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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幕话剧〕

薜亚萝之鬼

田汉

1922年


  说明:《薜亚萝之鬼》写于1922年1月,同月16日由留日学生首演于日本东京基督教青年会剧场,发表于1922年4月《少年中国》杂志第3卷第9期。1931年收入现代书局版《田汉戏曲集》第四集。1983年收入中国戏剧出版社版《田汉文集》。


人物竹君——某资产家的大小姐,二十七岁。
 兰君——竹君的长妹,二十四岁。
 梅君——竹君的稚妹,十八岁。
 阿金——婢女。
时间一九二二年冬月,某礼拜六下午三点钟。
地点长沙。
布景蒋公馆内书室,中置炭盆,火光熊熊然,左前方置书桌,上陈镜、瓶、书、杂志等,后方一门通堂屋,正面有玻璃窗以纱帘笼之,窗前亦置一桌,桌上置大镜、花瓶及化妆用物品,右方置钢琴一台,上搁留声机及花瓶等,前有一圈椅,琴侧壁上有悬衣架,炭盆侧置两腕椅、一摇椅。


 〔兰君坐炭盆左边一腕椅上,一面织物,一面哼歌,忽望桌上钟已交三时半了,反首呼仆妇。
兰君阿金!
 〔阿金在内应:“嗳!”
兰君梅小姐还没有回来吗?
 〔阿金在内应:“还没有回来。”
兰君快三点半了,不早就应该回来了吗?
 〔阿金在内应:“是啊,平常到了礼拜六,梅小姐早就回来了的。今天不知怎么这样晏还不回。”
兰君阿金,你在那里于什么?
 〔阿金在内应:“我在这里刷皮鞋。”
兰君那么,皮鞋不必刷了,快上学校里去接她一接吧。
阿金(上)我现在走不动,曹妈李妈都出去了。
兰君怎么?她们两个都出去了?
阿金是啊。
兰君这曹妈真不好,时常爱走人家,现在把李妈也带坏了。到年底一定要打发她走。
阿金不过她也真是太可怜了,刚死了丈夫,家里又遭火烧,方才她儿子来找她说话呢。
兰君那么你待会儿去接一下吧。
阿金好。(下)
兰君嗳!今天真把我闷死了,三妹还不回来,大姐也不在家。(编物,翻书都无有是处。结果走到钢琴前去弹一弹曲)好冷的天气,手指头都冻僵了。
 〔阿金在内:“您喝一杯热茶吧,外面下大雪哩,怎么不冷。”
兰君好。
 〔阿金在内:“啊呀,曹妈你回来了。冻得这么猴子似的。你儿子哩?……这时候了还要下乡吗?”内声应:“没有法子呀。”阿金端茶上。
阿金二小姐,曹妈回来了,我去可以了。外面雪下得大,我披这条围巾去,好不好?
兰君好,就给了你吧,三小姐已经不要了。
阿金谢谢。(退场)
 〔兰君坐下把壁炉的火松了一松。依然靠沙发上哼歌编物,忽见桌台上照片,仔细看了一看,嫣然微笑,旋坐下自怀内取红色信封的信很甜蜜地在低读。梅君上,见其姊在看信,轻轻地走到沙发后面欲袭取其姊的信。
梅君姊姊,你在看谁的信?
兰君(急匿之)不是谁的信。(回头见其妹)啊呀,三妹,你回来了。
梅君回来了。
兰君我要阿金接你去了,你碰见她没有?
梅君我没有碰见她。你刚才看谁的信?我要看,是他的信不是?(指相片)
兰君不是,不要看。你瞧你的大衣上粘着这许多雪花还不赶快脱掉。(替她脱大衣,左手为梅解外套扣子,至带子上扣有安全针,一手不能解,因合右手来)
 〔梅君趁势夺她手中的信。
兰君你这个顽皮的妹妹还不快些还我。
梅君不还你便怎么样?
兰君不还呀,……我就要胳肢胳肢。
梅君好好,我还你,我还你。
兰君(停手)那么还我啊。
梅君好姊姊,等我看之后再还你。
兰君那不行。
梅君你瞧,还不是他来的信1
兰君胳肢,胳肢。
梅要得啦,谁要看你们的什么love letter(情书)。
兰君真是顽皮。今天怎么回得这样晏呀?学校里有事吗?
