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与①
地质学上的古生代的秋天,我们不大明白了,至于现在,却总是相差无几。假使前年是肃杀的秋天,今年就成了凄凉的秋天,那么,地球的年龄,怕比天文学家所豫测的最短的数目还要短得多多罢。但人事却转变得真快,在这转变中的人,尤其是诗人,就感到了不同的秋,将这感觉,用悲壮的,或凄惋的句子,传给一切平常人,使彼此可以应付过去,而天地间也常有新诗存在。
前年实在好像是一个悲壮的秋天,市民捐钱,青年拚命,笳鼓的声音也从诗人的笔下涌出,仿佛真要“投笔从戎”②似的。然而诗人的感觉是锐敏的,他未始不知道国民的赤手空拳,所以只好赞美大家的殉难,因此在悲壮里面,便埋伏着一点空虚。我所记得的,是邵冠华③先生的《醒起来罢同胞》(《民国日报》所载)里的一段──
“同胞,醒起来罢,
踢开了弱者的心,
踢开了弱者的脑,
看,看,看,
看同胞们的血喷出来了,
看同胞们的肉割开来了,
看同胞们的尸体挂起来了。”
鼓鼙之声要在前线,当进军的时候,是“作气”的,但尚且要“再而衰,三而竭④”,倘在并无进军的准备的处所,那就完全是“散气”的灵丹了,倒使别人的紧张的心情,由此转成弛缓。所以我曾比之于“嚎丧”⑤,是送死的妙诀,是丧礼的收场,从此使生人又可以在别一境界中,安心乐意的活下去。历来的文章中,化“敌”为“皇”,称“逆”为“我朝”,这样的悲壮的文章就是其间的“蝴蝶铰”⑥,但自然,作手是不必同出于一人的。然而从诗人看来,据说这些话乃是一种“狂吠”⑦。
不过事实真也比评论更其不留情面,仅在这短短的两年中,昔之义军,已名“匪徒”,而有些“抗日英雄”,却早已侨寓姑苏了,而且连捐款也发生了问题。⑧九一八的纪念日,则华界但有囚车随着武装巡捕梭巡,这囚车并非“意图”拘禁敌人或汉奸,而是专为“意图乘机捣乱”的“反动分子”所豫设的宝座。天气也真是阴惨,狂风骤雨,报上说是“飓风”,是天地在为中国饮泣,然而在天地之间──人间,这一日却“平安”的过去了。
于是就成了虽然有些惨淡,却很“平安”的秋天,正是一个丧家届了除服之期的景象。但这景象,却又与诗人非常适合的,我在《醒起来罢同胞》的同一作家的《秋的黄昏》(九月二十五日《时事新报》所载)里,听到了幽咽而舒服的声调──
“我到了秋天便会伤感;到了秋天的黄昏,便会流泪,我已很感觉到我的伤感是受着秋风的波动而兴奋地展开,同时自己又像会发现自己的环境是最适合于秋天,细细地抚摩着秋天在自然里发出的音波,我知道我的命运使我成为秋天的人。……”
钉梢,现在中国所流行的,是无赖子对于摩登女郎,和侦探对于革命青年的钉梢,而对于文人学士们,却还很少见。假使追蹑几月或几年试试罢,就会看见许多怎样的情随事迁,到底头头是道的诗人。
一个活人,当然是总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隶,也还在打熬着要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
就因为奴群中有这一点差别,所以使社会有平安和不安的差别,而在文学上,就分明的显现了麻醉的和战斗的的不同。
九月二十七日
【注释】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十号,署名洛文。
② “投笔从戎”:语见《后汉书·班固传》。
③ 邵冠华:江苏宜兴人,“民族主义文学”的追随者。
④ “再而衰,三而竭”:语见《左传》庄公十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⑤ “嚎丧”:作者曾讽刺“民族主义文学家”的诗为“送丧”时的“哭声”。参看《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
⑥ “蝴蝶铰”:旧式箱柜等家具挂锁处用的铜制蝴蝶状铰链。
这里喻为连接物。
⑦ “狂吠”:邵冠华攻击作者的话,见上海《新时代月刊》第五卷第三期(一九三三年九月)所载《鲁迅的狂吠》。
⑧ “抗日英雄”:指马占山、苏炳文等人。九一八事变后,他们曾在东北局部抵抗过日军,博得了“抗日英雄”的称号,各地人民曾捐款慰劳。但不久他们败退,脱离军队赴欧洲游历,一九三三年由德国返国,六月五日到上海。马占山在莫干山小住后即赴华北,苏炳文则寄寓苏州。马占山在上海时说,他们在东北抗日时,仅收到捐款一百七十多万元;这与估计的约二千万元相去很远;因此引起舆论界的不满。当时曾发动清查运动,但并无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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