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鸭帝国
作者简介:张天翼(1906—1985),男,汉族,现、当代作家,儿童文学作家。名元定、才宁,字汉弟,号一之,笔名张天净、铁池翰,湖南省湘乡县东山乡双泉村,生于南京。是中国著名的现代小说家和儿童文学作家。1938年发表短篇小说《华威先生》。曾任《人民文学》主编等职,作品多用嘲讽笔调。文学泼辣新鲜,风格辛辣,著有短篇小说《包氏父子》及儿童文学作品《大林和小林》、《罗文应的故事》、《宝葫芦的秘密》、《秃秃大王》、《金鸭帝国》、《大灰狼》等。 |
金鸭上帝是一只神圣的鸭子。全身的毛是金的。 有一天,金鸭上帝忽然生了许多蛋。这些蛋都变成了人,有女子,也有男子。 金鸭上帝说:“从此以后,你们就叫做‘人类’。你们会有许多子孙。我还要造出天地万物来,使你们能够生活。” 于是就有了天地万物。于是金鸭上帝的子孙繁殖了起来。 金鸭上帝对人类说:“你们都是我亲生的孩子。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我的爱。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份口粮。我给了你们无数无数的粮食,使你们不至于饿死。” 有一个女人,叫做山兔。山兔是金鸭上帝的孙女。这时候山兔就问金鸭上帝:“亲爷爷!您给我们的粮食放在哪儿呢?我可没看见哪。” 金鸭上帝微笑说:“傻孩子!你看看陆地上,这不是有粮食吗?你看看水里,这不是有粮食么?粮食放在陆地上,放在水里,放在世界各处。你们一定要去找,要去想法取得,你们才会有吃的喝的。你们要是偷懒呢,你们就找不到粮食。孩子们,好好的过活吧。” 于是大家去找东西吃。采果子,打猎,捉鱼。大家找到了粮食,就放到山兔跟前。山兔就把这些粮食分给大家。第二天,大家又出去找粮食。 这样做一天,只够一天吃的。 山兔叹气说:“唉,我很担心。我老是觉得害怕。我怕凶猛的野兽伤害我们的人。我怕天气太冷了,冻死我们的人。我又怕我们会挨饿。我们今天找到了粮食,刚够今天吃的。要是明天打不到一头牛,捉不到一条鱼,我们明天就会挨饿。” 金鸭上帝就抚摸山兔的头,对她说:“好吧,我使你们有余粮吧。我使你们在今天吃饱喝饱之外,还有余粮吧。” 于是金鸭上帝赐给人类许多燧石。把石头一敲开,中间就有一块硬心,可以拿来做石头斧子。 金鸭上帝又把火赐给人类。又赐铜。后来又赐铁。山兔她们这就制造飞刀,制造弓箭,制造弩箭,制造铁斧子。 大家拿了这些东西去打猎,去捉鱼,就方便得多了。野兽也容易打到手。鱼也容易捉到手。大家忙了一大,吃饱了,还剩下了一些粮食。 山兔说:“这是祖父赐给我们的余粮。” 全族的人都感谢金鸭上帝,跳舞给金鸭上帝看。鼓声震动了天地。大家都非常快乐。金鸭上帝也非常高兴。 然后金鸭上帝抚摸每一个人的头,对大家说:“你们有了余粮,就该让山兔她们好好保藏起来,不要随便糟蹋。等到你们找不到吃的时候,山兔她们就把这些余粮拿出来给大家吃。以后你们就该叫做余粮族。将来你的子孙要是问你:‘为什么我们要叫做余粮族?’你就告诉他们:‘因为上帝使我们制造很好的弓箭,告诉我们很好的找粮食的法子,教找们种地,养家畜,于是我们族上有了余粮,所以我们叫做余粮族。’这样,就使你们的子孙记得这件事情。” 后来金鸭上帝又教给大家种麦子,种稻子。制造了梨,制造了耙,养牛马来犁田。从前山兔他们用棒犁田,六个人梨一整天,只能梨一丘田。现在只要一个人,只要半天工夫,就梨了一丘田。 余粮族人跳舞的时候,就唱歌给金鸭上帝听: 从前一天到晚忙, 有时可要打饥荒。 现在我费半天力, 吃饱还能有余粮。 于是金鸭上帝又对他的子孙们说:“我的孩子!现在你们有了余粮,可是你们不要懒惰下去。你上半天费了半天力,就吃饱了还有剩的,那么你下半天做什么事呢?难道下半天就闲着么?唉,孩子!你们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哩。你们该去纺纱织布,让大家有衣裳穿。你们该去造房屋,让大家有安全的地方住。你们该去造船,让大家可以过江渡海到远处找东西来。” 于是金鸭上帝又对他的子孙们说:“我的孩子!要是老大种田种得好,就让老大种田。要是老二织布织得好,就让老二织布。老大仍旧该种一整天的田,因为老大要替老二种一份。老二仍旧织一整天布,因为老二要替老大织一份。那么老大虽然不织布,也有衣裳穿。老二虽然不种田,也有饭吃。这样,大家都不会饿死冻死。孩子们!你们只要彼此亲爱,没有私心,大家都努力做活,你们的余粮就会多起来。” 于是金鸭上帝又对他的子孙们说:“我的孩子!现在你们有了余粮,你们就可以把余粮去跟别族的人换东西了。你们余下了许多布,别一族余下了许多铁。你们要用铁,你们就可以把你们余下的布,去换他们的铁。 “我的孩子们!现在你们有了余粮,可以多养活一些人了。那么你们可以收异族的人来做你们的义子,帮你们一同做活,就多了一个帮手,使你们更富足了。你们的义子,虽然是异族里来的,我也认他为我的子孙。只要他肯守我们这一族的规矩,我也一样地爱他。” 就这样,金鸭上帝的子孙余粮族富足起来了。
我是谁?我就是鸭宠儿。我是金鸭上帝的五十八代孙子,叫做鸭宠儿。金鸭上帝最宠爱我,所以我叫做鸭宠儿。 山兔之书,是我们的祖先写的。可是还有一些事情,山兔之书里没有讲到。金鸭上帝宠爱我,所以给我灵感,来写一部福音。 金鸭上帝的子孙啊!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所说的,你们就有福了。 我的祖宗金鸭上帝是一只鸭子。有一天,忽然一时高兴,就生了一个蛋。后来这个蛋变成了一个小鸭子。金鸭上帝又造天地万物。 有一天,金鸭上帝又忽然一时高兴,拉了一泡屎。后来这泡屎也成了一只鸭子,是一只母鸭。 金鸭上帝叫那只小鸭子跟这只母鸭结成夫妇。他们结了婚,就都变成人。金鸭上帝就把这两个人取了名字:男的叫做鸭神,女的叫做鸭粪女神。 金鸭上帝对鸭神说:“我赐一个妻子给你,使她伺候你,娱乐你。女人是粪变的,是不洁净的东西,所以女人必须听命于男人。” 鸭神住在大堂里享福。一点也不劳苦,快乐得很。 金鸭上帝嘴里常常吐出火来,使天地发光,发热。 鸭粪女神看见了,就对鸭神说:“上帝嘴里所吐的火,一定是一件宝贝。你何不去偷来呢?” 鸭神就把火偷来了。 金鸭上帝大怒,说道:“你们竟偷我的东西!我要重重处罚你们!” 鸭神带着鸭粪女神跪下来求饶,对金鸭上帝痛哭忏悔,眼睛里哭出血来。 金鸭上帝仍然发怒,说道:“偷人家的东西,是不能饶恕的。我罚你们到世界上去:你们必须劳苦,才可以生存。你们以后要生男育女,使你们受家庭负担的痛苦。” 于是鸭神和鸭粪女神就降落在世界上。他们必须亲自去做活,才能够养活自己。他们生了许多子女。他们的子女又生了许多子女。都是这样劳苦着。 后来金鸭上帝不忍了。金鸭上帝说:“我饶恕你们了。但是你们不能再回到我那里去跟我住,因为你们已经成家立业,各有各的产业了。我可以赐给你们余粮。你们就叫做余粮族。” 余粮族人虽然有了余粮,总还是要自己动手操作。皮肤不能够细嫩。衣裳不能很干净,因为有汗。从前住在天堂的时候,可多么快活啊,多么享福啊! 有一位先知,就跪在祭坛面前,叩问金鸭上帝:“至高无上的全能的上帝啊!你生出我们来,难道是叫我们来吃苦的么?我们必须劳苦,才可以生存么?” 金鸭上帝说:“我饶恕你们了。我要使你们有福,将来余粮族会有一个人,叫做鸭宠儿。鸭宠儿是我最宠爱的,我会要使他更有福。你们要相信他的话。” 于是金鸭上帝抓起一大堆小石子,往地上一撒。每一颗小石子就立刻变成了一个人。这里面也有男子,也有女人。这些人就叫做“石人”。石人就种起田来,织起布来,酿起酒来。石人们都做着活,养活自己。石人们也有余粮。 于是金鸭上帝对余粮族人说:“看哪,这里有许多石人。我把石人赐给你,让石人们来伺候你。石人们该替你去种田,替你去织布,替你去做种种事。” 有一位先知就叩问金鸭上帝:“众神之神的上帝呀!请你告诉我,石人要不要吃饭呢?要不要穿衣裳呢?要不要住房子呢?” 金鸭上帝就说,石人跟人一样,也要吃,也要穿,也要住。石人也要做活,要替他自己找粮食,他才能够生存。 于是那位先知愁眉苦脸,跪在祭坛面前说:“石人既然要替他自己找粮食,为他自己做活,他哪里有工夫替我做事呢?” 于是金鸭上帝赐了余粮给石人。 金鸭上帝说:“石人替他自己找粮食,吃饱了还有余粮。我叫他们把他们的余粮献给你,因为我要你做他的主人。一个石人如果做了半天活,就有一天的粮食,那么他下半天再替你做半天,就够你一天的粮食。你就不必自己劳苦,而又有得吃的了。如果你有两个石人,两个石人把他们下半天做活做来的余粮,给了你,你就不必自己劳苦,而又有两天的粮食了,你就有富裕了。如果你有更多的石人,你就更富足了。我跟你们约定:我要使你们享福。” 于是余粮族人有了许多石人。 金鸭上帝吩咐余粮族人的先知:“石人要偷懒,你可以鞭打他。石人要是不如你的意,你可以卖掉他。石人要是犯了罪,你可以处死他。石人不是我的子孙。石人是专门伺候我的子孙的。你们要是掳来了异族的人,你可以把那些异族人做你的石人。” 后来余粮族里面,有人犯了罪。金鸭上帝大怒。金鸭上帝说:“你们听着!你们都是我的子孙,但是我现在不能一律平等地爱你们了。因为你们里面有罪人,也有好人。我要降祸于罪人,赐福于好人。我要叫鸭宠儿降生世间,叫鸭宠儿把我的教训传给你们。” 鸭宠儿这就降生世间。鸭宠儿是一个大祭司,又是一个先知。上帝赐给鸭宠儿几所大庄园,作坊,矿山,房屋,还有十几艘大船。上帝踢给鸭宠儿许多许多石人,还赐给鸭宠儿七个美好的处女做妻妾,还有美好的女石人娱乐他。鸭宠儿是金鸭上帝所最宠爱的。 鸭宠儿是谁?就是我。 我父亲也是金鸭上帝最宠爱的。我父亲把他的产业,传给我和我的弟弟。 但是金鸭上帝对我说:“你弟弟是一个罪人!你弟弟心里并不敬服我。我要给你弟弟取一个罪名,叫做‘逆子’。你父亲的产业应该只给你一个人,不可以分给逆子。逆子应当去另外谋生,自己做,自己吃。” 我就照金鸭上帝所吩咐的做去。 金鸭上帝罚逆子去吃苦,逆子就很吃苦,要劳苦才能生存。 金鸭上帝是万能的。 有一天,逆子到我家里来,对我跪下哀求:“我的哥哥!我的妻子病了,我太穷了。你有这许多石人献余粮给你,你有吃不了的好饮食,有用不了的金银。我呢,可找不到吃的了。经上说:‘等到你找不到吃的时候,山兔她们就把这些余粮拿出来给大家吃’我的哥哥!请你为了上帝的缘故,救济救济我吧。” 于是我叩问金鸭上帝:“最公平的上帝!我能照山兔的规矩,把我存在仓里的粮食给逆子吃么?” 金鸭上帝发怒了,说:“不能!我吩咐山兔的那些规矩,是从前的规矩。现在你们各人有各人的产业,要划分得很明白。你有你的产业,逆子不能够白吃你的。我不许你照山兔的规矩做!” 我就跪在祭坛面前,求金鸭上帝饶恕逆子。逆子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能着着他挨饿呢? 金鸭上帝说:“你可以借钱给他。他应当出利钱给你,他应当到期还清。借钱的时候,他应当有东西抵押给你。” 但是逆子不为金鸭上帝所宠爱,所以穷得很,没有东西可以押在我这里。 于是金鸭上帝对我说:“他没有东两可以作抵押,那就拿他自己的身子作抵押。如果他到期不还你的钱,他就做你的石人。” 我照金鸭上帝的意思做。后来逆子到期不能还清我的钱,逆子就做了我的石人。一切都是照上帝的意思做的。 但是逆子不听我的话。有一个异族商人,要向我买许多镶金雕花茶盘。我叫石人们在一天以内雕好。但是逆子不听我的话,在一天以内没有雕好。金鸭上帝就叫我鞭打他。我就鞭打他。 逆子舔干自己身上的血,哀哭起来,说道:“唉,我的哥哥!上帝说:‘你们都是我亲生的孩子。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得到我的爱。’又说‘你们要彼此相爱,没有私心。’唉,我的哥哥!你一个人独得了父亲的产业,还使我做了你的石人,又鞭打我。” 金鸭上帝听见了这些话,就大怒。 金鸭上帝对我说:“你去对逆子说:‘我所做的事,都是上帝叫我做的。凡是石人,就不能得到上帝的爱。你讲了那些话.就是诽谤上帝,就是不敬上帝。上帝要降灾于你。’你去对逆子这样说。” 我就对逆子这样说。 这时侯有几个石人逃走了。我怕又有石人再逃走,就把石人的腿用铁链子锁起来。