梅君嗯。大姊呢?
兰君她一早就和几个朋友去参观纱厂去了。
梅君是不是我家有股子的那个保丰厂?
兰君是啊。我们这架piano(钢琴)不是去年保丰的红利买的吗。
梅君保丰的总经理陈大小姐上个礼拜来参观我们学校,我们校长先生还找她捐了些款呢。
兰君陈大小姐真是能干,她爸爸死了,人家以为保丰要弄糟的,哪知反被她办得更加兴旺起来。
梅君我不喜欢一个女子太能干了。
兰君能干还不好吗?谁不说我们大姊能干,难道你也不喜欢她吗?
梅君大姊的能干可不同。不像陈大小姐那样只晓得赚钱。
兰君你难道不喜欢钱吗?我们家要是没有钱,我们也得像曹妈李妈的女儿一样了.
梅君咳,今天真把我气死了。
兰君为什么?
梅君我们同学组织了一个学术研究会,最初我去和同学们商量的时候大家都赞成,及至今天开会大家都不来了。
兰君那因为是礼拜六的关系吧。
梅君是呀,到了下午,各人家里都把她们接回去了。
兰君实在中国人还没有过得惯团体生活呢。三妹,你去看阿金回来没有?要不然叫曹妈弄点炭来。
梅君(至门口)曹妈!阿金回来了没有?
 〔阿金在内应:“啊呀!三小姐已经回来了吗?二小姐要我去接你,我走到前面横街碰着杨小姐说你已经回来了。”
阿金(上)今天好大的雪啊。
梅君对啊,到明天早晨起来一定好看得很。嗯?你身上为什么弄得这个样子?
阿金因为我刚才急着接你去,一个不留神,裁了一个跟头,还幸亏摔在雪地上哩。
梅君快弄炭来到火炉旁边来烤一烤。
阿金好。
梅君(到窗前看一看)二姐,明天早晨我们去做个雪人好不好?
兰君好得很。我们去做一个很大很大的雪人。(起身至窗前以手搭其妹背上)啊呀,真是好大雪啊,一下子就下了这么厚。你瞧那树枝上刻子就像开了许多好花似的。
梅君那只大鸡婆在院子里走,它的脚印真像一个个的个字吗?还有,喏,树枝上那个鸟不是简直冻僵了吗?
兰君哪里?
梅君(指示之)那里!
兰君(细视之)那怎么是个鸟。是一片树叶!要不然背上驮了那么多雪冻也冻死了。
梅君我打给你看!(捡阿金搬来的一颗碎炭远投之,闻鸟飞鸣之声)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个鸟?
兰君真是个鸟,我以为是一片树叶子哩。怎么这样没有感觉,不怕冷。
梅君那不和老王一样吗,这么冷的天,他还赤着脚在雪地里跑。
阿金(刚要下去)啊呀,大小姐也回来了。
 〔大小姐挟着一个皮包、一个纸包上。
竹君三小姐呢?
阿金三小姐也早回来了。
兰君、梅君啊呀,大姊!回来了。(急往迎之,友爱异常)
梅君啊!大姊买吃的东西回来了。(急抢纸包)我要橘子。
兰君我要苹果。
梅君我也要苹果。
竹君好了,好好,你们不要抢,大家坐着吃吧。
 〔梅君随抢随坠下橘子和苹果,都被兰君捡起了.
梅君我不来了,你看我抢了大半天还只有一个。
竹君我说一个笑话给你们听,你要听吧?
梅君什么笑话?我要听。
竹君我同爸爸在北京的时候,听他们讲那熊偷玉米的笑话非常有趣。(指水果)给几个我,再给一个我。(三妹递与之)他们说那熊偷玉米的时候,(站起来做样子)摘了一个夹在这里(指胁下),等一下摘了一个又夹在这里,它摘了大半天结果拿回去了的还只有一个,你说这有点像谁?
兰君像三妹。
竹君对哪。
梅君讨厌的大姊,一回来就骂人,我看你自己才是个大熊呢。
 〔大姊、二姊都笑了。
竹君咳,从外面一回到家里来,不知道空气怎么就这样热温温的,还是我们姊妹幸福啊。
梅君(口中还衔着橘瓣)大姊姊,你今天不是参观保丰去来吗?
