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志愿军——在西班牙与法西斯作战的经历

林肯大队



  法西斯飞机丢下的一颗炸弹命中了教堂的拱形屋顶,在圆屋顶上造成一个参差不齐的大窟窿,弄得满地都是碎砖断瓦。在瓦砾遍地的周围,一些黑压压的人影挤在一起,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些人影是正在沉睡的林肯大队的战士们。星星和一钩新月从炸弹炸成的窟窿里往下面窥视着。有人从教堂的黑暗处朝我身边走来。我说:“你能告诉我队部在哪儿吗?”
  “我是奥列佛,大队的副官。……你是史迪夫吗?唉,真该死,我甚至连你在面班牙也不晓得!”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这是多么小的一个世界啊,”我说。我们两人在黑暗中站立了一会儿,然后我说道:“你可知道乔埃也在这儿里。现在我们可以组织一个校友会了——芝加哥侦探局一九三零年班。”我俩都笑起来。
  我们走进一间屋子去。一张橡木桌上点起了一枝蜡烛;有两个人坐在桌子旁边,报纸摊在他们的面前,另外有两个人在墙边的地板上睡着了。
  奥列佛介绍说:“同志们,这是新政治委员。”他说话的声音镇静而从容,眼睛一动也不动;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还没有来得及提出异议,奥列佛就喊醒了那两个正在睡觉的人。他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烛光下眨着眼。一个叫做彭斯,是位诗人兼新闻记者,现任大队的爱尔兰中队队长;一个叫做波普·柯瓦尔斯基,托姆·蒙尼机关枪中队队长。我知道波普。他是大队里年纪最大的人,现年五十四岁,二十年以前,他会经参加美国远征军在阿尔根森林【法国东北部森林地区: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美国派遣的远征军曾于一九一八年参加此处的战役。——译者】作过战。他有一张圆圆的红脸,头上堆满了乱蓬蓬的花白头发。
  他们说,他们很高兴会到我。“我预计在雅拉玛会碰到你们,”我说,“当我离开阿尔巴塞特的时候,谣传你们终于退出来休息了。可是谣言总是很多的,我不相信谣言。”
  这时大家一句话也不说,奥列佛只是望着我。“波普同志,”他郑重地说,“你最好把大伙儿召集在一起,让史迪夫同志对他们讲讲话。”
  他们脸上都露出期望的神色。我说:“为什么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呢?”我觉得他们安心下去,都热烈地表示同意。
  波普·柯瓦尔斯基说:“如果是那样,那么请原谅我,我还想睡一下。”他笑嘻嘻地望着我。“在国内的时候,你知道,我床上的一切东西非照一定的样子铺设不可。垫子定要这样放,枕头一定要这样厚,还有被子。现在,你瞧我的枕头!”他举起从那个破屋顶上掉下的一块砖,把它擦了一擦,吹去上面的灰。“当然我从来也不把我的钢盔拿掉;我枕在这一个枕头上睡得像一个婴儿那样的甜!”他咯咯地笑着说,然后往地板上一滚,把他的毛毯盖到他的粗壮的肩膀上去。
  只要我呆在屋子里,就会有人觉得应该和我谈一谈。他们都是累乏了的人;昨晚是他们在战壕里最后一个晚上,一定通夜都没合眼。“要是不碍事的话,我想到外面散散步,”我说。 “坐了一整天的车子,现在我想伸伸腿了。”
  我走到教堂的院子去。院子对面有一个露天厨灶,厨灶下面还有火光在那儿一闪一闪。六个人围在火旁边蹲着。我在不远的地方停下,听一个人正在谈话;火光照见了他的带有伤痕的、红润的脸。
  “要是他们那样做的话,就会容易得像从鸡窝里捉鸡一样,”他说。“甚至一 位将军也会同样地知道。老实说,按照那一个计划,我们早已把法西斯匪徒赶跑了。你以为麦里曼少校不知道吗?告诉你,我在那里和他的距离不会比你我现在这样的距离还远。我听他在电话中和那些将领们讲话;我听他对他们解释,我听他骂起他们来——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可是这没有用处。我们不得不前进,于是我们前进了,但全线上别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动一动,简直可以说是每一挺机关枪都对准了这一个大队,没有人支援我们的右翼,也没有人支援我们的左翼。一个人也没有。我问你:炮队在哪里?坦克在哪里?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可是的的确确有人知道,知道为什么把我们送出去无缘无故地给人屠杀。错误吗?也许。倘若你要问我,那么他妈的这样的错误多得很哪,而且从这些错误上面得到益处的也只有佛朗哥一个人——上帝烂掉他那颗肮脏的心!”
