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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黎明出征
(韩国) 方贤石(방현석)著 全成光 译
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韩国现代小说选》中也收录了这篇小说,译者不同。
方贤石,1961年10月生于庆光南道蔚山市,小说家、劳动人权运动家,现任韩国中央大学教授。1988年在《实践文学》发表《迈出的第一步》开始创作活动,2003年以《存在的形式》获第11届吴永寿文学奖和第3届黄颀元文学奖。散文集《美丽的抵抗》记录了1945年至1997年间发生的劳动人权运动事件,被称为韩国的劳动运动史。
1
今天早晨润姬要离开了。在离开黎明前的黑暗还没有隐去的农场,她的两手各拎着一只包。
“毕业式结束以后,我就回来。”
几次三番重复着同样的话的润姬的脸色有点阴。
“在那之前如果战斗结束了,你也要马上回来。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美贞拍了一下她的背。
一个负责后半夜纠察的男工友从守卫室出来了。他来回看着拎着包的润姬和站在两边的美贞和敏英,打开了铁门。
“要出去了?”
润姬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走好,”男工友勉强挥了下手就走进了守卫室。
润姬咬着嘴唇回头环顾起工厂。
“你,忘了世光可不行!”
敏英为润姬系紧了围巾。美贞紧紧地搂住了无法挪动脚步的润姬。
“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快走吧!”
倒退着依依不舍地离去的润姬的脚步是沉重的。直到十字街头的小卖店,润姬不知停下来几次,然后,怔怔地向后望着。
美贞和敏英站在工厂门前一直目送着润姬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小卖店一角。冬季黎明前的空气是刺骨的。往回走时,她们看见运动场上有许多颜料袋子被风刮来刮去。
“现在剩下几个人了?”
美贞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71个。”
“少了这么多人。”
寒风从美贞的腰际旋了过去,敏英的长发也飘散起来。还没收起黎明前黑暗的天空就像离去的润姬的脸色一样阴沉。
再也没有比一起战斗过的同伴离开农场更让人泄气和伤心的事情了。
工友们都绝口不提离去的人,这已成了一个禁忌。然而,一到早晨,关于夜间离去的人的事就会通过某某人的嘴迅速而隐秘地传播着,这又使工友们变得更加敏感和神经质。作为委员长的美贞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上层干部们则作出反正早晚都是要走的人的样子来自我安慰,然而有谁离开以后的第二天农场的气氛就变得格外的沉重。突然间病人增加了,称病关起门来躺在宿舍的工友们,甚至连会议也不参加了。
自从罢工过了百日的上周开始,一度沉寂下来的离开风潮又接续起来了。空空如也的物品箱里只留下了一封信。
“真对不起,不能和你们坚持到最后。即使我走了,我也会祝愿你们取得胜利。委员长,真的对不起。”
昨晚流露出要出去意思的工友也有三个。美贞吃惊的并不是三个人要一起出去的事实,而是因为这三个人中有润姬和顺玉。在这漫长而艰难的斗争中,斗争态度最坚决的人之一的润姬和顺玉也要走了,这使美贞有些意外。
润姬和顺玉是不同产业体学校的高三、高二学生,同时也是学生工友们的实际领导者。顺玉在去社长家抗议时也曾积极参加过,同时又为了斗争而没能参加期中考试。敏英看到她被父亲打得青紫的小腿肚曾留下过眼泪。
位于城北洞的社长府第,四围是高高的大墙。因为恐怕回来要晚一些所以没让产业体的学生参加这次抗议活动,可是润姬和顺玉还是跟着来了。大不了不读那破学校了,当时充满了豪情的顺玉因而未能参加期中考试。
社长府第的围墙有两人高,里边什么也看不见。门铃按了半天,可是连半个人影也看不见。用原木做成的厚实的大门,她们三十个人一起来推也不动分毫。
兴许能碰上熟人的目光吧,紧贴在对面高墙下的顺玉与路过的打扮入时的人或间或驶过的亮闪闪的高级轿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顺玉将褴褛的自己蜷缩于社长府第前,不得不感受着巨大的差距。不仅是顺玉,大多数人也都只是在电视中看到过如此豪华的宅第。失去了目标而虚脱地坐在地上的工友们却成了警察的靶子。
“喂,你们这些臭女工为什么跑到这儿来撒野!”
“仁川的火柴工厂,我们是火柴厂的女工!”
好啊,你们来得正好。受了伤害的组合员们一下子冲向了警察的盾牌。
“对,你们这帮狗杂种,我们就是倔女工,你们想怎么样?”
“你们为臭女工做了什么好事儿?”
回报她们的只有棍棒和拳脚相加。然而,她们没有退却反而迎了上去。她们有的被踢倒了,有的被踹来踹去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但是没有放弃战斗。
“打死我们吧,你们这些狗杂种!饿死也好,打死也好,反正都是一个死!”
当再也无力战斗下去的时候,工友们冤屈极了。她们在路上东一个西一个地躺着,望着伤痕累累的脸和撕碎的衣衫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姐,咱们打死社长那个王八蛋吧!”
顺玉的诅咒刺痛了美贞的心。
“对,我们一定要让金世豪社长跪下,跪在我们面前!”
警察们将互相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工友们一个个强行分开,像驱赶乞丐一样往外轰,然后三四个人一起围上来,将工友们四肢抬起像扔牲口一样扔到了围着铁丝的警车里。当晚,工友们平生第一次在警察署铁窗内度过了无法入眠的一夜。
此时,本来应该在学校参加期中考试的顺玉,在警察署的铁窗内唱起了劳动解放歌。二十九岁的美贞和顺玉在不知为什么会产生恐惧感的警察署里,始终没有在陈述书上留下口供。
平时看起来太平无事甚至有点像不懂事的润姬,那天在警察署内的举动,在漫长的世光斗争过程中,成为了无法忘记的一页。
你,你,你,你也不开口吗?所有的人都紧闭着嘴,连名字都不透露。后来,警察问到了润姬。
“你叫什么名字?”
“倔女工。”
润姬倔强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世光的组合员们都倔强地将自己称作了世光的倔女工。
“姜顺姬。”
负责调查的警察现出满意的表情,在报告书上记下了名字。
“出生年月日?”
“倔女工。”
“名字是姜顺姬,生年月日,我问的是你的出生年月日!”
“倔女工 。”
“姜顺姬,没问你的名字,让你说出生年月日!”
“倔女工。”
工友们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哄笑起来。过了好一阵,那个负责调查的警察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受到了戏弄,脸色立刻红得怕人。恼羞成怒的调查警察挥手狠狠地打起了润姬的耳光,脸上的手指印一直过了几天都没有消去。
美贞望着被打成那个样子后回到工厂还向留下来的工友们报告斗争经过的润姬和顺玉,在心里哭了起来。工友们就是不听介绍,也可以从她们青紫肿胀的眼窝和用别针别着的破衣衫,以及嘶哑的嗓子上完全能够看出是经历了怎样的战斗之后回来的。顺玉甚至连鞋子都弄丢了,光着脚。而润姬则从这一天开始被同伴们唤作“倔女工”了。
尽管每一个工友都难以割舍,但是对于润姬和顺玉,美贞的心里更是舍不得让她们离去。
“学费,两天内可以筹集下来。”
“我虽然只读过中学不知太多的事情,但不会因为迟几天交学费而会被开除吧。”
美贞和敏英只能说出再等等这样安慰的话而已。将视线固定在脚面上的润姬一直沉默不语。顺玉则摸着手指关节,反复说着对不起。
“好了,话已经说完了。你们的学费一定在两天之内解决,包在我这个委员长身上。那么,刚才说过的要走的话就当没说好了。”
美贞用超过平常说话的音调决定似的强调道。
“不是因为钱。”
润姬首先开了口。
“不是的话你说说是怎么回事?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顺玉没有说话,将一张纸递到了美贞面前。
“我给乡下的家里写信让他们给寄点学费,结果钱没寄来只来了这个。”
父母大人鉴:
祝府上平安。就像日前在给贵府的信中所说明的,会社由于一年内两次的劳务纠纷所引起的订单断绝和经营恶化等各种原因处于艰难处境,不得不决定停业。当决定关闭十年来用血汗兴办的比自己子女都重要的工厂时,经受了莫大的痛苦,后来尽管想尽办法恢复生产,但已无回天之力。会社清算了退职金和其他工资,工厂300名职工中,已有220余名社员领了工资后去了别的会社,然而包括贵府上的子女在内的80余名社员却不仅拒绝领取工资,还在日渐寒冷的天气毫无目标地盲目拒绝劳动部和学校安排的其他工作,每日滞留于寒冷的工厂宿舍里,在一部分运动圈学生及伪装就业者的压力和甜言蜜语的诱惑下,一直喊着撤回伪装停业的口号,进行无声示威。在宿舍想出来也无法出来的示威社员中,也不乏因父母进城说出“我的女儿我带走!”从而使示威策划者怕波及别的示威社员而将该社员放出宿舍的例子。目前在学生中间因无法交纳学费和生活费而面临着学业中断的局面,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为了贵府上子女的将来出路,请务必进城领取遣散费,同时解救出被关在工厂内的子女。
世光物产株式会社 社长 金世浩 敬上
读公文的美贞的手指尖因愤怒而抖个不停。
“这是学校寄去的。”
润姬也拿出了一张纸。
学生家长鉴:
目前,在本校在读的贵府子女参加了就业会社的非法集团行动中,在社会上引起了不良影响。肩负着艰巨的教育重任的我校当局曾数次规劝退出非法集团,然而唯独贵府子女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校方现在也已无力劝导,因此忧虑重重,故最后吁请学生家长们直接出面劝其从善。如果贵府子女拒不听劝,执意继续参加非法集团行动时,我校方只能开除其学籍,特此通告。
韩信实业高等学校校长
“不马上出来的话,爸爸就要亲自来了。”
顺玉将脸埋在敏英的肩上。敏英无话可说。
“不是因为怕爸爸。现在对战斗实在是没有自信了。怕别人,也讨厌所有的人。我从这儿出去以后再也不上学了。”
“金世豪这个王八蛋!我们什么时候关过人?狗杂种,为什么要撒谎!”
美贞喘的粗气旁边的人都能听到。攥紧书信的手背上青筋突起。
“当老师的家伙们也能这样吗?学校到底是什么?教育是什么东西?”
“都是穿一条腿裤子的狼和狈!”
参加无声示威罢工的产业体夜间班的学生们每天都会被叫到教务室。
她们都被怂恿脱离示威队伍,退出工会。
甚至在上课的时候,唯独世光的工友们被指责,受侮辱。
“学好你的功课吧!像现在这种样子何时才能摆脱下等女工的命运?啊?!”
一部分受不了的工友们放弃了学业,选择了退学。更多的工友选择了学校而离开了斗争现场。
“委员长,你害怕人们走散吗?”
“不,是惋惜。再坚持一下就要成功了……”
“顺玉的问题怎么解决?”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工会得先给父母们去一封信才行。”
昨夜一直没答应的顺玉没有离去。她说想一个人呆着,被敏英硬拉到自己身边睡下了。敏英黎明时分醒来时发现身边没有人,一惊之下起身,才发现顺玉正蜷在角落里写着信。
“给谁写信?”
“家里。”
“不走了吧?”