也把逆子的腿锁起来。 后来我的舅舅拿一笔钱给我.对我说:“我出一笔钱给你,要赎出逆子来。” 我的舅舅把逆子赎了出去,逆子就自由了,不当石人。逆子在我这里当了三十年石人。这都是上帝的意思。我是照上帝的吩咐做事的。 石人是上帝遣来替我们做事的,但是城里有许多许多石人,忽然被魔鬼抓去了。那许多石人打坏了许多东西,逃了出去。他们逃到了一个地方,成了一个石人村,要自己做活自己吃,不替我们做事。 金鸭上帝大怒。 金鸭上帝对我说:“你去告诉余粮族的王,你去告诉所有的余粮族人。石人村的人犯了大罪,你们应当去讨伐他们。” 于是我们攻进石人村,把石人村的人全都杀掉。我们就在石人村里建一个祭坛,感谢金鸭上帝。 我又得了灵感,我就一个人走上祭坛。金鸭上帝的声音在我心里说话,我要教训大家。 金鸭上帝的声音在我心里说:“你们各有各的产业,不许彼此侵犯。石人也是你们的财产,所以你的石人就归你调度,归你处置。石人不许吃一切肉类,也不许吃一切鱼类,只要不饿死就够了。这样,石人献给你的余粮就可以更多些了。 “你们的弟兄,有借钱不能还的,就要做债主的石人,我准你们买卖你们的产业,所以你们也可以买卖你们的石人。你们跟人家做买卖的时候,彼此都要公平。你们跟人家打仗的时候,你们要勇敢。你们掳得敌人的东西,又掳来敌人做石人,你们就更富足了。 “你们所得石人的余粮,应当拿十分之一献给我。凡是献给我的东西,都交到大祭司手里。凡是靠近我的神坛来祈祷的人,必须穿金钱花纹的锦缎祭服,手里拿着纯金的杖,头戴七十二颗红宝石的‘金鸭冠’。女人要用鹿乳沐浴,拿麝香熏过。身后必须跟随十二个男石人,十二个女石人,头顶祭物。不是这样,就不准他靠近我的神坛。凡是能靠近我的神坛来析祷的人,就是我所宠爱的,我赐福给他。” 金鸭上帝在我心里说了这些话,就没有声音了。 于是我站起来,告诉余粮族的王,告诉所有的余粮族人。 金鸭之子孙啊!被金鸭上帝所宠爱的人有福了。看哪,鸭宠儿有那样多的石人,有那样多的余粮使他享受。 鸭宠儿到底是谁?就是我。 金鸭之子孙啊!所以你们要相信我的话,因为我的话就是金鸭上帝要说的话。
金蛋是金鸭上帝的八十二代孙。金蛋是金鸭帝国的史官。金鸭上帝命令金蛋,把金鸭帝国的历史写出来。金蛋就把这些事情记在下面。 自从余粮族有了王,就有了余粮王国。 后来金鸭上帝说: “国王应当有附庸。国王的附庸应当矢忠于国王。国王应当把国内的土地分封给他的附庸。” 于是国王有了附庸。国王的附庸叫做公爵,叫做侯爵,叫做伯爵,叫做子爵,叫做男爵。 余粮国王对他们说:“上帝命我做你们的王,上帝把余粮国的土地赐给了我。现在你们对我忠心,有了功,我就把土地分封给你们。听哪,你是大公爵。我把海滨一带地方赐给你。你就住到海滨去。你就叫做海滨大公爵。海滨一带地方是你的国。就叫做海滨公国。海滨公国里的子民,归你管理。海滨公国的土地,归你享有。” 国王又这样封了别的公爵,又这样封了许多侯爵,伯爵,子爵,男爵。 海滨公爵就在海滨建筑了一个大堡垒。 海滨公爵对海滨人说:“上帝教你们做我的子民。我保护你们。我定出我的规矩来,你们要守我的规矩。你们要听我的命令。” 于是海滨公国就建立起来了。 海滨公国有许多田,有许多许多山,森林,果园,渔场。 海滨公爵说:“这都是我的。金鸭上帝把这些都赐给我了。” 海滨公爵也有许多附庸,矢忠于海滨公爵。还有许多将官,许多兵,也是矢忠于海滨公爵的。 有许多许多海滨人,耕了海滨公爵的田。 有一位祭司说,这些耕田的人都是牛变的,脚上又有泥,应当叫做“泥脚牛”。 海滨公爵就对这些泥脚牛说:“听哪!你们都不识字,没有读过经。经上说,鸭宠儿有许多石人。石人所种出来的粮食,一粒也不归石人自己所有。石人种出来的果子,一颗也不归石人自己所有。” “听哪!你们是石人的子孙。但是金鸭上帝已经饶恕了你们,不再叫你们当石人。金鸭上帝说你们当泥脚牛。金鸭上帝说.你替你自己种出来的一份口粮,可以归你自己处置。至于你种出来的余粮,就应当献给海滨公爵。因为土地是海滨公爵的。海滨公爵是你们的领主。” 这些泥脚牛跪倒在海滨公爵的脚下,说:“我们听公爵的吩咐。公爵爷爷是我们的主人。” 海滨公爵就问一个泥脚牛:“你要种多少亩地,才够你一家人的粮食呢?” 那个泥脚牛说:“上帝所宠爱的贵人啊!我只要种五亩地,种一年,就够我一家人整年的粮食了。要是我种十亩地,我就多出一年的粮食来了。我一年能够种十亩地。” 海滨公爵就吩咐那个泥脚牛:“那么你去种十亩地。五亩地所出的粮食,够你一家人的粮食,就归你。还有五亩所出的粮食是余粮,就献给我。这是上帝吩咐的。” 海滨公爵又这样吩咐别的泥脚牛。 那些泥脚牛就种了海滨公爵的田,把余粮献给海滨公爵。 海滨公爵又对海滨人说:“听哪!你们都是我的子民。你们在我领土里做工,做生意,你们得到了我的保护。所以你们无论哪一行人,都要拿一部分余粮献给我。这是金鸭上帝的意思。” “听哪!泥脚牛不许离开我的土地。一个泥脚牛,终身是泥脚牛。泥脚牛的子孙也是我的泥脚牛。泥脚牛生了孩子,死了人,都要禀告我。泥脚牛的结婚,也要经过我的许可。这是金鸭上帝的意旨。” 有一年闹旱灾,地里收成不好。有几个泥脚牛走开了,那几个泥脚牛想逃到别处去谋生。海滨公爵就派兵把他们追回来,把他们脚斩掉,又吊起来鞭打,鞭打了七天,就把他们杀掉。 海滨公爵说:“看哪!泥脚牛要逃出我的土地,就有这样的刑罚。金鸭上帝叫我处死这些逃走的泥脚牛。” 这都是照金鸭上帝的意思做的。 于是金鸭上帝对余粮国人说:“余粮国国王是我所宠爱的。国王不是人,是神,称为‘鸭神’。王后称为‘鸭粪女神’。国王的子孙,也是我所宠爱的。有爵位的人也是我所宠爱的。我也宠爱他们的子孙。他们的子孙都是贵族。所有的祭司,是伺候我的,我也宠爱他们。替祭司种地的泥脚牛,也不能少献一粒余粮。 “凡是贵族都不能跟平民结婚,因为贵族天生比平民高贵。贵族照我的法律,命令平民献什么,平民就该献什么。” 金鸭上帝又说:“贵族犯了罪,平民不准讲话。平民不准说,‘我们的领主有罪’。贵族有罪,归我裁判,归国王裁判。平民不能评议他们的领主。” 海滨公爵是敬畏金鸭上帝的,一切都照金鸭上帝的话去做。 海滨公爵说:“上帝宠爱我,叫我扩大我的领地。” 海滨公国的北边是草泽侯国。海滨公爵就带将官和兵,去攻打草泽侯国。 草泽侯爵说:“你和我都是国王的附庸,都是上帝所宠爱的。你为什么来攻打我呢?” 海滨公爵说:“上帝告诉我,上帝不宠爱你了。上帝叫我扩大领地,叫我更富有。上帝叫我把你的领土取来。” 草泽候爵不肯。海滨公爵的军队就跟草泽侯爵的军队打仗。 草泽侯爵打败了,就把草泽侯国的一半领土,割给海滨公国。 草泽侯爵不服。去请国王裁判。 国王说:“我怎么能够处罚海滨公爵呢?海滨公爵的兵是很强的。” 于是草泽候爵去找鸭仆大祭司。要请金鸭上帝裁判。 鸭仆大祭司说:“金鸭上帝说,海滨公爵是有罪的。” 海滨公爵听见了,就带兵去找鸭仆大祭司。派兵围住了上帝大寺。 他问鸭仆大祭司:“上帝果真说我有罪么?你不是假传上帝的话么?” 鸭仆大祭司发抖了,说:“请你不要发怒。是我听错了上帝的话了。上带分明是说,海滨公爵是无罪的。海滨公爵应当去抢别人的土地。” 海滨公爵跪在祭坛上.感谢了上帝,就回去了。 但是草泽侯爵想要报仇,就又去找鸭仆大祭司,说道:“我要把侯国失去的一半土地夺回来。如果夺了回来,我就把四分之一的土地献给上帝。” 这样,鸭仆大祭司就帮助草泽候爵。 鸭仆大祭司说:“上帝分明是说,海滨公爵是有罪的。海滨人啊!你们是金鸭上帝的子孙,你们应当相信我的话。你们的领主有罪,你们领主的领地应当全归上帝所有。你们以后不要听海滨公爵的话。” 海滨人就说:“我们相信上帝。” 海滨公爵惧怕起来,就跪在鸭仆大祭司的脚下,说:“我忏悔了,鸭仆大祭司啊,我愿终生做你的仆人。请你不要使我的子民背叛我吧。我愿把我土地的一半献给你,把我子民的一半余粮让给你。上帝如果让我夺得更多的土地,我献给上帝的余粮也就更多。” 鸭仆大祭司就叫海滨公爵写约书,把刚才的约言写了下来。 海滨公爵就带兵又去攻打草泽侯爵,抢来了许多财宝。把草泽候爵的妻子掳来做妾,把其余的人都杀掉。草泽侯爵的领地就归了海滨公爵。 于是鸭仆大祭司去对海滨公爵说:“看啦,这是你写的约书。现在你应当实践你的诺言了,把你一半的领土献给上帝,使上帝分享你子民的一半余粮。” 海滨公爵把约书抢过来,撕碎了,发怒说:“我为什么要把我所得的余粮分给你呢?我的子民啊!你们看哪!我是上帝宠爱的子孙,鸭仆却要抢我的余粮。鸭仆是一个假祭司。” 海滨人叫道:“是真祭司!是真祭司!” “如果是真祭司,凡人的刀子就杀不死他,杀他的时候还会打雷。我们试试看,看上帝的神灵在不在他身上。” 于是一刀把鸭仆大祭司杀死了。 天上并没有打雷。 海滨公爵说:“看哪,这是假祭司。现在我要一个真祭司。” 这就由海滨公国的一位大教士当了大祭司。金鸭上帝赐福给海滨公爵,又使他抢了别人许多土地。海滨公爵死后,把爵位传给儿子。儿子死后传给孙子。都姓海滨,都叫海滨大公。 这时候常常有泥脚牛被魔鬼抓去,逃走了。派兵去追,就打起仗来。五十年中间.打死了五百多个兵,打死了七千多泥脚牛。 海滨公国的南边,是一个小男国的领地。那里也有泥脚牛被魔鬼抓去,有一个痞子就杀死了一百多个逃生的泥脚牛。这个痞子就请小男爵赐他一小块地,称做骑士,叫做痞骑士。于是痞骑士要扩大土地,常常抢东西,杀人。 小男爵大怒,说:“那个痞子本是个无赖汉。现在我稍微抬举他一下,他就杀人放火起来。我要收回赐他的地,把他治罪,因为他做了强盗。” 痞骑士知道了,就带他的手下人跟小男爵打仗。打胜了。把小男爵一家人都杀掉,就占有了小男爵的领地,称做痞男爵。 过了一年.痞男爵就带兵去抢海滨公国的领地。 痞男爵说:“我是草泽候爵的侄子。我现在替草泽候爵报仇。” 痞男爵打败了,逃了回去。 大祭司说:“海滨大公啊!金鸭上帝把痞子交在你手里了。痞子是恶棍,是强盗,是最下贱的东两。他现在假冒贵族。金鸭上帝说:‘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吐唾沫在痞子的脸上。你们要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要用最下贱的名字称呼他。’你们要相信上帝的话。” 于是大家都诅咒痞男爵。凡是不诅咒痞男爵的,都有罪。 但是痞男爵在那里练兵。痞男爵说:“凡是要享福的,那跟我来。我夺到了海滨公国。就让你们得到财宝。海滨公国的女人也归你们。” 痞男爵的将官和兵,都想得到财宝,打仗就非常勇猛。于是打了许多胜仗,抢了海滨公国许多领地。后来又打了两年仗,痞男爵就攻进了海滨大公的堡垒,把海滨大公杀掉,还杀了许多人。 于是痞男爵把大祭司喊来,对大祭司说:“上帝叫我继承海滨的爵位,因为我是当年海滨公爵的曾孙。” 大祭司问:“怎么是海滨公爵的曾孙呢?” 痞男爵怒说:“你不相信么?那么你是个假祭司,我要用海滨公爵的方法来试验你。” 大祭司赶紧说:“只要你证明你是海滨公爵的曾孙,上帝就会承认你。” 痞男爵想了一想,就说:“当年海滨公爵出去打猎,在一个村子里过夜,不知道那床上有一个人先睡在那里。那个人就是我的曾祖母。这样,有祖母后来就生了祖父。祖父生了父亲。父亲生了我。我是海滨公爵的曾孙。” 于是金鸭上帝叫痞男爵继承海滨公国,称做海滨痞大公。 金鸭上帝最宠爱痞大公扩大领地。痞大公打了许多仗,余旅国三分之二的土地就归了痞大公。痞大公就称余粮痞大公。 金鸭上帝就叫大祭司告诉余粮人:“上帝差痞大公降生世间,所以你们都要听从痞大公,把余粮献给他。痞大公是贵族中的贵族。金鸭上帝说:‘无论什么人,都要尊敬痞大公。你们要用奴隶待主人的礼待他。凡是能够做痞大公的附庸的,都是我所宠爱的子孙,我也赐福给他。’你们要相信上帝的话。” 于是大家尊敬痞大公。凡是不尊敬痞大公的,都有罪。 痞大公把女儿嫁给国王,做了王后。王后没有生儿子。 痞大公的孙子,是个矮子,叫做余粮矮大公,矮大公说:“我活像一个鸭子,所以我是一个天生的鸭神。” 于是矮大公带兵去见王后,对王后说:“姑母啊,你没有儿子,我给你做儿子吧。我来承继王位。” 矮大公就把国王杀掉,登了王位,称做矮大王。凡是不服矮大王的,全都杀掉。一共杀死了三十八万六千人。 矮大王就在石人村遗址,建筑了一座最华丽的大京城,叫做帝都。把石人村的祭坛,改筑一座伟大的庙,叫做金鸭神殿。把余粮王国改称金鸭帝国。矮大王是金鸭帝国大皇帝,就是最著名的“至尊强头短脚道地鸭神痞孙矮子大皇帝”。 金鸭上帝叫矮子大皇帝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帝国,就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帝国。 金鸭上帝宠爱大皇帝,把全国的土地赐给他,把全国臣民交在他手里。 于是金鸭上帝说:“金鸭帝国是属于大皇帝的。你们要献余粮给他。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你们都要听从他。就是大祭司也要听从他。 “你们不可惹他发怒。他发了怒,就能杀你们。他杀你们,是没有罪的,因为我把你们交给他管了。他的话就是法律。谁也不能干涉他。 “你们要为他去打仗,替他造宫殿。你们要使他更富足,要设法娱乐他。他是神圣的,因为他不是人,是鸭神。你们不能议论他。他出来的时侯,你们每家应当关了门窗,不许窥看他。凡是对他不敬的,就犯了不敬罪。” 金鸭之子孙啊!你们应当服从大皇帝,也就是听从上帝。 矮子大皇帝是余粮国王的儿子,以后千代万代,都是鸭神,金鸭上帝宠爱大皇帝和他的帝国。
