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奥〕弗兰茨·柏克瑙《西班牙战场:内战见闻实录》(1937年)

一 历史背景


没落的君主制
复辟时期
普里莫独裁
第二共和国



没落的君主制


  多洛莱斯·伊巴露丽——“热情之花”,这位巴斯克农妇,工人的妻子,如今是议会代表,比各路政党领导人更能彰显这场革命与一八〇八年民众反抗拿破仑的英勇事迹之间的紧密联系,实可谓西班牙革命的圣女贞德。这场革命深深扎根于历史,可以追溯至十八世纪;我们必须这样回溯,才能懂得当下正发生着什么。
  在整个十六世纪以及十七世纪初期,西班牙堪称欧洲霸主,十七世纪上半叶更创造出举世瞩目的文学与艺术,而后迅速衰落。到了十八世纪初王位继承战争期间,成了利益冲突双方——一边是法国,一边是英国和奥地利竞逐的猎物。在这个紧要关头,与贵族和上层教士迥异的西班牙“民众”站了出来,这是他们自中世纪末期以来头一次参与历史。西班牙通常被看成是由贵族一手把持的国家。大多数贵族和上层教士拥护奥地利的查理大公,然而他败北。底层教士和民众拥护法国波旁王室的菲利普五世,他胜利了。然而总和卡斯蒂利亚意见相左、黎塞留时代就有过不服从的加泰罗尼亚却又向菲利普五世宣战。一七一四年,历经英勇抵抗,巴塞罗那被卡斯蒂利亚人攻占,惨遭洗劫。现代西班牙历史的两个主要事实从中浮现:一,因民族危机而爆发出巨大力量的民众与上层阶级势不两立;二,加泰罗尼亚反抗卡斯蒂利亚强权。国际形势也使这结果更加不同寻常。各国组成“大同盟”来对抗路易十四,只有西班牙是例外。留守本国的孤军弱旅阻退了英奥联军。这股惊人的抵抗力源于底层民众,他们与毫无积极作为可言的政权形成鲜明对照。
  当时的政治家无视上述事实。战争结束,国家持续衰落。实施了效法法国的改革,如驱逐耶稣会会士,成效甚微。戈雅,这位卓越的画家,原本承继布歇、弗拉戈纳尔一路,描摹愉悦的牧羊风光;当又一场波及全国的灾难降临,这个从前的洛可可牧羊人画出了最惨烈的处决场面。在西班牙,“启蒙时代”仅仅为少数人所憧憬,它从来不是现实。
  现代“资本主义”取道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闯进西班牙。西班牙人不愿效仿邻国的先进制度和“开明”理念,法国人却破坏了民众所珍视的传统,终于引起激烈反抗。
  法国首先迫使西班牙与自己结盟,随后接管西班牙舰队,使其在特拉法加角全军覆没,最终占领西班牙(以向被英国占领的葡萄牙进军为由),并缴械、解散军队。各阶层都助了法国一臂之力。部分上层阶级,即“亲法分子”,将其看作是启蒙时代的传授者,欢迎法国的到来;另外一伙,人数更多,憎恨法国,却不敢反抗。国家对日益紧迫的法国专制熟视无睹,民众愤而起义,并在著名的阿兰胡埃斯骚乱中,迫使国王查理四世退位,其无所不能的首相戈多伊也不得不辞职。父子二人受召前往巴约纳(Bayonne),请皇帝拿破仑裁判王位归属。谁知二人被拘捕。西班牙没有了国王。缪拉(Joachim Murat)占领马德里,期盼王冠能戴在自己头上。为促成这一目标,他将皇室剩余成员遣送法国。
  西班牙人忍无可忍。在仅仅三名年轻炮兵将士的帮助下——他们也因此献出了生命,马德里民众违背代表缺席国王执政的“中央洪达”(Junta)的明令,突然起义。一八〇八年五月二日,马德里起义失败,民众遭到屠杀。不久,拿破仑的兄长约瑟夫·波拿巴被立为西班牙国王。一切似已成定局。其实这仅仅是开始。被制伏的马德里起义点燃了整个西班牙。七月,取得一场著名胜利。欲进军加的斯的法国将领杜庞(Pierre Dupont d’Etang)途中遭到阻拦,被迫撤退,最终陷入包围,不得不向拜林(Bailén)的农民投降。西班牙将领卡斯塔尼奥斯宣称自己指挥有方。只要看看战场,足以说明真相究竟如何。在那片开阔地上想要包围一支法军可做不到。唯有各个村落全部参与的起义才能够阻断,也的确阻断了退路。组织松散的军队以已被驱逐的国王之名夺回马德里。事实上,不存在真正的政府,第一及第二中央洪达均竭尽所能阻挠民众运动。这是由地方洪达发起的民众运动,它使法军吃到多年来首场败仗。在世界史上这是一个转折点。拿破仑亲自出征西班牙,重占马德里。他一离开起义就再次此起彼伏。英国出面干预了。他们发现与西班牙士兵协同作战实在困难,威灵顿公爵震惊于西班牙将领水准之低,拒绝再次协同。但是,起关键作用的是民众的起义,多采用游击战术,英雄事迹可歌可泣,如赫罗纳保卫战、帕拉福斯领导的萨拉戈萨保卫战。
  一七〇七年的事态在一八〇八年重现。与上层阶级意愿相悖,民众点燃了波及全国的绝望之战;一八〇八至一八一四年间的内战使对立愈发尖锐。上层阶级:颓败、堕落,政治上无所作为,在其他各方面也毫无创造力可言。底层民众:狂热,无惧自我牺牲,自发行动,尽管这行动局限于一地,无法在更广层面上发挥积极作用。十九世纪初即是如此,直至今天依然如此。分歧没有消失,反而加深。同其他自认为更加开明的国家相比,这一点为西班牙所独具。笼统而言,在英国、美国、法国以及德国,每一次运动都是由较高阶层发起,再扩散至民众。在过去几个世纪,西班牙的上层运动从未有效深入民心。这是个民众自发反抗贵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最近几十年间也反抗教士的国家。在一个个更为“现代”的国家,社会主义也笼统吸纳了机器进步观;而西班牙民众一直反抗各种各样的进步和欧洲化,并在遭遇重大历史危机之时充当整个民族的先锋。这一事实显示出西班牙与欧洲的深刻差异。从欧洲角度看,西班牙显得无所成就,很多对当下内战的观察者都带着恐怖印象而返,因眼见硬生生的屠杀,觉得那毫无意义可言,却忘了我们的目标也许不是他们的目标,我们的价值不是他们的价值。十七世纪末,西班牙停住了脚步。历经一段令人惊叹的绽放之后,它是西方文明主干上最早枯萎的一支。在“先进”国家的持续作用下,进入瓦解期,远远未到尽头。在缓慢的解体过程中,原始而自发的底层力量被释放——在进步的西方,民众太多清谈,极少落实——像所有反抗更进步的邻国的落后国民众那样行动起来。西班牙人从前憎恨,现在也憎恨这种强加于人的现代文明,他们反抗了,反抗之激烈唯有西班牙人才能做到。
  从那以后,西班牙历史以双线行进着。上层滚动着保守主义、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各种欧洲舶来观念,胜利与挫败的浅表变迁,以上层阶级没落、政权解体为结局。下层,即活生生的民众,逆来顺受,过着与世界主流大相径庭的生活,却在外来势力入侵之时站了出来。眼光放远看,各路政党的成败及社会潮流的兴衰均取决于能在多大程度上与深厚的民众力量融汇;如果做不到,他们就只是哐啷作响的锣钹。
  到了十九世纪,尤其是二十世纪,现代资本主义自国外缓慢渗透,巴斯克人、加泰罗尼亚人(自诩西班牙唯一的“欧洲人”)以及极少数其他地区的西班牙人参与其中。民众不得不做些调整,慢慢适应被邻国强加于自己的新型生活。这缓慢的过程也是民众运动转型的历史。但是,没有确凿理由相信这种适应会彻底完成。抵抗仍深深扎根,涌现出的共和主义、社会主义、安那其主义以及“卡洛斯主义”(西班牙特有的抵抗形式)是使现代资本主义融入西班牙观念的尝试,更是使西班牙适应现代的尝试。
  流于表面的上层阶级在沉寂四年之后,于一八一二年首次作为一股政治力量重新出现。历经四年空前艰苦的战争,西班牙人疲累了,抗争势头渐退。为了激励民众,加的斯议会召开,开始按欧洲路线改革西班牙。古怪的悖论显现。重建国家所倚仗的正是法国大革命的种种理念。民众运动始终持否定态度,它只有一个目标,即把法国人赶走。其他目标只能是向欧洲借来。保守派因在关键时刻无力应对而不被信任。议会落入自由派手中,他们随心所欲制定法规。有不少条款,如行政区划和征地税,直至今天还有效。两个根本问题,农业问题和教会问题,并没有被正经对待。宪法没来得及经受实际考验。一八一四年,约瑟夫·波拿巴失势,费迪南德归来。他立即废除加的斯宪法,追捕所有参与宪法制定者。
  接下来的五十年纷争不断,通常被描述成保守派与自由派之间的斗争。实可谓教会与在反拿破仑战争中崛起的力量——军队之间的权力之争。在此过程中,教会迅速团结一致,一心维护在前拿破仑时代攫取的权力。一些自由派教士也参与了加的斯议会的改革工作。但很快,这样的人不见了踪影。而军队出现分裂,互相攻讦。概括而言,在十九世纪上半叶,军队以自由派居多,但一些最具才干的将领,如纳尔瓦埃斯将军(Ramón Narváez),却是倾向保守。这意味着西班牙的“自由主义”与欧洲的“自由主义”少有相通之处。在西班牙这个词仅仅是指反教权。我们无需详述“自由派”与“保守派”起起伏伏的冗长斗争。但是,不得不说一说教会与军队的演变,因为在今天的佛朗哥叛乱中,正是它们起了关键作用。
  十九世纪的西班牙与罗马帝国类似,教会势力因国体衰落而增强。身为天主教狂热信徒的国王,如菲利普二世,懂得如何收伏教会。而在政权式微的十八世纪初以及十九世纪初,教会成了唯一能够召集民众的力量,也因此获得相当大的自主权。在整个十九世纪,教会对民众的慑服显得不容置喙。政权(无论在十九世纪的西班牙所指究竟为何)都不得不为存亡考虑而限制教会势力。一八三七年,首相门迪萨瓦尔(Juan Álvarez Mendizábal)大胆出击,没收教会所有土地资产,并公开出售——有法国大革命的例子在先。这打击了卡洛斯派的反叛势力(卡洛斯派即费迪南德七世的弟弟卡洛斯及其后代的拥护者,反对将王位传给费迪南德之女伊莎贝尔。他们在纳瓦拉根基甚深,那是个仍像中世纪那样生活的省份,从那里发起了两场战争。其典型口号是“国王基督,童贞圣母”。今天,卡洛斯派部队为佛朗哥作战,颇具实力)。从那以后,教会再没拥有大量土地。说教会是西班牙最大的地主并不符实。仅有一小部分土地回归教会所有,但教会和各路宗教团体却积攒下相当多流动资产。今日的教会不是最大的地主,却是最大的资本家,尤其是西班牙耶稣会。这可以部分解释佛朗哥起兵的经济来源,也是教会与民众分离的关键原因。民众决不会远离牢牢守着土地的教会,却能轻易放弃身为本国最富有的股票持有者的教会。