顺玉缓缓点了点头。
“敏英,你照顾一下顺玉吧。”
“委员长,你现在不要担心顺玉,还是担心担心我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起包裹呢。”
美贞作出了要踢敏英的动作。
“对,你想看着我死就随便吧。”
“不是开玩笑的。”
“你这丫头,我也不是开玩笑的!”
美贞苦笑了一下,提高了声音换了话题。
“今天早晨吃什么呀?”
“土豆汤呗。”
“要做得好吃才行。一会儿我叫醒炊事员去食堂。”
敏英和美贞分手后径直向食堂走去。
不知哪里出了毛病,蒸汽锅一动也不动。早餐看来只能用面包来代替了。当敏英将工业区周围寻了个遍找来了面包的时候,相礼和金朱正围着蒸汽锅团团转呢。
时令已至12月,寒风开始刮起来了。无声示威已过107日的工友们也面临着许多困难。天天下降的气温今晨已下降到零下10度。一连几天,工友们心须用自己的体温来抵抗零下气温。几乎所有的人都患了感冒。没能交纳4/4分期学费的学生工友们已经有两天没有上学了。而润姬离去的今天早晨连蒸汽锅也出现了故障。
敏英无法正视走进食堂的工友们。姐,今天的菜单是什么?一直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走进食堂的工友们,看到食盘上放着的面包,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她们整夜都在与寒冷斗争,早晨起身来到食堂的时候是多么想喝到一碗热汤啊?哪怕是一碗清汤也行,只要热乎就行。
手里拿着四块小面包的工友们的表情比外面的天气更加肃杀。她们观察着敏英的眼色,象征性地咬了一两口就走出了食堂。有的工友干脆把面包扔进了泔水桶。
“这是人吃的吗?”
京子将分给她的面包直接扔进了泔水桶。这是示威。
因为长期的罢工,工友们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的神经也变得过于敏感。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没有一处给过他们温暖。
仇恨。他们所到之处,在那些有钱人的高墙面前,工友们的胸膛里的愤怒之情已经超越了界线,仇恨越积越多。本社是当然的,无论是到了劳动厅、劳动部还是什么政党,都无一例外的砌着支持社长的高墙。而且,警察总是针对着她们出动。无法忍受的愤怒和仇恨有时甚至将同事也当成了发泄对象。在吃力的斗争中,工友们在逐渐失去余裕和宽容的工友们的胸膛里,连容纳一个同事的空间也没有剩下。随着对胜利的确信逐渐模糊,一直在强化的团结也渐渐地变成了仇视和反目。
“喂,你这个三八!不吃就算了,为什么要扔掉?”
正在贴着煤炉烤着冻僵的手的相礼对着京子的后脑勺破口大骂起来。
“你管得着吗?我扔我的份儿碍你什么了?”
“是让你吃完了出力斗争而帮助你的,难道是为了让你扔掉而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吗?”
“那你得做出人吃的东西才行啊!”
“谁不愿意做饭吗?机器出了故障有什么办法呀?”
与相礼一起担任炊事员的金珠也操着全罗道方言插了进来。
敏英也和相礼、金珠一样对工友们很是失望。每天一直都是从天不亮就抹着眼屎爬起来为大家准备饭菜的,一次意外,大家就都投来冰冷的目光,这真让她们无法接受。连说一句安慰的空话的人都没有!因为排水筏门破裂,相礼的衣服上全是污水。
狗,牛,猪,山猫……三个人从各种咒骂渐渐发展到了互相扯着对方的头发撕打起来。
“还不给我住手!”
敏英勃然大怒起来。
京子肿着腮帮从食堂出去了。别的毫无表情地观战的工友们也一个一个站了起来。大家对这种程度的吵架已经司空见惯,食堂很快空无一人了。饭桌上只剩下了没有主人的面包。
敏英也跑出了食堂。我们之间为什么要这样?本来应该互相庇护、呵护的我们为什么要彼此亮出尖利的指甲相互抓挠呢?
天空好像要马上下雪的样子阴沉得很。
敏英走进宿舍蒙着被子躺下了。顺玉不知是不是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看不见她的影子。
已经尽力了。我也无能为力了。一直是在整日苦恼怎么样才能让工友们吃好中度过的。敏英的头脑中交织着各种想法。然而,那也是短暂的一瞬间而已。在不知不觉中敏英坠入了梦乡。虽然房间是冰冷的,但是进了被窝以后,从清晨受冻的身体开始变软,沉入了睡眠中。
敏英当初在工会担当的是会计审计工作。从第二次罢工开始后,炊事部长又成了她额外的职务。负责200多个人的吃饭问题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但是,在世光的斗争中,敏英将做好饭当做了自己惟一能做的贡献一直尽职尽责。除了去市场的时间以外,几乎一整天都得在食堂里泡着脱不开身。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员在逐渐减少,所做的饭菜量也在减少着。然而,要干的活儿却一点儿不见少。比起减员,用来无声示威的资金更快见底了。副食费只能缩减到最低限度,伙食当然也只能越来越差,不能满足被寒冷折磨得苍白的工友们的嘴了。
“审计会计,起来吧。”
敏英不看也知道是谁。是委员长。
“你这家伙,你躺下了午饭怎么办?”
敏英在被窝里以翻过身背对着她代替了回答。美贞闹着玩儿似地拍了一下蜷着的敏英的屁股。
“你起不起来?”
美贞掀起了敏英盖着的被子。敏英将蜷成大虾状的身体蜷得更厉害了。
“敏英啊,我们不能在这儿打退堂鼓啊!”
美贞将手放在敏英的肩上。
“你还能让我做什么呀?”
敏英躺着回答道。
“你昨晚跟润姬和顺玉她们说什么来着?你不是说过为了哲顺也要加把力才行吗?”
“不然和她们说什么?现在我也累了。”
敏英自己想想也感觉茫然,也没有坚强的意志。她对组合员们已经走掉了一半以上而自己还留在这里感到奇怪。留下来的组合员们的神经虽然像毛栗子一样,但是都充满了信念和斗志。在所有的人都在通过斗争发生着变化、睁大了眼睛的时候,自己却像一只地底下的蚯蚓一样只是闷头做了饭而已。
“连你也这样的话,我可怎么办啊?”
无力的声音。敏英眯缝着眼仰望着美贞的侧脸,美贞像还没烧好的陶瓷人像一样毫无表情。
“你想看到我哭的样子吗?”
硕大的眼镜后面的眼睛红红的充着血丝,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样子。敏英拽着放在自己肩上的美贞的手坐了起来。敏英因为找到了美贞以前的模样而倍感喜悦。美贞在这漫长的斗争中,虽然面对着组合员们数不清的泪水,但没有哭过一次。只有在哲顺死的时候才曾经洒过眼泪。
直到将胜利的花环放到哲顺的坟前的那一天为止我们不能哭泣,我们现在没有哭泣的权利。美贞的那句话曾使组合员们哭得更厉害,但她本人却没有掉泪。其他的组合们员们从美贞那坚毅的表情中得到了平静和勇气,但敏英却感受到了厚厚的隔膜。成立工会以后美贞变得太快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没有任何城府的美贞了。
美贞和敏英在世光是老资格了。中学毕业以后走进世光的敏英现在已经二十三岁了。比敏英早一年随着世光的创立而入社的美贞现在是二十九岁。敏英和美贞一同工作的七八年间,曾有数千名女工在世光进进出出。也可能达到了万名了吧。
除了电子波,比缝制少得多的日收入,还有高热、信那水和颜料的刺激性味儿,谁都不可能将这样的陶瓷工厂当作自己一生的工作场地。没过三个月,人们就纷纷去了别的工厂,工团的求人栏和守卫室门口一年到头贴着世光的招人广告。
在无数人进进出出的期间,美贞和敏英一直守着世光。刚开始来时只有一幢建筑,现在已经扩展到了五幢,从只有六个窑发展到了二十个窑。生产人员也从70名超过了300名。然而,在这漫长的时间流淌中不变的惟有薄薄的工资袋而已。人们之间刚熟悉一点就都离开世光了。所以,随着时光的流逝干脆不交朋友了。自然而然地敏英和美贞亲密起来了,而且她们还和管理者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在工会还没成立以前,美贞和敏英的关系还是比亲姐妹还亲的。休息的时候,常常一起在自动贩卖机前喝咖啡,偶尔在没有加班时还一起去工团的市场吃米肠。在美贞的全税房里,她们边像鸡啄米一样吃着碎饼干,边骂管理者、嘲笑同事而整夜不睡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现在美贞成了所有组合员们的委员长。敏英只是众多组合员中一员而已。随着时间的流逝,与美贞之间渐渐地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美贞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声音也充满了自信。
许久没有听过的美贞的没有装出来的自然嗓音让敏英感到高兴。
“现在几点了?”
“11点10分。”
“修理技师来过了,说修理费是二十万。”
“有二十万吗?”
“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呀。”
委员长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回答道。
“怎么办?不光是二十万修理费吧,顺玉的学费,还有,需要交学费的不仅是顺玉吧?三十名每人七万,是二百一十万。还有没能做的泡菜,副食费也只剩下两天的了。”
敏英像是罢工的资金花光了是美贞的责任一样一下子抱怨起来。美贞以暧昧的表情看着一气儿诉苦的敏英。
“现在笑得出来吗?委员长大人!”
“不笑难道要哭吗?”
“……”
“反正你先起来吧,总不能饿着肚子呆着吧。”
“不饿着肚子坐在这儿,谁还会白给你钱吗?”
“对,有人要给。”
美贞将抱着膝蜷坐在床上的敏英拉了起来。
“要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美贞硬是拽起了敏英的胳膊。
“人家还没洗头呢!”
“就这样也很漂亮,外面还下着雪呢。”
在路过宿舍时,到处都飘着煮拉面的味儿。这时敏英才感到了饥饿。
“真下雪了?”
从黎明开始一直阴沉着脸的天空正在飘散着雪花。出了正门的她们两人,互相挽着胳膊并排走着。
“是想去先洪精密吧?”
“你猜得对。”
“也只有这个地方可去不是吗?”
2
顺着臭海边的堤坝走着的两人的头和肩上落满了雪花。
海水正顺着脏乎乎的滩涂涨着。滩涂两边的大型排水口正日夜不停地往外排放着废水。海水和废水相混和荡漾着。波动的脏水上面也正飘落着大雪。
正在作业时间的工团只有轰鸣的机器声。街上没有人迹。两个人踩着没有被任何人踩过的白雪地走着。随着这条路到先兴精密的话,等于要顺着工团走上一圈。
“现在还会有海鸥吗?”
“去年春天的那些海鸥……会有吧。”
“天气这么冷,能有吗?”
“海鸥并不是燕子嘛。”
美贞感觉有点冻脚。从旧运动鞋缝中透进来的水浸湿了脚底。胳膊挽着胳膊,互相插入对方口袋里的手也一样冻得生疼。
“磨石也会下雪吧?”
敏英用另外一只手拂下落在头上的雪花。
“也许会吧。”
“哲顺也会感觉冷吧?”
“盖上白色的雪被会暖和点儿吧。”
“姐,你不想哲顺吗?”
“怎么了?到了这儿就想起了以前的事儿?”
“那时可真不懂事啊,为什么要吵架呢?”
“敏英啊,我们再像从前那样寻找海鸥吧,看看谁先能找到五只。”
“就像以前那样,谁输了谁买炸酱面?”
“对呀,吵完了就约定一起去吃!”
