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万毓泽《马克思主义》(2021)

2. 结语:「跨现代性」视野下的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学



  如出身阿根廷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 Dussel(1993b: 65)所言,现代性尽管是「欧洲现象」,但却是在与「非欧洲的他异性」(non-European alterity)的辩证关系中构成的。Dussel(1996)又将这种「他异性」称为现代性的「底侧」(underside)。探索现代性的底侧,意谓必须同时探索拉美、非洲、亚洲的异质时间性及其与欧洲现代性的交错互动、相互构成,探索现代性如何将多种异质的、相互掣肘的时间性(节奏、序列、方向)交织在一起,在「不平衡与综合发展」的动力下,既促成繁荣与进步,也巩固暴力与野蛮。由此观之,任何针对现代性的线性叙事或欧洲中心论都是粗暴的:它忽略了与欧洲相互构成的他者,忽略了黑色大西洋,忽略了现代性的另类传统与遗产。而「跨现代性」(transmodernity)的视野是一种「世界性的伦理解放计划,在其中,构成现代性不可或缺的一部份的『他异性』将能够完整自我实现」(Dussel, 2000: 473)。最有活力与创造力的马克思主义,很可能就是拥有「跨现代性」视野的马克思主义(Dussel, 1993a, 2000, 2019)。这样的马克思主义不囿于「历史∕方法论内部论」与线性叙事(见本文第 1.4 节),能将生态、性/别、种族等多重(社会)范畴纳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架构(见「马克思主义」(上)第 2.2、2.3 节、本文 1.2 ),更将「受压迫者的自我解放」(见「马克思主义」(上)第 3.2、3.4、「马克思主义」(中)第 2 节)视为「世界性的伦理解放计划」的核心。
  此外,若要深化马克思主义,另一项不可或缺的工作,是密切关注国际「马克思学」的发展,尤其需留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MEGA²)的出版状况。国际学术界正不断根据 MEGA² 文献学的最新研究成果来重新诠释(或重建)马克思及恩格斯的思想,以及他们的思想发展历程。MEGA² 的编辑方针是「严格地以文本语文学(Textphilologie)为根据……。目标是真实记录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所有著作和文献遗产。……记录文本的产生过程,并记录各种不同的版本、未完成的内容以及各种异文(Textvariante)」(Hubmann, 2017: 272)。
  晚近凡研究马克思,已无法回避 MEGA²,尤其是第四部分陆续出版的文献。中国大陆过去十余年来陆续有一批学者(主要分布在中央编译局及几所高校的哲学系)投入 MEGA² 的研究与诠释。[1]如北京大学哲学系的聂锦芳主编出版了十二卷的「重读马克思:文本及其思想」丛书,内容不仅涵盖《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和《资本论》的 1857-1858 年、1861-1863 年手稿,还纳入了马克思晚期的《人类学笔记》与《历史学笔记》。2018 年底,上海辞书出版社还出版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一版的影印本,宣称「经典著作的影印、翻译和解读,是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基本前提,在这三项工作的基础上,才能生发出中国化的阐释」。[2]
  英语学界亦然。例如由 Marcello Musto 及 Terrell Carver 等人主编的书系「马克思、恩格斯及各种马克思主义」(Marx, Engels, and Marxisms)便强调要「利用 1990 年代以降 MEGA² 的学术发现,来挑战至今各种『马克思主义』的知识传统,以带入跨科际的以及其它的新批判观点,并将『继受研究』(reception studies)整合进来」,[3]目前已出版近五十本专书,质量俱佳。
  MEGA² 分为四个部分:
  (1)第一部分「著作、文章、草稿」(Werke, Artikel, Entwürfe):共 32 卷,收录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各种哲学、历史、政治、《资本论》相关著作以外的经济著作及手稿,已出版 24 卷。
  (2)第二部分「《资本论》及其准备著作」(Das Kapital und Vorarbeiten):共 15 卷,已全数出版。
  (3)第三部分「通信」(Briefwechsel):共 35 卷,收录所有马恩的通信,包括别人给马恩的书信,达一万四千四百封,已出版 15 卷。
  (4)第四部分「摘录、笔记和旁注」(Exzerpte, Notizen, Marginalien):共 32 卷,收录了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大量读书笔记及摘录,已出版 16 卷。
  自从 MEGA² 第二部分完整出版以来,研究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已不再能只以三卷正式出版的《资本论》为基础,还必须考虑到出版前的大量手稿,以及恩格斯的编辑工作。这是 MEGA² 的重要意义之一。
  除了正式著作及书信外,马克思和恩格斯总共留下约 250 个摘录笔记本和其它的零星摘录,还在约 1000 册书籍中做了旁注和笔记。MEGA² 第四部分收录了这方面的资料,特别值得重视。比如说,马克思 1849 年底定居伦敦后,开始在大英博物馆对政治经济学以及许多其它的学科进行密集研究。他从 1850 年 9 月到 1853 年 8 月,总共留下二十四本笔记,共 1250 多页,是了解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宝贵材料(见如 Pradella, 2015;Musto, 2018: 65-73;万毓泽,2022)。这些笔记现在统称为《伦敦笔记》(Londoner Hefte),收录在 MEGA² 第四部分的第 7 卷到第 11 卷,其中第 10、11 卷尚未出版。
  又比如说,「马克思主义」(上) 2.2 节曾提到,MEGA² 第四部分的第26卷和31卷分别收录了马克思 1878 年 3-9 月的《地质学、矿物学与农业化学的摘录与笔记》以及马克思、恩格斯 1877 年中期至 1883 年初的《自然科学的摘录与笔记》;第 18 卷的《摘录与笔记》则收录了马克思 1864 年 2 月至 1868 年 10 月、1869 年 11 月、1870 年 3/4/6 月、1872 年 12 月的摘录及笔记,内容涵盖农业化学、土壤侵蚀及森林砍伐问题、资本主义农业与气候问题、农村经济与社会关系、前资本主义社会农业等,又称为马克思的「生态学笔记」。