  门迪萨瓦尔的举措仅仅是个开始,一次又一次,政权试图限制教会势力,阿方索十三世的强人首相卡纳雷哈斯(José Canalejas y Méndez)更是倾尽全力。教会日趋衰落,越来越松懈于牧灵职责,也不再关心民众,却愈发热衷于利益争夺,尤其是经济利益。底层教士往往愚昧无知,无操守可言,充当本地卫队的帮手,主教则目中无人。如果想理解教会在西班牙社会中的位置,去联想诸如德国、法国、英国等现代国家中存在的现代天主教万万行不通,该去联想在反宗教改革之前,中世纪末期深陷衰败的教会。在整个十九世纪,特伦托大公会议[1]的大部分决议已失效(决议效力本就微乎其微),相应地,教会失去了对民众的慑服。起初这发生得悄无声息。只要民众依然以古老方式生活,一切看起来便并无改变。但是到了二十世纪,现代生活对民众的影响越来越强,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教育。面对新出现的工薪群体,教会束手无策。与其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态度真诚并且擅于处理现代社会问题的德国天主教会,拥有完善的福利组织、互助及工会组织(在希特勒上台之前)。西班牙教会时不时也试图模仿,却并非出于站得住脚的理由,只是想为保守派选举造势。这些尝试也仅在君主制最后几年间进行,即教会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民众拒绝参与这些显然并非真心关切他们,仅仅是顺应当权者发起的变革。教会能够在甚少或全无影响力的国家深入人心,都要对现代生活引发的诸多问题予以积极关注;天主教在西班牙的全面失势,则表明这不是某个人的责任,只能归咎于西班牙天主教制度本身。在十九世纪初,教会可谓收拢着所有西班牙人的灵魂,到了一九三〇年则丧失了有效权威,除了教士和民众联系紧密的那些地区:纳瓦拉和巴斯克地区。今天,一个支持佛朗哥,另一个支持共和政府。两地均是狂热的天主教信区。在纳瓦拉,教士与民众一样,住在祖传的房子里,也像祖辈那样生活,无意去改变以适应现代。在巴斯克——西班牙最重要的工业中心,自古就有捍卫巴斯克语言、对抗卡斯蒂利亚强权的传统,教会也一直与民众联系紧密。在此基础上,巴斯克教会开创了真正的互助及工会运动,开展真正的社会福利工作。这样,巴斯克教会一直与民众协同一致,关系密切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以及安那其主义从未在西班牙冶金工业中心毕尔巴鄂获得真正受众。这清楚表明,哪怕是仅仅做好最起码的牧灵工作,教会的影响力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孱弱。
  西班牙民众放弃了教会,并非由于丧失了民族传统中的宗教狂热,而是因为教会丧失了这一点。对热忱信仰的渴求,似乎没有信仰灵魂就会干涸,寻到了其他渠道——主要以安那其主义的面目出现。西班牙教会则成了某些并无多深信仰的官员实施政治行为的借口。教会仍对财富与权力十分贪婪,佛朗哥与卡洛斯派不乏冲突,这预示着他与教会亦会斗争不断。当然,这不等于说教会和卡洛斯派荣辱与共,也并不与民众间残留的宗教感相矛盾。民众的信仰多与圣像等宗教物件相关,而非一个个教士。教会是反拿破仑战争后古老西班牙最后屹立的势力,其影响力的衰落也就意味着军队的蓬勃崛起。
  军队是更为现代的力量。虽然不乏贵族出身的军人,但就属性上说,却并非贵族军队。叛军部队里很少将领是贵族,整个十九世纪获得政治权力的将领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底层。比如大权在握的普里姆(Juan Prim y Prats)几乎一字不识。
  军人干政并非西班牙所独有。军队取得主导地位、将领们为掌权而展开激战是没落文明的共同特征,由昔日文明演变来的强权政府成了将领的猎物。你争我夺的将领主宰了衰败的古罗马。一个多世纪里,西班牙与葡萄牙在新世界的大部分殖民地都成了其掌间玩物。他们也主宰了土耳其的转型。他们是过去一百年间葡萄牙的主人,也是西班牙真正的掌权者。自诩时代精神的承载者,是民族福祉最合适的督导人。他们能够占据主宰地位的原因一目了然。没有一支军队会打健全政权的主意——运作正常,并且拥有一套广泛认可的社会制度。它懂得,尽管自己有武器优势,贸然行动恐怕会引得整个民族起来反抗。但是当政府不再履行本职,政权开始瓦解,没有人能够充当公认的领导者时,军队的力量得以凸显,可以宣告拥有治理国家的权力,因为它保有在较好光景时积累下的军事力量,包括军工原料和武器装备。这在文明史上是意味深长的事实,也常常能观察到,先进国家的军事架构易被后进邻国摹仿。从西方角度看,土耳其和俄国拥有相当现代的军队。而且军事架构不易衰朽。作战能力也要相对来理解。中国军人无法对抗欧洲军队,却能左右本国政局。佛朗哥阵营中的德国人和意大利人,以及共和政府阵营中的外籍顾问,都抱怨西班牙军官能力有限,有时甚至缺乏起码的勇气,但是在这一个多世纪里,西班牙军队并非在与外国军队的交战中检验实力,而是在与西班牙同僚和普通民众交战中检验——它经受住了检验。而在一九二一年,甚至摩尔人也能与西班牙军人打成平手!
  除教会之外,军队成为左右政权的另一支关键性力量。拿破仑战争期间,各路权威均一蹶不振。战争结束后,国家机构、王室家族以及贵族尽管仍然存在,却始终没能恢复昔日的威望,唯有教会是例外。这也使教会与军队中的自由派势力起了冲突。这支军队势力的一个显著特征是背离民众。卡洛斯派发起的叛乱,只有少数职业士兵,却有广泛民众支持,以及一伙擅长游击战的头目,如卡布雷拉(Ramón Cabrera)。而自由派发起的任何一场政变都没能获得广泛支持。而且,西班牙军队还呈现出为每个军事独裁所兼具的特征,即有一个权力觊觎者的地方总会出现好几个觊觎者。一旦局面演变成靠武力一决高下,总会出现挑战者,认为自己也具备掌权实力。这些与自由派对抗的将领并没有与卡洛斯派的民众运动汇成一路,而是称自己为温和派。因此教会处于有利地位,有两张王牌可打:卡洛斯派和温和派将领。一八一四至一八六八年的西班牙史就是上述势力相互作用、竞相掌权而又乏善可陈的历史。
  与此同时,社会结构在慢慢改变。外来资本修建了铁路。自一八四〇年代以后,加泰罗尼亚出现了现代纺织工业。一些农作物出口量增加;一些巴斯克人用西班牙资本创建了银行。这些新兴的现代力量,带有欧洲特征,服膺自由主义。天平向这一侧倾斜。伊莎贝尔女王的放纵不羁在打破均势上也出了一份力。她对手握权力的将领们青睐有加,而他们在关键时刻倒戈反对她。一八六八年,各路进步力量集结,推翻了王位。普里姆将军,革命军的指挥,封自己为马德里之王。
  一片混乱。连表面上的秩序也荡然无存,也完全看不到前景。军队并不希求什么共和国的到来;将领们各执己见,就遴选王位候选人争论不休,王位空了三年。最终召来一位意大利王子,一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就卷入阴谋暗算之中。在他抵达当日,普里姆被一名革命者暗杀。这很有象征意味。一股新力量——真正的革命阶层,踏进西班牙政治。王子对混乱的局面深感厌恶,他离开了,身后落下没有君主的西班牙。一个共和国宣告成立,并非因为哪一路政治势力真有这样的诉求,而是别无选择。官方称其为“第一共和国”,如同王子一样,维持了不到两年。
  随着共和国宣告成立,动荡席卷全国。北部,卡洛斯派伺机反叛;更关键的是南部,在安达卢西亚以及穆尔西亚省,安那其起义了。这是他们头一次参与西班牙历史,其影响立竿见影。
  安达卢西亚地区的农民自罗马时代晚期以来就是农奴,一辈子为主人的土地劳作,直到十八世纪还在默默忍耐。这么说也许与事实不符。十八世纪安达卢西亚地区强盗活动频繁,最活跃的一群农民投身其中。在民众看来,他们并不是罪犯,相反,他们做的是令人羡慕、值得称赞甚至敬佩的行当。这种强盗传统——无法在现代欧洲的语境下理解,而是要追溯至罗宾汉传统——在西班牙革命运动中一直存在。老式罗宾汉与新式强盗之间的精神传承也体现在巴枯宁——安那其主义的创立者身上。他称赞革命强盗是在替劳苦大众复仇,是反抗精神真正的恪守者。为数不少的贫苦人加入安那其,打响了令人生畏的名号。在西班牙,这些人并不像在西方文明国家那样遭人白眼,而是更接近中国或沙皇俄国所说的革命强盗。在一个本分农民看来,以犯罪行径扰乱自己生活的劫匪,同以抢劫和谋杀来对抗权贵、为民众着想的强盗之间有着深刻差别。劫匪或杀人犯会被扭送至警局,至少也得挨所侵犯之人的冷落;革命强盗则会被当地穷苦人保护起来。进入十九世纪依然如此。后来强盗活动日渐没落,出现了更具城市特征的暴力行为,如暗杀和征缴。西班牙农民和工人没有仰慕其敌人生活的习惯,这甚至仍可在一九三六年的民兵中间观察到。民兵会毫不犹豫地枪毙偷同志靴子的人,却不觉得粗鲁地搜查法西斯者的家有何不妥。民兵把搜出的钱装进自己口袋也不会遭人非议(我认识好几个这样的人)。国民卫队也这样对待穷人,不要说搜查,连开枪也无所顾忌。