金鸭帝国有一个小城市,叫做吃吃市。 自从金鸭帝国立宪以来,这吃吃市倒出了好几位大人物。还出了一位顶阔的大人物,叫做——叫做——哎呀!他的名字在金鸭人里面算是最高贵的了,叫做大粪王。 他从前做过肥料生意。他有一所很大的工厂,把大粪做成一块一块的饼,卖给农夫去肥田。就这样,他得了这么一个好名字。 金鸭人都说:“我们的皇后是鸭粪女神。大粪王也沾上了这个高贵的‘粪’字。怪不得大粪王会这么阔气哩。” 本来——大粪王并不很阔气。 他从小就死了父亲,接着母亲也死掉了。只有一个伯父带着他。他伯父在一家当铺做厨子,两只手老是油腻腻的,一会儿切菜,一会儿掌锅。这么赚来一点儿工钱,就养活一家人。 伯父自己也有一个儿子,叫做阿叱,比大粪王大一岁。伯父还送阿叱和大粪王进学校。 伯父说:“只要你们两个孩子争气,我就高兴了。” 大粪王很聪明,功课很好。从前金鸭帝国的小学生一个个都要读《余粮经》。大粪王读经读得很熟,还能够解释经文的盒思。 先生拍拍大粪王的脑袋瓜:“唔,这孩子将来可以当一个教士。” 可是大粪王看见那些教士——都穷得像叫化子一样。大粪王对阿叱说:“我将来一定不当教士。现在的教士多寒伧啊!——人家又不献余粮给他,只请人家捐钱给他。我要有石人替我做事,我就享福了。” 阿叱却在那里出神。老半天不开口,后来嘴里忽然“啧!”的一声:“我将来要发财。啧!赚许多许多的钱,许多许多!我要开一家便便当铺。便便当铺的老板真阔,他真享福。” 说了,就眼大粪王到便便当铺去玩。 这时候伯父正在厨房里忙着,一个一个听差端着莱住里面走。 阿叱咽了一口唾涎:“这一定是便便先生吃的菜。” 这两个孩子就这样一起玩,一起读书,长到了十几岁。大粪王渐渐的有点看不起阿叱,阿叱简直是个蠢孩子。大粪王呢,可什么事都留心。 大粪王常常在便便当铺里玩,肚子里就明白了:“哈,便便先生是这样赚钱的!” 伯父还是送这两个孩子读书。伯母要送这两个孩子在便便当铺做学徒,伯父怎么也不肯。 可是大粪王到了十五岁,伯父就害病死掉了,伯父没留下什么钱。 伯父临死的时候说:“我死了之后,你们就往乡下去。乡下有几间破屋子,够你们住了。” 唉,再算算看,看伯父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啧,没有!只还有两个茅厕。 大粪王就痛哭起来:“哎哎!哎哎!两所茅厕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吃,又不好玩。” “唉!”伯父有气没力的叹了一声。“你的伯父太穷了,让你伯母替人家缝缝衣裳。养活你们吧。此外——茅厕里的大粪还可以卖几个钱。” 伯父一死,阿叱和大粪王就跟着伯母住在乡下。现在进不起学校了。 伯母埋怨起伯父来:“你伯父生前要是肯听我的话,把你们送到便便当铺做学徒,就比现在好得多了。如今你伯父一死,谁介绍你们去进便便当铺呢?” 大粪王只是想:要捞一点钱来才好。一定要想法子在什么地方捞一笔钱来。 他一面想,一面踱出门外。 这乡下真寂寞得很,到处都是田,人家少极了。望过去——只有北边山脚下有一家人家,听说那家人家有八十亩田哩。 大粪王在肚子里说:“我要是做了海滨公爵,我就派兵把那一家的田地抢来。” 大粪王手下可没一个兵,只有一个阿叱,——傻不拉及的,只会说:“到城里玩去!到城里玩去!城里好玩得多。” 阿叱就拖大粪王到城里去。 这时候有一个农夫也上城里去,背着一个大包袱。 “你这包袱里是什么呀,这么大?”大粪王一面走一面问。 原来那个农夫的包袱里是被裹和衣裳——要送到便便当铺里去当的。这个农夫欠了债,还不起,债主逼得很凶,于是只好把被裹衣裳拿去当掉,当几个钱来还债。 “你今晚要在城里歇夜吧?”大粪王又问。 “呃,我当天要回来的。” 阿叱插嘴:那我们同你一起回来。去也是同路,同来也是同路。好极了!” “那你们只怕等不得那么久,”那个农夫说。“我还要向一家亲戚去借钱哩。总要晚点才能回来。” 于是大粪王和阿叱跟那个农夫一路进了城;在城里只玩了一会了,大粪王就一定要回去。阿叱也只好依了他的。 可是走到一个小树林里,大粪王就叫阿叱坐下来休息。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树林外面有一条溪水,哗哗哗的在那里响。太阳慢慢落了下去。这里慢慢黑了起来。 大粪王心里早就打定了一个主意。这时候大粪王把这个主意告诉了阿叱,就跟阿叱动起手来。 于是他俩拿一些泥土涂在脸上,躲在小路边等着。 后来那个当包袱的农夫走来了。大粪王和阿叱猛地跳了出来,把那个农夫掀倒在地下,把他袋子里的钱一把抢走了。 那个农夫又是嚷,又是哭。可是大粪王和阿叱已经跑得远远的了。 然后他俩在溪水边把脸洗干净,大模大样走回家。再偷偷地把抢来的钱数一数——呵!五十块! 这时候伯母正躺在床上。她常常要在床上躺躺的。 伯母正要问这两个孩子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忽然听见外面——“有强盗哇!有强盗哇!” 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农夫。他一面走,一面叫,有些人家听见了,就惊惊慌慌地跑出来打听。 那个农夫又是哭,又是嚷,又是说。他好容易想法子筹了五十块来还债,可给别人抢去了。 大粪王和阿叱吧嗒吧嗒跑了过来。 大粪王很可怜那个农夫:“唉,可怜!唉,你的钱被人抢走了。你现在怎么办呢?”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那个农夫又哭了起来。 什么?没有办法?不要着急,大粪王有的是办法。 “唉,你真可怜!”大粪王又叹了一口气。“我是没有钱的。我伯父临死的时候,给了我五十块钱。我就把那五十块钱借给你吧。” 那个农夫感激得了不得,趁不多要把大粪王抱起来了:“唉,你真是好人,你真是好人。金鸭上帝一定赐福给你。你每个月要多少利钱呢?” 后来就讲定了。一年之后还清。每个月的利钱是二十块钱。 阿叱快活得直跳:“我们两个人发了财了!哈,发了财了!” 大粪王可还有点不快活。他在肚里划算着:“借给那个农夫的五十块钱,是我限阿叱两个人的。要是没有了阿叱,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大粪王晚上上了床,就想:钱越多越好。大粪王早晨起了床,就想:钱越多越好。 有一天,大粪王和阿叱在那个农夫那里取来了一个月的利钱,一个人得十块。 睡到了半夜里,大粪王就悄悄地把阿叱摇醒。“起来起来!我跟你到北边村子里去赌钱去。” “赌钱去?”阿叱一骨碌爬了起来。“那怎么不好呢?” “小声一点!不要给伯母听见!” 这两个人就偷偷地爬出了窗子,偷偷地往北走。 到了北边山下那一家人家门口的时候,大粪王就掏出一条大手巾来,一下子把阿叱的嘴巴鼻子堵住。阿叱倒了下去了,大粪王使劲勒住阿叱的脖子,一点也不放松。大粪土还怕阿叱没有死,又找块大石头——在阿叱脑袋上砸了十几下。于是把阿叱的尸首往那家人的篱笆里-丢,愉偷地跑回家,仍旧睡到了床上。 第二天可就出了大事。大粪王和伯母找阿叱,在那家人家里找到了阿叱的尸首。这就大哭大闹起来。不用说,阿叱当然是被这家人家打死的。那不行,非打官司不可!要那家人家抵命。 然而那家人家最怕打官司。 大粪王就说:“如果不打官司呢,那么他们就要赔钱,要赔田!” 结果是赔了四十亩田,还赔了五千块钱。不打官司了。不过出了人命案要报官,就说阿叱是自己不小心跌死的。 这么着,家里就有了四十亩田,还有五千块钱。 伯母本来身体就不好,阿叱死了又天天伤心,就老是病在床上。于是伯母让大粪王来管理这些钱财。 大粪王就把这四十亩田租给别人去种。 大粪王告诉伯母:“我们现在也有泥脚牛替我们种地了。他们每年要把他们的余粮缴给我们。您可以享享福了。” “唉,要是阿叱活在这里就好了,”伯母又淌下了眼泪。“现在只有你——唉,只要你争气,做好人,我心里就高兴。” 然后大粪王又告诉伯母,那五千块钱都放了帐。 大粪王是很精明的,不怕人家赖帐,因为——“因为有抵押。有的押房子,有的押田,有的押东西。到期不还,这押头就归了我们,我的法子跟便便当铺的法子一样。昨天老牛向我借了二十块钱,他把他的五亩田当给了我。 伯母可吃了一惊:“五亩田只当二十块钱?——这太对不起老牛了,孩子。” “他要钱要得急,我就问他要五亩田,”大粪王说,“今天老羊问我借一百块,我要他每个月出二十五块钱做利钱。” “唉,他怎么出得起这么重的利钱呢?” “管他哩!他自己去想法子。他只要多做点活,就行了。” 就这么着,钱一天一天的多了起来。于是又拿出去放债,利钱就更多。人家又常常拿东西来当,就好像是一家小当铺一样。 大粪王又在大路边造了几所公共茅厕,把大粪卖给人做肥料,又赚了许多钱。 他这就得了这么一个高贵的名字:大粪王。 大粪王什么事都告诉伯母:“有人当了一块地皮给我们,在吃吃市城外。有一个学校问我借钱,利钱并不多,不过学校茅厕里的大粪归我。” 伯母什么事都不管,都让大粪王去做主。伯母只是说:“总要对得住良心才好。不要太刻薄人家了。” “唉,伯母真是好人,”大粪王想,“要是听了伯母的话,就赚不了大钱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小孩子走了进来,一面系裤带一面叫:“大粪王!刚才我在你粪缸里拉了一泡屎,你给我几个钱吧!” “什么!大粪王跳了起来,“你拉你的屎,要我给你几个钱?” “怎么,我拉了一泡屎给你,你拿去卖钱,你不该给我一点钱么?” 大粪王可发起火来了:“放屁!你在我地里拉了屎,这屎就是我的。这块地是我的,无论地里长出什么,掉下什么,都得归我。谁叫你在我地里拉屎?你拉一泡屎还想卖钱么?你放一个屁卖不卖钱?滚你的蛋!你不走我揍死你!” “唉,”伯母又叹了一口气,“让他去吧——小孩子不懂事。”
