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坎坷》李永爵〔李平〕回忆录 到上海去 那时候从香港到上海,船行两天两夜,我是第一次乘大轮船,经台湾海峡附近时,风浪翻滚,轮船颠簸,一时不能适应,几乎晕船。与我同行的是一位到上海念大学的托派朋友,中山人,名刘大汉,他喜欢画国画,拜过名师,后来是个有名的画家。我们坐的是五等仓,租了一张草席,跑到船顶打地铺而睡,以图凉快。轮船虽沿太平洋岸边行驶,却看不到陆地山影,四面都是水天一色,许多海鸥跟着行船飞来飞去。我们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早上看朝阳东升,绚丽多彩,傍晚看夕阳西下,纯朴自然,这一幅幅秀丽的风景画,必将画入青年画家的画卷里。刘大汉后来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他在托派出版的《新声》杂志封面设计过四个钟铃,象征着第四国际。几十年后,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他回国开画展的消息,原来他已在外国生活了。 轮船进入黄浦江后,一个大上海展现在眼前,它是当时我国最大的工业城市,有上百万的工人阶级。1925-27年大革命时,三次暴动,夺取政权,但都失败了!眼见黄浦江上一座座工厂,一幢幢楼房,一望无际的外滩,雄伟壮观。使人振奋。然而那时的上海,四周都已被日本帝国主义占领,租界好比是个孤岛,有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地方不小,周围沧陷区的的人都纷纷逃难到这里来,因此人称之为“孤岛天堂”。 我到上海后第一个去联系的人就是郑松。那时他在南京路新新百货公司当售货员,就在大门口一个专卖手帕的大柜台上,周围挤满了顾客,但见两个售货员忙得不可交加,其中一人就是郑松。他身体修长,英俊潇洒,很象电影明星刘琼;那位女售货员也英姿飒,后来竟成了郑的爱人,名梁珊。郑松有一段传奇的历史,他早在念中学时,参加学校的抗日宣传队,那天正在街头上演讲,忽遇敌机空袭,一块弹壳射进他体内,人们立即将他送进医院抢救,当天报纸报导了这件新闻后,县长等一些官员亲自前往慰问,他一时成为风头人物——小抗日英雄!我到上海后跟他接上了组织关系。郑松后来跟我一起开办民校,工作多年,成了我一生中最亲密的同志加兄弟。跟他一起走时,总喜欢用手揽着你的肩膀,对人非常亲切。六十年后,他夫妇从加拿大回国观光,宁愿挤住在我家里,谈天说笑,不住宾馆,那时我们都已是耄耋老人,但他身体健好,风趣不减当年。他喜欢吃中国的“特产”:炸臭豆腐、烘山芋、油条和大饼。有时托人带回一些加拿大的特产,上面亲切地写着“永弟”两个字。 大夏大学我在香港就考入上海大夏大学土木工程系。那时大夏已迁到抗战大后方,部分迁到上海租界,即如今南京西路梅龙镇酒家的原址,只有十来个课室,设备十分简陋。当时从广东中山到上海来升大的还有许多人,如林成添、林植权、郑凤韶、刘宽德等,多是托派社会主义青年团员或同情者。他们有的考入复旦、同济或大夏,大家常来常往,好不热闹。 我到上海后良叔(刘耀如)安排我与“小谢”同住。他比我大几岁,江苏人,其实他并不姓谢,真名叫藉云龙,他脑壳大,块头大,能说会道,对人十分热情。他不在大学念书,每天上班工作。我们租到白克路一幢石库门房子的屋顶,旁边就是天台,房间两边没有一人高,我们每人一张小铁床和一张桌子,连个凳子都没有的。房东是广东人,我在房东处搭食,不用开伙。 藉对我读土木工程系很不以为然,认为社会上有的是工程技术人员。我告诉他一个笑话:为什么喜欢读土木工程呢?因为小时候有个亲戚搞建筑,专给人造房子,令我非常羡慕,立志将来当个建筑工程师,所以考大学就选土木工程这一系。将来革命成功后,也可以多团结一些技术人员。 我们同住的第一天,他就严肃地对我讲要注意保密,说组织经常遭到破坏,损失惨重,要提高警惕。他关照我不要带同学到家里来玩,不要把地址告诉别人,那怕是同志。在街上如果发现被人盯梢,就要兜圈子把尾巴摔掉。他连自己工作的地方也没有告诉我,当然我也就不问他。