  老式罗宾汉抢劫行径如何转变为村落间反抗其主人的起义,个中原因值得探究。转变可追溯至一八四〇年代,一方面,与耕作环境恶化、农作物出口的政策促使贵族大肆侵占公地相关,另一方面,则有国民卫队的诞生。卫队在西班牙政治中起着关键作用,或可称为十九世纪最为成功的机构设置。筛选非常严格,不允许成员在其家乡服务或在卫戍区域结婚,集体住在兵营。国家无法倚仗军队,至少还有一支可靠队伍护卫左右,服从上级调遣。这也是一支行事高效的警察力量。正因为如此,为民众所厌恶。国民卫队与农民,尤其是安达卢西亚农民之间积怨甚深,流血冲突始终不断。卫队的出现终结了强盗活动,政权却迎来了起义。
  安达卢西亚农奴起义自一八四〇年代以来持续不断,在动荡的一八七三年达到高峰。之前自发而分散的本地农民运动与“第一国际”,尤其与其中的安那其取得了联系。这意味着农民运动与初露萌芽的城镇无产者运动融合为一,可谓西班牙人民的第三次起义。前两次起义,即一七〇七年起义和一八〇八年起义,民众奋起反抗上层阶级,分别为了捍卫教会和正统君主,而这一次却是为捍卫切身利益。这次起义是过去五十年间上层阶级及政权持续瓦解的结果。它标志了历史新阶段的开始。
  华金·毛林(Joaquín Maurín),西班牙托派领导者及理论家,认为安那其主义在西班牙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仅仅反映了相较加泰罗尼亚工人而言,悲惨的安达卢西亚农奴人数更多(这个判断被与托洛茨基派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们一再引述)。尽管这个观点没有完全背离事实,仍不免失之夸张。早在接触安达卢西亚不识字的农奴之前,安那其就在巴塞罗那扎下了根。巴塞罗那的工人运动自一八四〇年代发端,起初是互助组,后来是半政治化运动,最终演变为工会运动——始终强烈反对权威,并没有形成明确理论。在一八六〇年代与新成立的第一国际接触后,他们立即满怀热情地接受了巴枯宁。新式福音直接取代了从前的天主教信仰(这并非比喻),在一八七〇年代初才借广泛参与的民众起义散播到安达卢西亚。至此,安那其主义在西班牙拥有两个根基,一为农民(安达卢西亚),一为工人(加泰罗尼亚),说一个比另一个更重要并无根据。西班牙政治局势,尤其是工人运动的显著特征,恰恰就是在其他许多方面都迥异的两者之间的紧密协作。
  各路左翼人士都对安那其在西班牙工人运动中占据主导地位这一现象十分反感,并且提出各种分析,试图解释安那其为何能比社会主义民众运动早三十年开展,以及屡遭重创,却仍能在一九三六年内战中发挥先锋作用。所有的分析都是贬低。几乎所有的外国观察者都对安那其格外不公。往往带着根深蒂固的偏见而来,并不打算和安那其进行一番接触,宁愿相信其敌人所说的一切;而非社会主义阵营的观察者自然对革命中最残酷的部分看不过眼。我接下来的分析并不是回应上述态度,来为安那其“辩护”。社会学家不必谴责,也不必辩护,这一点本无需强调太多次;社会学家得去理解。安那其主义已经证实无力解决西班牙局势中的关键问题,但是能否真正懂得西班牙局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能否真正懂得安那其主义。
  不必回溯太远,安那其自己讲得很清楚。巴枯宁认同无神论,却不接受唯物论阐释。这意味着什么?马克思认为社会变革乃至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也因此认同“进步的资本主义”(包括在资本主义制度内开展议会以及其他政治活动)。而巴枯宁认为社会革命是人们的自发行为,为反抗资本主义世界的道德沦丧。一个等待工业发展和民主活动(不排除运用革命手段)来促使社会革命发生,另一个视社会革命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只要有革命信念和决断。这种信念和决断,在巴枯宁看来,并非由一小拨职业革命者向民众散播,而是必须从民众中间生发。需要一伙互相协作、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革命家去推动革命,但是,如果没有革命性的民众,则一事无成。
  为何这种理论被西班牙人接受?首先,因为其核心是广大民众自发的革命精神,这种精神无法在先进国家里找到。那里的无产者,巴枯宁说,已变得心平气和、体面以及驯服,敬佩现代资本主义带来的种种福祉;在那些国家,革命已缩成区区一条政治原则,已远离民众的心。巴枯宁对英国的工会组织只是耸耸肩膀。基于对民众心理的敏锐体会,他同样也不信任德国的工人运动(在选举和组织领域初战告捷);他觉得德国人天生奴性。一八四八年德国人的所作所为并没有打动他。发自内心的革命,巴枯宁认为,会率先发生在那些不仰慕现代文明所带来的种种便利福祉的民族;发生在不沉迷于物质进步的人们中间;发生在私有财产还未被赋予宗教般尊崇的地方;发生在还未被资本主义精神侵袭,视自由高于财富的国家。巴枯宁尤其强调自己——俄罗斯人是这样,而西班牙人更是这样。西班牙工人以及农民如何拒绝得了这样一个人的教诲?他相信西班牙底层民众特有的思维习惯该充当全世界工人运动的范本。
  我并非指巴枯宁因为与西班牙人的脾性相合而与西班牙的革命者产生共鸣,但毫无疑问,也再没有第二个外国人对西班牙人说过如此关切的话。巴枯宁对西班牙所发的大部分观点都经得起时间考验,这就是其意义所在(顺便一提,单就这一问题,极为重要的问题来说,后来的历史证实了巴枯宁的话,即革命没有在英国、德国发生,而是在俄国、西班牙发生)。西班牙民众的反抗并非为了在一个资本主义社会谋求更好的生活,而是反抗资本主义本身,反抗资本主义的首次侵袭;并非为了在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将来取而代之,而是反抗其在西班牙落地生根的势头。在后来几十年间,工业日益发展,西班牙人不得不做出妥协和适应,却也没有像英国、德国工人那样理所当然地甘心做一名产业工人。在西班牙,认为“越多越好”的美国式思维尚未被引进(在一九三六年,我还听到一个年轻的社会党人说卡斯蒂利亚工人群体的最好品质就是“几乎什么都没有地活着”)。为反抗压迫者,为获得自由而离开自己的村庄的强盗式思维仍胜过工会者思维,后者忍受数月艰苦罢工是为了日子变得富裕。
  因此,“自由”是安那其信念的核心。人们把这种“自由至上主义”(“libertarianism”这个混杂词是安那其的自称)归因于西班牙人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或是自由主义的夸张表达。后一种说法容易辨明,所谓“自由主义”是与特定的资产阶级,尤其与清教徒式观念密切相关,与安那其毫无关系。而前一种说法也站不住脚,恐怕并不存在这样单一的民族性格。西班牙人拥有非常强烈的协作观及组织观,安那其也不拒斥集体行动,那反而是主要行动方式。其实一个事实就足以解释安那其为何如此崇尚自由,即相对而言,安那其甚少关心物质成果取得多寡,那么专制就成了抵制现代工业制度的主要理由,如同反对农奴制一样。
  由此也衍生出不同寻常的道德观和法律观,为不偏不倚的观察者所津津乐道。有不少罪犯受人信赖,是安那其成员,这俨然成了难解之谜。受最高理想鼓舞,不吝惜生命,也置个人幸福于不顾的人却与罪犯并肩作战,不受管束也毫无自律性可言的罪犯。没有哪一支欧洲工人运动像安那其这样严肃地对待道德问题,一心想使行动与信念相符,同时,也确实包含较高比例的罪犯。安那其始终拒绝领导人领取固定薪金,强迫他们要么靠双手劳动为生,要么接受同志帮援;同时不拒绝征收,至少从前如此。我们来试着解开这个谜。安那其主义是一场宗教性质的运动,与西方先进国家的工人运动有着深刻差异。安那其并不信奉通过改善底层民众的物质状况来创造一个新世界,而是信奉未被金钱至上以及贪婪污染的民众能以道德力量创造一个新世界。同时,安那其继承了代代积淀下来的罗宾汉传统,相信暴力;不只相信有组织的冲突,更相信这是解决庄稼汉和其主人之间观点分歧的常用手段。安那其坚决奉行直接行动,往往,然而并非总是意味着暴力行动。
  几年前,我和一个英国共产党员交谈,他在党内职位很高;他称赞英国工人不会容忍任何形式的暴力——外国水手意欲揭竿而起之际,一旁的英国码头工人总能冷静奉劝,平息事端。我先表示了赞同,又试探着问他是否觉得完全与党的斗争原则相符,他说如果是“有组织的战斗”则另当别论。几年后,一个朋友在图卢兹一间咖啡馆,同一伙西班牙工人坐在一起,阿斯图里亚斯起义爆发的消息传来。西班牙人热血沸腾,向几个法国工人解释:“你看,这就是你们与我们的不同。你们是工匠的后代,我们的祖先是强盗。”他们进而联想到西班牙能够武装反抗既有权威。这些西班牙工人是否安那其我不得而知。但欧洲工人运动与西班牙工人运动的整体性差异在这两则轶事中有鲜明体现。
  “西班牙落后的思维习惯,自然会在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中克服。”持这种观点的人都相信工业进步。而大多数西班牙底层民众不在乎欧洲人是否觉得他们的观念落伍。他们觉得,尽管也许还未全然意识到,并非因为他们工作的工厂落后,他们的观念也就落后。“落后的思维习惯”恰恰是抵抗工业文明的表现。在十七世纪末,西班牙与西方文明分道扬镳,西班牙人出于本能地反感自那以后的进程。这种反感体现在不愿在现代公司工作,不愿进行高强度重复劳动;体现在操作不灵现代机器,抵触现代式管理;体现在无论是拥有大量土地的贵族,还是大多数工厂主(以及工人)都排斥技术革新。这种反感在贵族、卡洛斯派以及安那其中间都能感觉到。西班牙对现代文明的抵抗可谓根深蒂固,认为资本主义不言而喻的优越的信念完全见不到踪影。资本的扩张,以及工业文明的扩张是可疑的。我们会一次又一次遇到这个问题,这是理解西班牙的核心。