到了第二年,伯母就死了。 大粪王哭了起来:“唉唉,伯母!你那么爱我,现在叫你你也不应我……” 伯父死的时候,大粪王并不伤心。阿叱死的时候,大粪王并不伤心。如今伯母死了,大粪王倒真正有点伤心。大粪王觉得很寂寞,没有朋友,没有弟兄。全世界上只有一个亲人,可这个亲人又死掉了。 外面静悄悄的。有时候路上有脚步响,响一阵就走了过去。 人家如果不借钱,不谈买卖的话,谁来找他大粪王呢?大粪王只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桌上那一盏灯。一动也不动。他的影子也一动都不动。 大粪王就想:住到城里去吧,城里不会这么荒凉。 不错。城里可真够热闹的,有那么多人。 可是那许多人——跟他大粪王有什么相干呢?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也都跟他大粪王不相干。 于是大粪王又伤心起来:“我是孤零零的,我是孤零零的……” 他想起《山兔之书》的话:“你们要彼此亲爱。”可是谁爱他呢?他又爱谁呢? “要是阿叱没有死,就好了,”大粪王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真寂寞,真太寂寞了。” 这时候忽然——门“呀”的一声开了,走进了一个少年。 大粪王吃了一惊。 原来那个少年要把金表当给大粪王。 唉,偏偏要在人家有心事的时候来讲生意!如果那个少年不是来当东西,只要来跟大粪王谈谈的——那可就欢迎之至。 那个少年跟大粪王差不多的年纪。大粪王真想要问问那个少年——“你有亲人没有?你有朋友兄弟没有?有没有人爱你,有没有人安慰你,有没有人关心你?” 大粪王真想要把心里的话对人家谈出来。 然而——那个少年只知道把金表掏出来。还说要当一百块钱。 “要当一百块钱?”——大粪王很不高兴,懒洋洋地把表拿起来看了一看。这表倒值两千多块钱哩。这倒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唉,偏偏要在晚上来当东西。那个少年一定要钱要得急,门外另外还有几个人等着,老是喊他:“格隆冬,当好了没有?快点拿了钱,我们就走哇!” “你叫格隆冬么?大粪王看一看那个少年。“格隆冬先生,你的表——只能当二十块钱。” 于是这两个人就讲起生意来。 那格隆冬可也十二分精明,就谈起这只表是哪一国的出品,是什么牌子,值得三千块钱。 “你不要就拉倒,我到别人那里去当去!”格隆冬把那只金表往衣袋一放,就满不在乎的样子走了出去。 大粪王可实在舍不得丢了这笔生意,又把格隆冬喊回来。又谈了好久,结果当了八十块钱。于是格隆冬跟门外等着的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往北边走去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大粪王一个人。 大粪王就劝起自己来:“不要叹气了吧,不要伤心了吧。如果阿叱不死,你怎么会有这许多钱来做生意呢?如果你跟那个格隆冬‘彼此亲爱,没有私心’,你怎么会这么便宜地得到他的金表呢?” 后来大粪王也渐渐地不觉得寂寞了。 大粪王也交了一个朋友:就是那个格隆冬。 格隆冬常常到北边村子里去赌钱,常常走过大粪王门口,就这么亲热了起来。 格隆冬也是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格隆冬住在舅舅家里。 舅舅不准格隆冬赌钱,把格隆冬打了一倾,骂着:“你这个没有出息的败家子!你再赌——我砍掉你的手!” 格隆冬这就赌气跑了出来,住到朋友家里。 格隆冬告诉大粪王:“你看!舅舅说我没出息哩。我要发一点财给他看看。我不发财就不回去。” “你舅舅很穷么?”大粪王问。 “哦,并不穷。他是土生织布厂的老板。” 大粪王跳了起来:“哈,那一家土生织布厂——原来就是你舅舅家开的!这是一个很大的织布厂啊!你为什么不帮他做生意呢?” 格隆冬摇摇头:“我舅舅脑筋旧得很。他不相信我的话。” 要做生意的话——格隆冬有的是办法。不过格隆冬自己没有本钱。格隆冬总想要赌赢几个钱来。他赌钱的本领是呱呱叫的,有许多爱赌的少年朋友还拜他做师傅哩。 可是有一天,赌场里的人发现格隆冬在那里做鬼。这就把格隆冬赢的钱都抢回去.还把格隆冬吊起来打了一顿。 他们可还不肯放手。 跟着格隆冬去赌钱的几个少年朋友,早就逃跑了,简直没有一个人来帮格隆冬。 格隆冬这就撒了一个慌,叫道:“好哇,你们打我!我是坐山虎的好朋友,你们打吧!” 坐山虎是这一带地方的流氓头子,赌场都要请他保护的。 可是不凑巧得很。这时候那位坐山虎先生正也在这个赌场里玩,赌场的人就把坐山虎请出来:“坐山虎大爷!有一个小伙子带些小痞子来赌钱,手脚不干净,我们正动手揍他,他说他是您的好朋友哩。” 那位坐山虎出来对格隆冬皱着眉毛瞧了一瞧。啊呀,简直认不得。 这可遭了。格隆冬赶紧就说:“我叫做格隆冬,是土生的外甥。你是帝国第一个英雄,我常常说,我顶佩服的是坐山虎大爷。我今天见了你的面,死了也甘心了。” 坐山虎微笑了一下:“这小子倒机灵哩。放了他吧,以后不许他那伙人再进赌场就是了。” 赌场里的人只好放了格隆冬。不过还叫格隆冬写一张字,说以后永远不进赌场。签了字,打个指模印。然后赌场的人把格隆冬送了出来——可又开了个小玩笑,把格隆冬哗的一声推到了个大粪池里。 这时候大粪王正走过这里,就遇见这位好朋友。 大粪王一看见就嚷:“啊呀,这样一个池子里有什么好玩呢?快出来吧。” 格隆冬爬了出来,洗了五个澡,在大粪王那里吃了晚饭。 可是格隆冬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安身了,袋子里也没有一个钱。大粪王就收他做一个管帐的。 从此以后,格隆冬就帮大粪王做生意,赚了更多钱。 大粪王就在吃吃市城外办了一个粪场。雇一些人来挑粪,做粪饼。 大粪王对格隆冬说:“哈,妙极了。那些挑粪的做粪饼的——做出余粮来让我们吃饱了。” 大粪王简直没有工夫想到伯母了。一天到晚只是打算着——要怎样才能够赚更多的钱。 大粪王只是念着:“总要使别人的钱能够流到我袋子里来,我就高兴。喂,格隆冬!一定要想个法子——叫大家都来买我的大粪,叫大家都来向我们借钱。” 不错。一定要做做广告。一定要请一个很能干的广告员来。 于是格隆冬就介绍了一个朋友来干这件事。
格隆冬介绍来的那个朋友,是一个很能干的脚色,口才可更加好了,谁要是跟他抬杠——那总是讲他不过。他名字叫做“保不穿帮”。 大粪王一看见他,就喜欢他:“哈,我们正要这样的一个朋友。好极了!” “可不是么,”格隆冬插嘴,“现在做生意,要像我舅舅那样的老法子——就不行了。现在我们要抢人家的生意。找们要到处去宣传。找们宁愿多花点广告费。” 那位保不穿帮先生这就到处去宣传。 他到了一家大饭馆里,对那些吃着大菜的人说:“诸位!你们知道哪一种大菜最好?——请你们猜猜看。” 别人正把一块鸡肉放到嘴里,保不穿帮又叫了起来:“哈,原来是大粪王的粪最好!诸位要是不相信,就请你们去试试看。” 后来保不穿帮又跑到了城里,东一家西一家地去拜访吃吃市的名人,哇啦哇啦谈着:“我是来专诚拜访的,没有什么事务。不过我要向您打听一件事:您知道不知道——我们帝国最慷慨的人是谁?” 接着又说:“哈,原来是大粪王最位慷慨!有几位大臣还向大粪王借钱哩。” 等到要走了,保不穿帮又小声儿说:“可是我还要告诉您一个秘密,不瞒您说,大粪王的大粪倒是呱呱叫的。” 就这么着,大粪王在吃吃市慢慢地出名了。 保不穿帮的记性真好,谁只要跟他见过一面,他就老是记得,第二次一碰见了,他就好像看见了老朋友一样:“哈呀,久违久违!您到哪里去呀?不过我要告诉您:大粪王的粪可真好。您吃一点试试看吧。” 于是掏出一支香烟来请别人。 晚上一回了家,保不穿帮就叽里咕噜计算着:“好,今大又认识了五十三个人。有五个人向我们定肥料。”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粪王老是要问问保不穿帮:“今天有没有听到什么好玩的新闻?” 真是。大粪王和格隆冬和保不穿帮都忙得很。只有吃饭的时候可以谈谈天。 保不穿帮呢,消息最灵通不过,要是一讲起来——可比报纸上的还多。 这天保不穿帮就讲了一些消息:“便便当铺的老板便便先生——要在帝都开一家便便银行,香喷喷先生开的那家纺纱厂买了一架最新纺织机,用蒸汽机做动力的。这比水力纺织机好得多:听说同时可以转动三百个纺锤哩。” 格隆冬又发起议论来:“你看!土生织布厂比香喷喷纺织厂资格老得多,香喷喷的生意倒越做越大了。我的舅舅真顽固!” “哦,我今天看见你的舅舅,”保不穿帮插嘴,“你舅舅还说你是败家子哩。不过你舅舅想要找你,叫你回去。” “那我不回去。” “不错。你舅舅还说,香喷喷买了新机器——一定会要点本钱的。” 格隆冬喝了一口汤,接着就叹了一口气:“唉,我舅舅真不明白!老织机匠从早织到晚,一个人顶多织两匹布。现在新机器——一个工人只要做十个钟头,就有几十匹布。算算余粮看哪:你用老机子,要做八九个钟点才赚到你一天的口粮。新机子呢,你只要做三四个钟头就赚到了一天口粮,要是都是做十二个钟头,你用新机子可以多得多少余粮啊!” 大粪王这就又想起《鸭宠儿之书》和《金蛋之书》来:“哈呀,那么香喷喷就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还有许多织机匠,有这许多余粮——都归他一个人!还有什么新闻没有了,保不穿帮?” 新闻么?——有的是! 有一个公爵府破了产,那位老公爵的儿了穷得没有办法,就在香喷喷纱厂当一个小职员。保不穿帮说到这里,就高兴地叫起来:“现在那些老贵族可倒了霉了。那此老贵族只会摆排场,只会享福,一点事也不懂。现在他要压迫平民可办不到了。谁要赚钱——就得靠自己的本领,要会打主意。这么着,那些老贵族怎么会不穷下去呀?今天我就听说——吃吃市的那位知县大人就穷得很,想要向便便先生借钱呢。我们这位知县大人不也是一位贵族么?” 原来吃吃市的那位知县大人是一位男爵,叫做格儿男爵。 “便便先生不是在帝都么?”大粪王问。 “可不是么?那位知县大人不能够马上向便便先生借钱来,真有点着急。他想要借一万块钱哩。” 大粪王正在那里嚼面包。这时候嘴就不动了,只盯着保不穿帮的脸出神。大粪王想了起来:那位吃吃市知县格儿男爵——要钱一定要得很急。便便先生不在吃吃市,那么格儿男爵可以向别人去借。可惜格儿男爵不认识他大粪王,要是知道大粪王也可以放债,这就…… 可是格隆冬的话声把大粪王的念头打断了:“这一笔生意我们可以做。我主张把这笔生意抢过来。” “哈,我正也是这样想。”大粪王高兴得了不得。 于是格隆冬跟大粪王商量了一会:要借一万块钱给格儿男爵的话——看要提出一些什么条件。 然后格隆冬问保不穿帮:“你认识格儿男爵么?” “还不认识。” “那你就想法子去认识他吧。”格隆冬吩咐着:“这件事要赶快进行。”保不穿帮是最会交结朋友的,第二天他就跟格儿男爵做上朋友了。 原来格儿男爵每天下午总要到公园里去一次,保不穿帮知道了,就穿得整整齐齐,拿出一副绅士派头来,在公园里等格儿男爵来。到了下午三点钟,格儿男爵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总要带着一杆猎枪,就是到戏院里去听戏也带着。格儿男爵已经七十八岁了,嘴上有稀稀的几根自胡子。 保不穿帮赶紧迎了上去,一面鞠躬一面嘴里哇啦哇啦:“哦,男爵大人!久违久违!您好么?男爵大人前儿天有一点儿不舒服,现在可好了吧?我的太太非常想念男爵夫人。那天男爵夫人叫我的太太常到府上去玩,可是我的太太一直没有工夫。啊,男爵夫人真美面,不是么?男爵大人,您能说男爵夫人不美而?” 格儿男爵刚一看见保不穿帮打招呼,就愣了好一会,不记得这位绅士有没有见过。后来听保不穿帮提起男爵夫人,格儿男爵也就想起男爵夫人来了:“唉,男爵夫人的确很美丽。不过她临死的那几年瘦枯了,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什么!”保不穿帮吃了一惊。“男爵夫人已经死了么?” “唉.是啊。她己经死了三十七年了。” 保不穿帮这就长叹了一声:“唉!我真难过得很!谁料得男爵夫人会死得那么早呢?我的太太也想不到。我的太太跟男爵夫人最要好:男爵夫人死了,我的太太哭了好几回哩。我也伤心得很。唉唉!” 说了就眨眨眼睛,掉了两滴眼泪。 格儿男爵感动得很,竟伸出手来跟保不穿帮握手:“我谢谢你的关切。可是——可是——请你原谅我的记性不好:我记不得你的尊姓大名,也记不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的了。” “我是保不穿帮伯爵。” “哦,你也是一个贵族。唉,好得很。我们一起散散步吧。” 保不穿帮一面陪男爵,一面很亲热地谈着:“男爵大人,我跟你见面的时候并不多,怪不得你不记得我了。我跟您的少爷是很熟的:我们非常要好,总是在一起玩。男爵夫人死的时候,您的少爷一看见我,就把我拥抱起来,哭着对我说:‘我最亲爱的保不穿帮伯爵!我的母亲死了!唉唉,我的母亲死了!’唉,真可怜!我就也拥抱他,吻他,安慰他。我们就有这样要好。” 格儿男爵掏出鼻烟壶来,叹了一口气:“唉,您一定是记错了,伯爵大人。我一个儿子也没有,只有三个女儿。” “记错了么?”保不穿帮想了一想。“哦.真是的!的确是我记错了。不错,不错!并不是您的少爷,是您的小姐。啊,砚在我完全记清楚了。是的,的确是您的小姐。” 这时候格儿男爵很客气地把鼻烟壶递给保不穿帮,请保不穿帮吸一撮鼻烟。