  我沉思地走着。我知道那个人说的是二月二十七日进攻的事情,在那一次进攻中麦里曼受伤了。林肯大队在那次进攻中死伤了一百二十七人。那是二月二十七日的事情。现在三月和四月都已经过去了。在我无意听到的谈话中,最教我苦恼的是:在两个月以后,二月二十七日进攻的事情还在人们嘴里谈着,辩论着。不过也许(我想)我太看重那个人讲的话了。也许只是他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一个自以为本领赛似将军的兵士。我猜想每一个部队都有这样的人。
  “我们要受检阅啦!”奥列佛说。“在一个领袖面前举行阅兵。这样的事在我们这里还是第一遭呢。这是留在前线上的一个好处。”他对我露出牙齿来笑着。
  在教堂里,在外面树下,战士们忙着准备受检阅——擦枪,整理装备,缝上脱落的纽扣,补衣服上的破缝,擦皮鞋。有几个人热烈地在工作。可是大多数人都气鼓鼓的,即使还没有露骨地表现出他们的愁眉不展。
  奥列佛大声地说:“杰里!把胡子刮掉,好不好?他妈的,瞧你就像从马戏场里逃出来的一个家伙。”
  杰里不开心地望着他。“得啦,得啦,”他说。“我前天才修的脸。”他又补充一句,“我的皮肤够柔嫩啦。”
  我向杰里打量了一番。“他们并不像你所讲的那样,很喜欢这个检阅啊,”我说。
  “是的。我猜想,他们觉得在这儿当一个战士光靠穿制服是不够的,”奥列佛说。我感觉奥列佛和他们抱有同样的见解。奥列佛说:“好吧,我顶好把我自己的金属之类的东西擦亮吧。等会见。”
  我跟在大队后面向阅兵场行进。同志们虽然没有受过真正的训练,但他们走得步伐整齐,插上刺刀的步枪非常有节奏地摆来摆去。他们一面行进,一面唱着歌,阿尔卡拉德恩纳列的人民在街道上,在窗户里面向他们鼓掌欢呼。我想:这一大队并不显得特别辉煌,但是看去很够格。
  他们站在旷野里立正着,一个军官骑在马上沿着队伍走下去检阅他们。这个军官骑一匹有光泽的精神抖擞的马,他的制服又漂亮又合身。他片刻也不下马,从队伍走回原处时勒住了他的马,然后向战士们发表了 一篇演说。他讲的是外国话,声音是尖锐的,断断续续的,站在他身旁地面上的一个译员把他讲的话连续翻译出来。我站的地方离开他们太远,听不清楚译员在说什么。
  回到被炸毁的教堂去的路上,我想听一听战士们的批评,可是一句话也没有听到。他们闷闷不乐,一言不发地行进着。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这种表演看去似乎是假的。这位军官骑在马上,硬帮帮地像煞一副军人气派。而这些战士们——他们的耳朵上还留着雅拉玛地方的泥土,屁股露在裤子外面。他们和这军官之间的距离太远了。检阅并未对纪律有所帮助。这样一个军官对这些战士们能够提出什么要求来呢?他们中间能有什么联系呢?没有。这检阅分明是一个错误。这一种表演根本就不应该尝试。
  这个军官,像他这一类的在西班牙并不多,可是也有一些。他们不是出于一种坚强的政治信念来到这里的。他们不完全是投机分子,但也不是真正的反法西斯战士。可是不幸共和国缺乏一些具有军事知识的人们,因而非常高兴接待他们,把国家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们,对他们怀着一种几乎近于乞怜的尊敬心。有些是努力在干的忠实的人们,有些是叛徒,在他们的谋叛行为被揭露并得到证实以前,已经丧失许多生命了。