  安那其主义正是民众抵抗的表现。倘若全无资本主义侵袭,也就不存在安那其;倘若资本主义精神已全面渗透,安那其也就走到了尽头。这种抵抗,在许多国家只是偶尔发生,在西班牙却激起强有力的运动。这本身就表明试图把西班牙现代化所能取得的成果终究有限。
  还有一点需要分析。总体而言,加泰罗尼亚以及巴斯克地区并不像其他地区那样排斥欧洲化,为何加泰罗尼亚工人运动也是完完全全的安那其?我相信,这与加泰罗尼亚本地政治形势有关。资产阶级自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缓慢发展,还未强大到足以在民众中生根,因而民众一直秉持反抗卡斯蒂利亚强权的传统。加泰罗尼亚工人的革命精神,宁愿诉诸武力而非法律,在我看来,正体现了这一传统。在一八七〇至一九〇〇年这三十年间,加泰罗尼亚从卡洛斯主义演变为安那其占据主导。各种反抗强权的暴力行动都得到民众的响应。
  我们得回到一八七三年。共和政府面对北部卡洛斯派反叛、南部安那其起义的局势。它决定先镇压社会革命,再处理卡洛斯问题。倘若顺序颠倒,一八七三年的西班牙就会是一九三六年的局面。决定做下,也决定了共和国的命运。在社会革命的威胁面前,军队立即向教会示好,结成联盟,残暴镇压安那其。一八七四年,宣告恢复君主制,阿方索十二世为国王。尽管交战继续,卡洛斯派已构不成威胁。战争以卡洛斯派保全声誉的投降告终。复辟时期开始了。

复辟时期


  在阿方索十二世统治期间,以及阿方索十三世即位初期,即一八七四至一九〇二年这二十八年可谓风平浪静。统治阶层、教会、贵族以及军队选择联合,一致拥护国王——恰也是个好人,捍卫现存秩序。不再有政变。要防备将军,也要使民众臣服。这一联合组成的自然是“保守”党,领导人是精明的卡诺瓦斯(Antonio Cánovas de Castillo),把从前的温和派同许多卡洛斯分子以及更早时活跃的大多数自由派汇成一体。而在一八七三年活跃的共和党,背后没有民众支持的一小伙人,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自诩“支持变革”,受萨加斯塔(Práxedes Mateo Sagasta)领导,已转为拥护君主制,接受保守党的示好式安排,偶尔出任部长;另一部分受卡斯特拉(Emilio Castelar)领导,宣称恪守共和理念,却从不参与政府,小心避免把所秉持的理念付诸实践。各个活跃阶层的联合——寻常百姓已隐入黑暗——使得世道和平。现代工业以及商业迎来春天,外国人、巴斯克人以及加泰罗尼亚人抓住机会。和平孕育着终将打破和平的力量。
  与一八〇八年活跃的那一群人不同,这股新兴力量从心底里服膺欧洲,为实现西方意义上的现代化努力着。头一拨是加泰罗尼亚资产阶级。他们在革命中犹豫不决,成果寥寥,在动荡岁月中却达成了一件事:催生了后来被称为“Fomento del Trabajo Nacional”的团体,即加泰罗尼亚工厂主联合会。在创立之初,它并不关心地区政治。在这一时期,加泰罗尼亚资产阶级亦是一股巩固秩序的力量,也有了丰厚回报:西班牙从自由贸易转为保护性关税,既包括小麦也包括纺织品。这是加泰罗尼亚资产阶级与卡斯蒂利亚以及安达卢西亚地主达成的协议。正因为如此,加泰罗尼亚大资产阶级从未完全支持本地民族主义运动。在一八九〇年代,西班牙其他地区并无工业可言。到了十九世纪末,这些纺织厂主觉得已具备实力,工厂主联合会开始积极介入政治。不久,大资产阶级政党加泰罗尼亚地区联盟组建。其政治诉求是地区自治,而非独立,一如既往同卡斯蒂利亚主要党派合作。领导人弗朗西斯科·坎博(Francesc Cambó)逐渐成为颇具影响力的政治家,他担任工厂主联合会和联盟党的主席,又是西美电气公司主席,经常出任政府部长。多次获得总理提名,却从未当选。作为一个加泰罗尼亚人,他无法见容于卡斯蒂利亚人。对西班牙资产阶级而言实属不幸——最具实力的一支地处偏远,所以西班牙资产阶级才如此孱弱,所以加泰罗尼亚问题才如此关键,稍有疏忽就会玉石俱焚。这难道不是西班牙抵制资本主义的又一表现么?某地区的主导阶级要把国家彻底欧洲化,人们总会怀疑其居心叵测。
  在加泰罗尼亚之后,北部海岸投身现代化进程。二十世纪初,新政党纷纷涌现。这一次是真正的欧洲化政党,与只作口头标榜的老自由派完全不同。其中包括在梅尔吉亚德斯·阿尔瓦雷斯(Melquíadez Álvarez)领导的“改革党”,毕尔巴鄂以及其他工业中心的资产阶级代表;在政治诉求上与加泰罗尼亚里加党有所区别,更倾向与中央政府保持同步,并未过多强调本地。稍早前也出现了工人社会党,领导人巴卜罗·伊格莱西亚(Pablo Iglesias)组建了作风温和的工会组织劳工总会(Unión General de Trabajadores)。在西班牙北部,主要是阿斯图里亚斯——易受欧洲影响的地区有广泛支持。他们岂止是温和,甚至可谓懦弱,在方方面面均与安那其形成对比。这不难理解。社会党和劳工总会并非反对资本主义的发展。倘若像西班牙工人那样出身寒苦,孤立无援,不温驯又能如何?劳工总会组织起大多数西班牙矿工。社会党人致力于实现真正的选举(此前的选举一直受内政部和各地权贵操纵),希望能为构建议会打下基础。
  在此过程中,他们得到“改革党”和联盟党的大力支持。这两派都认为要想自己主宰政局,得先削弱神职人员、国民卫队首领以及大地主的势力。不久,共和党也以新面貌出现,不再是卡斯特拉这类人物,而是弗朗西斯科·希内尔·德罗里奥斯(Francisco Giner de los Rios)领导,并在共济会和“科学与文学学会”的影响下,逐渐成为一股革命力量。共和党主要有一批马德里知识分子的支持,他们十分希望按照欧洲路线来复兴国家。共和党的勃兴与世纪之交的西班牙文学复兴密切相关,涌现出乌纳穆诺、布拉斯科·伊巴涅斯、华金·科斯塔等许多作家。
  资产阶级可以被经济改革措施收买,社会党人懦弱,年轻的共和派作家没有威慑力。如果没有民众再次干预,各路进步力量的联合可能仍然一事无成。然而一九〇二年是民众运动复兴的一年,从那以后再未终止。一八七三年,旧政权解体激发了起义,政权重组后,民众也沉寂下去。随着现代工业的逐步发展,知识与教育的普及,民众获得了力量,能够运用这股蓬勃力量来推动改革。
  倚赖地方权贵、神职人员、国民卫队,偶尔也有律师参与运作的旧式政权,只知道一种处理严肃问题的方法:子弹。对如何减轻民众背负的生活重担束手无策,也争取不到资产阶级的支持。一八九八年,西班牙被美国打败,失去了古巴、波多黎各和菲律宾。政权日渐溃塌,间或被军队犯下的屠杀打断——毋宁说就是其解体的一部分。
  一系列大型罢工、起义震撼着西班牙,一次比一次波及广泛。一九〇二年,巴塞罗那总罢工;一九〇六年,巴塞罗那再次总罢工;一九〇九年,波及范围广得多,政府丧失了所有信任;也无力应对摩洛哥里夫部落的起义。因为兵力极为缺乏,只好征召新兵入伍。在摩洛哥残忍战争中牺牲的加泰罗尼亚人比卡斯蒂利亚人多,这是卡斯蒂利亚政治家有意而为,还是一次漫不经心的安排?不管怎样,只有加泰罗尼亚籍预备役军人受召入伍。加泰罗尼亚人奋而起义。征兵不得不停止,但起义也被残酷镇压。弗朗西斯科·费雷尔(Francesc Ferrer),一位安那其,也是位教育家,与起义毫无瓜葛,却因批评教会对教育的垄断,被教士所记恨,在巴塞罗那蒙锥克城堡被处决。这激起了全欧洲的抗议,民众运动寻到了一位烈士。从此以后,以往起义中偶尔出现的焚烧教堂成了习惯动作。
  旧政权虚弱得很。操纵城市选区的选举结果变得越来越难。在民众运动的压力下,一个个旧党派分崩离析。新党要求改革,愈发坚持。西班牙在西印度群岛败北以后,政治暗杀成了惯例。卡诺瓦斯遇刺,国王惊险逃脱。也有了尝试改革的举措。卡纳雷哈斯与俄国首相斯托雷平类似,也是其同时代人,坚决反对民主,却支持现代化。他遭到教会的抵制,无所作为,终被一名安那其暗杀。政府走投无路,孤注一掷,为了威吓加泰罗尼亚资产阶级,巴塞罗那警察与匪徒联手,策划暗杀,目标是加泰罗尼亚工业及联盟党的领导人,并确保其顺利实施。同时,政府又拿亚历杭德罗·勒鲁(Alejandro Lerroux)的“激进”党来对抗加泰罗尼亚人和安那其。勒鲁早期只在巴塞罗那活动,以暴力行为反对加泰罗尼亚民族运动——彼时对政权构成真正威胁。不少人觉得他可疑,在其“革命”时期即与警察勾结。勒鲁曾被唤作“平行线大街之王”(平行线大街是巴塞罗那底层民众聚集区的干道)。一战爆发,勒鲁的影响力被崛起的安那其削弱。现代文明入侵一个无法消化它的社会,反而促其解体。
  一战的爆发刺激了国内经济发展,使解体愈发明显。作为中立国,西班牙获利良多。生意从未这样繁荣过。资产阶级和工人的声音愈发响亮,愈发坚持自己的主张。政权又犯下严重错误,同情德国,尽其所能施予援手,出于一支保守势力对另一支保守势力的惺惺相惜之感。协约国岂能错过反抗运动兴起的机会。适逢一次危机,冲突公开爆发。一些军官把一位讽刺军队的漫画家好好教训了一顿。国防部长欲按军纪对行凶者施以处分,却遭到“防卫协会”的反对。这是个秘密军官组织,或有高级将领的默许,如今公开捍卫应被送去审判的同事。突然之间,一切一目了然,妥协是为了重整旗鼓,军队对政府的服从不过是表面功夫。它可以随心所欲行事,可以直接对抗国防部。军队问题,在四分之一个世纪的“进步”过程中看似解决,又显出原形,仍和从前一模一样。“协会”宣布解散,军队却达到目的:国防部长辞职,随即引发内阁人事动荡,终究顺遂军队意愿,组建新内阁。这是一九一七年春的事。自那以后,秘密军官组织一直存在,顶着不同的名字,直到一九三六年以“军人联盟”的名义准备发起反叛。