保不穿帮只好吸一点——“噌”的一下,可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连眼泪都给辣了出来。 然而保不穿帮知道——金鸭帝国的贵族总是爱吸鼻烟的,保不穿帮就擦了擦眼泪,装做很高兴的样子说:“我很爱吸鼻烟。啊啾!真爱!” “伯爵大人,您是不是啧哈帮的?” 原来啧哈帮是金鸭帝国里一个贵族的政治团体。贵族多半爱吸鼻烟:吸一口,就得把嘴一咂——“啧!”的一声。然后马上又很舒服的样子哈出一口气来:“哈——”大家这就叫他们做“啧哈帮”。于是贵族们就说:“你看,我们吸鼻烟——‘啧’的一下,又‘哈’的一声,完全是从容不迫的。这多么优雅,多么高贵!你们平民呢,吸不起鼻烟,只能抽纸烟,抽雪茄。都是急急忙忙地在那里抽,好像来不及似的,嘴里弄得呼呼地响。这可多么寒伧,多么粗俗!”这样,就把平民的政治团体叫做“呼呼帮”。现在帝国里面——啧哈帮的议员和呼呼帮的议员是常常吵嘴的。 保不穿帮看见格儿男爵问起他,他就大声说:“男爵大人!我最不赞成呼呼帮!我赞成啧哈帮!到改选的时候,我要帮啧哈帮演说,叫全国的臣民那投啧哈帮的票!” 后来又谈到鼻烟。又谈到打猎。格儿男爵很喜欢保不穿帮了。 “伯爵大人,”格儿男爵叫保不穿帮,“您要是不嫌弃的话,请您到我家里去吃晚饭。” 保不穿帮鞠了一个躬,谢谢格儿男爵的好意。不过——“不过我今天没有工夫。男爵大人,请您原谅,我今天有一桩极要紧的事情要去办。我向大粪王借了五万块钱,今天我要去取款子。” “大粪王?”格儿男爵想了一想。“这个名字很熟。他很有钱么?” 保不穿帮这就说开了。大粪王是一个最慷慨的人。大粪王的粪是呱呱叫的。 保不穿帮讲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唉,我现在很穷了。唉,只好向那些商人去借钱。我本来要向便便先生借,可是便便先生做生意太厉害,问我要很多的利钱。我就向大粪王去借。大粪王真是个很好的人。” 格儿男爵一听,眼睛里就一亮。接着也连声叹起气来:“伯爵大人,我也窘得很。唉,家里人真多。唉,开销真大。唉,钱总是不够用。” 现在既然有大粪王这么一个好人,格儿男爵就想要请保不穿帮伯爵大人去谈谈看:格儿男爵要向大粪王借钱。 保不穿帮就鞠一个躬:“我一定替您向大粪王去说。明天就可以答复。” 第二天保不穿帮就去拜访格儿男爵:成功了。大粪王原是很慷慨的。 “男爵大人,请您约定一个日子,您去找大粪王当面谈一谈,就行了。” 格儿男爵非常高兴。又亲热地跟保不穿帮握了手:“唉,我真感激您。” 可是——要叫格儿男爵去找大粪王,这就发生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想来想去,都不好解决。格儿男爵皱着眉毛,没有办法地叹一口气:“唉,伯爵大人!如今有一个极其麻烦的问题。伯爵大人!我现在既然要向大粪王借钱,这是我求他帮忙。照道理说起来,当然应当先去拜访他。然而我到底是一个男爵,又是知县。我先去拜访大粪王,那不是有失身份么?这可怎么办呢?” “那么我叫大粪王先来拜访您就是了。” “那可不行,伯爵大人!”格儿男爵叫起来。“您知道的:如今我们帝国——商人的势力一天一天大了起来。我现在请他帮忙,倒要叫他先来拜访我。他要是不高兴,不肯借钱给我,那就弄僵了。” 保不穿帮这就老实告诉格儿男爵:“男爵大人,您是用您自己的贵族看法——在那里推侧商民的心理哩。其实他们并不讲求这些排场的。他们只要看见有钱赚,有好处可以捞到,就什么地方也都钻进去,什么事也那会去干。” 不过格儿男爵不放心。后来又跟保不穿帮商量了五个钟头。这样考虑,那样考虑,总不能够解决这个大问题。真是!又要格儿男爵不失体统,又要大粪王不见怪,这可真不容易啊。 格儿男爵总是叹气:“唉,我从来没遇见过这样困难的问题!” 结果是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让大粪王跟格儿男爵在一个饭馆里会面。谁也不去拜访谁。 “好了,”格儿男爵透过一口气来,“现在我们当贵族的也只好迁就一点了。现在的一切事也都只能够用折衷办法。” 于是格儿男爵打发听差去喊吃吃大饭店的人来。定好座,定好菜,并且还吩咐大饭店里的人:“要预备两张太师椅。我和保不穿帮伯爵都是有爵位的人,非坐太师椅不可。” 到了那天,保不穿帮和大粪王和格隆冬先到了吃吃大饭店。 等了好一会儿,格儿男爵才坐了两辆马车来了:带着十二个跟班的,还带着一杆猎枪。 格儿男爵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还请保不穿帮坐了一把太师椅。大粪王和格隆冬呢,他们没有爵位,只能坐普通的椅子。 不过格儿男爵一直没有吸鼻烟,因为格儿男爵想:“大粪王一定是反对啧哈帮的。我要是吸鼻烟,他会要不高兴。” 唉,真的。只好迁就一点拉倒了。 于是他们很有礼貌地喝着酒。吃着菜。一面很有礼貌的谈着天,谈着大粪王的大粪。 后来大粪王就答允借一万块钱给格儿男爵。大粪王很大方的,连利钱也要得不多,只是有一个条件。 “唉,”格儿男爵叹了一口气。“什么条件呢?” 大粪王鞠了一个躬,很恭敬地说:“男爵大人,我是做大粪生意的。我的大粪是呱呱叫的,刚才您已经知道了。可是买粪的人太多,我们的粪太少。男爵大人,我要请您答允——把吃吃市所有的大粪都包给我、就是这个条件。” 这里——格隆冬插嘴了:“是啊,吃吃市全城有这么多的粪,要是没有人来挑,那是很不卫生的。” 格儿男爵一时打不定主意,瞧瞧保不穿帮。 保不穿帮就发表起意见来:“男爵大人!如今我们的这些城市——买卖越做越大了,人越来越多了。这些城市装了自来水,通了阴沟:新式城市总是要讲卫生的。男爵大人!大粪要是不给人来收,那就很不卫生。” “唉,那真是很不卫生。” “所以呀,”大粪王马上插嘴。“我是为了吃吃市全城的卫生,所以我想要叫工人来收干净。请您让我们一家来收,不许第二家来收,这不是很好么?” 这时候格隆冬就恭恭敬敬拿出一张一万块钱的期票,还有一张条约:“请您签一个字吧.男爵大人!”
从此以后,大粪王的生意更加做大了。吃吃市全城的大粪——都包给了大粪王。大粪王开了一家很大的大粪公司,开在吃吃市的郊外。大粪王还跟格儿男爵做了好朋友。 现在大粪王成了吃吃市的阔人。有大房子,有三辆很好看的马车,有听差,有厨子。 格隆冬呢,是大粪公司的经理,也是大粪公司的一个股东。 保不穿帮也算是大粪公司的一个股东。保不穿帮认识许多报馆里的人,就常常写文章去投稿,讨论大粪的好处。保不穿帮又爱演讲,讨论大粪的好处。于是保不穿帮在吃吃市里也算是个名流了。 大粪王笑嘻咄地说:“只要会打主意,就能赚钱。格隆冬的本事真不错。可是——格隆冬!你从前可真老实啊。你一个金表只向我当八十块钱!” “那是你老实,不见我老实。”格隆冬笑了起来。 “怎么是我老实呢?你那个金表值两千多块钱,只当了八十块……” “哈,老实告诉你吧,”格隆冬说,“那个金表是假的!——顶多只值五块钱!” 什么!那笔买卖——上当的倒还是大粪王!哈,格隆冬真会做生意!于是大粪王更加喜欢格隆冬了。 大粪王快活得叫起来:“保不穿帮!你看!——格隆冬可真行。我有了格隆冬帮我,我什么都不怕了。” 这时候格隆冬可又想到了他的舅舅土生。“我的舅舅可真不会做生意哩。我要去看看他老人家。” 舅舅虽然骂过格隆冬没有出息,格隆冬可常常想起舅舅。舅舅实在有点可怜。现在格隆冬的境况已经好得多了,真应当去看看舅舅了。 格隆冬这就坐了一辆马车,赶了十二里路,到了土生织布厂。 舅舅正戴着老花眼镜,在那里翻帐薄。听见有人叫“舅舅”,就把眼镜取下来,看了一看,愣了一会,忽然眼睛发起亮来:“啊,你!——到底回来了!” 这里——什么东西都还是老样子,只是屋子更旧了些。舅舅更老了些。 舅舅说:“听说你在那里帮一个什么大粪王做买卖。还好吧?你为什么不肯回来?你还赌不赌钱了?” 格隆冬就把近来的情形告诉了舅舅。 这两舅甥谈了许多话,于是格隆冬劝起舅舅来。土生织布厂一定要改良改良。现在做买卖可不比以前。土生织布厂为什么不买新式机器来呢? 土生摇摇头:“我没有这笔大本钱。” “那么我想法子替您募点股子来做本钱,好不好?” “我不要,”舅舅又摇摇头。“这家织布厂是我们一家开的,我不要外人来入股。” 格隆冬另外又出了一个主意:“舅舅.您不要外人来入股,那么我送你一点吧。这是送给您的,不是入股。另外我还想法子借点钱来,不要利钱,也不要什么条件。这也不是入股。将来您赚了钱,只要把本钱还清就行了。这样,您就有钱去买机器。不好么?” 土生总是摇头:“为什么你总要劝我买机器呢?这家织布厂——还是你外祖父经营起来的。你外祖父用了一辈子木织机,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新机器,倒也赚了钱。我现在用木织机,也并没蚀本,什么新式机器,我是不相信的。” 唉,真是讲不通。格隆冬就告诉他舅舅,现在世界不同了,拿木织机比比新式机器看:哪个出货出得多? “货出得多,出得快,余粮就多。这样就能够多赚点钱。” 舅舅这就把坐着的椅子搬动一下,把身子对着格隆冬,发起议论来:“格隆冬,你也长成人了,在外面做事了。不过我要对你说:一个人总不要妄想发财。上帝要是赐许多余粮给你,你就可以发财。上帝要是不赐给你,那么你怎样打主意也发不了财,你劝我买新机器,这是你爱我,要替我想法子。可是谁知道上帝的意思怎么样呢?我把机器买来——要是贴了本呢?” 格隆冬说:“只要我们自己有办法,上帝就会拿余粮赐给我们,使我们发财。” 接着格隆冬就算给土生听:一用新机器,就能够多得好多余粮。这怎么会贴本呢? 然而那位长辈——只是一个劲儿反对用新机器。 到了吃饭的时候,舅舅还打了一瓶酒来,一面喝酒一面跟格隆冬谈天,声音越来越大了:“格隆冬,你也不要多说了。你外祖父交给我的织布厂——是个什么样子,我就还是把它办成个什么样子。我要是去冒一冒险,去买新机器,我们的同行公会——我们纺织业有一个同行公会,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 “唉!”土生喝了一杯酒,把酒杯一顿。“如今我们的行会真不行了。以前可多威风啊:一议定了什么规矩,同行的大家都得遵守。现在可真泄气,唉!我说,我们行会不准同行用新机器.可是办不到。有些同行竟理都不理会,只顾自己去办机器来。这真是混帐。有些地方的行会——听说竟解散了。这成了什么话呀,这!” 土生一提起行会,老是要愤怒。土生是这行会的一个头脑。他常常说,行会的规矩必须遵守。他是很热心的。可是别人都不热心,简直不大理会了。 格隆冬可还是要试试看——看舅舅能不能松口:“舅舅,既然人家都不肯守行会的规矩了,那么您也可以把您的织布厂改改办法。” “又来了!”舅舅有点生气的样子。“什么改办法呀!你叫我也去坏了行会规矩么?我看香喷喷那些纺织厂——我就看不顺眼。本来织工要学三年徒,要拜行会里的人做师傅。可是香喷喷纺织厂招了一批工人,都没跟行会里的织匠学手艺。还有些人学都没学过就可以做工,这真是要不得。哼,机器!机器织出来的是好货么!” 说到这里,就起身去扛了两匹布来。一匹是土生织布厂出品。还有一匹香喷喷纺织厂的出品。 “格隆冬你看看,你倒比比看!哪,这是香喷喷的布,是用新机器织出来的。你比比看:有我们的好么?有我们的牢么?” 格隆冬不好驳倒舅舅的话,只是说:“不过新机器织出来的布——卖得便宜些。” “便宜!——便宜不是货!” 格隆冬觉得舅舅又太顽固,又太可怜。 吃了饭之后,格隆冬又问起他的表哥:“表哥有信回来没有?” “有信,他在青凤国倒还混得好。” “唉,”格隆冬叹一口气,“舅舅,我说您也上了年纪了。您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休息休息才好。为什么不叫表哥回来接手呢?” 可是他表哥不爱办什么纺织厂,只是在青凤国的一个金鸭领事馆里做事。 于是格隆冬想:像舅舅这样固执下去,买卖一定会要失败的。将来舅舅会要有痛苦。明明知道将来会要有痛苦,那么不如现在就歇了生意。 “舅舅,”格隆冬叫,“我有一句话,请您不要生气。我说您也该养养老了。表哥既然不能够接办,您就把土生织布厂盘给别人吧。您住到我那里去,让您安闲自在地过日子,不好么?” 土生很知道格隆冬的好意。然而土生不能够依格隆冬的话。土生说:“这个纺织厂是你外祖父传给我的。