  1878 年 6-9 月,马克思仔细研究并摘录了英国地质学家 Joseph Beete Jukes 的《地质学自学手册》(The Student's Manual of Geology,第三版,1872 年),并在这份「生态学笔记」中写下:「物种的灭绝仍然在发生(人自己就是最积极的灭绝者)……自人类存在以来,问题仍无法解决。」(Die extinction of species schreitet noch voran {man selbst the most active exterminator}. …seit existence of man, Problem noch nicht lösbar.)(MEGA², IV/26: 233)这种以「生态」面貌出现的马克思相信未来仍会是重要的研究对象。
  再以《自然科学的摘录与笔记》为例,书中收录了马克思对有机化学、无机化学、电学等各领域著作的摘录。马克思晚年对电学有高度的兴趣,不仅在给恩格斯的信件中表达对当时慕尼黑电气展览会的关注,也摘录、研究了法国电学家 Édouard Hospitalier 写的教科书。这些摘录与笔记的出版,已经推翻了过去常见的刻板印象,也就是以为只有恩格斯对自然科学有浓厚兴趣并做了深入的研究,而马克思则对自然科学缺乏关注。Hundt(2014: 132)就曾批评:「现有的马克思传记几乎不提他 1878 年的地质学研究,或只是用一行字带过;这些地质学研究不太符合常见的、公式化的马克思形象。」
  晚近以 MEGA² 为基础的马克思传记,已越来越能还原马克思的原貌,如瑞典学者 Sven-Eric Liedman 晚近出版的马克思传记,就详细讨论了马克思后期的自然科学研究,并且特别强调德国有机化学家肖莱马(Carl Schorlemmer,1834-1892)(也是积极参与国际工人运动的共产主义者)对马克思的影响(Liedman, 2018: 467-507)。有意思的是,肖莱马与马克思的关系并不是单向的:马克思也对肖莱马的化学研究有所贡献。肖莱马曾将一本自己和英国化学家 Henry E. Roscoe 合著的著作《化学教程大全》(Ausführliches Lehrbuch der Chemie)赠送给马克思。在书的扉页上,肖莱马写下一行字:「致亲爱的朋友马克思,以及马克思提出的许多更正及一些建议」(Stanley, 2002: 50-51)。[4]马克思人生最后几年还与 Edwin Ray Lankester(1847-1929)有密切来往,两家人常互相拜访。Lankester 是英国顶尖的动物学者、演化生物学者,且有进步的生态思想,是当时少数关切伦敦污染与生态问题的学者。马克思对 Lankester 的演化研究极感兴趣(尤其是他对「退化」的研究),Lankester 也高度评价马克思的《资本论》(见如 Feuer, 1979)。
  此外,马克思终其一生都非常喜爱数学。1840 年代起,一直到过世前不久,他都经常利用空闲的时间研究数学,留下了近千页的数学手稿,其中包括了读书摘要、笔记,以及对特定数学问题的讨论。他在 1860 年 11 月 23 日给恩格斯的信中说:「写文章现在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了。我能用来使心灵保持必要平静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数学。」(Marx, 1860)后来又在另一封信中说:「有空时我研究微积分。顺便说说,我有许多关于这方面的书籍,如果你愿意研究,我准备寄给你一本。我认为这对你的军事研究几乎是必不可缺的。况且,这个数学部门(仅就技术方面而言),例如同高等代数比起来,要容易得多。」(Marx, 1863)
  1870 年代,马克思广泛研究了函数和导函数,试图把数学与他自己的经济学研究结合在一起,尤其是用来探讨价值、剩余价值、利润和平均利润等问题。他在 1873 年给恩格斯的信中谈到自己对经济危机的研究。信中说:「为了分析危机,我不只一次地想计算出这些作为不规则曲线的升和降,并曾想用数学方式从中得出危机的主要规律(而且现在我还认为,如有足够的经过检验的材料,这是可能的)」(Marx, 1873)。俄国学者柯瓦列夫斯基在 1876 到 1878 年间,几乎每周都拜访马克思。他在 1909 年回忆说,马克思当时正在重新「研究数学、微分和积分,以便自觉地对付当时政治经济学中刚出现的数学学派。这个学派的领袖……在马克思的时代是杰文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1835-1882)」(转引自 Vollgraf, 2017)。杰文斯是边际效用学派最重要的奠基者之一,而边际效用学派认为价值是主观的心理现象,与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迥异。但可以确认的是,马克思本人完全不反对将数学应用在经济学研究中,而且他自己也尝试这么做,只是过世得太早,未能将两者完整结合。尚未出版的 MEGA² 第四部分第 30 卷将收录马克思在 1863、1878 和 1881 年在三角学、代数和微分学等方面的数学摘要,相信可为理解马克思提供更多线索(目前可参考 Ricci, 2018;Baksi, 2020)。
  最后,我们以晚期马克思及其笔记为本文收尾。Jason W. Moore(2014: 259)认为资本主义有三大支配逻辑:将自然视为外部(external)、将空间视为平坦(flat)、将时间视为线性(linear)。某些版本的马克思主义也倾向落入这三种逻辑。然而,阅读晚期的马克思,尤其是他的《古代社会史笔记》、《历史学笔记》、《自然科学的摘录与笔记》等文本,或许有助于从中提炼出三种对抗逻辑:将自然视为内部(internal)、将空间视为不均(uneven)、将时间视为交织(intersecting)。MEGA² 第四部分第 27 卷《民族学、古代史、土地所有制史》(Ethnologie, Frühgeschichte, Geschichte des Grundeigentums)将包括现有的《印度史编年稿》、《古代社会史笔记》及其它各种尚未出版的摘录与评注,同样会是宝贵的研究资源。若能将这些笔记与其它著作(如马克思自《伦敦笔记》以来对殖民史的研究、1860 年代对美国南北战争与奴隶制的分析、1860-70 年代对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研究、马克思与俄国革命家的通信等)合而观之,将有助于我们从「跨现代性」的视角重建与重估马克思——以及马克思主义——的知识遗产。