哲顺和美贞、敏英是世友会的成员。美贞是绘画室组长,哲顺和敏英是化工部的组长。
世友会是由现场组长和生产科长等生产线负责人组成的亲睦会。开资的时候拿出一点钱作为会费来会餐的事情几乎是世友会的全部活动。从肉排店开始一直到酒吧,她们成群结队的去尝鲜。有时甚到还跑到了沿岸码头卖生鱼片的酒店去,不足的部分由会社来支付。科长每次会餐完毕总是忘不了要开一张收据。
世友会的会员们因为有自己的一个小圈子,与工厂的伙伴们自然产生了一定的距离。在工厂伙伴们的眼里她们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在会社的内情与车间实情之间,对将会社立场放在前面的会员们高兴的当然只有社长和管理者而已。
哲顺在世友会里是一个例外的存在。在她的周围总是能聚起一些车间的伙伴们。她也从不理会管理者们灼热的目光而坦然地去面对车间的伙伴们。将世友会“和和美美”的氛围打破的也是哲顺。她将会社方面不顾车间女工的实情进行定量安排的事情捅了出来,一触即发,火药味很浓。该为职工着想的就要为职工着想,不应该让职工干的就别硬来!这都是她的主意。这自然在工地伙伴们中间大受欢迎,而在管理者的眼里哲顺则成了一个眼中钉。敏英也开始对毫无顾忌地吐露心中不满的哲顺怀有好感。但是,对于刚入社才三年就已经与自己平起平坐而且独自受到车间女工拥戴的哲顺,敏英当然也不会打心眼里高兴。特别是在一个部门担当组长的她们俩来说,自然处处充满了竞争和比较。
哲顺和敏英之间形成明显的敌对关系是从部门分开以后开始的。会社从今年初开始以工程的合理化和生产有机动性的制品为借口将原有的生产线分解为两个。由制土、烧窑、模压、制型、化工、着色、包装组成的部门,除了制土和包装以外均分为两个生产线。化工部门也分为化工一部和化工二部。敏英和哲顺分任一部和二部组长。
对于分离部门的理由,会社的解释是为了迅速生产多种花色品种。这与事实却有着较远的距离,仅过了几天就表现得很明显。因为在两个生产线上生产的都是一样的产品。其结果是不能不进行比较。一方面得到勉励和表扬,一方面却成了追究和压迫的根据。
无法避免的激烈竞争开始了。
敏英的生产线直到午饭时间还不休息拚命增加生产数量,而哲顺的化工二部生产线却连定量都没能完成。
每当下达作业量的早会时,哲顺不得不承受越来越严厉的指责。哲顺虽然以生产线分离前的定量与现在的定量进行了抗辩但是毫无作用。
“不是将工程合理化了吗?花了数千万元将工程进行了合理化的改善,你却还想着以前的生产量,你到底是什么居心啊?”
生产科长一一列举起了进行分离生产线所花的费用。
“生产线是分离了,但人手却没有从两只变成三只不是吗?反正用同一只手,同一种颜料,同一种画笔描画的事情没有变不是吗?在我们的作业中可是什么变化都没有啊,除了定量上涨以外。”
哲顺唐突地顶了起来,科长却只用一句顶回去了。
“你不是一直自认聪明吗?可是化工一部怎么能超额完成定量啊?她们的两只手难道变成三只手了吗?”
科长来回看着敏英和哲顺,然后又加上了一句话。
“将熊熊一窝啊!”
两个部门的平均标准量定下来了。指示量则参照了最高生产量为基准定了下来。每过一周,标准量和指示量就在上升。哲顺的第二化工组的生产量也有了一些增长,但是指示量却以更大的幅度增长着。敏英的一部也达到了不能再增长时又来了别的活儿,然后,又是同样的过程在重复着。
化工一部因懒惰的二部而增加了自己的工作而日渐不满,二部却认为因为一部的愚蠢而使指示量像皮筋一样拉长而恨得直咬牙。连午休时间也不玩球了。出乎意料的是,部门员工们不知如何剪除缠在身上的越缠越紧的绳索,而是互相之间咬牙切齿地彼此争斗起来。
敏英和哲顺间的正面冲突发生在早会时间。牺牲午休时间加班的事也只能是一两天,化工一部也不可能不爆发不满的情绪啊。
“如果今天再增长指示量,你让我怎么办?”
敏英提出了抗议。
“上面是看全部产品量来定的,你们一部虽然有点冤可也没办法呀。”
敏英怒视着哲顺。喂,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哲顺对视着敏英既无表情也没什么回答。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完?”
“到现在为止是谁使指示量不断上涨的?为什么不负责到底?”
“你是说怨我吗?现在?”
“不是吗?”
敏英和哲顺在这个海堤见面是在那天晚上。两人没加班就出来了。你,晚上见一下!敏英先说道。谁怕谁呀?哲顺也没有躲避。好啊,在臭海边见。
从敏英方面来说是想好好理论一下。然而,哲顺的态度让人十分意外。与不辞一战的早晨相比,哲顺晚上的态度来了一个大变化。
“对不起,本来就不是应该向你发火的事儿,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那样了。”
敏英思忖这丫头为什么这样呢?
“大家不是都知道吗?你不是也知道吗?为什么指示量不停地上涨,知道是为什么。”
哲顺停下说的话望着对面的八工团。黑红的晚霞染红了工厂的屋顶和巨大的烟囱。
“人们都害怕呢,没勇气和会社争啊。”
本来为了劝架出来的美贞也默契地望着对面的八工团。都是一样的暗灰色建筑群。
“美贞姐,你上班八年了现在日收入是多少啊?4210元。剩下什么了?明年?明年就会变好吗?这就是我们的现实。但是,这还不够,我们之间还要争下去吗?姐,难道没有产生过自己太悲惨的想法吗?”
哲顺自问自答。在哲顺的部门并不是没有了竞争,相反,一种看不见的竞争正在更加激烈地进行着。自己的部门比一部生产量少是明显不过的事实。部门成员们至少要证明其责任不在自己身上才行。然而,在表面上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来,比起旁人至少要多生产一个才行。是一种折磨人的竞争,还不如当初与一部进行竞争呢。这样,所有的部门人员至少不会个个都成为竞争者。让哲顺心痛的是同伴们最终不能决别的根深蒂固的已被养成的竞争,使她无法忍受的不是科长的指责或是说在与敏英之间的比较中自己显得无能上。
下班路上的男劳动者们向坐在海堤上的她们三个人吹起了口哨儿。海堤处处都是摆着烧酒瓶喝酒的人,显得十分嘈杂。在美贞一行的附近也有在石板瓦上烤猪肉的家伙让人心烦地吵闹着。
“我,剩了什么?多呀。在陶瓷工厂的七年间有了慢性头痛,神经痛,消化不良,胃肠病。怎么样,还不够多吗?”
美贞自嘲地笑了。
“不过还算自在,所以来上工啊!到了别的地方也没有特别的待遇啊。”
美贞在世光会社,至少在车间职工中享有着不少的自由。在300名职工中她是惟一一名享受着妇女生理休假的人,越次休假的人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人们都觉得她是创社功臣理应如此。美贞不仅可以和科长、部长们随便开玩笑,有时甚至还能和社长说说笑笑的。中层管理者们如果轻率地惹恼了美贞就会连本钱都捞不着。
然而,能保障她的自由和位置的首先是因为她独有的着色技术。与工厂创设相伴,在无数次的失败与挫折中,她练就了一身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过硬的本领。关于着色技术,大家都称她是法师。货从香港退回来了,那么肯定是要索赔的,车间就进入了非常时态。对颜料配合比率和涂色厚度、干燥温度等的标准书对美贞是没用的。她的手就是秤,她的眼晴就是色彩分析机。
“可是,为什么绘画室这样安静?”
在分为两个的部门中,相互没有倾轧的只有绘画室而已。
“这儿有我呢,还敢出什么事?”
美贞像吹牛似的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喂,小聪明们,打什么吵什么呀?哲顺你这丫头,你也只能动动嘴皮子而已。做个把戏不就行了吗?你们可以定一下生产多少啊!看看我们的作业日志吧。每天二室比我们少生产10到15个,她们可不敢比我多生产!一周之内,我们只有一天比她们生产得少,即使是这样她们也会得到称赞的,所以,你们看什么是问题呀?你们这帮笨丫头,转转你们的屁股吧!屁股!”
美贞狠狠地扎了扎两人的头。
“也告诉告诉我们不行吗?”
一直听两人说话的敏英第一次开了口。
“吃了这么多年工厂饭的家伙连这点脑筋都转不过来吗?如果他们说生产的数量少的话,就假装累得快疯了弄出许多废品来给他们看看。”
“脑袋笨就得吃一辈子苦头!”
三个人大声笑了起来。
“然而也不是因为智商低,我们也会耍那样的小把戏。绘画室能按脚本演戏是因为有美贞姐,我们可不一样。”
敏英也随声附和道。
“即使我们合计好了,如果科长来责问生产速度为什么这么慢的话,大家的动作立刻会快起来吧。”
没有力量的时候无法避免竞争。绘画室是因为有无法轻视的美贞的力量而阻止了竞争的的发生。哲顺马上明白了自己部门的女工们为什么不能放弃竞争的原因。力量,是力量啊!自己没能成为保护下属的有力量的盾牌啊!生产数量减少的话,其责任会落到每个人的身上。
“是因为你们看起来好欺负才那样的,为什么股长、科长、主任之流干涉到生产线上来?还不是因为把你们当成二百五了吗?”
“那是。”
“喂,我们三个明天都不干了!”
美贞突然提议道。
“如果三个人都没了看他们怎么样?首先树一下你们的威,这样才不敢向你们随便发号示令。”
“会社能坐视不理吗?”
敏英有点缺乏勇气。
“不坐视又能怎样?”
美贞反问道。
“美贞姐和我们一样吗?姐姐可以得到例假休息,我们却连四个周日也都被剥夺了呀!”
“你们这些傻瓜,谁没让你们找回自己的权利?你们也贴上去打上一架试试,看看给不给你们应得的权利?自己的饭自己不找来吃别人才不会给你找呢!哲顺啊,你平时挺精明的,可是为什么连自己的例假休息也争取不到呢?这算什么呀?”
“我不想只争取个人的权利。”
敏英首先想起了科长的脸庞。一个一直给予自己温暖和关心的人。他是敏英刚入社时被安排到的班的班长。因为是惟一一个从车间升到科长职位的人,所以世光工人们一直把他当作骄傲。他也经常说自己是车间出身的,所以比谁都明白车间的情况,所以常强调自己是与工人站在一起的。他的这种理解导致他向社长提出了部门分离的创意是敏英所不知道的。她不想做让他担心的事情。几次想离开世光而放弃也是因为科长的说服和鼓励。
“明天去永宗岛划划船再回来吧。后天是星期天,就在家里好好睡上一大觉!”
美贞一个人领先迈出了一步。
“会有加班的。”
敏英还是难以动心。
“喂,你为什么代替社长担心?社长不也常说嘛,要过符合自身实情的生活!”
“装船的日子也没剩几天啊。”
“哎哟,世光可出了忠臣!出了忠臣了呀!”
啧啧,美贞冷笑着啧起嘴来了。
“你是怕得不到全勤奖吧?算了吧,算了!”