我决不把这个厂让给别人,我也决不叫这家厂关门。我要尽我的心:我活一天就干一天。这样才对得住先人。” 说来说去——总还是老样子。格隆冬没有办法,只好不再劝了。格隆冬临走的时候,掏出两百块钱来送给舅舅。可是又怕舅舅不肯要,就偷偷地夹在舅舅的账簿里。 格隆冬走了以后,土生就自言自语:“格隆冬这孩子——现在倒成了人了。他对我的一片心是好的,可是他那种新派办法总叫我听不入耳。上帝呀,不要使格降冬走上邪路吧。他是一个好孩子,学了那种新派买卖人的法子,他的心就会变坏的。上帝诱导诱导他吧。” 这时候工场里还在那里做活。二十架木织机——每一架上面坐着一个织匠。脚踏着下面两片竹板,手拉着上面的一根麻绳,中闻那一只梭穿过来,穿过去,“乞打卡!乞打卡!乞打卡!” 有几个学徒的孩子在那里忙着开饭,碗盏弄得锵锵地响。 那些织匠可还不停手。他们一天亮就起床,做到现在——有的人还没有织出两匹布来。 “师傅们!”土生叫,“开饭了哩。” 机子还在那里响着。乞打卡!乞打卡!——要织出两匹布来才放下! 土生抽着烟斗,坐在那边看了会儿,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来:“哦,期哥儿!你说你被窝破了,要向我支工钱,你要几块呀?” “我想要支十块,”那个期哥儿一面做着活一面回答。 “唔,等会儿我就给你。哦,不错。房东太太定织三匹棉布,后天就要哩。期哥儿你明天赶一赶,明天加一个夜工吧。” 正在这里谈正经事,可是有一个报馆里的人跑来。那个报馆里的人对土生鞠了一个躬,拿出了一张名片,这就哇啦哇啦吹开了:“土生先生,我们《吃吃日报》的销路是最好的,连帝都人都看我们的报。我们的报可以卖到五十万份。我们报纸一登了什么东西,立刻全国人就都知道了。我们的报一印出来,就发到吃吃市全城。另外还装上几千个布袋,发到别的城市去。……” “哦,我知道了,”土生打断了那个人的话。“你们报馆要做许多布袋,就来向我定货,不是么?你们要定织几匹呢?” “呃,您听错了。我是来劝您登广告的。” “什么?登广告?”土生皱起了眉毛来。 “我劝您在我们《吃吃日报》上登广告。广告费很便宜。您要是叫我代替您拟广告,我也可以遵命。我会做诗。我可以做一首诗,说土生织布厂的布怎样好怎样好。这名片上就是我的名字:哪,‘香草’就是我的名字。要我替您写一首广告诗,价钱也特别公道:每一省诗收费一角大洋。现在正大减价,打九五折,诗美价廉,老少无欺。” 土生听了老半天,才明白了那位香草先生的意思。土生大声说:“谁不知道土生织布厂是七八十年的老店!我的主顾也都是老主顾。我才不要登什么广告哩。”说了就走开去,再也不来理会那位香草先生了。 可是那位香草先生追了上来:“土生先生!您既然不肯照顾我们报馆的生意,那么请您跟我个人做一笔生意吧。我可以替您做一首诗,您就贴到大门外面,以广招徕。九分五一首诗——真不能算贵,您要是光顾我的话,还可以便宜一点。九折,行不行?我的诗是呱呱叫的。我现在就想好了一首。土生先生,您听,您听,第一句是‘土生织布厂的布……’下面用了很好很好的字。可是我不告诉您了。您出九分钱,我就把整首诗都念出来。……” “麻烦!”土生不耐烦了。“滚你的吧!” 几推几推——就把那位香草先生推出了大门。 香草先生踉踉跄跄给推了出来,好容易才站住脚。这就回头嚷着:“那么——打八五折,要不要?”
格隆冬坐着马车回去,还是想着舅舅的事,一路上看见香喷喷纺织厂的许多广告,都写着——“请用香喷喷的布。” 前面有一家很大的点心店——在玻璃柜里陈列着许多奶油饼,许多糖果。有一些小孩子站在那里呆看,一面直淌唾涎。那玻璃柜上就贴着一张很大的纸,上面印着红字: ┌────────────——┐ │ 这些点心非常富于滋养料, │ │ 跟大粪王的粪一样好。 │ └────────────——┘ 格隆冬想,保不穿帮倒的确很能干,可以跟保不穿帮做点大事业。 “单是大粪买卖——这还是旧式买卖,”格隆冬对自己说,“总要办点新式工业,才赶得上人家。” 回到了家里,格隆冬就跟大粪王他们谈起土生织布厂的事。 保不穿帮摇摇头:“唉,你舅舅真太不会做生意了。你看,香喷喷赚了多少!——买卖做得多么大!” 大粪王可想到了自己:“香喷喷赚了许多钱!我们怎么不也来干一干呢?——为什么要让香喷喷一家去赚饯呢?” 这三个好朋友越说越认真,就打算像香喷喷那样办一个纺织厂。 他们计划好久好久,到两点钟才睡。 可是——大粪王睡来睡去总是睡不着。大粪王的心事很多。大粪下这就又爬起来点了灯,坐在沙发上抽雪茄烟。 “格隆冬,格隆冬,”大粪王轻轻地叫,“你也没有睡着么?” 于是趿着拖鞋走到格隆冬房里,大粪王这时候很想跟人谈谈心:“唉,我简直睡不着。” “是不是老想着开办纺织厂的事了?”格隆冬问。 “唔,我是想的。另外呢,我还想到自己的事,“大粪王抽了一口烟,闭上了眼睛。“格隆冬,你有舅舅,也有表哥。你的舅舅很爱你。我呢,我没有一个亲人。格隆冬,我需要有一个人爱我,体贴我。……” “哈!”隔壁保不穿帮叫了起来——原来保不穿帮也没有睡着。“你是想要结婚了,我知道!” 格隆冬也点了一支纸烟,抽了两口,想了一会儿,就提出了一个意见:“我们现在已经有钱办大事业了,可是我们的努力还不够。我们该去联络联络贵族,该去联络联络帝国的官员。你怎么不去跟格儿男爵攀攀亲呢?” 这时候保不穿帮也披着衣走了过来,很高兴地嚷:“哈,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保你成功!” “格儿男爵有几个女儿?”大粪王问。 “有这许多!”——保不穿帮伸出三个指头。“大女儿可借年纪大了一点。” “几岁?” “五十二岁。她已经有了两个孙子了。” “第二个女儿呢?” “第二个当然年轻些。四十九岁。” “有几个孙子?” “孙子还没有,她儿子才结婚不久。”保不穿帮说,“第三个女儿可更年轻了……她结婚才十年,她丈夫是个海军少佐。” “唉,那怎么办呢?格儿男爵家里没有别的女人了么?” 保不穿帮想了一想。有的!格儿男爵有一个姐姐,别人都叫她做老郡主。年纪八十二岁,可没有丈失。 大粪王呢,今年才二十四岁。叫他去跟八十二岁的小姐去恋爱么?——那他不大愿意。 可是格隆冬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为了做买卖呀。” “可是我需要有一个人真正爱我……” “嗨!” 格隆冬打断了大粪王的话。“八十二岁的女人就不会爱你,不会体贴你了么?” 保不穿帮也极力主张:“又有人爱,又可以联络格儿男爵:这么上算的买卖你还不干么?” “是的,”格隆冬很严肃地站在大粪王面前,“大粪王,你有你的事业,你有你的地位。所以你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去恋爱,去结婚。你要恋爱呢就得计算一下——你在这次恋爱里面可以得到多少利息。恋爱,也是要列在生意经里面的。” 唉,格隆冬真是好朋友,要不是格隆冬这么一说,他大粪王几乎要糊涂了。 就这么着,第二天一清早,大粪王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保不穿帮一起到格儿男爵府去。 格儿男爵就赶紧迎了出来,因为大粪王是他的债主。 格儿男爵跟两个客人握手:“尊贵的大粪王和保不穿帮伯爵来光临,我觉得很荣幸。” 说了就把鼻烟壶捧给保不穿帮。 大粪王可只跟格儿男爵谈了几句话,就去见老郡主。 老郡主躺在床上,有两个侍女在那里替她捶背。她知道有人要来见她,只好由两个侍女勉强扶起来,一面叹着气。 这时候大粪王就进来了。 大粪王瞧瞧老郡主的脸,他立刻把眼睛闭了起来。他不敢看。 “管他呢!”大粪王想。“反正是为了做买卖!” 大粪王并没有正式学过恋爱。不过大粪王也读过一些写恋爱的诗,也看过一些恋爱戏剧。他这就也学到了一些办法。可是大粪王还是闭着眼睛。闭着闭着——他猛的把一条腿跪到地毯上。他一把抓起老郡主那根枯树枝似的手臂来,就在那只干皱的手上拚命亲嘴。 他一面热烈地叫着:“啊啊,你直美丽!哦哦,你美丽得犹如一朵带露的玫瑰花!啊啊,哦哦,唉唉,嘻嘻,呀呀,呜呜,我真爱你!哦,是的,是的,我爱你,我爱你。这爱乃是何等的深而广哟!” 那两个侍女看看大粪王,又看看老郡主。她俩都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猜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那位老郡主——她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什么了,耳朵也不大灵活。她只模摸糊糊瞧见一个大块头走了进来,嘴里哇啦哇啦说了一些什么话。她叫侍女复述一遍,她听了可莫名其妙。她想了半天想不通。怎么,怎么?这是个什么把戏呀? 后来老那主到底明白了过来。她以为她知道大粪王的意思了。她这就哭了起米,骂了起来:“你侮辱我!侮辱我!你分明看我老了丑了,你就来挖苦我,你就来跟我寻开心!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唉唉!唉唉唉!……”于是叫侍女们把大粪王赶出房门。 “我失恋了,”大粪王出来对格儿男爵和保不穿帮说。 保不穿帮就告诉格儿男爵:大粪王的确是爱上了老郡主。“男爵大人!我用我的爵位来保证:大粪王的爱是极其纯沽的。” “伯爵大人!我完全相信您的话,”格儿男爵叹了一口气。“我的姐姐能够被大粪王先生爱上,我觉得很荣幸。” “但是,哦哦!”大粪王站起来,仰起了脸,把两只手向天花板伸着,好像要向天花板讨一点什么东西似的。“但是,我失恋了。哦,我的心,哦,空虚得,有如,一个,荒凉,而又寂寞,的,废墟哟。哦哦,你看,我的悲哀,有如,一个木桶一样。” 现在大粪王的两只手拱在胸脯上了,反正一切都照悲剧主角的做法做去就是。两条腿也绞着,站得很优美:只是大粪王没有弄惯这种姿势,啪哒摔了一跤。幸亏保不穿帮赶紧扶住了他,他才没有倒下地。 “啊啊,哦哦,我乃是何等的悲哀哟。”大粪王连忙收了尾。 格儿男爵看见了这么一幕古典派的悲剧,也很感动。于是叫—— “来!拿我的猎枪来!” 男爵大人带着猎枪冲进老那主的屋子里。把猎枪往窗台上一搁,他就在一张太师椅上,对准了老郡主的耳朵,大声把大粪王的爱情告诉她。 “啊?”老郡主把耳朵更凑过去些。“他不是寻我的开心么?那么他为什么要爱我这么一个老太婆呢?” “因为他的爱情是纯洁的。” 老郡主的气这才平了下去。可是后来她才知道这大粪王是要向她求婚,她又糊涂起来。 格儿男爵劝了她许多次,跟她谈了四五天,老郡主总是不想嫁人。 格儿男爵告诉过保不穿帮:“伯爵大人!老郡主本来以为大粪王的爱——是古代骑士对贵妇人的那种爱:单是心里爱着,碰都不去碰她一下的,而一方面又肯替她服务,牺牲性命都可以。她想不到大粪王是要和她结婚。” 保不穿帮就说:“男爵大人!那种骑士早就过了时了。现在的骑士可就没那么老实,男爵大人。现在的骑士要是爱上了一个贵妇,就不免要动手动脚的。” “唉!”格儿男爵长叹了一声。“现在这世界变得不成个样子了,连恋爱也失去了那种优雅的古典风味了。” “那么您再去劝劝老郡主吧。恋爱虽然是神圣的事,可是也得识时务哇,男爵大人。” 格儿男爵只好又拿着猎枪到老郡主闺房里去,再三再四地劝老郡主下嫁大粪王。格儿男爵一面说,一面叹着气:“唉,亲爱的姐姐。你就是不爱大粪王,可是你也要替我们家里想一下。我们有爵位,有声望,只是没有钱,我们要是有了钱,我们就能够恢复从前的光荣了。大粪王虽然是个平民,但他很有钱。唉,我们跟他做成亲戚,那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结果老郡主哭了三个钟头,勉强答允了。她还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唉,就把我这几根老骨头卖掉——来维持男爵府吧!” 一个星期之后,老郡主跟大粪王结了婚。 大粪王就和新娘子去蜜月旅行。格隆冬也同去。他们到了帝都。他们带着格儿男爵的许多介绍信,在帝都拜访了许多大臣,许多贵人,许多名流。然后他们又到了草泽,又到了海口,又到了黑市——还到过许多别的大城市。 大粪王虽然是新婚,可也忙得了不得。大粪王很少跟新娘子见面。见面的时候——他总是闭着眼睛。