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宋娅·李卜克内西（1917年5月23日）

致宋娅·李卜克内西

（1917年5月23日）

1917年5月23日
寄自佛龙克

　　……在我把我的信付邮的时候，你14号写的最近的一封信也寄到这里了。很高兴，我又能跟你联系了，今天我要向你热烈地祝贺圣灵降临节！“圣灵降临节，这可爱的节日来到了。”歌德的《列那孤》^[1]便是这样开始的。但愿你度这佳节时心境稍微舒展些。去年圣灵降临节那一天我们跟玛蒂尔德一起到利希登拉特去作了一次愉快的远足，在那里我给卡尔采了些糖花和一支开着花的非常好看的拌树枝。黄昏的时候，我们手里拿着玫瑰花，像“拉温娜地方三个贵妇”似地在绥登南的田野里散步……现在这里紫丁香也已经开花，今天开得绚烂极了！天气暖和得我必须穿上最薄的线衫。但是虽然又是阳光，又是温暖的天气，我的小鸟儿却逐渐地几乎完全沉寂了。非常明显。它们正在忙于繁殖后代；雌鸟在窝里孵卵，雄鸟为了给自己、给配偶寻觅食物，忙得不可开交。也许它们都在出野里或者大树上筑巢，至少现在我的小花园是寂静起来了；只是偶尔夜莺短促地啼叫几声，或者青雀足声得得地在那里踱步，或者深夜里金翅雀长鸣-声，我的山雀却影踪全无了。昨天我忽然有一只青山雀从远处啼了一声，向我问候，这使我非常感动。青山雀不跟荏雀一样，它不是常住，总要到三月底才飞回我们这儿来。起初青山雀也常停留在我的窗子附近，跟其他的鸟一起飞到窗子跟前来孜孜不倦地唱它那令人发笑的“戚戚勃”，可是它把声音拉得那么长，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嬉笑。我每次听了总忍不住要笑，并且模仿它的叫声来回答它。以后到了五月初，为了到外面产卵去，青山雀也跟其他的鸟一起消失无踪。
　　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看见它听到它了。昨天我忽然从墙那边（这垛墙把我们的院子和监狱另一处地方隔开）听见了这熟悉的问候声，可是声音完全变了，只是很短促的接连三声“戚戚勃——戚戚勃——戚戚勃”，以后就寂然无声了。我的心不觉紧缩在一起。在这远远传来的一声短促的啼声中包涵着多少东西啊。它包涵着一只鸟儿的全部简短的历史。这就是青雀对于初春求偶的黄金时代的一个回忆，那时候它成天歌唱、追求别的鸟儿的爱情；可是现在它必须成天飞翔，为自己为家庭寻觅蚊虫，仅仅是一瞬间的回忆：“现在我没有时间——啊，的确，从前真美——春天快完了——戚戚勃——戚戚勃——戚戚勃！——”相信我的话吧，宋尼契嘉，这样一声情意绵绵的鸟叫会深深地感动我。我的母亲，她认为除了席勒^[2]以外，圣经是最高智慧的泉源，固执地相信所罗门王是通鸟语的。我嘲笑她的慈母的天真，因为我那时才14岁，优越感很强，又受到现代自然科学的教育。现在我自己跟所罗门王一样，也懂得禽言兽语了。当然这不是说禽兽也用人类的语言，而是说我懂得了鸟兽的鸣叫声中各种最细微的差别和感情。只有一个漠不关心的人的粗鲁的耳朵才觉得鸟儿的歌唱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如果我们喜爱动物，了解它，那么我们就会发觉它们的声调千变万化，完全是一种语言。即使是初春时百鸟喧鸣之后出现的现在这种普遍的沉默我也能了解，我知道，如果秋天我还在这里（看样子非常可能），我所有的朋友都将重新回来，在我的窗前寻找食物；我现在已经为一只荏雀而高兴，它跟我特别亲呢。
　　宋儒莎，你对我的长期禁锢感到愤慨，并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一些人可以决定另一些人的命运。干么要这样呢？”
　　请你原谅，我念到这句话时忍不住要放声笑出来。陀思要耶夫斯基^[3]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有一位卓克拉可娃太太。她在社交场合中常常提出的也正是这些问题，她一面问，而一筹莫展地瞧瞧这个人，看看那个人，可是还没等人回答，她又跳到别的问题上去了。我的小鸟儿，人类的全部文化史——这部历史按照最低的估计已经有两万余年了——都是建立在“一部分人决定另一部分人的命运”之上的，这事的根源在干物质生活条件之中。只有经过极端痛苦的进一步的发展才能改变这种情况，我们现在正是这一章痛苦的历史的目睹者，你问，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根本不是对整个生活和生活形式的概括。为什么世界上有青雀？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很高兴世界上有青雀，而且如果我突然听见从墙那边远远地传来一声短促的“戚戚勃”时，我就把它当作是一种甜蜜的慰藉。
　　你把我的“镇静”估计得过高了。可惜我内心的平衡和喜悦，只要有一片极其轻微的阴影笼罩着我，便化为乌有了，我那时就感到说不出的痛苦，我的特点只不过是沉默不语而已。宋尼契嘉，我那时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譬如说在前几天我很欢畅、愉快，阳光使我很高兴，突然间星期·一阵冰冷的风暴向我袭来，一下子把我爽朗欢愉的心情变成了最深沉的苦痛。如果我心灵的幸福真的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多只不过用迟钝的目光控诉我的绝望而已。当然我很少想讲话，我甚至几星期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毅然下了决心不让我的咪咪到这儿来的原因。这小动物已经过惯了愉快、热闹的生活，它喜欢我唱歌、笑、跟它在所有的房间里穿来穿去捉迷藏，它在这里会使我忧伤的。所以我就让它留在玛蒂尔德那里了。玛蒂尔德在最近几天要到我这儿来，我希望那时能重新振作起来。也许圣灵降临节对我也会成为一个“可爱的节日”。宋尼契嘉，你为了我要愉快、安心，一切都会转好的，相信我吧。请你代我衷心地向卡尔问候，我多次地拥抱你。
　　多谢你那张美丽的小画片。

你的罗莎

^[1] 《列那狐》是欧洲中古时代流传的一个动物故事，歌德根据这个题材在1794年写了一篇故事诗。

^[2] 席勒（1759~1805），德国诗人，戏刷家。

^[3]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