“那鸡毛蒜皮的全勤奖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个劲儿地否认的敏英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敏英在世光工作的七年间一次也没有缺过勤,不,只有过一次缺勤的经历。有一年,大概是夏天发了洪水的时候,她住的房子被水泡了没法上班。在会社生活中不能有丝毫的瑕疵,说着这样的话给她悄悄地改掉出勤卡的也是现在的那位科长。
“什么不是?我是世光的土地奶奶!全勤,那是要人命的圈套啊!想放弃吧,又舍不得已经工作的三年工龄,然后又是舍不得四年全勤奖,为了赚四千元而不吃早点坐出租车上班的就是全勤!我也有过四年全勤,创业纪念日发一副银匙筷可能有点心疼,另外还有一张纸。”
“别这样了,我们明天出勤是出勤,但拒绝加班如何?”
哲顺提出了新的提案。
“然后后天休息。”
美贞欣然同意了。
“丫头们倒是会高兴的……”
“加不加班是随本人意的,法律上也是有保障的怕什么?”
哲顺为犹豫不定的敏英打气。
“我们不得说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啊?撤回部门分离,怎么样?”
“好。”
三个人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美贞的双臂套在两边敏英和哲顺的胳膊上走着。在还没有涨满的滩涂上面有几只海鸥成伙走个不停,敏英习惯性地掷起了石头,五只海鸥飞起来了。比起白色,黑色更多的脏身体的海鸥们急急地扇动着翅膀转移到了对面的滩涂上。
“那些海鸥吃什么过日子呢?”
敏英像担忧似地嘟囔道。
“铁锈水。”
“化工药品渣。”
敏英漫不经心地听着美贞和哲顺的答话反问道。
“臭海边没有活鱼呀,难道是靠吃食堂倒掉的泔水来生活吗?”
“泔水不是由养猪场都收走了吗?海鸥是靠吃梦想来生活的。”
美贞也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那些海鸥们可能不知道随着退潮的海水飞的话可以到达辽阔的大海吧,就像认为劳动者的命运是贫困和屈辱一样的我们,这些海鸥也会认为这片脏海就是大海的全部吧。”
“哎哟,哲顺这丫头正写诗呢!”
三个人也许是因为怀着共同的阴谋,都无法冷静地大笑起来。从身边走过的人们都好奇地看着她们三个人。
人们将横穿7工团和8工团的滩涂叫做臭海边。涨潮的时候,直逼海堤的海水荡漾着。当海水消失的退潮时节,被弄脏的滩涂会裸露出肮脏不堪的背部。滩涂边儿处处堆满的工团夜间悄悄地倾倒的废弃物堆成了小山。倾泄掉的废水和污物、垃圾的腐败味儿和海水的盐味混在一起十分刺鼻。被称为臭海,这片滩涂毫不逊色,无处可去的工团人们却把这儿当成了休息场所。
“我们玩儿一下寻找海鸥的游戏吧。不算刚才飞到那边的五只,我们再找五只。”
对美贞的提议敏英附加了赌注。
“好啊,谁输谁买炸酱面。”
美贞和敏英直到看清了仁川桥也没有找到一只海鸥。在面向大海的西边天际横穿滩涂的仁川桥上面疾驰着许多车辆。
“那时是哲顺买的炸酱面,今天只能在我们两人中产生买炸酱面的人吧?”
“喂,可能是因为太冷了,所以都躲藏起来了吧,我说!”
通过仁川桥的车辆轮胎上缠着的铁链声十分嘈杂。
“在那儿!”
随着敏英的喊声,同时有两只海鸥从桥栏下面飞了上来。向落雪的水面飞去的海鸥飞翔得既低又缓慢。尽管它们的翅膀动得很频,但没有多少力量,与盘旋在高高的蓝天上的海鸥本色相去甚远。又有一只海鸥随之飞了起来。那只海鸥的翅膀动得更加无力,简直像海鸭一样。望着勉强在水面上挣扎着飞翔的海鸥,两人都没有抢着说是自己发现的。
“现在再找三只就行了。”
“为什么?还剩两只啊!你不是找到了三只吗?”
“最后那只不算,不能飞翔的怎么能算是海鸥啊?”
敏英断然将最后那只海鸥从自己发现的数目中拿掉了。不会为自己的权利而进行斗争的人不能算是劳动者。哲顺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开始准备成立工会以后的事情。
三个人主导的拒绝加班行为引起了比预想的更严重的风波。化工部和绘画室的全员们都拒绝了加班。在第二天的加班中,连成型和制型部门也出现了不加班的人员。当星期一三人上班的时候,等待三人的是辞职书和检讨书。她们还没有进更衣室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面前放着三张白纸。敏英和哲顺面前的是辞职书,美贞则被要求写保证书。这就是对在八年、七年还有三年中一直认为是“我们的会社”而工作的她们的“我们的会社”的要求!三个人明白了面前的这张白纸的可怕的意义。
敏英回想了一下七年间有了感情的世光物产和自身的关系。每个角落都有着自己的气息和影子的“我们的会社”正在拒不接受她。推到面前的辞职书好像在嘲笑她世光物产并不是你们这号人的。又好像大声警告她世光物产无论到何时都是社长金世豪一个人的。
我是什么?在世光物产我的意义是什么?我在世光物产的七年算是什么?
办公室里的一切都突然感到陌生了。勤勉,自助,齐心协力,高墙上的社训显得十分陌生。相框里社长亲笔书写的“待社员像待亲人;对会社工作像自己的活儿一样”也突然有了新的意义。办公室职员们的脸也变得十分陌生。从窗外能看到的工厂建筑也十分陌生。姜敏英,你除了是每天价值4080元的雇佣人以外什么都不是。还有,现在社长已经不需要你了。我坐过的位置一定会换别人来摸涂料的。七八年来一直模糊的东西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了。她铭心刻骨地确认了社长和她们绝对不会站在一条线上,别说是七八年,就是过了七八十年以后,她们要站的依然是劳动者的队列。
为了情!以前经常挂在嘴边而在世光度过的岁月从这一天开始不能不发生变化了。通过这一天的背信弃义和愤怒在心里刻印下的只有“劳动者”这三个字。
当她们在总务科办公室被劝说接受辞呈和检讨的决定时,生产科长正将车间劳动者们召集在食堂里进行特别的教育呢。他在走出办公室前曾对敏英说,他没想到会这样,他有受到背信弃义的感受,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是冷若冰霜的。
敏英想将他的话和表情原封不动地掷还给他。
那天的事件以美贞直接向社长求饶恕而告一段落了。美贞说所有的责任都在于我一个人,我写辞职信出去,请饶恕一下敏英和哲顺吧。她是这样请求的。不是因为世光值得留恋而求饶的。也不是因为没地方可去。冤枉。每次想出去的时候总是那么阻拦,现在却这么无情地赶出去。绝对不能就这样被赶出去。还有,她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为敏英和哲顺负责。
三个人写了保证书。都是入世光会社以来第一次写。但这绝不是单纯的对社长屈服的屈辱的投降书。对于美贞和敏英、哲顺来说这成了三人的誓约书,同时对伙伴们则成了可以信赖的能给予担保的保证书。
“哲顺那个丫头心眼儿可真多呀!她早就做好了套儿让我们钻的啊!从到这儿开始,我们却不知内幕被蒙在鼓里了。”
“美贞姐,你觉得冤枉吗?我也是在没看到日记前什么也不知道。”
“不是说冤枉。我是对她一个人决断而对我们装看不见听不到而感到不满的。”
哲顺在笔记本上写道:这一天发生的这一件事成为了美贞和敏英对工地劳动者产生影响力和指导力的契机。还加了一句话,即增强了车间工友们对团结可能性的进一步认识。
“假如那时就说出了‘工会’话题的话,姐姐可能立马会报告给社长的吧?”
“喂,你这丫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换了你才会马上报告给金科长的吧。”
美贞用伸进敏英口袋里的手掐了一下敏英的腰。
“她也在的话我也会这样掐她的……”
“她就是想活过来,也会因为害怕委员长而不敢复生的。”
海鸥再也看不见了。
“太晚了,就这样走吧。回来的路上再接着找吧。”
“委员长大人,顺玉的父母真的找来的话可怎么办呢?”
“我也担心呢,对学生娃们肯定影响很大呀。”
3
“修改劳动恶法,争取劳动三权!”
挂在大门的横幅正在显示着先兴精密的威力。
车间的锻锤每次下砸的时候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敲打着鼓膜。
转动机器的工友们向美贞和敏英打着招呼。虽然认不出安全帽下的一张张油脸,但依然热情地打了招呼。
“哎哟,你们这些大忙人怎么有时间驾临这种陋地呢?有急事可以叫一声嘛!”
一进工会办公室,先兴精密的洪委员长从座位上边起身边开起了玩笑。
“进来两位大美人,办公室真是蓬荜生辉啊!”
正在往炉子里加褐煤的先兴精密的事务长也瞎白活起来。
“我想单刀直入地说给你们听,委员长先生,我们来是有事求你们的!”
美贞的语调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不要吓唬人,先坐下来暖暖身子再说不迟。”
黑脸上的肌肉显得十分坚毅的这位洪委员长示意坐下来。
“答不答应啊?“
“我们什么时候没答应过世光的事儿啊?”
“这次可能有点儿难办啊。”
这时,洪委员长才正色地望着美贞。委员长的桌子上摊着工会和会社间的团体交涉案本。
“缺点儿钱。”
“多少?”
“有点儿多,三百万元。”
正在翻弄炉子里的褐煤的事务长停下动作回头望着她们。被吓了一跳的不是先兴精密的委员长和事务长,而是敏英。她以为只是来借一下修理炊事机的钱才一起来的。
“我们不会不还的,我和我们的事务长放弃了全税房,下周就会有信儿的。”
哔哔剥剥,褐煤燃烧时发出的声音在屋子里显得特别大。
“我,别看我这样还住着三百万的全税房呢。我们的事务长才住着二百万的全税房呢。”
“干什么一下子要用这么多呀?”
“学生们交学费的期限到后天,不交就会被除籍的。副食费也断了,今天早晨甚至连炊事机也出了故障。”
洪委员长摸出烟卷吸了起来。短暂的沉默。
“你们喝点咖啡吗?”
事务长低声问道。
“早饭可能都没吃上呢,你就给她们弄点热牛奶吧。”
洪委员长长长地吐了一口烟。事务长在将硬币投进自动贩卖机前先将一枚硬币放进了旁边的募捐箱里。这是一个用拉面箱做成的募捐箱,是为了帮助世光工会而做的募捐箱。
工会同志:请等一下,您的一杯咖啡会给世光兄弟们的冬天带来温暖。每喝一杯的时候,别忘了也给世光同志们一杯兄弟之爱。倡议部。
事务长每接一杯时都没忘记往募捐箱里投放一枚硬币。
“快趁热喝吧。”
事务长将冒着热气的纸杯端了过来。
“不喝了,工友们都挨饿呢,哪能就我们喝呢?”
“这可真是的!”
洪委员长苦笑了。
“那么,我们除了先兴精密以外还能到哪儿撒泼呀?难道委员长您也要指使组合员们将我们拉出来吗?像劳动厅那样。”
“啊哟,又抹起眼泪来了!这么大的姑娘,谁说不帮你了吗?干吗那样?”
“谁哭了?因为这点儿事我们会哭吗?”
这样说着的美贞的声音里却带着哭腔。
“事务长,那箱子里有没有三百万?”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委员长!”