也不大跟新娘子说话,每天只是很容气地问一句——“喂,你今天身体好一点么?” “啊?”老郡主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可是新郎已经吧嗒吧嗒跑出去了。 一跑出去就叫:“格隆冬,科光先生介绍来的那个技师——是科光先生的同学么?科光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工学家,他负责介绍来的人,我们是可以聘请的。” 老郡主可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听说她丈夫在帝都开办了一个纺织厂,买了最新式的机器。她的侍女倒看见这家纺织厂的招牌,那招牌叫做: ┌──────────────────────────┐ │ 大 粪 商 标 │ │ │ │ 空前绝后,金鸭帝国第一,世界第一,货品好,又公道 │ │ 鼎鼎大名大粪王、牺牲本钱开工厂 │ │ │ │ 肥肥公司 │ │ │ │ 提倡实业,机器工业万岁,帝园光荣,呱呱叫,了不起 │ └──────────────────────────┘ 侍女在老郡主耳边大声报告了许多新闻: “姑老爷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格隆冬是经理。保不穿帮是广告部主任。另外还有许多许多职员,还有许多许多男女工人。听说有许多大臣——都是肥肥公司的股东哩。姑老爷可以赚许多许多的钱哩。” 后来又听说大粪王在吃吃市办了一个化学肥料厂。 大粪王在金鸭帝国已经可以算是一个阔人了。 可是这位大粪太太运气不好得很,眼睛更看不见,耳朵也更聋了,身体很坏。 大粪王叫她上养息养息,就在吃吃市乡下买一所小房子叫她去住着。 现在格儿男爵已经不当吃吃市知县了,只是在家里吸鼻烟。不过每天下午还是带着几个跟班的,扛着一杆猎枪到公园里去散散步,男爵府比以前更穷,欠了许多债。 “唉,我要破产了。”格儿男爵大声告诉老郡主。 “唔唔,”老郡主含糊地应着。“破——破——你说破什么?” “啧,你真老糊涂了!” 格儿男爵只好写一封信去向大粪王借钱。 过了一个月,得了一封回信: ———————————————————————————————— 亲爱的舅爷格儿男爵大人阁下: 蒙阁下不弃,向我借钱,兹将出借条件列后: 一、须有确实担保,以不动产或有价证券作抵押。 二、利息——为了亲戚关系,利钱特别克己,只取周息九分五厘。 如蒙光顾,不胜欢迎之至。 你的忠仆 大粪王 ———————————————————————————————— 这封信是大粪王的秘书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只有签名是大粪王的亲笔。格儿男爵一看完,就气忿忿地把它撕碎了。
大粪王是不大亲自写信的。 “我没有这许多工夫,”大粪王很看不起地说。“你看,格儿男爵又来向我借钱了。哼,钱可以白借的么?” 那位男爵只会花钱,不会赚钱。至于他大粪王呢,花一个钱出去——就要捞两个钱进来。大粪王说:这就是贵族和平民的分别。 虽然大粪王很看不起那些老贵族,可是帝都有些老贵族倒看得起大粪王,因为大粪王是格儿男爵的姐夫。有几位爵爷请大粪王去吃酒席的时候,还让大粪王坐太师椅哩。 不过跟大粪王顶要好的,还是呼呼帮里的人。 呼呼帮里的一个要人,叫做巴里巴吉——现在是帝国工业部副大臣,他就差不多天天跟大粪王见面的。这位副大臣是肥肥公司的一个股东,又是肥肥公司总顾问。原来大粪王初到帝都的时候,靠格儿男爵的介绍结识了许多人,这里面有一位五色子爵——倒是一位新人物,大粪王就由五色子爵介绍,跟巴里巴吉做了好朋友。 这位副大臣巴里巴古每天一看见大粪王,总是很亲热地握手,开头总是这么样说一句——“今天天气好。今天有什么事要商量的么?”这就谈起正经事来,大家商量着办法——看怎样才能够嫌更多的钱。要把公司扩大。要把货推销得更广。最好是全世界的人都只买肥肥公司一家的布。 公司的确是越开越大。做工的人到了一千多个。后来又加到三千个。可是还在那里扩充。于是肥肥公司有了八个分厂。 大粪王忙得很,简直忘记了老郡主,可是有一天,大粪王的一个秘书——叫做“伸手摸”的——拿一封格儿男爵的电报进来了:“老郡主于今晨无疾而终,请来料理后事。” 大粪王看了,这才记起自己有一个太太。大粪王叹了一口气:“唉!她倒还算是寿长的哩。” “是啊,”伸手摸说,“她老人家总算是有福气的。” 大粪王点起一支雪茄烟,一面想了一想:“伸手摸,你去跑一趟吧。你带五千块钱到吃吃市去,办办老郡主的丧事。顺便还问问格儿男爵,看他还要不要向我借钱,我提的条件是不还价的。” 大粪王还想说几句什么,可是有一位客人来拜访他了。 “请他进来吧。”他吩咐。 那位客人就是金鸭经济学院的教授——鼎鼎大名的瓶博士。这是巴里巴吉特为介绍来替大粪王帮忙的。 金鸭人对于学者向来很尊敬。所以大粪王特别客气,早就站在房门口欢迎那位博士。一面赶紧叫人去要格隆冬来一同陪这位客人。 “我们觉得很光荣,”格隆冬说,“博士肯光临……” 谁知道那位经济学家更客气,对大粪王他们左鞠一个躬,右鞠一个躬。请他坐也不肯坐,嘴里称他们做“老板大人”。 “老板大人请坐,我才敢坐。请吧,请吧:请两位老板大人的尊臀摆在椅子上吧。” 于是两个人坐下了,那位博士才提到——“工业部副大臣巴里巴吉大人吩咐我来见老板大人。老板大人要是不嫌弃,我就尽我的能力报效老板大人。” 说了后恭恭敬敬站起来鞠一个躬。 大粪王和格隆冬表示很高兴。这两位老板大人是很仰慕博士的才能的。 那好得很,瓶博士本来就拟好了一个计划书,公司要怎样改良,怎样扩充,都写得周周到到。不过现在瓶博士还不能马上就把计划拿出来,先要谈清楚——看公司方面能够给他多少报酬。 格隆冬就告诉瓶博士:“公司里所聘请的顾问,都不支薪水,每个月只送两百块车马费。不过每年可以分一点红。” “我们的顾问都是本公司的股东。”大粪王补了一句。 “啊呀!这就有点为难了,”瓶博士轻轻地说,好像自言自语一样,“遗憾得很,老板大人。这个价钱定得太低了一点,老板大人。” “怎么样?” “老板大人!”瓶博士又鞠一个躬。“我希望老板大人注意一下学术界的行情。现在经济学比哪一门都旺销些,行市总是涨。替经济学的刊物写一篇文章,所得的稿费——除纸笔等等成本以外,每一面可净得五元三角八分六。在金鸭经济学院授课,除去车钱等开支以外,每小时可净得三元八角四分四厘三。” “哪里有这么好的赚头?”大粪王不大相信的样子。 “这是真的,老板大人,这是真的。老板大人可以托帝都商业征信所去调查。” 格隆冬递了一支纸烟给瓶博上,瓶博士赶紧站起米,万分感激地接过那支烟,一连鞠了五个躬。 格隆冬问:“那么——博士要多少报酬呢?” “这就要看两位老板的意思——还是要零买呢,还是要整买。” “什么零买整买?” “啊,老板大人听禀,”瓶博士哈了哈腰,“如果老板大人要零买,我就还可以兜揽别的主顾。老板大人有什么吩咐,可以临时找我来:按照事情的大小议价。要是整买呢,我就整个儿献身给老板大人了:我就没有工夫教书写著作了。” 大粪王礁瞧格隆冬:“整买当然价钱要贵些。” “贵是贵一点,老板大人,”瓶博士插嘴,“可是实际算起来——整买比零买划算些。还是请两位老板大人裁夺。” 格隆冬这就请瓶博士开一个价钱来看看——当然是整买的价钱,零买反正是临时议价,没有法子预算的。 这笔生意可费了许多唇舌,价钱谈不定当。 然而瓶博士做事向来很细心,很周到。瓶博士早就有了准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账薄来了。 “老板大人,”他先鞠了一个躬,“要照您所开的价,我就要赔本了。老板大人,请您赏个脸,看看我的成本。” 说着就把那本账簿捧给大粪王和格隆冬看。这原来是瓶博士做学生时候的日用账。 “恭呈老板人人赐阅。这是我从前所投的资本,就是我学经济学所花的成本。老板大人请看看,哪,总数在这里,老板大人,照这投资的数目算来,现在开的价钱是再公道不过的:我只取了百分之八点六的纯利罢了。” 格隆冬真的翻了翻那本账簿。这可又发生了许多问题。 “瓶博士,”格隆冬指着账簿上,“这一项是你做衣服的开支,那不能算你的成本。” “不然,不然,老板大人!这是做制服!进学校非做不可,所以也列在成本会计里面。” “唔,就算是的吧。可是这一项呢?——你买一双麂皮鞋,为什么也开在里面?” 那位经济学博士就又解释给老板大人听:他的同学都穿很讲究的皮鞋,他也就不得不买一双好点的。要是他不学经济,不进学校,就用不着投这笔资了。 可是格隆冬又叫了起来:“这一项开支更没有道理了——请黑龟太太上馆子,二十八元三角四分!” “哦,老板大人!”瓶博士陪着笑,“这也是有原因的。这位黑龟太太的丈夫——就是全世界闻名的黑龟教授。黑龟教授上课的时候,总不肯把他所研究的心得告诉我们,他只是说:‘这个问题我不多讲了,你们如果想要了解这个问题,可以在课外去问我。’同学只好在下了课之后去请教他,他就说:‘我拿学校里的钱,是卖上课的钱,你们现在在课外叫我卖给你们,那要另外算价钱。’同学只好出钱给他:按照问题大小而定价,二十块钱起码。老板大人,我就想个方法,去联络黑龟教授的太太。黑龟太太就叫黑龟教授讲给我听,不必另外出钱了。这样算起来,我只不过花了几个上馆子的钱,所花的成本比他们都少得多哩,老板大人。” 这么谈了好久,才说好了一个价钱。瓶博士认为可以同意,可以整个儿献身给老板大人了。 瓶博士想要立刻订个合同,不过格隆冬又提到了一件事:“合同慢一点签订吧。我们现在还想要先看看样品哩。” 当然,这很有理。这就议定——先把这位瓶博士试用三个月,看看货色。在试用期内,也按照刚才说了的价钱给报酬。 那位帝国的大学者非常满意,又鞠了许多躬。临走的时候还掏出一本书来:“这是我的博士论文,请两位老板大人指教。” 这博士论文的题目是——《论各种新旧记账法之优劣,及其与神秘的宇宙和生命的创造原理之关系》瓶博士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写起论文来,题目总是很长的。 后来瓶博士在肥肥公司办了一个学术机关,那招牌也很长,叫做—— ┌───────────────────┐ │怎样才能够替老板大人赚更多的钱的研究会│ └───────────────────┘ 我们再讲当天的事情。 当天瓶博士跟大粪王谈好了一笔交易,就鞠躬告辞:“从今天起,两位老板大人就是我的主人了。” 大粪王和格隆冬要送瓶博士出去,瓶博士十分不敢当,不让他们出房门。于是退一步,鞠一个躬,退到房门口,又鞠一个躬,向后转,这才走掉。 格隆冬关了房门,坐到大粪王旁边:“我听伸手摸说,老郡主去世了。” “唉,是的。” 然后大粪王把吩咐伸手摸的事告诉了格隆冬。 突然——房门又开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就鞠躬,等到那个人站直了,才看清了他的脸:就是那位大学者瓶博士。“老板大人!刚才两位老板大人讲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真悲哀得很,不过我有一个意见要贡献给老板大人。” “请坐下来谈吧。” “不敢不敢!”瓶博士赶紧退了两步,“我的意思以为——花五千块钱替老郡主办丧事,这就太不上算了。五千块钱要是拿来投在生产事业里面,那就不是空投的。可是要拿去办丧事呢,这就没有利润而已连老本都捞不回来,老板大人,这种钱花得愈少愈好。” 瓶博士这就对大粪王讲到各种棺材的质地和价钱。最上算的是哪一号:又省钱,又好看。不过吃吃市只有一家寿器公司,卖得很贵,那么还不如到草泽去买,连运费算起来,还便宜三元四角五分二。瓶博士还讲到吃吃市各个教堂的坟地——哪一处最便宜,要是在教堂里行祭礼,又是哪一家教堂取费最廉。总而言之,什么都算得很周到。 “老板大人,照我这个预算,只要花:二千六百五十七元三角七分四就够了。而且这丧事还能办得很漂亮,不失老郡主的身份。” 大粪王就采纳了瓶博士的意见,一项一项地吩咐了伸手摸。伸手摸准备第二天就动身。 格隆冬还托伸手摸一件事:“你到了吃吃市,顺便去看看我舅舅,他好久没有信来,我很不放心。你还带三千块钱去——送给我舅舅做零用。他要是不肯收,你就悄悄地塞在他抽屉里好了。”
