地说些其他方面的话。

  许多人以为一个人或一个团体转变了方向以后,便应该把他以前的著书或它所出版的旧书一概停版,才可以表示出彻底。这种取消主义(liquiduidatorenism)的主张是犯着一个很大的错误。这是由于不晓得一切都是根据于历史而来,愈是马克西斯姆,愈是不能忽过历史。一个人底思想底变迁,一个团体底运动底转变,都莫不有本身底历史的来历,所以一切个人从前的著作或团体一向出版的书籍是决不能因为变迁与转变而取消的。反而是因为其不能取消,才可以保存到思想和运动底史料。

  我来说这话的原因,是因为有些人曾那样攻击创造社和我们底同人的。我这样的说了出来,我知道必定还有人要故意地不理解来说是自己掩饰,但是,道理是这样,强装糊涂的人我也再没有方法去启发他,也只好让他永远地糊涂下去罢。

  还有许多人在批评作品的时候,却先存了一个攻击个人的成见,这种例子在目前真是举不胜举。最显著的譬如有人批评我底《杨贵妃之死》,根本便先没有捉到我那本戏剧底中心思想。本来《杨贵妃之死》是我一本过渡期底作品。但是那本戏剧底内容却有它本身底统一性的。要知道我那本戏剧是根据历史事迹来发挥我底理想的作品,这种历史戏剧底作法就是要用作者底想像去改变历史上原来的情节。但须要注意!这儿所谓的情节,决不是历史上重要的事实!譬如杨贵妃是爱安禄山,我并没有叫杨贵妃去爱高力士,只要这些重要的事实不错误时,作者尽可在可能的范围内运用他底理想。这是一般历史剧底作法,并不是我底创举。随便举几个例罢:易卜生底“Keiser og Galioer”,雨果底“Cromwell”,希莱底“Die Rander”等都莫不是这样。就沙士比亚底剧本,也还不是在历史底轮廓上发挥他底理想的吗?独于我们底批评家却嫌我不全照历史底情节编戏,甚至于还有嫌我把杨贵妃看得太起了的。这种根本连历史剧作法底“A,B,C”都还不懂的人却偏要批评历史剧的创作,这只是自己在暴露自己空虚罢了。

  我在这儿本不想替自己底作品作辩护的文字,我只是附带希望这种批评家不要用批评一篇作品作为攻击整个个人的策略。要是真要批评时,便须得客观地把该作品底时代性和阶级性说出。就是站在资产阶级底立场来作批评时,也得对于资产阶级底文艺先有素养才行。要是像目前这般资产阶级底文艺批评家(文艺家一样)实在还不配充当守护资产阶级文艺残垒的走卒呢!

  一写便写了许多,现在我要暂且停止在这儿了。不过我要在这儿声明一句:以后无论那种刊物上再有攻击我的文字时,除了有事理可供讨论者外,其余一切漫骂,不管是对我个人或是对我底作品,我都是一概不能奉陪了。

二一,一月,一九二九。





感谢 先知在1917 收集、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