美贞一下子打断了洪委员长的话。
“事务长,咱们的帐户里还剩下多少互助金?”
“有三百万吧,可是我们不能随便用啊。”
“快到午饭时间了,召集代议员们开个连席会议吧。事务长,你去车间转一下如何?”
事务长披上工作服走出了办公室。
“会有好消息的,不要担心了,快喝牛奶吧。”
“来之前让他们先听听部门人员的意见再来吧。”
对着已经走出办公室的事务长,委员长喊了一句。没过多久,穿着工作服和安全靴的干部和代议员们走进了工会办公室。
“听说连早饭都没吃上?”
“社长那坏小子到现在还没露面吗?”
他们每人都递过来一句鼓励的话语。
“我们部门的人员都同意借钱给你们!”
“我们部门人员不让动互助金,多数人建议再募一次捐怎么样?”
会议开始了。
美贞和敏英觉得还是不在场的好,就随着一名工友去了食堂。两个人接过饭盘排起了队。放有猪肉的辣白菜汤正冒着热气。
美贞感觉没有胃口。连辣白菜都没有而只能吃几口拉面的工友在眼前晃来晃去。
“吃吧,好像会有好结果的。”
敏英本来只想吃两口,可是饥饿的肚子却不让她停匙,吃得连一滴汤都没剩却还想吃。
“我们也有来客人的话能好好招待的日子吗?”
美贞沉默默地将自己饭盘上的饭分给了敏英。
“我的胃有点不舒服。”
美贞呆呆地看着敏英吃饭的样子。
“敏英啊,我今天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是啊,我在旁边都发烧呢!”
“对不起,和他们能说这种客气的话吗?能说谢谢的事情早就是以前的事了。”
先兴精密的无私支援是从世光劳动者成立工会,要求长工资、罢工那时就一直没有间断过。世光劳动者们最担心的敢死队扑上来的时候是成立工会开始无声示威的第三天。由管理人员和一部分男工友组成的敢死队挥舞着木棍和铁棒越过正门扑了上来。在疯狂地挥舞着木棍的他们面前,不用说是敏英就连美贞也不知如何应对了。
敢死队和工友们缠斗在一起的运动场刹时乱作了一团。在几天前还是无法拒绝的上司和亲密无间的伙伴的暴力面前,组合员们因恐怖和背信感而发抖了,还没能正式打上一架就被迫退到了本馆。当被赶到本馆三楼的时候,已经有五名工友被送进医院了。在剩下的人员中,干部们没有一个是不带伤的。
看着被打破头、瘸着腿的伙伴们,工友们向走廊掷起了信那水,将桌子搬出来堵住阶梯,编成了防御组。
敢死队因为工友们威胁要放火,只好放弃攻上来的打算,但在楼下投掷的石头却将三楼的玻璃窗全都打了个粉碎。无声示威者的人数虽然是敢死队的两倍,但大多数都是女人。面对着从死丫头到各种各样的脏话接连不断的敢死队员们在运动场上乱窜,组合员们依然吓得发抖。
将这种情况逆转的是先兴精密。
随着下班时间的到来,邻近工厂的劳动者们蜂拥而至。聚集在正门前的劳动者们用歌声和口号来声援世光劳动者们。
“要求活得像个人样,你们敢死队是干什么的?”
“反对弹压工会!死守世光工会!”
会社方面也不甘示弱地用高音喇叭播放起了流行歌曲。
“星期六的夜晚真美好,这个夜晚是永恒的,想念长久,黑暗过去,落叶凋尽,我们徘徊……”
带着杂音的喇叭声覆盖了整个工团。
“将恣意弹压工会的敢死队赶出去!”
前来支援的劳动者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穿过冷清的苇丛,无论何时,无论何时,等着我的是你的公寓……”
“从强制和监视中充满忧郁和苦痛的死亡苦役中解放出来……”
直到夜深了劳动者的口号和会社方面的喇叭声,劳动歌曲与流行歌曲混在一起将七工团搞得糟杂不堪。
一直留守到最后的先兴精密的洪委员长和事务长等人被敢死队劫持时已是近子夜时分的时间了。在大部分人们都回去以后,敢死队将正在正门前烤着篝火的洪委员长等人拖进了会社院内。洪委员长等人被数十人团团围住痛打以后,又被扔出会社外的时候,已经是接近黎明了。
当先兴精密的工友们丢下加班跑来的时候正是那天傍晚时分。
用铁棒武装的先兴精密的工友们向着世光工团街道跑来。穿着工作服,头上系着头带的年轻的工友们跑在前头,花白头发的老资格劳动者紧随其后。大娘级的工友们也不甘落后地喘着粗气跟在后面跑过来了。挽着袖子的他们一口气跑过了写着“实现正义社会”的工团派出所和写着“用和解和对话形成产业和平!”标语的出口工团本部。
“出生成为劳动者,要做之事多又多,你我生活在守住工会的光荣里!”
这儿就是世光!用力推!先兴精密的工友们将焊接好的正门一下子推开了。
“是哪个狗杂种动了我们委员长,出来!”
打死他们!在像发怒的波涛一样涌上来的先兴精密工友面前,敢死队的成员们一个个溜掉了。互相看旁人眼色的敢死队员们,当他们看到生产科长从后墙逃走后便争先恐后地一窝蜂溜之大吉了。
留在工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逃掉的以副社长为首的高级管理者们,被先兴精密的争议部员们拖了出来。平时那么倨傲的副社长脸色变得苍白连连点着头。
“各位,这样可不行啊。要理性地进行对话……”
不行什么不行?杂种!组合员们如雨搬的揶揄堵住了副社长的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样做我们之间会发生不幸的事情的……”
这个杂种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呢!是不是想找死啊!在工友们的起哄下重新张嘴的副社长这下完全闭上了嘴。右臂缠着绷带的洪委员长止住劳动者们的呐喊声站到了前面。
“各位,工友们!你们说怎么处理这些人?”
争议部长在旁边扶着委员长用一只手举着的手提话筒。
“让—他—们—跪—下—让—他—们—跪—下!”先兴精密的工友们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洪委员长停下说话回头望了一下副社长一伙。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吧?当一个一个地盯着看了半天以后,他向着组合员们继续讲起了话。
“各位工友同志们!我的胳膊所受的伤,还有事务长被打,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们不是为了泄私愤而来的。我们劳动者们在冤枉和践踏中的生活是一天两天了吗?重要的不仅是我们工厂,还有在这个七工团的所有工厂都要建立起牢靠的民主工会,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堂堂正正地提出正当要求生活。你们看看那边世光的年轻女同志吧!”
洪委员长艰难地抬起缠着绷带的手指了指本馆的门口。不在何时跑出来的世光工友们正注视着这边呢。
“每天只挣3720元而要干十个小时以上活儿的她们,只是要求每天增加1500元,这难道是过分的要求吗?”
简直是给泡泡糖的钱嘛。完全是一群强盗!先兴精密组的会员间开始爆发起不满来。
“还有,那些想学点知识在上夜校的年轻同志们要求撤掉强制性的加班,就得受到木棍、铁棒的关照,这难道也是不当的要求?首先,让我们给那些在挫折面前不低头,一直顽强地生活过来,又为了生存下去而挣扎着斗争着的同志们热情的掌声吧!”
像雷鸣般的掌声爆发了。
“工友们!为了世光的年轻女劳动者们在与敢死队和恶毒的企业主的斗争中取得胜利,你们能保证支持到底吗?”
“能!”
“回答的声音太小了。能保证吗?”
“能!!!”
响亮的声音在世光物产上空久久回荡着。
“好,我们今天就在这里约好对世光物产的劳动者支援到底了!”
先兴精密的洪委员长就像训服发怒的狮子的训练师那样,熟练地控制着工友们的情绪。
“那么,我们今天在这里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第一件,”
洪委员长竖起食指将左臂向上伸展着。
“给昨天的世光工友和我们的劳动者带来的暴力行为公开谢罪和补偿,同时立即解散敢死队。第二,”
洪委员长重新挥了挥竖起食指和中指的手臂。
“就是说要承认世光工会,保障和平的无声罢工,诚实地应对交涉。如果这些不能得到保证时,我们就不会在这里后退半步!”
“我们的委员长最可靠!”
呐喊声又重新爆发起来。
谢罪!谢罪!跪下来谢罪!像是以两次罢工的斗争锻练起来的老练的劳动者,先兴工友们和委员长十分默契合拍。保障!保障!保障工会活动!世光劳动者们也扯起嗓子加入了呐喊的团队高声喊了起来。
先兴精密的劳动者们看着世光工会从来晚一步的社长那儿得到三个事项的协议书以后才撤走了。
协议事项:(1)对敢死队暴力的公开书面谢罪和负担负伤者的治疗费;(2)解散敢死队保障和平无声示威;(3)承认工会,诚实交涉。先兴精密的劳动者们亲眼确认世光工会完全接收了工厂之后才高声唱着歌解散了。临走还没忘记留下了作为夜间纠察的练功1班20名工友。
从这一天开始,两个工会成员将世光和先兴精密工会称为血脉相连的工会了。
不知何时变粗的雪花飘满了天空。先兴精密的运动场也变得雪白了。美贞和敏英坐在食堂里呆呆地望着窗外。
会议好像开得不太顺利。吃饭时间已经过了有30分钟了。
“委员长,您退房以后在哪儿生活呢?”
“住宿舍不就行了吗?”
“要是在斗争中败了呢?”
去监狱呗。美贞差点吐出这句话。
“败什么败?你这丫头!”
“你妹妹怎么办?”
“她也决定进宿舍去了。”
当美贞说出要退出全税房的时候,妹妹意外地表现出了淡然的神色。
——姐,你现在已经完全疯了。你平时不是经常说什么最低生活费、像人活的样子什么的,现在连最后一个全税房也要搭进去了?我能说什么呀?通过十年工厂生活赚钱的都是你嘛。
是美贞赚钱供妹妹读完了高中的。
——你也进宿舍生活一段时间吧。等斗争结束了再聚在一起。还有,如果我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要吃惊,姐姐不是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嘛。
“委员长,万一在斗争中失败了就住到我的房间来吧。”
“我不是说过不会输吗?”
“万一。”
“没有万一。”
敏英气鼓鼓地将视线转移到了窗外。
“委员长,您去一下办公室吧,事情好了。”
“吃饭了吗?”
结束会议的工会干部和代议员们吵吵嚷嚷地拥进了食堂。
“今天又计划了什么阴谋,这么晚?”
食堂的大娘们向干部们表示了亲热的意思。
“是为了给你们长工资开的会,所以这么晚,您就多给点肉吧。”
“哎哟,天天都说是为了我们,委员长怎么没来?”
“马上会来的。”
两人向代议员们点了下头然后向工会办公室走去。事务长不愧是海兵出身,正在工整地写着通告文。
临时召集代议员联席会议结果报告:第一,将组合费中的300万元借给世光工会;第二,如果该款在三个月内无法回收时,将从代议员工资中一起扣除;第三,将从工资中募集来的零钱和自动贩卖机募集箱内的全部捐款(合计423,100元)购买电褥子赠与世光工会。
洪委员长坐在桌子角上口授着通告全文。
“换一行写第四。逗号,有关支援世光工会的夜间纠察的部门要在代议员的负责下,必须一个不落地全部参加。句号,结束。换一行写‘前进中的先锋工会——先兴精密工会’。”
“知道工资袋零钱募集是什么意思吗?”
