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堵思想防火墙被筑起,不只因为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拒绝承认他们的政策与使用恐怖有关,部分问题也出在那些恐怖活动被塑造成狭隘的“侵犯人权”,而非具有明确政治与经济目的的工具。这是因为70年代的南锥不只是新经济模式的实验场,也是晚进行动主义活动模式的实验室:草根的国际人权运动。在迫使军政府停止最恶劣的侵犯人权方面,这个运动无疑扮演重要的角色,然而只专注在罪行而忽视背后的原因,却使人权运动反而协助芝加哥学派意识形态,几乎毫发无损地脱离它的第一个血腥实验场。
这种两难可以回溯到现代人权运动诞生的时刻,也就是1948年采用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之时。这份宣言一经写出,很快就变成冷战双方各自攻讦的武器,指控对方是希特勒再世。1967年的新闻报道揭露,专注于苏联侵犯人权的杰出人权团体国际法学家协会(ICJ)并非自称的公正仲裁者,而是暗中接受中情局的资助。
在这种复杂的背景下,国际特赦组织为自己拟定严格的公正原则:其资金将完全来自会员,并严格保持“独立于任何政府、政治党派、意识形态、经济利益或宗教信仰之外”。为了证明该组织不会利用人权追求特定政治目标,组织章程明文规定同时“接纳”三种良心犯,分别来自“共产国家、西方和第三世界国家”。国际特赦组织是当时整体人权运动的标杆,其立场是:侵犯人权是全球一致认定的罪恶,本身即是错的,因此无需判定侵犯为什么发生,只要尽可能详细和可信地记录。
此一原则反映在记录南锥恐怖活动的方式。在秘密警察随时监视和骚扰下,人权组织派遣代表到阿根廷、乌拉圭和智利,访问数百名酷刑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他们也想尽办法进入监狱,因为独立媒体被禁止进入,且军政府否认罪行,这些证词变成了原本没有机会写下来的原始历史文献。不过这些文献虽然重要,内容却有其限制:这些报告只记载了最令人厌恶的镇压方法,以及它们违反的联合国规章。
国际特赦组织1976年的阿根廷报告虽然史无前例记录了军政府的残暴,并因此使该组织获得诺贝尔奖,但却充分暴露范围狭隘的问题。尽管报告内容忠实深入,却未能交代侵犯人权的原因。报告问及,“何种程度的侵犯是必要或可解释”的,可以用来维护国家“安全”——这些是军政府对“肮脏战争”的官方理由。在检验证据后,报告作出结论说,左派游击队造成的威胁,绝对与国家采取的镇压程度不成比例。
但是还有其他理由让暴力是“必要和可解释”的吗?国际特赦组织未加着墨。事实上,在92页的报告中,该组织未提到军政府正对国家进行激进的资本主义改造。这份报告并未评论贫穷加深或重分配财富计划的大幅逆转,虽然这些是军政府统治的核心政策。报告仔细列举军政府违反公民权利的法律和命令,但不包括降低工资和提高价格、侵犯食物与居住权利的命令,虽然这些权利也受联合国规章保护。如果军政府革命性的经济计划曾受到粗浅的检验,一定会暴露出为什么军政府必须采取额外的镇压,正如它也能解释,为什么这么多国际特赦组织良心犯是和平的工会分子和社会工作者。
另一项重大遗漏是,国际特赦组织描述冲突只局限在军方与左派极端分子。其他参与者完全未被提及——没有美国政府或中情局;没有本国地主;没有跨国企业。在拉丁美洲实施“纯”资本主义的大计划,以及计划背后势力庞大的利益团体,都未被检验,使这份报告中记录的残暴完全不合情理——它们只是随机发生、不受控制的不幸事件,在政治虚空中飘荡,虽被所有有良心的人所谴责,却完全无法理解。
这股人权运动的每一面都在高度受限的环境下运作,尽管理由不尽相同。在受影响的国家内部,率先呼吁注意恐怖行动的人是受害者的亲友,但他们能做的事极其有限。他们并未谈到失踪背后的政治或经济目的,因为谈论这些会使他们本身面临失踪的危险。在这么危险的环境下挺身而出的人权活动团体,最着名的是5月广场的母亲(Madres de Plaza de Mayo),在阿根廷以“母亲们”着称。她们每周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政府建筑外面示威时,不敢手持抗议牌——只是捧着失踪孩子的照片,一旁写着:“他们在哪里?”在宗教聚会中,她们默默围坐,戴着白色头巾,上头绣着她们孩子的姓名。许多母亲有强烈的政治信念,但她们小心地不表达威胁政权的言论,只呈现母亲的悲伤,以及急于知道她们无辜的孩子被带往何处。
在智利,最大的人权团体是和平委员会(Peace Committee),由反对党政治人物、律师和教会领袖组成。这些终身政治工作者知道,为终止酷刑和释放政治犯奔走努力,只是一个更大斗争的一部分,最终的目标是谁能控制智利的财富。但为了避免成为军政权的下一个受害者,他们放弃左派过去谴责资产阶级的老套,学习使用“普遍人权”(universal human rights)的新语言。此种在北美和欧洲普遍被接受的观念,摆脱了富人与贫民、弱者与强者、北方和南方的指涉,单纯地主张人人都有公平审判和免于残暴、非人道与悲惨待遇的权利。它不问为什么,只是主张如此。从充满法律术语与人类权利的人权论述中,他们发现在监狱的伙伴实际上是良心犯,其思想与言论的自由应该受到《世界人权宣言》第18条和第19条的保护。
对生活在独裁统治下的人来说,这种新语言基本上是一种密码,就像音乐家把政治信息以隐晦的暗喻藏在歌词里,他们也以法律措辞伪装他们的左派思想——一种不用提到政治而参与政治的方法。
当拉丁美洲的恐怖手段引起迅速扩张的国际人权运动的关注时,那些行动主义者有他们大不相同的理由避免谈论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