我们房间在他的桌子上,放着厚厚的一本《圣经》,让别人看到,还以为他是个基督教务长呢!原来天真活泼的我,从此就严肃起来,懂得我们现在是在敌人的铁蹄下做秘密革命工作,绝不能疏忽大意的。正由于他重视保密,所以后来在不幸发生的几次事故中,他没有被牵连。当然,后来在1952年中共对托“一网打尽”中也不能幸免。 那时候他正在啃马克思的《资本论》,晚上如果不开会就埋头看书或写作。后来我看到他在《西流》杂志上发表的短篇小说很感人,在当年描写工人疾苦的小说是难能可贵的。知道他爱好文艺,会写小说我也很感兴趣,就请教他写作方法。他很认真地回答我的提问,我们席地而坐,促膝谈心,一谈几个钟头。原来那时他已是托派市委成员,负责两个工人支部的工作,所以一天到晚是很忙的。我和他同住约一年时间,学到了不少东西,生活十分愉快。抗战胜利后,在托派公开出版的《青年与妇女》月刊上,几乎每期都有他的短篇小说,很受青年读者欢迎。接下来在托派的大型理论月刊《求真杂志》上,竟然也看到他的经济论文,署名“竹云龙”,想不到他会写小说,又能写出洋洋数千言的论文,能文能武,令我十分羡慕。但他说得很平淡,认为写小说或理论文章都是一样的推理,矛盾的展开、结论或结局。在他的鼓励下,我的一篇小说和论文也在《青妇》上发表了。我最后看到云龙是1957年在上海监狱里,作为囚犯,公安部组织我们去东北参观学习,来自全国各地的托派20来人参加。那时候他长得更魁梧了,被判无期,还是过去那样谈笑风生,他和杜畏之、陆绩是我们当中最活跃的几个,干部不在时,大家嘻嘻哈哈,好不热闹,学习讨论时,大家也只是人云亦云,“难得胡涂”而已。后来听说他患肝癌,医治无效,惨死狱中。好一个具有天份的托派理论和文学工作者就这样牺牲了! 欧伯讲史到上海不久,参加了一个学习班,托派领导人彭述之(欧伯)讲《中国革命史》,彭早年曾任中国共产党的宣传部长,是陈独秀的左右手,领导过中国1925-27年的大革命,由于斯大林的错误路线导致革命失败后,他同意托洛茨基观点,与陈独秀一起组织左派反对派,接下来又与陈独秀一起被国民党逮捕,直到抗战初才被释放出来。所以他讲中国革命史,理论联系实际,运用托氏不断革命论的观点,举出许多生动的事例,讲得有声有色,十分动听,特别是总结大革命的失败教训,更加深刻沉重!参加学习班的人有王国龙、藉云龙、杨玉琼,他们都是上海临委(市委)的成员,还有高擎宇、刘乃光,刘宽德和我等,地点在新闸路刘宽德家里,彭的妻子五四运动时期著名的妇女活动家陈碧云,每次也陪同前来。这是托派内部的高级学习班,使我对大革命的历史和对托派的观点,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大大地提高了我的理论水平。学习班每周一次,持续了好几个月才结束,可惜我们都没有认真做好笔记,否则可以整理成一本有血有肉的中国革命史了。 《校内生活》1941年12月,日帝发动了太平洋战争,占领了上海租界,沦陷后的上海成了恐怖世界,马路上架起铁丝网,由荷枪实弹的日军把守着,随时对来往行人搜身,随时进入民宅检查,人民失去了自由,受尽欺侮与凌辱,饱尝亡国奴的苦楚,就好比一块大石头压在身上,使人透不过气来。 上海沦陷后,我父亲便不能从澳洲寄钱来供我念大学,第二年便要找工作做,维持生活。正在这时候,组织上派刘家良(大家尊称他为“良叔”)征求我和乃光意见,问我们是否愿意搞油印工作,我们说参加革命就是为革命而工作的,什么艰苦工作都不怕。于是良叔很认真地告诉我们:「日帝占领上海租界后,形势恶劣,原来我们对外宣传铅印出版的《斗争报》,如今已不能出版和散发了,因此由你们两位用油印出版《校内生活》,供同志们学习之用。这是一项重要的秘密工作。同时,由于同志们家里都有许多马、列、托著作和社会科学藏书,很不安全,所以由你们开个旧书摊,把大家的藏书放在那里。你们也可以利用这个小摊位做些小买卖,既作掩饰,也可以维持两个人的生活。我们都同恴,就这样,乃光和我从此便从事这秘密工作,不与其他人来往,由中央派良叔单线与我们直接联系。 我们在白克路菜场租了一个小摊位,开了一个书摊,大家把一些藏书搬来,我们只摆出普通的书刊作掩护,要紧的书藏在麻袋里,不摆出来,还搞些面包食品小买卖。