盖上钢笔笔帽的事务长开玩笑似的问道。
“就是抽出工资袋中的全部纸币后,将所有的硬币倒入募捐箱。开资那天,在总务科前,我拎着水桶,委员长作动员。‘来啊!零钱有多少就倒多少吧!可有可无的零钱都倒在这儿吧!’”
事务长像市场上的小贩那样拍着两手非常滑稽地模仿委员长作动员时的样子。
“事务长他骗人,拿着水桶的是我不是他,动员时可能有点丢脸了吧。为什么?也就是脸红了一些,表演得还挺像样的啊!”
“师出无名地募捐的话不是有点难堪吗?捐少了不好意思,明说不收纸币只收硬币不就好办多了吗?”
“硬币收集起来也不少啊,不一会儿水桶里就装了多半桶啊。”
“委员长,事务长……”
美贞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我们不会忘记的。”
美贞觉得再没有能说的话了。
“加把劲儿吧。”
洪委员长将右手紧握成拳头给她们看了看。
“一定得胜利!”
事务长加了一句。
4
过了一年。秋夕,圣诞节,新年的早晨,都一直窝在罢工本部度过去了。
从傍晚亮灯的三楼中央办公室一直到子夜也没有熄灯。
"有嘴就说说看!是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大家都低着头谁也不开口。
“顺玉,你,回答我!是谁让你们干那个挣来钱的?”
顺玉紧咬着嘴唇睁大了眼睛不说话。
“你们到底几岁了?你们是学生啊,学生!”
昨晚美贞第一次去了地铁站。是工友们在地铁站做咖啡生意的第十天。昨晚因为风刮得特别厉害,所以曾制止不要出去做生意,可是顺玉偏带着工友们出去了。
工友们出去以后,在会议期间,风一直没停下来,将窗户刮得呼呼直响。美贞的脑子里灌满了出去做生意的工友们的脸。美贞赶快结束会议来到了地铁站。她没有走上前去,而是站在远处看着工友们做生意的样子。当下行列车停下来的时候,人们蜂涌而出。十余名工友敏捷地一人粘住一个旅客纠缠起来。
“喝一杯热咖啡再走吧。才二百元!”
“这是粉碎伪装停业的罢工咖啡,请帮助一下吧!”
在这些旅客中,有甩开径去的,也有胡里胡涂地被拖住喝咖啡的。偶尔也有以忧虑的神色看着工友们,然后放下纸币而去的人。当然,这毕竟是偶然的。
又一辆地铁进站了。
工友们拚命地贴了上去。人们为了不被抓住而向阶梯跑了上去。美贞的心都要碎了。她没想到工友们是这样做咖啡生意的。对于曾满意地看着每晚卖掉5,6万元咖啡回来的工友们,只是说辛苦了的自己显得十分可憎。
顺玉带着客人来到磨蹭的工友们跟前鼓励她们勇敢一些。
美贞一直到生意结束为止一直站在那里注视着令人心痛的一幕。
筋疲力尽的工友们没有坐公交车,而是蹭过五站地回到了世光。在她们那无力的脚步中无法找到先前卖咖啡时所现出的不要脸和死乞白赖。美贞尾随着她们回到了工厂。
“到现在为止,你们一直就是这样向人们卖咖啡的吗?”
“刚开始不是这样的,是渐渐想多卖点就变成了昨天晚上的样子。可是,这有什么不好的呀?”
顺玉顶嘴道。
“喂,你现在还觉得自个儿做得对吗?看着丫头们那样做生意你不觉得脸红吗?你们是站大街的青楼女子吗?你想把她们变成娼妓吗?”
“委员长你看我们做生意是心疼我们还是伤了自尊心啊?”
美贞吓人地怒视着顺玉。
当得知学生们的学费是由委员长和事务长退掉全税房而来的事实以后,顺玉带头站出来说一定要赚钱还上。美贞也没有反对。因为到现在一直是坐着靠邻近工会和学生们,还有民主团体的募捐来过活的。然而,募金也只能是一两月的事儿,对于自己要养活自己的工友们,美贞感到满意。
“会社方面如果看到了那一幕的话会怎么宣传啊?”
“你觉得那有那么害怕和重要吗?”
美贞站起来走到了窗前。负责纠察的工友们在对面食堂建筑屋顶燃起了篝火,正唱着歌。是谁让他们手里握上比个子还高的铁棒的呀?美贞默默地注视着他们随着火苗乱晃的的身影。是谁让她们缠着陌生人的胳膊卖咖啡的呢?
翔集干部们将身子深深埋入椅子,偶尔回头看一眼背转身面向窗口的美贞。立着夹克领子的美贞的背影越发显得固执起来。
“我们难道是愿意做那样的生意而去的吗?我们也不想像乞丐一样做生意呀!我们也想进车间干活儿啊。信那水的味儿也怪想的呢。每当在学校看到同学们在别的会社上班领到工资袋时,知道多羡慕吗?”内心很烦的顺玉倒出了苦水。
不顾顺玉和工会的说服信,顺玉的父亲还是找到了工厂。
“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们搞什么示威,示威运动?”
头发花白的顺玉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
“爸,不是那样的。”
“不是什么不是!那墙上乱涂的红字不是赤色分子搞的勾当是什么?还不马上打起包裹跟我走!”
“我们不是在做坏事,我死也不会从这里出去!”
“什么,你说什么?!”
父亲抓住了顺玉的辫子。美贞在旁边劝说着但无济于事。工友们在二楼的宿舍自始至终地望着这一幕。真是惨酷的光景。
“如果想以那种办法做的话还不如低下头走进金世豪那儿呢!”
美贞的声音变高了。顺玉在坐位上霍地站了起来。
“那种方式?你说的那种方式到底怎么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斗争不是吗?如果有好的办法倒是说一说呀?想收下二亿结束吗?我,别说是二亿,就是给我二百亿也不能背叛哲顺姐呀!”
“喂,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收钱结束了?”
社长通过劳动厅向她们提议协商,承诺向65名无声示威组合员支付2亿补偿金。还有,对于工友们的精神损失则再次向两处中央日报媒体刊载公开谢罪启事作为附加条件。而劳动厅则提出保证工友全体到别的会社就职。
干部们表现冷淡。
“狗杂种,用那笔钱正常复工不就行了吗?”
社长还暗示了补偿金的数额还可以提高。但是对于工厂复工却断然拒绝了。
“谢罪公告什么时候没有刊载过?”
“就业保障真有意思!知道是从世光出来的人,哪个白痴社长会要人啊?”
然而一部分组合员开始动摇了。他们的头脑中只是将二亿用65除了一下。每个人能分到300多万啊。顺玉也会算这样的帐。每月存五万的存款,整整存上五年才能达到这个数字也是明了的事情。
“比起收下肮脏的钱,还不如赚钱来战斗,我们到底错在哪儿呀!”
踹门而出的声音为顺玉的不满划上了句号。
顺玉最终没有被父亲拉走多亏了存折。
——爸爸!不是我们不干活儿呀,您看!为您明年六十大寿每月存进五万元的事也因为社长中断了呀!是社长为了解散工会关门的呀。
“我认为顺玉做咖啡生意的手段是有点过了分,但是委员长发那么大的火也不对!我们更要重视的应该是工友们自发动员起来要确保斗争资金的意志啊。”
文化部长开了口。
“先把贩卖咖啡的事情放在一边,我们议一下社长提出来的协商案吧。”
“那个话题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正常复工。还有什么可说的?”
总务部长打断了文化部长的话。
“我们,干部们不要,也不行!难道我们这样做就能把活生生的事变没有了吗?实际上工友们正在波动呢。我们必须先弄清工友们的想法,不能光是我们在想。”
“所以收钱吧,是这个意思吧。直截了当一点说吧!”
“不是,怎么总是以这种方式说话呢?我的意思是说得将波动的工友们团结在一起。”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高起来。
“委员长说说话吧。”
敏英向重新回到座位的美贞劝道。
“因这次社长拿出来的协商案使部分组合员产生动摇是事实,在这段时间,我们因为过长时间的斗争而倍感疲劳,同时坦率地说对于胜利的前景也是不十分明朗。”
会社自从工会拒绝二亿元协商案以后,就开始对个别工友做起了工作。
——现在从工会本部出来的话就给三百万元!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从这以后一分钱也不会拿到了!
他们还找到家里去诱惑起家人来了。
“用相当的现金拿出协商案的事情好像是为了阻止我们世光的斗争与地方相联系的劳动厅的方针。据从一个记者那儿听到的消息,现在由警察、安企部(国家情报局)、劳动厅组成的有关机关对策委员会也对世光的斗争如梗在喉呢。然而,他们提出这样的协商要求也是我们在这期间斗争的结果呀。在他们小小的让步面前如果我们的队伍产生动摇的话,经过150天的我们的斗争将化为泡影。”
“这样做怎么样?”
宣传部长看着别人的眼色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如果另外再要一亿元来盖哲顺姐的纪念馆的话,我想正常复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起再拖下去以后人们接二连三地走散了,不了了之了,一分钱也拿不到好吧?”
“哲顺指望的可不是纪念馆。”
总务部长说道。
各种意见都一股脑倾倒了出来。结论迟迟没有出来。现实一点的说,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收下钱来结束一切的意见只有一两个人,其余的人都主张就是全员都被拘留也要战斗下去。
“这个问题好像不是在翔集会议上以少数服从多数来决定的事吧,今后的一周,我们将与全体工友们一起讨论今天讨论的内容来作出最后的决定。请各组将统一的意见在春安结束后拿出来吧。”
翔集干部们同仇敌忾、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会议室。只剩下美贞和敏英两人。
美贞像要倒下一样颓坐在椅子上。敏英将煤油炉移到了美贞旁边。
“为什么不进去?”
美贞袖着双手躺在椅子上。
“委员长也一起进去吧。”
敏英蜷坐在炉火旁边伸出手来烤。炉子散发出来的微热也就够暖它自个儿罢了。在美贞的头脑中过去的七个多月的日子像影片一样转了过去。成立工会以后没有一天是和平的。
现在是到了最后关头。
“最近也为了给丫头们做饭吃不少苦头了吧?”
“只是感觉有点对不起她们,不是只有咸菜吗?连汤也没有。”
挑剔饭菜的工友们不见了。副食费也没有特别定。饭和咸菜就是全部。偶尔去一趟市场回来做点菜反而会引发工友们的不满。没钱干嘛把钱花在这种小事上面?随着时间的流逝,工友们已经直觉到了越来越艰难的斗争还在后头。
虽然谁都没有说出口,但谁都知道监狱需要比这更大的牺牲。
“美贞姐,我以人的角度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老实回答我吗?”
美贞点了点头。
“美贞姐,想去牢房吧?”
美贞既没表情也没回答。
“都谁会去牢房啊?”
传来了微弱的歌声。是对面建筑屋顶的纠察组唱的歌。时钟已经过了凌晨2时20分了。敏英在等美贞的回答。歌声停了,四处寂静。
“害怕吗?”
“嗯,说老实话有点。”
对敏英的回答美贞点了点头。
“姐姐不害怕吗?去牢房的事。”
美贞缓缓地摇了摇头。
“可怕的不是去牢房的事。”
“那是什么?”