  面对目中无人的防卫协会,各路政党毫无招架之力。全面改革、约束军队权力、建立议会制政府、召开制宪会议等要求响彻全国。政府拒绝召开制宪会议,那又意味着一场革命。七十一名议会议员(总共七百六十名议员),大多为加泰罗尼亚资产阶级代表,在巴塞罗那聚集,召开了一场小型制宪会议,受到各地方政府的积极响应。一个月后,事态进一步升级。民众发起第一场涉及西班牙全境的大罢工。这持续了三天,由社会党人和安那其共同领导,双方协同一致,呼吁建立一个共和国。资产阶级选择静观,唯恐对自己不利。后续乏力,单凭中下阶层和工人还不足以推翻君主制,大罢工又被残酷镇压,还未来得及达到成效就被专制终止。
  尽管如此,民众依然深受鼓舞。几乎整个国家都被吸引进革命的轨道。君主制已无力回天。彼时对第一共和国漠然的西班牙民众(安达卢西亚地区的起义农民除外)不再袖手旁观。一个新政权呼之欲出,无论是共和国还是法西斯。各路政党也有了深刻改变。斗争过的共和党重燃斗志,社会党人在与更积极、更有决断力的共和党人的协作中也变得大胆,而最深刻的改变发生在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者以及安那其身上。
  在大罢工面前,无所作为的联盟党彻底倒向政府一边,坎博不久出任财政部长;它像个马德里的代理人,愈发遭人轻视,加速解体。几年之间,涌现出的新政党都比联盟党更先锋,有些甚至要求建立加泰罗尼亚共和国。一九一七年之后的十年间,加泰罗尼亚又退回到一片政治喧哗中。马西亚上校(Francesc Maciá)把彼此类似的小党组成“加泰罗尼亚左翼共和党”,击败了坎博和勒鲁,赢得中下阶层的广泛支持。一小部分工业资本家仍支持坎博的联盟党(愈发亲卡斯蒂利亚,愈发保守,愈发为巴塞罗那知识分子所憎恨)。全体无产者则投向安那其。而乡村依然丝毫不受影响。在普里莫·德里维拉独裁期间,即从一九二三年以后,马西亚在加泰罗尼亚发起多次武装起义,起初并不成功,逐渐获得声誉,成为本地领袖。在坎博与左翼共和党的对峙中,是后者取得胜利,这证明了像在加泰罗尼亚这样终究要倚靠国内市场的工业地区,无法在主张本地政治权利的同时,还任由资产阶级领导。加泰罗尼亚人选择坚持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与经济发展利益相悖。西班牙资产阶级在最具实力的地区被打败,西班牙现代化进程也因此受挫。
  另一方面,安那其往几乎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屡次挫败使安那其懂得,想在西班牙工业地区争取人心,就得试着融入工人群体。如今的安那其既非从前那种一心想摧毁邪恶的资本主义世界的信奉巴枯宁的同盟,也不像其他工人运动那样,满足于在现代工厂制度中活动。巴枯宁的核心信念始终为安那其所秉持,正是在这种信念的激励下去焚烧教堂、焚烧地契,无视军队编制,组建罗宾汉式的民兵组织(在内战之初),“废除国家”的尝试(同样是在内战之初),以及冷酷实施恐怖活动,为扫除地球表面一切堕落之人(所谓“堕落之人”包括所有右翼党人,所有大资本家,所有神甫及其他相关人等)。在秉承一以贯之的信念同时,也涌现出新趋势,主要由两位意志顽强、对政治具有敏锐理解的人所推动:萨尔瓦多·塞古伊(Salvado Seguí)和安赫尔·佩斯塔尼亚(Angel Pestaña)。塞古伊视理想高于一切,未经审判被投入监狱。一九二三年被当街谋杀。佩斯塔尼亚更注重实际,在引入欧洲式工人运动的路上走得太早、太远而毁了本该有番作为的仕途。他抛开原初信念,早在三十年代初就试图把安那其组为政党,参加选举。他组织起一小部分人,最终仍陷入孤立,到今天只是共和党的附属派别。但是在二十世纪初那二十年间,有了这两人的带领,加上众人努力,安那其发展成为能够在现代工业社会发挥力量的组织。一九〇九年总罢工失败后,他们组建了全国劳工联盟(Confederación General de Trabajo),以安那其为核心的工会组织,与社会党组建的劳工总会抗衡。起义和暗杀之外,罢工成了安那其的常规动作,亦使巴塞罗那部分工人的工酬领先全国。尽管如此,全国劳工联盟仍不是欧洲意义上的普通工会。不仅因为安那其信念始终为成员所坚持,更是因为其行动方式与一般工会不同。与劳工总会不同,全国劳工联盟拒绝各种形式的社会保险,甚至不持有罢工经费,而是倚仗后援工人的团结,或倚仗公众舆论。因此罢工往往短促,正因为短促就必须具有爆发力。巴塞罗那从不知道有心平气和的罢工,而是投掷炸弹,或在工厂门前暴动,或是像最近在巴塞罗那发生的公交系统罢工,点燃汽车,沿路滚下——赢得胜利!全国劳工联盟还拒绝与雇主达成协议。在他们看来,罢工目的当然是争取实现更合理的工资和工时,但工人没有达成协议的义务。与雇主的斗争得一直进行下去。这些观点脱胎于法国“工团主义”创始人乔治·索雷尔(Georges Sorel)。他生前却从未发现自己的学说已在西班牙付诸实践。随着全国劳工联盟的组建,西班牙安那其转变为“安那其——工团主义”,竟然成功地存在下来。其他国家的工会运动,例如挪威,也有类似尝试,基于工团理念来开展工会运动,但一段时间后,不可避免地转向典型的工会式思维,和雇主签订协议、保有罢工经费以及社会保险基金,摒弃暴力行动。只有西班牙例外。全国劳工联盟或许是世界上真正的大规模的革命性的工会运动。无论如何,它为此自豪。倘若西班牙无产者也像其他国家的工人一样被“资产阶级化”,可没有成功的可能。但是西班牙不是资本主义世界,西班牙无产者也不可能被资产阶级化。
  有了一九一七年大罢工的经验,安那其在适应现代工业方面又迈出新的一步,在一九一九年成立产业联合会,取代从前的同行公会。旧有与新生的组织之间就如同今日格林的美国劳工联合会(Federation of Labour)与刘易斯的产业工会联合会(Committee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那样冲突不断。西班牙情况又更复杂,因为安那其始终主张联邦制(小到不能再小的集体有权决定自己命运),如今,他们依照严明纪律组成庞大的组织。又一次成功了,并未变得像劳工总会那样倾力于改革,排斥暴力。他们沿用安那其的惯常手段,如将罢工与暗杀相结合,比起老式公会胜在更富效率地实施,使资产阶级吓得心惊胆战。一连多年,巴塞罗那深陷暗杀的深渊,死了一个安那其领导人,就会死一个工厂主,秘密警察也脱不了干系,表面上却对暗杀不闻不问。心地最纯粹的人,如杜鲁蒂和阿斯卡索,与职业匪徒一同参与恐怖活动,这最为人诟病,却与巴枯宁的信念相符合。身经百战的全国劳工联盟成了比行政机构还有效的组织。
  与此同时,安那其的政治纲领也发生了演变。巴枯宁对政权的断然拒斥在演讲时极具煽动效果,却并不是严肃的政治理念。其实际意义在于,坚决不参与议会——巴枯宁及其追随者相信,那终究难逃“资产阶级化”。而且巴枯宁支持一八七一年的巴黎公社,那毕竟是一种政权组织形式。一八七三年,西班牙安那其在穆尔西亚、阿尔科伊和卡塔赫纳成立公社,抵御常规军一连数月。所有这些犹犹豫豫的观点在俄国革命的推动下汇成一路。在最初阶段,即苏维埃时期,各路社会主义政党还未被恐吓之时,西班牙安那其热切欢迎布尔什维克革命,将其纲领引为自己所用。他们观察俄国革命的演变,最终加入俄国安那其,和马赫诺[2]以及喀琅施塔得的水兵站在一起。“苏维埃”比较贴近西班牙人脾性,那相当于西班牙一直存在的“洪达”或地方革命“委员会”,每逢危急时刻都会组建。类似的“委员会”在一九三六年七月遍布全国,安那其也有赋予其政治执行力的打算。
  塞古伊死后,佩斯塔尼亚显现出与独裁者德里维拉合作的迹象,一九二七年,伊比利亚安那其联盟(Federación Anarquista Ibérica)组建,来对抗运动中可能出现的“改革”趋势,务必使其维持最初的反抗信念。自那以后,只有联盟成员才可在全国劳工联盟中担任要职。联盟的组建恰恰反映了西班牙安那其工团主义的矛盾之处。要把各种力量组织起来,不只是工会成员,还包括信念坚定的活跃安那其,一面是精锐力量,历经无数战斗、入狱、死刑判决、流亡,最具理想的一群人,一面是资质可疑的危险罪犯,换作是其他政党不要说担任要职,恐怕根本不会接纳这样的人加入。这正是西班牙安那其的本质所在。它是个崇尚道德、追求政治理念的世界,无法用现代欧洲的眼光去衡量。过去十年间安那其的所有改变,仅仅是对现代工业做出的表面顺应,愤怒农民的反抗传统还在骨子里。事实上,现代工业仅被西班牙人浅浅接受。引擎是在那里,看得见摸得着,把引擎制造出来的思维却十分陌生,相伴随的政治制度也是如此。正因为安那其对现代工业适应得浅,才能与民众的心离得近,安那其是民众态度最鲜明的表达。只要是对付本国人,不管是要赢得民众支持,还是与军队、国民卫队或行政机构做斗争,安那其都无往不胜;一遇到由欧洲人操控的飞机、坦克和大炮,则一定溃败。