[1] 开风气之先的是南京大学的张一兵(见如2020),但他对MEGA²的解读已陆续受到新一辈学者的挑战(见如鲁克俭,2006)。晚近几份有代表性的研究见聂锦芳(2018, 2019)、鲁克俭(2016, 2018)、赵玉兰(2019)。

[2] 〈中国学界直接面对马恩经典,国内首次影印出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2018年12月23日,http://wenhui.whb.cn/zhuzhan/xinwen/20181223/232015.html。

[3] 见https://link.springer.com/bookseries/14812。

[4] 肖莱马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在科学问题上的重要顾问。1859年考上化学家李比希主持的吉森大学化学系,后赴英国曼彻斯特的欧文斯学院(Owens College)担任实验助理。他在英国结识马克思与恩格斯,与其成为挚友,并积极参与国际工人运动,加入了第一国际和德国社会民主党。1871年,肖莱马当选英国皇家学会会员,1874年成为欧文斯学院的第一任有机化学教授,开设化学史和化学哲学的课程。他一直在英国定居,直到1892年逝世,留下650页未完成的化学史手稿(收藏在曼彻斯特大学)。肖莱马协助校订了《资本论》的草稿,还参与讨论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的写作计划,并相当认可恩格斯的想法(见Engels, 1873;Marx, 1873)。由于肖莱马与马克思、恩格斯的通信大多没有保留下来,因此容易让人忽略他们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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