“是在这场斗争中打败仗。”
美贞闭着眼睛咬紧了嘴唇。
“如果因为我去监狱我们能胜利的话,我愿意一生都在监狱度过。不,比这还难的也受得了。”
“想攻进哪里去?社长家?或者是劳动部长官室?像最近,无论进哪儿都是拘留吧。被拘留并不能撤回伪装停业呀!”
美贞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然后像疯了一样喊叫起来。
“冤啊!就这样输给金世豪的话太冤了!无法忍受!”
哲顺从工厂屋顶掉下来,是成立工会以后开始无声示威罢工的第16天。
是梦寐以求的工会成立,是向会社写出保证再也不扇动同事给会社带来麻烦的保证书的第四个月。
美贞被选为委员长。哲顺和敏英被选为事务长和会计监事。要求事项简单明了。废止御用劳事协议会和承认工会;每日薪水提高1500元;撤销强制加班。一共是三条。
世光劳动者的参与和热情是惊人的。劳动者们的团结将社长和管理者们经过数年来每日强制性高压形成的秩序在一天早晨翻了个儿。民主性的觉醒和劳动者之间的团结是可怕的。在眨眼间已经制定出了自己选出代表,自己定纪律,自己承担自己的责任的秩序。
与工会成立报告大会同步,无声示威罢工开始了。
然而,在工团中以现金财阀著称的社长也不是简单的角色。利用敢死队的暴力弹压,因为联队斗争而宣告失败。社长开始了持久战。将原料转包到外厂去做,而不应对工人的要求。赤裸裸地表达了要一直等到工友们疲惫不堪自行瓦解的意图。过了半个月,连一次像样的交涉也没有进行过。
工友们开始焦灼不安起来。原以为最长不会超过一周的时间,所以当一点都看不到妥善解决的前景时便开始动摇起来。在毫无变化的状况下,疲惫的工友们放松了紧张,纪律开始焕散起来。白天悄悄地溜出去逛一天回来的组合员也并非一二人。
会社安排混进工会的爪牙们到处传播流言蜚语,污蔑说执行部和外部势力联系在一起故意不进行交涉,而拖长斗争的时间。他们继续怂恿那些从指导部退出来的男工友,在无声示威本部内摆开了酒宴,没事找事的到处惹事生非。
对于从没有过斗争经验的指导部来说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大家无一例外地在几天之内全都瘦得不成样子了。特别是病弱的哲顺因为没时间按时吃饭让见到她的人都十分担心。哲顺的脸上颧骨高耸,嘴唇苍白而且裂开了口子。她的眼睛凹陷下去,嗓音嘶哑。
不能总是在罢工本部呆下去吧。现在非常有必要粉碎对觊觎内部分裂和瓦解的社长的交涉迟延对策,准备对斗争注入新的活力。执行部打算开个“为准备罢工基金的联队集会”。
预计于7月16日召开的集会越来越临近了,工友们在准备上快马加鞭,整天都在做横幅,练习唱歌和排练短剧。年纪小的工友们拎着浆糊桶,在工团四周转悠着贴广告。会社的爪牙们在这一时间也在守卫室喝着大酒。
“哲顺啊,你一整天什么都不吃会倒下来的。”
美贞劝到处挂横幅的哲顺进宿舍休息一下。
“没什么,就快完了。”
这句话是美贞所听到的哲顺的最后一句话。美贞离开哲顺去看一下准备歌曲的情况。
哲顺为了挂横幅而爬上本馆屋顶时是夜晚九点以后。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社长小子有胆量,我们劳动者更倔强!’横幅从三楼一直落到了地面。敏英将哲顺扔下的横幅下摆系上了石头使其固定住。
“剩最后一个了,挂哪儿最显眼?”
哲顺向着下面问道。
“就挂在那个旁边下来吧,天也黑了嘛!”
在敏英旁边帮忙的一个工友喊了起来。
“不行,是想最后挂而留下来的呢,得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才行!”
“什么?”
敏英向上望着问道。
“劳动者的悲伤用斗争来结束!”
敏英无法听清哲顺在三楼屋顶发出的干哑的嘶喊声。
“你说什么?”
敏英向扶着太平梯下来的哲顺重新问道。
“劳动者的悲伤用斗争来结束,这句口号挂在哪儿好呢?”
“是呀,难说。”
“挂在那个烟囱上是不是最显眼啊?在工团哪儿都能看见,怎么样?”
哲顺指了指工厂屋顶高高耸立着的大烟囱。
“显眼当然是显眼,可是太高了怎么上去呀?也没有上车间屋顶的阶梯呀。”
“不要担心,我上去。不是有我这个苗条的身材吗?你就把那边的梯子拿给我吧。”
敏英将工友们放在本馆门前当作路障的梯子抬了过来。
“我上去吧。”
敏英自告奋勇。
“你就扶好这个梯子吧。像你们这样的猪八戒们上去房子会趴窝的!”
其实敏英并没有爬上烟囱的自信。这时哲顺已经在梯子上往上爬去。
“哎唷,弄不好会被风刮走啊!”
扶着梯子的工友们嚷嚷起来。爬着梯子的哲顺的腿正在发抖的事实只有她本人知道。空空的胃恶心起来。
烟囱高耸于工厂屋顶的中央。哲顺从石板瓦屋顶上坠落,是在向着烟囱还没迈出两三步的时候。随着石板瓦屋顶塌陷,哲顺落向工厂内部。原来,陈旧的石板瓦屋顶连哲顺那样瘦弱的身体都无法承受住了。咣当!听到声音敏英跑进现场时,哲顺已经喷洒着腥红的热血在蒸汽锅旁边散了架。前来支援先兴精密的一个代议员将敏英和工友们哭着扛出来的哲顺接过来背上,先兴精密的代议员背上哲顺就向大路跑去。
在飞驰的出租车上,敏英将耳朵贴在哲顺的胸口听了听。心脏跳动得十分微弱。
哲顺的脑部手术在开始1小时10分以后就中断了。执刀的大夫说脑部破损原来就过于严重所以不能再进行下去了。除了重新进行缝合手术以后等待自身的奇迹以外别无他法,是这位大夫的忠告。昏过去的哲顺母亲也被转移到了重患者室。
敏英在哲顺的生命依赖于人工呼吸机的两天里一直蜷在病室的门前。第二天早晨还曾有过好转的迹象而拔下了人工呼吸机,敏英一直抱着丝线一样的希望。然而,哲顺最终还是未能复活。
听到消息跑来的地域劳动者和同事们的泪水和祈求也毫无作用,哲顺停止了呼吸。
1988年7月17日夜晚9时45分,未能留下最后一句话,哲顺以26岁的年龄结束了遗恨无穷的劳动者的一生。她在落地的刹那间也没有放下的——最终没能挂上去的横幅现在残留在穿透的屋顶上代替了遗言。
“劳动者的悲伤用斗争来结束!”
美贞和敏英伏在病室的门上哭了。
哲顺的尸体移到太平间得过十天。
望着失魂落魄的哲顺母亲,美贞和敏英的心都要碎了。然而过了三天,哲顺妈妈的态度不愧是英雄女儿的妈妈。
“我女儿要求过的都得做到。我女儿从没做过一丁点儿对不起人的事。我不会要一分钱的补偿金。我女儿生前战友们的要求一定要做到。做不到就让我女儿复活,然后和她直接说。”
这样说完以后又沉默下来。每每看到在灵堂前失魂落魄地坐着的哲顺妈妈,敏英就感觉好像哲顺是因己而死的无法忍受下去。
外面流传着警察要骗取尸体的消息。敏英每天都在严密地监视着进进出出的尸体。因为不能连尸体也被他们抢走。社长直到这个时候还不忘记为了动摇工友而威胁说要让警察把全体工友抓起来调查一下,看看是谁把哲顺推下楼去的。
哲顺的妈妈时不时无声地握一下守着灵堂的工友们的手。社长在哲顺的死亡面前也依然如故。真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美贞感到十分揪心。活生生的孩子死了,对死去的孩子连葬礼都无法进行的母亲的心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呢?亲戚们劝母亲收下补偿费举行葬礼算了,会社和警察也通过左邻右舍来劝说。
美贞实在是无话可说。在炎热的夏天把哲顺的尸体放在灵堂里斗争吧!她实在是无法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像一个罪人一样坐在母亲的旁边。
移到灵堂的第七天,母亲拿出钥匙给哲顺的妹妹。
“把家里的两袋米拿来!”
哲顺的妹妹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
“让你把家里的两袋米拿到这儿来!一袋送给工厂的孩子们,一袋拿到这儿来。孩子们也不能饿着肚子斗争啊!”
每一句话都是从心脏深处传来的呻吟。
“坏蛋们!”
美贞直到死也不会忘记母亲的这句诅咒。
葬礼是在十天以后举行的。
宋哲顺民主劳动者葬。裹着太极旗的哲顺的灵柩由工友们抬着从灵堂出发了。针对午休时间经过工团街道的葬礼行列围满了七、八工团的劳动者们。
“这里,我们的同志——宋哲顺民主劳动烈士要动身了。劳动者的悲伤用斗争来结束!呐喊着,呐喊着,动身了!曾比谁都热爱这七、八工团,渴望着劳动者像人样的生活而在斗争中光荣牺牲的宋哲顺同志向各位致以最后的问候,现在她要永远离开我们了!”
用黑布裹着的先导广播车使沿途的劳动者都流泪了。“朋友,走好!”三基实业,东一电子,罗一工业,青湖产业的劳动组合员们举着这个横幅,在工团的各处迎接着哲顺的运柩。先兴精密的全体劳动者们在工作服的袖子上套着黑色袖标迎接着哲顺。在他们面前展开的黑色横幅上写着这样的字:解放的火花永恒,同志!在劳动解放的那天复活吧,宋哲顺同志!先兴精密工会全体。
葬礼是在她的呼吸布满各处的世光物产的运动场上举行的。
“哲顺啊,曾经比谁都热心地在我们前面斗争的哲顺啊!我们知道你想说什么话,我们曾经因为几天的困难而动摇过,我们曾经太自私太懒惰。我们现在明白了,在你的死亡面前也不知悔改的拥有者们的傲慢和母亲的泪水中我们知道应该怎么去做了。哲顺啊,你看在眼里吧。看看世光的倔丫头们是怎么斗争的!你活在我们的心中,将与我们迈出的腿与挥动的胳膊一起行动。你用你的死来教育了劳动者为了获得解放应该怎样去做。……看在眼里吧,哲顺啊,看着我们的前进吧,看着我们的斗争吧,看着我们的胜利吧!……”
美贞无法继续将悼词念下去了。
结束葬礼的哲顺的灵柩在出口工团本部前举行完路奠以后移到了葬地——京几道磨石的牡丹公园。哲顺安葬在全泰壹、朴永镇、成完熙烈士长眠的墓地。
工厂又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贴满墙壁的口号和要求事项也擦拭得干干净净,哲顺坠落的工地地板上的血迹也清洗干净了。除了世光工友胸前的黑色绸带以外与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然而,世光倔强女工们的伤痛并没有就此结束。相反,考验是从这时开始的。
与正常复工的同时,闭业说就开始在车间漫涎开来了。
结束28天无声示威罢工的组合员们想在和平的工作中忘记失去同事的伤痛,可是命运对于世光女工们是苛酷的。金世豪社长对工会的敌对行为是执拗的。他成立了所谓的世光物产发展促进委员会这一反工会的组织,唆使其进行全面的弹压。一方面又继续散布起闭业流言。
在工会成立时以敢死队面目出现过的世光物产发展促进委员会的成员们,常常喝酒以后闯进工会办公室砸碎家什,胡作非为。美贞对“世发促”(世光女工们将世光物产发展促进委员会简称为“世发促”)成员们在放着哲顺肖像画的工会办公室撒野,感到了实在是忍无可忍的愤怒。但是,忍耐下来了。工会决定最大限度地忍耐。还分明表示出如果会社公开实情而要求协助的话,可以在增加生产量方面努力的意向。
“世发促”主张由于工资上涨幅度过高致使会社要倒闭,所以反而呼吁降低工资。荒谬之极。日收入从3720元上涨1200元成了4920元,苦干一个月才收入147600元而已。世光劳动者们一个月干三十天活儿赚147600元也变成过分的事了。
金世豪社长图的既不是生产量的增加,也不是降低工资。他希望的是工会解散,工友们退职而已。
他在与美贞的单独对话中将自己的意图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
“如果会社确实有困难请公开吧,工会也会尽最大努力协助的。”
“不想拐弯抹角,我就是不想再做生意了!”