竹君是啊,我还对女工们演了说呢。职工会送了我一张照片,我给你们看看。
 〔两人争看。
竹君咳,什么都要抢。别抢坏了,我还要留下作纪念的呢。
兰君怎么都是些老婆子。
梅君都和曹妈李妈一样。
竹君(沉痛地)咳。你们仔细看看,是不是都是老婆子。
兰君是啊,仔细看也有些年轻的,可是怎么都是这样一点没有表情的样子。
梅君是呀,这个梳辫子的很年轻。
竹君可不是。她们中间有好几个小姑娘年纪比三妹还要年轻,并且都长得不坏。假若她们都生长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受了我们这样的教育,穿了三妹这样的好衣裳,那么也一定和三妹一样的整齐活泼。可是她们不幸没有生在这样的家庭,没有受得这样的教育,又没有你们这样的好衣服穿,所以她们就不能不这样的难看了。你们说她们每天要做多少工?
梅君五六点钟吧。
兰君七八点钟吧。
竹君五六点,七八点哩,她们一天简直要做十二个钟头的工!
兰君那岂不要做一整天吗?
竹君自然是一整天。
梅君那么能赚多少钱?
竹君多的七八毛,少的四五毛,顶熟练的女工可以赚得一块钱一天。
兰君吃谁的呢?
竹君自然是吃自己的。她们早上五点钟就得上工,下半天天快黑了才得回来。
梅君她们不吃午饭吗?
竹君前天,我们的车子走过那湖丝厂时,不是看见那些散工的女工一个个手里提着小饭篮吗?那就是她们的午饭了。……她们的白天里做工还不算,有许多想多赚几个钱的晚上还要做晚工。我从前不是老和爸爸赌气说爸爸不给钱我也不要紧,我可以去做女工吗?今天亲自到那里看了一天才知道那才是梦话。我们哪里做得来。
兰君为什么做不来呢?
竹君第一,走进工场里去的时候,就比回到家里来空气太两样了,那里面的空气简直使人一进去呼吸都要困难起来,那机器纺纱的时候不要飞出一种灰尘似的细纱吗?那种东西呼吸久了就要生病的。
梅君生什么病?
竹君就要生痨病。比当教员的喝粉笔灰还要不卫生。我在那里面站了几点钟恨不得立刻出来。
兰君那么姊姊怎么不出来呢?
竹君就是那位课长先生偏要仔仔细细地替我说明:哪里是绹纱的,哪里是打包的。这副机器做什么用,那副机器又有什么道理。那细纱一阵阵地向我鼻子里口里飞,连我的眼镜也模糊起来了,我只好掏出手巾来掩着口和鼻子,又加上那种机器的声音啌咙啌咙地把我的耳朵震得发聋。....
兰君大姊姊,那种机器的声音是不是这样的?(走到钢琴前弹啌咙啌咙之声)
竹君对呀,对呀,一点都不错。不过哪一天想带你到工场里去把那种piano的声音让你听一点钟试试。那种不间断的单调的声音,我们只要继续听上一点钟就要使我们的神经衰弱起来。可是她们一天硬得听上十几点钟,你看她们的神经要不要麻木,要不要没有表情?我们把各厂都参观了之后,陈大小姐因为我和她是从前做参政运动的同志,这又是她办的模范工厂,特为停了一点钟工,把女工集在一个大坪里,请我对她们演说。
兰君、梅君姊姊讲了些什么呢?
竹君陈大小姐原要我讲些勉励她们好好地做工的话,因为工厂里近来时常闹风潮,可是我讲了些女权运动的历史。
兰君、梅君她们听了怎么样?