  此刻我们得回到一九一七年,在大罢工失败后,各路反对力量重新积蓄起来,使得政府想赢下一轮倍加困难。但下一轮来得没那么快。这时,国王本人起了关键作用。阿方索十三世乐见政权孱弱,这是离间党派的良机。他巧施计谋,散布流言蜚语,不堪一击的议会小团体相继垮台;与其内阁兜圈子;哄诱住掌握实权的军队。在个人专权的路上走得顺畅之时,一九二一年,一场灾难降临。驻守摩洛哥的一位将军不听从中央调遣,然而摩尔人不再是一九〇九年那样与世隔绝的里夫部落,在颇具指挥才能的阿卜杜·克里姆(Abd el-Krim)领导下团结奋战。克里姆抓住机会,把遵从国王建议鲁莽行动的将军打得大败。数小时内,西班牙军队颜面尽失,一万名士兵死在战场上,十五年间所掠夺的一切顷刻丧尽。抗议排山倒海。国王难辞其咎,正是他怂恿西尔维斯特雷将军公然抗命。
  从此,阴谋暗算大行其道;各路政党,包括保守派的中坚,都趋于联合,坚持追究国王责任,而国王一直试图离间他们,好借机逃跑。适逢其他国家葡萄酒、柑橘和油橄榄的产量增加,西班牙农作物出口遭遇危机。压力之下,大地主与纺织厂主为保护性关税互惠而结成的协议被打破。他们试图运用政治特权,牺牲工业利益来换取利己的商业协议。调查摩洛哥惨败的委员会成立,待完成报告,交议会审议。不曾想普里莫·德里维拉——国王所选中的独裁者——宣布政变,随即解散议会,没有遭到些许抵抗。

普里莫独裁


  一切无法像以前那样继续。至少摩洛哥惨败还历历在目。革命振兴国家的尝试失败,一九一七至一九二三年间制定新宪法的路子也行不通。独裁成了化解危机的唯一出路。军队无法履行保卫昔日帝国领土这个首要职责,政府沦落到与职业匪徒为伍,对付安分守己的公民,各路政党惯于使诈,声誉扫地,人人乐迎独裁。普里莫在极有利于独裁的环境中开始工作。其纲领可用两句话概括:瓦解旧政党;推进现代化。在六年独裁期间,他竭尽所能去实现第二个目标。今天在西班牙所见的现代设施大多都是普里莫时代所建,共和党人往往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凡一条通畅的公路(实有很多条)、小镇里的现代旅馆、重要港口的防波堤、一座现代兵营或一座现代监狱,十件里有九件是在这时兴建。普里莫能够保证兴建所需的外国贷款到位。起初,也得到大工厂主的积极支持(坎博参与筹备政变)。普里莫亦想笼络工人,那不能只靠监狱和子弹。西班牙历史上第一次以建设性方式解决“社会问题”。引入强制性集体谈判,确保工人拿到较为合理的工钱。劳工总会任谈判代表——其他党派均遭打压。伊格莱西亚死后,卡瓦列罗是公认的领导,入职劳工部。一九二六年,摩洛哥问题得以解决。阿卜杜·克里姆被打败(在法军支援下),山间修通道路,国家实现彻底和平。总体而言,这是头一次把西班牙转变为现代国家的最广泛的尝试,能与之相比的只有土耳其的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的所作所为。
  一时间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然而没过多久,正是政权的现代特征引起激烈反抗,也最终促使普里莫下台。即使是强有力的、总体而言也可谓宽和的专制也无法克服西班牙人对现代西方文明发自心底的憎恶。普里莫也没有凯末尔和墨索里尼所拥有的权力,可以制伏来自旧世界的抵抗。
  普里莫政权是法西斯吗?它具有或者说它可以凝聚法西斯那种极权吗?绝不是。首先,普里莫没有组织起一场法西斯运动,身后也没有一个包含所有阶级在内的庞大党派的支持。人们消极地容忍,他们当然知道有所作为的政府的好处,但自己并不参与其中;政权本身也包含了无法赢得广泛支持的东西。想把独裁做得富有成效,首先必须倚靠资产阶级和新兴知识分子,普里莫却还得笼络他们天然的敌人——军队和教会。他是军队造就的,也运用军队完成了政变,离开军队就无立足之地。不是公认的军队首脑,也不是功勋卓著的将领,他只是巴塞罗那卫戍区长官。普里莫仅仅得到其他将领的口头支持,并非全无异议。从军队的角度看,他只是众多完成过政变的军人之一。此时可以赢得同僚支持,易时易地就可能丧失。普里莫始终都不具备使军队听令于他一人的实力。拒绝服从命令、秘密结成小团体来谋利,在高阶军人中存在,在低阶军人中也不鲜见。这一危害国家的顽疾肆虐依旧。普里莫不得不哄诱军队,却无法同时哄诱军队和资产阶级。为了使军队保持效忠就必须冒犯后者。任命颇具天赋的年轻人卡尔沃·索特洛(Calvo Sotelo)为财政部长收效甚微,为商业提供一笔笔补贴也无济于事。普里莫终究低估了资产阶级的政治地位,而资产阶级也决不会放弃一切权利,任凭一个军人指手画脚。在加泰罗尼亚问题上,敌对情绪被激化。军队一直秉持唯卡斯蒂利亚中心观(鲜见来自加泰罗尼亚的军官),普里莫的态度也十分强硬。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遭到更为严厉的镇压,甚至到了禁止民族舞蹈和民族歌曲的地步;严禁使用加泰罗尼亚语进行教学,巴塞罗那大学彻底荒废。然而地区自治是加泰罗尼亚联盟党——西班牙最具实力的资产阶级政党的根本主张,否则无法赢得民众支持。面对如此困局,坎博及其追随者对普里莫的热情冷却下来。工业利益与政府相一致,政治利益却与军队截然相反,联盟党犹豫不决,在彻底失去本地民众的信任之后,终于与政权决裂。普里莫鼓励其大力发展工业,这样的政策倾斜又被卡斯蒂利亚人嫉恨。
  在对待进步知识分子上更坏。加泰罗尼亚自不必说,马德里也一样。因为独裁不得不依靠进步知识分子的死敌——教会。无法想象一个建基于军队又有国王支持的政权,会在意识形态上对抗教会。换言之,大学得保持缄默。“科学与文学学会”自建立以来头一回被关闭。知识分子纷纷抗议,很多人宁愿自愿流亡也不想继续待在西班牙。在巴黎,乌纳穆诺发起强有力的声讨运动。
  一旦裂痕出现,会自然而然扩大。政府不得不重拾往日那些政治迫害的手段。流亡者把自己的经历公布于世;一个日益活跃的组织四处散发宣传小册;受过教育的人们愈发愤怒。政府说不准资产阶级一定支持自己,也没有力气直接反对资产阶级,不得不靠允诺些特权来赢得其支持。这一举动与给予工会的许诺相冲突。结果鸡飞蛋打——雇主起了疑心,而劳工总会愈发反对与政府进行任何合作。按照现代化的计划,也为了抗衡保守势力(他们反感政权毁了他们的政治机器),政府在农业改革上做了切实尝试。大地主连一丁点家财也不想舍弃,组织武装力量保卫自己,充分利用与军队和教会的活络关系。军队变得不可靠,这是个坏征兆。保守派领袖桑切斯·格拉(Sanchez Guerra)之前选择自愿流亡,如今在瓦伦西亚登陆,试图发起突袭。他被逮捕,移交军事法庭裁判——宣判无罪。政府意识到军队不再支持自己,请辞。普里莫——起初是真诚的革新者,其结局与发起过政变的其他将领并无不同,被军队抬举,又被同一支军队推翻。
  与意大利和土耳其作个比较,这两国都解决了普里莫没能解决的问题。墨索里尼能够成功,是因为背后有足够有力的民众支持,足够有力的资产阶级和进步知识分子来迫使老地主贵族、军队和教会的势力退却。凯末尔能够成功,是因为在统领军队上无人能与之匹敌,而且一旦凭借单纯而汹汹的民族主义信念走上建设之路,不会遇到太大抵抗即可顺利开展。在西班牙,普里莫身陷困局,一面是彼此摩擦不断的军队和教会,另一面是资产阶级及知识分子。西班牙的现代化一定要逆军队和教会的势力才能进行下去,普里莫却没有墨索里尼所拥有的权力。他试图以旧秩序下不变的势力来创造新秩序,自然要失败。最强大的势力,军队、教会及贵族,并不愿意重建国家,而愿意实行欧洲化的阶层还远不具实力去担起重任。结果,欧洲化失败。西班牙又重回传统生活,但这无法维持太久,革命近在眼前。
  普里莫政权的最后两年,货币贬值,财政预算无法平衡,产量出现下滑;世界经济危机又火上浇油。西班牙资产阶级遭受重创。世界经济危机对西班牙的冲击比其他国家都严重。更糟的是,资产阶级的政治机器已荒废多时,贵族旧政党亦早已瘫痪。“圣塞巴斯蒂安公约”应时而生。
  一九三〇年秋,圣塞巴斯蒂安,社会党领导人同共和党人、加泰罗尼亚左翼政党(主要是加泰罗尼亚左翼共和党)会面,达成了发起革命的意见。因阻挠议会、摩洛哥惨败、一手扶植的独裁者垮台,国王已深深失信于民,不会有谁去捍卫他;这场革命会直接促生议会共和国。劳工总会领导人承诺听令于由各革命党派组成的联合委员会,万一有总罢工的需要。其他政党亦承诺会立法保障工人权益,并将进行政教分离。加泰罗尼亚人也得到了地区自治的承诺。
  此后,通向共和国的道路上再无真正阻碍。没有人想捍卫君主制。贵族保守派首领桑切斯·格拉,小心避免在斗争中站队。军队保持沉默。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一位军官在哈卡起义,号召建立共和国,以失败告终。但君主制已没有退路,唯有重拾选举一法,左翼政党拒绝参与君主制下的议会选举。出于妥协,政府组织地方大选,左翼政党同意参与。这发生在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二日。
  选举显示了一系列对未来有重要影响的事实。农民仍循惯例,投君主的票。省府城市(两三个例外)都投票给圣塞巴斯蒂安公约联盟。支持君主制的人们持乐观态度。巴塞罗那的投票至关重要。人们以为联盟党会获胜,结果是左翼共和党赢得选举。几小时后,领导人马西亚宣布加泰罗尼亚为独立共和国。唯一还能指望的是军队。但将领们没有理由去捍卫阿方索,有以往的教训在。许多将领,其中包括佛朗哥、戈代德、卡瓦内拉等大多数一九三六年叛乱的领导者,觉察到君主制大势已去,都选择支持共和国——静候时机,以武力左右即将到来的共和国。选举结束后,国民卫队首领圣胡尔霍将军去告知国王卫队不会朝民众开枪。没有人留下来捍卫国王。他发表了一番声明,表示愿意退位,以避免内战爆发。其实,他什么都避免不了,还有谁听他调遣?没有流血,革命委员会自动接过权柄。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四日,共和党领袖阿萨尼亚(Manuel Azaña)当选为首任总统;社会党人参与政府,其中也有若干加泰罗尼亚人。几个月后,在制宪议会选举中,圣塞巴斯蒂安公约联盟取得压倒性胜利。