良叔每星期给我们开一次支部会,或带《校内生活》的稿件来,乃光就在家里刻腊版,到印刷时,我晚上回去帮他一起搞。为了安全,我们连油印机、滚筒都没有的,只用一块橡皮钉在木板上作刮板,简陋的工具,遇到紧急情况收拾起来也方便,听说中共搞地下工作就是这样印发传单的。 良叔名叫刘家良(耀如),广东中山人,北大学生,一直被国民党关在监狱里,抗战初期才与陈独秀、彭述之等人先后被释放出来。他个子修长,身体较弱,可是热情奔放,平易近人。据说他在国民党监狱里埋头学英语。每周跟我们开支部会时,就带着伊罗生那本英文的《中国革命的悲剧》一书,给我们讲中国革命史。若干年后,由他翻译的这本有托洛茨基序言的书出版了。 那时候油印的《校内生活》只印三四十份,供同志们传阅。此外,还出版了彭述之、刘家良的《什么叫托派?》或《托派的抗日主张》等小册子。那时的《校内生活》刊登的大都是争论文章,与陈独秀争论,与少数派争论。当时中国托派内部已分成多数派和少数派,我们是属多数派,主张联合抗日,认为国民党妥协投降,抗日不彻底,因此反对“在蒋委员长领导下”抗日;少数派则主张把抗日战争变成革命战争;陈独秀都不属于这两派,从国民党监狱里出来后,他不甘心再回到上海,在亭子间里搞地下工作,而去了抗战大后方——武汉,到群众中去,宣传抗战,在华中大学、青年会等处公开发表了热情扬溢的演讲,鼓吹团结抗日,受到国人热烈的欢迎。他还指派王凡西到国民党部队搞军事工作,大有东山再起之势。后来却遭到中共的恶毒污蔑,无中生有地说陈接受日帝津贴,诬陷他为汉奸走狗卖国贼!陈因此无法活动,1942年病逝于四川江津。好一个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先导,中国共产党的创建者,中国托派的创始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就这样被淹埋了,他的功绩是永垂不朽的! 这些日子,我们与良叔亲如家人,他对我们从思想到生活莫不关怀备至。刘家良是中国托派的二号人物,他是个出色的理论家,写作能力极强,下笔千言,往往一气呵成,原稿极少删改,小标题是全文完成后为便于人们阅读而添上的。我看到他的一些笔记本,都是一本本的学生练习薄,写得密密麻麻的。他不仅对现代政治有研究,对原始社会也有研究。他后来在《青年与妇女》、《新声》和大型《求真杂志》上发表过大量论文,分析问题逻辑性强,一针见血。上海解放前,他先后与彭述之等人去了香港,那时第四国际总部设在法国,他们储备赴法,但先要在越南住满三年,才能取得法国的签证。于是他们去了越南。不久,惨痛的噩耗传来,刘家良不幸在越南遇难!据说他接受越盟占领区一个参谋长(以前的托派分子)的邀请,去开会讨论发展托派运动问题,说保证有军队护送,但在开完会后即把他和一些人逮捕,后来在狱中逝世,中国托派的第二号人物,久经考验的出色的理论家,就这样不幸牺牲在越南,时年还不到五十岁! 上面我讲到那时的《校内生活》多是一些争论文章,小小的托派组织,就分裂成多数与少数两派,听说这已成托派组织的顽症,世界许多国家的托派组织无不如此,争争吵吵,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弄得四分五裂,统一不起来。之所以形成这种情况,主要还是由于形势所迫,形势比人还强。像陈独秀那样才干的人,在那个时代的形势之下,竟然也毫无办法开创一条出路,这就说明了问题的要害。郑超麟一生写过许多批判彭述之的文章,即少数派对多数派的争论文,后来在他临终前整理晚年文集时,也都统统删去了。 我们这个旧书摊也只开了一年多时间,因为后来人们可把图书搬回家里去,便把书摊关闭了。油印出版的《校内生活》由乃光负责,我先后在小学教书和到体育馆管理图书,以维持生活。那时在上海的生活非常艰苦,我们经常吃的是“面咯哒”。可是精神生活却非常丰富,因为旧书摊还有许多好书未搬走,如马克思、列宁、托洛茨基的选集或全集,有中、英、俄、日文各种版本,以及其他如《鲁迅全集》等,都十分珍贵。我们有空就看书,有时还把英、日版本对照着看,那时我们也略懂些英日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