竹君她们不知我是怎么一个女伟人,一个个恭恭敬敬地在底下听。我一讲到我们女子除开了几种没有公民权的人以外,其他都可以和男人一样的参政。她们中间就有一个人问不识字的有没有公民权,我说没有,她们许多就不大热心听我的话,好像我说的话都与她们无关似的。我看天也快下雪了,她们都只穿那一点点衣裳,头上帽子也没有戴,站在风里面冻得可怜,我也不敢再说下去了。我出了工厂之后不知起了多少感想。(一面起身脱大衣挂起)我想我们当初运动参政的时候,以为我们只要争得政权就什么问题也解决了。可是现在怎么样?政权争到手了,可是事实上享有这种政权的,不过是我们有些财产能受教育的,与那些没有财产没有机会受教育的特别是工场里吃纱尘子的,却点没有关系。她们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一样的爱生活,可是她们为着那一点点工钱不能不把她们的青春卖掉。……
梅君(感动)那么大姊姊,为什么不要她们到我们家里来玩呢?姊姊过小年的那一天一定邀她们来玩,我弹钢琴给她们听,她们没有听过钢琴的是不是?
兰君她们听够了哩。
梅君讨厌的二姊。人家这样同情她们,你还要笑我。
兰君她们那样多人这屋子挤得下吗?
梅君那么,我们把院子打开,开个园游会好不好?
兰君是呀,园子里梅花快要开了,请她们来看梅花也好。梅君假若那天下雪,那么看雪里的梅花可更有趣了。
竹君嗳哟,我的三小姐,你要她们穿皮袄来看吗?三妹的良心好,我知道,平常叫化子来了你总要和阿金争着给钱,可是你要拿起对叫化子的态度来对她们你可就错了。我从前和陈大小姐谈起这个问题,我也以为只要每年开几次园游会,到了年节多给几个欢喜钱就行了。现在我才知道错了,她们不是些可怜的个人,却是一种新兴的阶级。她们所要求的不是什么同情,不是什么恩惠,却一定有一种什么更正当更强有力的要求。我们假如不把我们的小姐气质丢开,对于她们的要求是不会有什么理解的。同时我深觉得假如我们对于她们的要求没有理解,我们的将来是了不得的危险的。今天我才发见我们的一切是建筑在她们的身上的,所以我在路上就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兰君、梅君什么决心?大姊姊?
竹君我想从今日起把我们所有的财产都丢掉,去做她们的战友。
兰君、梅君(紧张)哦?
竹君你们明天同我搬到新屋子里去。
梅君你是讲太湖边新起的那个别庄吗?
竹君不是,那房子我安排捐作公医院。
兰君那么是哪一所房子呢?
竹君我今天在纱厂旁边租定了一所房子了,是女工头胡二嫂介绍的,她起初还以为我说着玩的呢。
梅君明天就搬吗?
竹君明天就搬。
梅君(走到琴前)这piano也搬去吧?
竹君不,那屋子放不下这样大的东西。我已经把它退给恒茂公司去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搬去的。你把那上面的花瓶哪,杂志哪,给拿下来吧。
梅君姊姊你把它也卖掉了,不可惜吗?(抚摩piano依依不舍)
竹君三妹!你不要弹!那里面有鬼!
梅要有鬼?!(急回到她们中间)
竹君你一弹起来,那里面就好像有无数的鬼在那里诉冤一样!
梅君为什么?
竹君你可知道这台piano是什么钱买的?
兰君不是保丰分的红利买的吗?
竹君是呀。去年保丰因为销场很畅,行市又好,所以奖励晚工,货出得多自然赚钱也多,就是我们家里也分了千多块钱的红利,这是你们都知道的啊。可是我今天去参观那所女工寄宿舍的时候,却看见第三栋楼下有一间屋子空在那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个人住。
兰君、梅君(好奇地)为什么没有人住?
竹君我向那带路的课长先生,他说得含含糊糊。后来我私下问一个女工,才知道去年奖励晚工的那时候死了好几个女工,那间屋子里死了三个,而且三个都害的是痨病,至今到晚上还闹鬼,所以没有人敢进去住。(二小姐、三小姐靠大姊愈紧)你想我们既然知道这架piano是那些女工的生命换来的,我们还忍弹它吗?所以我要立刻卖掉它!
兰君大姊姊你不是说把一些财产都丢掉吗?那么.....
竹君你的结婚问题吗?我想为着财产结婚的时代已经过了!妹妹。
梅君那么我们以后怎么样生活呢?
竹君傻孩子,你想我们这样健康的身体,(起立出粗大的皓腕)还怕饿死吗?
 〔阿金上。
阿金大小姐!
竹君什么。
阿金恒茂公司的工人来了,说来搬钢琴的。
竹君啊,请他们进来!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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