第二共和国


  新政权的根基并不牢固。右侧,既有贵族又有资产阶级的反对;左侧,有最强有力的民众组织全国劳工联盟的反对,他们希望抓住时机推动社会革命。只有激进的知识分子和影响力较弱、更为温和的那一支工人运动支持新政权。新政权取得胜利,并非像在英国、法国或俄国发生的大革命那样,凭借一己之力;也没有发动起义,在巷战中浴血相搏;仅是趁着王权衰微,占上了位。军人和公务员容忍了共和国,些许犹豫之后,甚至教会和贵族也选择容忍;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政府形式换了一换。但是,它不能原地踏步。共和国在深重危机中诞生。必须有所行动,来重振经济;知识分子也想把种种理念付诸实践。
  然而共和派却重蹈第一共和国时革新人士的覆辙,难逃沦为笑料的命运。当然应该好好振兴国家,但是,可不该是翻天覆地的变革。奥尔特加——加塞特等人在议会发表了精彩演讲,却深感痛心,因为演讲收效平平。与此同时,最关键的农业问题无人理会。正像一八七三年那样,在一九三一年,共和派又一次彻底失败。
  共和派不是社会主义者;这样自诩的也不是社会主义者——在卡瓦列罗领导下,社会党满足于在此政体下进行社会改革。执政党的初衷不错,但是一个民主共和国想立足,就得摆脱对教会和军队的依附,遏制军队和教会的权力野心。这就需要打破贵族对土地的垄断,争取到农民的真心拥护。废除实际上广泛存在的农奴制,分削南部以及中心地区大庄园主的土地,立法保护北部和东部地区的佃农的切身利益,并大幅降低地租。要想赢得乡村的坚定拥护,最起码需做到这些。资产阶级很可能会和贵族联手反对,因为他们唯恐征收会波及工业资产。而足够强大的政府(如果能够获得农民的支持,政府自然强大),并不必那样做。在头几个月里,共和派本可以趁势立即推行农业改革,不会遭到太大阻力。一旦生效,就可为民主共和国奠定坚实基础。待资产阶级明白自己的财产无剥夺之虞,会支持共和国。另一方面,政府面临安那其和军队的左右夹击,只有推行农业改革才能站稳脚跟,那也意味着全面实施欧洲化。机会又一次摆在西班牙面前,融入现代西方文明的机会(知识分子一向对此极为推崇),却再一次失去。
  政府没有进行刻不容缓的农业改革,相反,与教会缠斗不休。政教分离,建立世俗国家向来是激进知识分子偏爱的念头,也可借此回避当前紧迫问题。安那其又在城镇间暴动,焚烧教堂。好几个月过去,教会问题引发政府危机,共和阵营出现分裂,纳瓦拉又试图武装起义之际,政府才终于面对农业问题,而反动势力已重新集结。公务员与大地主利益密切相关,蓄意破坏改革;欲推行农业改革,只剩唯一可行的办法,即呼吁农民伸张权益——这意味着社会革命,共和派万万不想那样。农民撇开政府,反抗国民卫队和地主。工人也期望催生一个为工人着想的新政权,既然不战斗就一无所有,他们要自己作主。在安那其领导下,到处是工人与农民的联合起义。政府在如何应对上并未犹豫,它向国民卫队和军队请求支援,也因此处于依附地位。事态发展与一八七四年一样,只是左翼力量已强大得多,贵族和教会势力弱得多。
  共和党和社会党人在接受旧秩序势力保护的同时,又惹恼了他们——先有针对教会的立法;历经冗长争执,又赋予加泰罗尼亚地区自治权(像在圣塞巴斯蒂安商议的那样)。他们对何谓恰当时机麻木得可以,在最孱弱的时刻试图改革军队和行政机构。当然需要改革,大大小小的军官、公务员比正常需要的人多三倍,却毫无效率可言。但这仍显得古怪,让成千成千的军官领全薪退役,解雇大批公务员,在共和国要靠他们来对抗工农起义之时。一九三二年夏,确保了和平过渡到共和国的圣胡尔霍将军在塞维利亚起义,反抗共和国。他失败了,主要因为缺乏必要准备,而政府孱弱得无法维持对反叛将军的死刑判决。
  同时,有人在等待时机,比如勒鲁。他在一九三一年初自然是对共和国抱有热情。随着浪头转向,勒鲁及其激进党成员也转而反对共和国。右翼势力也在重整旗鼓。以希尔·罗夫莱斯为首的天主教人民行动党成立,试图模仿德国天主教中央党,聚集神职人员、军官、地方权贵、贵族和资产阶级,更尽力涵盖天主教民众。罗夫莱斯又将人民行动党与其他右翼小党组成“右翼自治联盟”,并在一九三三年秋赢得选举。左翼执政的时代结束。无需发动军事政变,通过合法手段——选票,右翼就获得了权力。
  选举暴露了共和派本质上的孱弱。他们在一九三一年的胜利是意外,那时右翼势力没有出面反对。到了一九三三年,面对政府的区区几项农业立法和残暴的国民卫队,农民彻底气馁了。在共和国宣告成立之初,乡村有过一阵政治觉醒,支持左翼,随后复归漠然,地方权贵有令,让他们投右翼自治联盟的票。城镇工人亦对共和国失望,安那其“退出选举”的口号获得广泛支持。因为安那其的弃选,大资产阶级联盟党甚至在巴塞罗那也胜过了左翼共和党。不少小工厂主、公务员以及知识分子在一九三一年投勒鲁的票,那时他是左翼,如今他们仍然投勒鲁,他已改弦右翼。妇女首次拥有投票权,几乎全是文盲的妇女投票时更易受神甫操纵。共和国似已接近尾声。在独裁之后,左翼势力尝试重振国家,事实摆在眼前,他们无法胜任。
  选举带来的另一种选择也一样无济于事。事实上,是下下之选。希尔·罗夫莱斯及其右翼自治联盟与普里莫·德里维拉不同,并不想逆着保守势力的心意去推行改革。从他们嘴里说出的现代化只是为了取悦投票者。罗夫莱斯背后的真正势力,是在普里莫乃至一九一七年之前统治西班牙的那伙人。摆脱了进步的独裁者与进步的左翼的纠缠,乐见权力回到自己手里,可以重回传统,继续作威作福。右翼自治联盟的政策仅仅是废除每一件左翼做的事。政教分离的法案废止,行政机构改革的法令也被废除。军队不再精简,相反要增加,使得军队势力愈发膨胀。还没落实的农业改革法令,在一九三二年通过时就已十分保守,此时经过修订,更成了一纸空文。尽管联盟党选举获胜,但加泰罗尼亚地区自治依然有效,因为有民众的广泛支持。
  罗夫莱斯比阿萨尼亚精明,他会看准时机,一九三四年九月,入职国防部。这是共和国所取得的所有成就被全面废除的征兆。社会党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在十月发动起义。这便是著名的阿斯图里亚斯起义,虽然失败了,却有深远意义。我们先得回到几个月之前,分析左翼势力因治理国家失败所起的变化。
  从一开始全国劳工联盟就视劳工总会为竞争者,认为他们会使工人运动混进杂质,也认为工人运动的分化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事实上,巴塞罗那的工人支持安那其,而矿工和阿斯图里亚斯、毕尔巴鄂等北部海岸城市的部分工程师支持劳工总会。劳工总会在马德里的影响力强于安那其,而安那其可谓领导着西班牙东部、安达卢西亚以及巴塞罗那的工人运动。实力也并非彼此相当,全国劳工联盟或许更强一些,但劳工总会也不乏号召力。后发工业国的工人要么诉诸暴力,要么忍气吞声。安那其容不下劳工总会的渐进改革观,劳工总会也看不惯安那其那些“犯罪活动”。分歧自一九二六年以来大大加剧,当时卡瓦列罗在普里莫独裁内阁任职,试图运用普里莫所赋予的法律特权来对工厂中的安那其施压,无所顾忌。从普里莫倒台至共和国宣告成立之前,双方关系有所缓和。而共和国成立之后,矛盾再度激化,参与政府的社会党人派国民卫队镇压罢工和农民起义,那大多是由安那其发起。安那其不再指望社会党人的支援,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发动武装起义,反抗新成立的勒鲁政府。被轻易击败,从政坛撤退,对所有政党,从罗夫莱斯到卡瓦列罗都无比憎恶,更坚定了其反政治的信念——就该“直接行动”。同时,社会党人的态度起了大变化。他们意识到罗夫莱斯不过是在静候时机,他一上台就会除掉他们,通过法律手段或使用暴力。被双重失败所影响(先是普里莫,后有阿萨尼亚和共和国),也耳闻一九三三年三月德国社会党人屈服于暴力,拒绝战斗,引发灾难性后果,以及一九三四年二月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起义,卡瓦列罗起了大转变。他正式宣布放弃与“资产阶级”左翼政党结盟的传统政策,决定暴力对抗右翼,得到众人的热烈响应,虽然其他领导人不乏非议。
  人们常把社会党人的这种转变与在其他国家发生的类似运动作类比,特别是奥地利。但我相信,西班牙的情况独一无二。在一九三四年二月的奥地利,社会民主党人的武装力量“保卫同盟”有几百人,至多几千人参加战斗,也就是说,连号召奥地利民众参加一场大罢工都号召不了,更别提发起一场武装斗争。在西班牙,一旦武装反抗的口号传下,就会有所响应,口号传进耳中,会在每个工人心里引起共鸣。并非因为西班牙工人薪资水平较高,恰恰相反,铁、铜矿区是社会党人的据点,遭受世界经济危机重创,比维也纳严重得多。也并非因为准备充分与否。了解西班牙的人知道,“充分的准备”与“西班牙”这两个词连用的话,根本是自相矛盾。奥地利人准备得特别充分,而西班牙人不怎么准备。与德国工人和奥地利工人相比,西班牙工人也没有更具威胁力的敌人,相反,新上任的罗夫莱斯政权比希特勒温和得多。唯一不同的是,德国和奥地利的工人运动发生在先。这确实影响到西班牙社会党领导人,但对普通矿工的影响终究有限。