  在教堂里面,奥列佛走上了耶稣像下面的一座讲坛。耶稣像的一只胳膊已经被法西斯军队的炸弹炸去了。奥列佛把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然后走下讲坛去,由我代替了他的地位。我不喜欢站在讲坛上;站在高出众人之上的地方,使我感到很不舒服。这样我等于坐在一匹滑溜溜的有光泽的战马上面。当我开始讲话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双擦得发亮的马靴——那一位军官来了,他站在教堂的最后面,一面听着,—面用他的马鞭不耐烦地轻轻敲打着他的马靴。我极力不去想到那个军官,把我的思想全部贯注在站在我面前的那些战士们身上。
  这一天是五一劳动节,我就用五一劳动节作为我的题目。我首先报告国内事件,特别说到国内劳工运动的进展,产业工会联合会在炼钢业、汽车业和橡胶业方面获得的巨大胜利,以及这些胜利带来的进一步胜利的希望。
  他们特别关切地听着关于援助西班牙的情况,而对美国的中立感到特别痛心。
  在我谈话的过程中,至此为止,林肯大队的人们都听得很愉快,有时候甚至鼓掌喝彩。可是现在我转到大队本身上面了。我指出:国际纵队在人数上面并不十分重要。几千人对于战争的胜败无论怎样是不会发生多大影响的。那么国际纵队的重要性是在什么地方呢?首先,我们的参加会使西班牙人相信并不是所有的美国人都拥护中立政策,那种政策在这种情况中是帮助希特勒和佛朗哥的;其次,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榜样帮助组织一支有纪律的军队。作为反法西斯战士们,我们有义务尽一切努力做出一个榜样——其中之一就是要有纪律。……
  这时从人群中发出猫叫似的嘘声,后排有一个人喊出普通士兵的一个口号:“多射击,少敬礼!”我向他们笑着,一面笑一面在斟酌:要不要把这点说个清楚呢?顶好不要再讲下去啦,尤其在早上的检阅以后。于是我很快地结束了我的谈话。
  奥列佛马上站起来,说:“六点钟集合。把装备全部弄好。每人都到这里。我们今晚上就开拔。”他讲完以后很快就溜开,我跟着他走到祭坛后面的一个房间里面去。奥列佛有点古怪地露出牙齿来笑着说:“讲得好。”
  “他们不喜欢关于纪律的谈话。”
  “有几个。……在这个部队里你可以找到很多的大兵思想。这简直像一个病症一样。可是一旦他们晓得他们今夜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就会表现出纪律来啦。”
  “到什么地方去?”
  “回到前线去。雅拉玛——那个被我们叫做家乡的地方。”
  “不会吧!”我吓了一跳。“才过了一天就去吗?”
  “当然啰。不要问我为什么。也许替我们换班的西班牙小伙子们出了毛病。他们是征募来的新兵——只是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可是,现在志愿上前线的,正是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他们的用意是好的。……大量成年人都不在军队里面,然而征兵却是一个肮脏字眼儿。要是你谈到征兵,你就是一个共产党员。”
  “不过他们能接受这个吗?我说的是回到前线上去。”
  “嘿,他们会接受的。实际上这是一种宽慰。雅拉玛的的确确像家一样;战壕比这个地方舒服得多,不像这里透风!(上面是这样写的,怀疑有改动。)”





上一篇 回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