“对社长您来说这个工厂可能不过是一个赚钱的手段而已,可是对我们来说却与生计有关啊。对于300名人员的生计不能因社长一个人的心情好坏而随意践踏吧。”
“我的会社我不干又怎么了?”
终于,社长宣布闭业了。在协议书上的朱印还没干透之际,他将协议事项变成了废纸。
金世豪社长曾对于工会的要求事项表示同意,还郑重的将思过文在哲顺的葬礼日,即7月26日在N报上刊载过。
谨吊宋哲顺民主劳动烈士!
对在过去的7月15日,无声示威中的宋哲顺工会事务长从屋顶坠落下来最终陨命一事,作为世光物产(仁川重点七工团)的使用主,在死者的灵前深深谢罪并向其家人和组合员们思过。运营着企业,却未能切身了解劳动者们的迫切需要,同时因疏忽而导致罢工的长期化,终于酿成了失去一个人的生命的悲剧,对此将负责并在以后的劳动者们的劳动条件改善上尽最大的努力,同时还要全面保证工会的自由活动。现在,我们世光物产的使用者对工会的要求事项全面同意,从而可以举行死者的葬礼了。真心地祈愿死者的冥福,并郑重承诺将秉承死者的遗志真诚地协助工会活动,特向正在伤心的家人和组合员还有所有的对死者充满同情心的人们保证。
(株)世光物产 代表理事 金世豪
他主动要求协议书的签字仪式在哲顺的灵堂前举行,所以在哲顺目光的注视下亲笔签了名字。
让组合员们愤怒的不是因为在哲顺的坟土还没干就践踏了在尸体前约定的金世豪的背信弃义,也不是因为宣布闭业的那天恰好是哲顺的49祭日。引爆组合员们心中怒火和敌忾心的是被撕碎的哲顺的肖像画。
为了应对社长的闭业宣言,全体工友们聚集在食堂开会这一时段,会社爪牙们将摆放在工会办公室的哲顺肖像画撕得粉碎。抱着被撕碎的哲顺的大幅肖像画痛哭的工友们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将撕碎的哲顺肖像画放在面前举行了49祭。哲顺的母亲又一次失去了知觉。49祭,进入正常开工足有一个月以后世光女工们的粉碎伪装闭业斗争拉开了漫长的帷幕。
本想在哲顺的一周祭时用的折好的沾有血迹的横幅重新挂起来了。
美贞上去了。她爬上哲顺未能爬上去的烟囱系紧了横幅标语。
“劳动者的悲伤用斗争来结束!”
世光的女工们重新拿起了比自己个头还高的铁棒。
5
敏英打开车间门走了进去。她拉下了电闸。高悬在天花板上的水银灯亮起了灰蒙蒙的光。成型室走廊散乱地放着陶俑和型模。
敏英按着作业台的一角跳过了陶俑堆。路过的定型室也一样杂乱不堪。
她将化工部水泥柱上的电闸推了上去。两行长长的作业台上面的管儿灯依次闪着亮了起来。转过主任的桌子,敏英走到了自己的工作台。
在工作台上按了一下手,马上出现了手印。椅子上也是厚厚的灰尘。用手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尘坐了下来。等待涂色的棒槌熊们堆满了箱子。敏英拿出一箱陶俑整齐地摆放在作业台上。
笔筒里的油彩笔都硬硬的不能使用。敏英拿出信那桶倒在容器里。她将圆笔和五号笔放进信那水里洗了洗。凝固的调色板也洗净了。五个月来第一次闻到的信那味儿显得很刺鼻。
重新执笔的日子还能来吗?
敏英认真地往棒槌熊的身上涂起了色彩,然后又在玩具的腿和胳膊上涂了颜色。涂了脸以后熊玩具有了表情。画了眼睛,然后将笔移到了陶俑上。
敏英的手动作越来越快了。当涂完了一箱时敏英的鼻尖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挂钟早就不走了。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凌晨四点。
决战的日子到了。能看到对面的哲顺曾工作过的化工二部的工作台。
出发的时间越来越临近了。
今天白天去过了哲顺的墓地。向哲顺报告了即将出征的消息。
组合员们将带去的苹果和梨摆放好以后,大家围住了墓。
美贞代表大家问候着哲顺:“哲顺啊,我们来了。起来吧,不能经常来看你,真是对不起!斗争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没能买来更多吃的东西,没有多少钱,然而这些是特意买来让你吃的,所以你要多吃一点。”
组合员们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敏英觉得对不起哲顺。三个苹果,两个梨,一条干明太鱼,一瓶烧酒,这就是全部。虽然带去了哲顺喜欢的咖啡,但是因为油炉出了故障没能烧给她,没办法只好冲在冷水里给了她。加班时,哲顺每天都要喝上五六杯咖啡的呀。
不懂事的年轻姑娘们好像从没哭过似的磨着美贞要吃苹果和梨。美贞哄着她们回去以后一定多给她们买一点。
大家一起唱起了哲顺第一次教给工友的劳动解放歌曲。然后,工友们给哲顺唱起了新出来的歌曲。当唱到“同志,我在这儿!”时,敏英因为悲哽而唱不下去了。
“直到那一天到来
直到那一天到来
不能放下我们的旗子
倒下去的无名的同志们
不要感到孤独
不要感到悲伤
我们在这儿
战斗的旌旗飞舞着
我伫立在这儿。
直到新的一天到来
直到新的一天到来
我们的斗争不能停下
在战斗中倒下的弟兄们
不要感到孤独
不要感到悲伤
我们在这儿
破碎的旌旗飞舞着
我伫立在这儿。”
直到新的一天到来
直到新的一天到来
我们的斗争不能停下
在战斗中倒下的弟兄们
不要感到孤独
不要感到悲伤
我们在这儿
破碎的旌旗飞舞着
我伫立在这儿。”
直到新的一天到来
直到新的一天到来
我们的斗争不能停下
在战斗中倒下的弟兄们
不要感到孤独
不要感到悲伤
我们在这儿
破碎的旌旗飞舞着
我伫立在这儿。”
她们还向成完熙、朴永镇 、全泰壹烈士和文宋面郡的墓地也行了礼。含冤长眠者不仅哲顺一人。
她们分食了带去的面包以后,在镌刻有日期的墓碑前合了影。
‘一天平均11小时的劳动,在反复的疲劳中蓄积已久的感情和劳累、日渐消瘦的身体,神经越来越敏锐变得像刀刃一样,困乏至极的身子以自动贩卖机的130元的劣质咖啡提神,越来越沉积的劳动的疲劳身子像在腐烂着。如果没有在这里挣脱一切站起来的勇气!没有的话!如果只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只是劳动的劳动者的话,那除了使剥削的马前卒——资本家阶级的肥胖的肚子更加肥厚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价值!’
当又涂完了一箱棒槌熊的时候,手表已经显示出差十分就到凌晨五点了。
敏英将笔和调色板洗净以后整齐地放好了。然后,走到了哲顺工作台前面。哲顺的工作台上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哲顺啊,一定打赢回来!”
敏英用手指在积满灰尘的工作台上写下了这几个字。
黎明五时正点,全体工友在食堂集合了。大家都穿好了衣服,食堂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默哀。正面放着镶嵌在黑边框里的哲顺肖像。
“工友们!终于到了决定的时间了。经过150天的斗争,我们的斗争现在站在了胜败的十字路口上。我们的150天是吃力的,也是艰难的时间。然而,这150天期间流的汗和泪水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不要舍不得为了我们自己流的汗和泪水!当我们还是没觉醒的劳动者的时候,我们的时间只是为了社长而花费的。然而,我们渴望着过人的日子而战斗过的日子虽说充满了艰难和痛苦,但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是生活在解放的岁月里的。社长正在想用金钱来让我们屈膝投降。二亿,对我们来说是无法想像的巨款。我们永远的同志哲顺仅仅为了多赚1500元而在斗争中死去了。”
美贞停下讲话望了一下天花板。
“二亿,真是一笔巨款!但是我们希望得到的钱是为了延续像人过的日子而已,并不是对钱的贪欲。我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想成为富人。只是为了想像一个人一样生活而已。对于金世豪社长拿出来的二亿元钱,我们下了拒绝的决议。因为对于金世豪社长来说可能钱是最重要的,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有着更重要的东西。因为对同志的不会变的爱和像人样的生活更重要。我们现在应该给他们看看千万劳动者的自尊心!应该让他们看到在这个世上还有用钱办不到的事情!我们再也不能让我们的心里流淌着血泪,而让他们在像宫殿一样的豪宅里和家小嘻嘻哈哈地生活下去了!现在我们不再说爱这个字了!我们不再相信和解了!我们只以燃烧着的敌忾心,非妥协地斗争到底!”
美贞一个一个地环视起所有的工友们。
“工友们!我们只有胜利才能再回到这里来。只有让金世豪彻底跪下来才能进入车间,重新坐在工作台上。让我们胜利归来吧!
工友们,我爱你们……”说到这儿,美贞结束了讲话。
‘黑暗的死亡时代,虽然我的朋友走远了,’肩并肩轻轻地一起唱起了歌。每人分到了一截蜡烛,然后灯灭了。流着硕大的泪,历史在召唤。
从美贞开始,大家与烛火一起表明了决断的心情。
“为了没有劳动者眼泪的解放的新生活,我将舍身而战斗!”
敏英接着点燃了烛火。
“为了从我们身上夺走笑声的人身上重新夺回笑声而战斗吧!”
“正常复工以后,我也想在朋友面前亮出工资袋……”
“这段时间没能关心同事们,请宽恕我吧。”
65支烛光在黑暗中发着光。
顺玉读起了出征宣言书。
“金世豪社长,你还想要别的生命吗?你还需要更多的鲜血吗?
劳动部,你们认为我们的牺牲以宋哲顺同志一个人的生命还不够份量吗?还需要我们更大的牺牲吗?
如果你们认为通过践踏我们能抹去烈士的意愿!如果你们认为能随意蹂躏2500万劳动者的自尊心的话,我们将让你们看到这是多大的错觉!
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还给我们的工作岗位!
现在我们将以2500万劳动者的名义惩罚你们!
我们宣言:可以死,但绝不能输!
敏英作为第二组的组长冲出了正门。
美贞带领着最后第五组走出了世光。
黑魆魆的黎明的天空,只有飘动的旌旗以无声的呐喊来为她们的出征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