  其实,这种急转体现了西班牙人特有的思维习惯。在西班牙政治中,使用武器是一项传统;以法律手段和平解决纠纷从未深入普通人的意识。这在社会主义运动中体现得不像安那其那么明显,因为它已演变成更为温和的组织,也有地理因素,离欧洲更近,更易受其影响。然而到了紧要关头,这些工人与安那其一样准备好握紧手里的枪,并不考虑勒鲁政府和之后的勒鲁——罗夫莱斯联合政府均在议会拥有合法取得的大多数支持。从根本上说,社会党人与安那其一样法律观念淡漠,经过十年的迅猛发展,也克服了懦弱;本来利落地赢得了执政权,社会党人深感愤怒,刚刚尝到执政的喜悦就被选下了台。
  为了发动起义,社会党人试图联合一切左翼力量。阿萨尼亚一派共和党人断然拒绝。安那其对所遭受的种种挫败还历历在目,拒绝联合。一支重要力量愿意加入,即加泰罗尼亚左翼共和党。在马西亚死后,如今受孔帕尼斯领导。规模尚小的共产党也表示支持。
  一九三四年十月初,在罗夫莱斯加入政府不久,社会党人起义开始。立时现出注定失败的迹象,因为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均遭遇惨痛失败。马德里工人运动由卡瓦列罗领导,马德里劳工总会也的确倾尽全力,然而马德里从来都不是工人阶级中心,而是激进知识分子的聚集地,然而共和党人却不支持起义。起义被迅速镇压。在巴塞罗那,加泰罗尼亚左翼共和党并不在乎马德里政府是否合法,只要它对加泰罗尼亚不友好——也的确如此——就会起义。安那其不许工人参与,认为在打败卡斯蒂利亚人之后,左翼共和党会反过来攻击自己。没有安那其的支持,起义失败,几乎毫无抵抗之力。孔帕尼斯被捕,判处死刑,后改为终身监禁;加泰罗尼亚地区自治权被废除。在其他中心城镇,市民主要支持共和党,工人支持安那其,他们甚至都没有起义的打算;毕尔巴鄂以及巴斯克地区也没有响应,巴斯克天主教本地政党仍希望右翼政党可以赋予巴斯克自治权。
  还剩下阿斯图里亚斯,劳工总会在那里有绝对威信,发起的起义比自巴黎公社以来的任何工人起义都要英勇。不只是共产党人,连安那其也加入。之前仅在本地活动的领导人,顷刻间获得了全国性的号召力,其中就包括被唤作“热情之花”的多洛莱斯·伊巴露丽。阿斯图里亚斯抵抗了整整两周。以类似苏维埃制度进行自治。罗夫莱斯政府寻不到可靠的西班牙军队,动用摩尔人、外籍军团以及空投炸弹才把起义制伏。社会党人被打败,却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仅从军事角度看,罗夫莱斯政府赢了,军队和教会也仿佛重焕昔日荣耀。然而镇压本国民众的主力是宿敌摩尔人,犯下的暴行激起全国愤恨。起义失败,约三万人被关押,一连十八个月,无被释希望。
  想平息阿斯图里亚斯的怒火,右翼政府本该认真做些实事,相反,它相信事情已解决,回头继续废除左翼政府那两年的法案,迫害其追随者,乃至投监。而且这几年无多少油水可捞,好年景总算又回来了。勒鲁——罗夫莱斯政府当国家是头奶牛,挤出的奶全给自己喝;“激进”的勒鲁一伙比罗夫莱斯一伙更厉害。腐败激增,种种公共丑闻频频爆出。如往常一样,右翼联盟既孱弱又过于自信。
  另一边变化非常明显。阿斯图里亚斯起义后,社会党人完成蜕变。擅于攀附的钻营者已舍弃社会党——无再多肥缺提供。而且,左翼势力的联合亦有望实现。共和党人和社会党人组成选举联盟“人民阵线”。共产党人也加入进来,与自一九三四年中期以来第三国际大幅右转的步调相合;从与安那其合作转变为同社会党人合作,如今又接受与共和党人合作。在他们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政策。其实,即使没有他们,人民阵线也能获胜;他们宣布已在西班牙“建立”人民阵线。
  安那其也不得不转变态度,虽然坚称并无变化。那时右翼选举获胜,与安那其的弃选有很大关系。阿斯图里亚斯起义失败,民众愈发要求团结行动,又考虑到有相当多的同志还在牢房里,只有左翼获胜才能被释放,安那其没有提名自己的议会候选人,而是号召成员投人民阵线的票。
  在马德里,左翼与右翼似难分胜负,结果左翼大获全胜。马德里自二十世纪初以来就支持共和党,仅在一九三三年投过天主教右翼党派。社会党人在阿斯图里亚斯取胜并不意外,能在加利西亚这个保守地区的四个省份中拿下两个,大大出乎人们意料。巴斯克地区自然是投给巴斯克本地政党,看似是右翼的胜利,结果仍是左翼获胜。而执政了两年的右翼政党恰恰丢了从前支持它的地区。安那其不再坚持弃选,使得左翼在整个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和一个阿拉贡省份、瓦伦西亚自治区的所有省份、安达卢西亚的大部分地区都赢下大多数支持。右翼获胜的仅仅是那些选举仍能被“制造”的地区,埃斯特雷马杜拉、旧卡斯蒂利亚、拉曼查以及安达卢西亚安那其势力还未渗透的地区,尤其是哈恩省。我在走访中了解到上述多地农民激烈抵抗佛朗哥,可以想见,如果不操纵选举,右翼更会颜面尽失。
  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投票结果揭晓的日子。右翼惨败。他们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就像三年前选举失败的社会党人。他们计划发起突袭,而后又暂缓行动,因为必须先完成改组。罗夫莱斯被免职,普里莫治下的财政部长卡尔沃·索特洛成为右翼自治联盟领导人。他致力于联合各路右翼力量,成效显著。军队立即筹备发动政变,并为取得外国支援进行谈判。普里莫之子何塞·普里莫·德里维拉组建法西斯组织长枪党,这似乎昭示着右翼的复兴,罗夫莱斯的人民行动党只是昔日保守党的泛泛复制。
  左翼再一次执政。然而许多在一九三一年支持左翼政府的人,其中不乏享誉世界的知识分子,如乌纳穆诺和奥尔特加——加塞特,要么退出政治,要么加入右翼。社会党人拒绝加入政府。普列托领导下的右翼社会党人与卡瓦列罗领导下的左翼社会党人起过争执(普列托拥有阿斯图里亚斯地区的支持,而卡瓦列罗把持马德里),最终卡瓦列罗占了上风。共和党人不得不独自执政,阿萨尼亚任总统,卡萨雷斯·基罗加任总理。他们仍认为在一九三一及一九三二年颁布的法律是重要成就,如确立世俗国家、加泰罗尼亚地区自治、行政机构及军队改革,要让这些法律重新生效。这一次却没有那么顺利。那时仅有安那其起义,参与政府的社会党人忙于镇压。如今社会党人也拿起了武器。政府必须做点什么来服众。一九三一年的情形重现:又是迟到的农业改革,国民卫队又一次向起义的农民开枪。不同的是民众的抵抗更有力,感觉更苦涩,诉求更坚定。在一些地区,农民自己作主,把贵族的大农场分了。
  很难预测会发生什么。共和党人依然是说得多,做得少。总理卡萨雷斯·基罗加徒有强人声望,为了清肃军队,在七月兼任国防部部长。面对二月至七月间军队叛乱愈发高涨的势头,他无所作为,却将公开准备发动政变的佛朗哥将军任命为加那利群岛的卫戍长官。共和党人无力推行改革,社会党人虽投了票,却不参与政府,亦拒绝发动起义。民众只能寻求安那其的帮援,换言之,至多如一九三一年那般。尽管安那其已不那么恪守原则,却也没想与社会党人共同起义。
  政治斗争愈演愈烈。一名警察官员遭暗杀,作为报复,一伙“警察”诱杀了右翼反叛领袖卡尔沃·索特洛。这成了导火索。将领们惴惴不安,担心蓄势待发的民众,担心政府的礼貌相待只是表面敷衍。决定提前行动。尽管仓促,他们相信会速战速决。
  发展大大出人意料。执政不受挑战之时,左翼处于迅速解体中。但是一旦左翼政府——被工人、农民以及所有“小民”寄予希望——被武装力量攻击,他们不会束手不管。上一次起义已是一八〇八年的事。卡萨雷斯·基罗加卸任,马丁内斯·巴里奥上台,进退两难。巴里奥和内政部长桑切斯·罗曼拒绝武装工会,这即意味着向佛朗哥投降。而社会党人,尽管在过去五个月中无所作为,仍知道如何抗争。他们以立即发起街头起义相要挟,迫使巴里奥辞职。默默无闻的共和党人希拉尔于同日上台,任第三任总理。此时此刻,总理是谁已不重要。劳工总会有了武器,成了保卫马德里的中坚力量。卫戍长官范胡尔将军也参与了谋划反叛,他觉得最好先观望一阵,看看事情是否有转机。双面周旋耗去了他不少时间,工人抓住机会,发动袭击,最终占领兵营。范胡尔将军被擒,几周后,革命法庭下达死刑判决。
  在巴塞罗那,军队由善战的戈代德将军领导,表现当然更好,然而这是个狂热的左翼城市,他们遭到顽强抵抗。一九三四年,巴塞罗那人逃之夭夭;如今,他们与安那其联合,进行英勇抵抗。与其他地区不同,巴塞罗那的国民卫队牢牢守着巴塞罗那。两支警察部队,突击卫队和加泰罗尼亚特别警察卫队也效忠共和国,空军也是。他们给予工人必要的指导,在历时两天的巷战中,众人齐心协力打败了军队,活捉戈代德(像范胡尔一样,后来被枪决),占领巴塞罗那。实权立即落入安那其手中。在接下来几天里,工人夺下半个西班牙。安那其与社会党人均没有执政,仅掌管各自地盘。
  将领的反叛促使七个大城市里的六个被工人掌管。问题是他们能掌权多久?他们能用权力做什么?比起先前的执政者,能否找到更可行的办法,去解决那些已折磨西班牙一个世纪的问题?




[1] 罗马教廷于1545-1563年在意大利特伦托召开的第十九次普世会议,以改革天主教,对抗宗教改革运动的冲击。

[2] 即涅斯托尔·马赫诺(1888-1934),乌克兰起义军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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