伸手摸到吃吃市去办了老郡主的丧事。 一切仪式都照着贵族的规矩,棺材上面画一个金色鸭蛋。出殡的时候,由一只鸭子引路,在教堂里举行了祭礼之后,所有送殡的人都要在那只鸭子的尾部接个吻,于是教士大声说:“万神之神的金鸭上帝啊!收留老郡主进天堂,坐在你的脚边吧!”然后把那只引路的鸭子放在棺材上,等它在那上面拉一泡屎。于是落葬。 这只鸭子就照规矩送给教堂,教士叫他的老妈子把这只鸭子关到厨房里去了。 于是格儿男爵把他的鼻烟壶举得高高的,蹲着把屁股摇了三摇,大叫三声—“呷!呷!呷!” 接着吸了一撮鼻烟,这才倚着他那杆猎枪哭了起来。 教士守在格儿男爵旁边,嘴里叽里咕噜念着一些什么。念完了就叫:“金鸭上帝听见!” 格儿男爵立刻住了哭声,这么着大家散去了。 伸手摸一办完了丧事,第二天就进了城,把行李放在肥肥公司化学肥料制造厂,吃中饭之后,就去看土生。 土生织布厂所在的那条路很长,店家很多。伸手摸坐在马车里注意着招牌,一直到了尽头也没看见有个土生织布厂。只好又打回头,再找找看,也还是找不着。去问问巡捕,巡捕也不知道,只是指指前面一所屋子:“你到那纺织业同行公会去打听打听吧。” 可是那同行公会的屋子尽住了一些闲人,只有一间厅子外还挂着一块“会议室’的牌子。伸手摸往里面一看,只瞧见两张破椅子,地下躺着一个洋娃娃。那张会议桌上,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在那儿爬着,哭着喊妈妈。过一会就有一位太太进了会议室,抱起那个孩子,检起地上的洋娃娃出去了。她还很诧异地瞅了伸手摸一眼。 “太太,”伸手摸叫,“请问您:公会的人在哪一间屋子里?” “公会还有什么人?只有一个看屋子的老聋子——现在上街买东西去了,我们都是这里的房客,您耍找谁?” “我想打听一位土生先生……” 那位太太微笑起来:“哦,那位老先生,——他倒是常来的。” 伸手摸向来喜欢跟太太们谈天,他看见这位太太很和气,他就决定要多讲几句了:“太太贵姓?” “我是东太太。” “哦,东太太。东太太,那位土生老先生常来开会么?” “开会?——有什么会好开,只有他一个人。” “请坐一坐吧,东太太,您这个小孩子长得真好看,”伸手摸自己也坐了下来,“可是——东太太。土生老先生来干吗呢?” 那位东太太很喜欢说话,巴不得有人问到她所晓得的事情,她这就说开了:“先生,您不知道,现在这行会的会员,恐怕就只剩下土生一个人了。这屋子也卖给了好心眼颜料公司。当时土生虽然极力反对,可也没有法子。那些会员都主张卖几个现钱用用,后来土生就说:‘那么留下这一间会议厅不卖,会议厅留着才可以办公开会。’可是结果呢——一起卖掉了。不过好心眼颜料公司到底心眼儿好,还肯把这间会议厅租给行会,行会的招牌也还是挂在大门口。其实行会也不办公,也开不起会来:先生您知道,只有土生一个人,还开什么会议?行会里只有那个老聋子看守屋子,就是看守这间会议厅。房租钱当然是土生一个人出,不过租钱很便宜。” 伸手摸刚要张嘴说什么,那位东太太又抢着讲下去:“哦,先生!我希望您在这里会碰见土生来,那你就可以看看他做些什么事。他么,一来到这会议厅,就东看看,西看看,一会儿掸掸桌上的灰,一会儿又摇摇这些破椅子看牢不牢,然后他就端端正正坐在这里,把老聋子喊来,问这问那的。‘今天有什么事没有?’或者——‘这张椅子怎么短了一条腿?这是公家的东西呀,你不好好保管!’或者呢,就问:‘我上次来,还有八张椅子,怎么今天只有五张了?’先生,您知道—— 说到这里,就突然把声音放低:“——那个老聋子其实不是个好东西,他常常把这里椅子偷去卖掉,斜对面那家面包店的老板娘就买过两把,我亲眼看见的。土生一问起老聋子来,老聋子总是说,是别的会员拿去的。” “土生不会去查问么?” “您听我讲,您听我讲,”那位东太太很快地说。“土生当然要查问。土生大发脾气:‘是哪个会员拿去的?怎么随便拿会上的东西啊?这样那样,岂有此理!这还了得!啊?’那个老聋子等土生发完了脾气,这才慢吞吞地讲:‘这都是各位会员花钱买的,现在各位会员就把这些东西收回去了。’土生追问这到底是谁拿走的,指名问姓地盘究起来。那个老聋子却开始装傻:‘啊?您说什么?’——他听不见!土生说一定要开一次常务会来解决这个问题,可是总只有他一个人到会。先生,您不知道。他一到了会,就一个人端端正正坐在这里。” 伸手摸愿意再谈谈天,可是他还有正经事要办,他看了看表,只好告辞起身。他问:“您知道这土生织布厂在哪里么,东太太?” “还是在老地方。前几年我常常照顾它的生意哩,它就在这条街上,门牌是四百五十号,你要去找它么?” 伸手摸临走的时候,又说太太的小孩子真好看,还吻了一吻那个小孩,又说改一天要来拜访东太太的丈夫东先生。 这一次——伸手摸可就找到了土生织布厂。招牌上的名字已经剥落得看不清了。门也只开了一半。要是不知道门牌号数,那真不容易发现。本来伸手摸还有点怀疑。后来走进去看见了织布间,才知道没有弄错。 有五架织布机在那里“乞打卡!乞打卡!”地活动着。另外还有七架织布机没有人理会,上面堆了许多灰,有许多蜘蛛网。 土生老先生坐在一张椅子上面抽烟斗,吐着唾沫,一面叽里咕噜说着:“期哥儿来了一封信,他在香喷喷纺织厂找到了工作。他要走,就只好让他走,我要留他就是害了他,他一家人会要挨俄的。他小孩子又多。唉!” “我今天一定要到公会里去一次。顺便就到邮局里去,把阿利汇来的一百块钱取来,”——阿利是他儿子的名字——“再去买一点牛肉回来,你们有好久没有吃到肉和鱼了,今天晚饭大家开开荤吧。” 这时候土生可就看见了伸手摸,土生还以为他是来定货的,赶紧站了起来,后来才知道这是格隆冬派来看他的人,土生就又坐下去.叹了一口气。 “格隆冬叫你来的?”土生问。 “他还有一封亲笔信。”仲手摸拿出了一封信,“他很不放心,叫我来探望探望您。” 土生看了信,抹了抹眼泪。“哼,这孩子现在干得很得意,是不是?” 土生并不是不想念格隆冬。可是格隆冬那里开办什么机器纺织公司,他老人家总不大高兴,土生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惜:“这孩子走上了邪路了,唉!” 可是土生知道肥肥公司一天一天地扩充,生意一天一天地做大了。土生简直有点不服气。土生的意思是说——“你看,我的布比人家的好,我的事业也不比人家差些。” 然而土生的境况不如从前了,土生就索性连信都不写给格隆冬。土生只是想:等土生织布厂有了起色再写信。 “谢谢你来看我,”土生对伸手摸说。“我很好,生意也很不错,叫他不要记挂。我这一向很忙,没有工夫写信。他身体好么?他为什么还不结婚?土生织布厂还打算要扩充。同行公会也想要整顿一下,我身休很好。” 伸手摸四面看了一看,就提到格隆冬托他带来了一些钱…… “这孩子!”土生好像生气的样子,“他老是偷偷摸摸塞一些钱给我。其实我并不缺钱用,这三千块钱还是请你带回去吧。” 不过伸手摸还是照着格隆冬的吩咐,趁土生不注意的时候塞在他抽屉里,这才告了辞。 土生一直到晚上才发现这笔钱。“哼,这又是格隆冬的鬼主意!”——一面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 这晚上——土生可就想了许多计划。他想,暂时收下这一笔钱吧,他赊了一些棉花,赊了好心眼颜料公司的染料,现在正可以还这笔账。那么他还剩下一千多块钱,那么他就得再添七个织布机匠,把现在己经停工了的七架织布机再开动起来。 “我要写一封信给期哥儿他们,看他愿不愿意再回来。”他对自己说。他想象着十二架织机又高高兴兴地响了起来,满屋子都是“乞打卡!乞打卡!”土生织布厂仍旧像以前那么热闹。 唉,现在可多么冷清!只剩了五个织匠,只剩了一个小徒弟,可是——“可是都会恢复起来的,生意也会跟从前一样的好。” 到了那个时候——土生就得把红利寄给格隆冬,这一定会叫格隆冬吃一惊,土生想到这里就微笑起来。 还有呢,同行公会里的椅子都得修理一下,还要加买几张新的。一定这么办。这几天土生精神很好,越忙越快活。不过麻烦的是,在吃吃市一时找不出七个织匠。本来的老织匠都到别处去了。后来还是想法子到棉城去招了几个来。至于期哥儿——他可不愿意回来干这个老行当。 那些织匠都诧异得了不得:“又没有人来定货——怎么一下子要添这许多工?” “没有人来定货么?不要紧,”土生大声说,“我们从前的那些老主顾都不来了,活该他们不来!他们都不识货!你们做就是了。决不会再欠你们的工钱。” 土生织布厂真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十二架织机上都有人在那里做活。 于是土生亲自带了一匹布到布店里去。“老板,你好哇?如今我从棉城找来了几个织匠——真是好手,你倒看看货色看。” “唔,要得。” “那么等下子我发二十匹来,好不好?” 那位布店老板把手摆了一摆:“等一时再看吧。你前次发来的十匹布——一尺都还没有卖掉哩。” 土生可愣住了,张大了眼睛,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是布店里的生意很忙,老板没有工夫跟土生多谈。土生看见店伙计搬来搬去,都是些“大粪为记”,“香喷喷为记”——都是些机器织的布。他连眼睛都发了红。 后来土生发现了一个熟人:东太太也来买东西了。 “东太太,”土生的声音打颤,“您买布么?……看看我的。……” “多少钱一尺?” “三角,货色是好的。棉城的织匠……” 不过东太太又买了“大粪为记”的。东大太说:“这种布只要一角五分钱一尺。土生老板,您不知道,前次我在您那里定购了布,我们东先生可跟我大闹了一场。他说:‘有便宜的布不买,偏偏要买贵的!’这样那样,一顿好吵。按说呢,他的话当然有理,买东西当然拣便宜的买呀,不是么?土生老板您不要生气:三角钱一尺是贵了些。要是您也卖一角五,我们东先生也不会反对我来买您的布了。您怎么不卖公道点呢?” 土生不服气了:“一个人说话要凭良心,东太太。上帝会听见我们声音的,东太太您算算我的成本吧。这一匹布花了几个工,您知道么?这还算贵么?天地良心!” “啊呀土生老板!您跟我生什么气呢?哪个便宜我买哪个,别的我管不着!” 布店里的一个伙计就插嘴:“土生老板,您的工人花一个工才织了两匹,人家的工人花一个工可织出几十匹,当然人家的便宜呀。” “你晓得!”土生忿忿地叫。“瞧着吧!那些贪便宜的人总有一天上当的!” 于是土生又夹着那匹做样子的布,垂着头走了回去。 这天他喝了许多酒,老是一个人嘟哝着。 就这样,一连好几天都发着愣,看着一天一天出来的布都堆在那里。 生意简直不行,一千多块钱已经花光了。连织匠的工钱也付不出,另外欠了一些棉花和染料账。 “唉,上帝!”土生跪在地下,“请赐给我一点力气吧,我还熬一熬,熬到将来会好起来的。上帝啊!我并不妄想发财,我只要保持我父亲遗给我的老店就行了。上帝保佑我吧!” 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病倒了。
土生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土生的朋友就把这些情形写信告诉格隆冬。格隆冬亲自到了吃吃市,把土生一切的债务都清理完,把土生接到帝都去住。 这时候土生虽然病好了,可是还有点糊里糊涂,他跟格隆冬坐在火车上,火车“刮达达刮达达”地跑着,他总觉得这是织布的声音,他说梦话似的咕噜着:“东太大不识货……总会有人议货的。瞧着吧!” 他住在格隆冬那里之后,养息了好几个月身休才复原。可是头发胡子全白了,衰老了许多。 他虽然知道外甥待他好,可是他总觉得格隆冬处置得不得当。 “你为什么要把土生织布厂的房子卖掉?” “要是不卖掉,那您就不肯休息,不肯到帝都来。”格隆冬说。 “真荒唐!”土生叹了一口气,“这是你外祖父置的产业呀。唉,真不成话!——连祖产都卖掉了!” 格隆冬就安慰着舅舅:“现在谁都在那里卖祖产哩。那位五色子爵——就是您昨天看见的那个小胡子——您看,他是帝国里数一数二的老世家哩,他可也把祖产变卖了,在黑市开办了一个金鸭炼钢厂。” 土生不言语,只是很气闷地摇了摇头。 后来又想起了一件事:“那些织布机为什么也要替我卖掉?” “留着那些织布机有什么用呢?” “哼,没有用!” “舅舅,”格隆冬叫,“您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了吧。每天吃一点好的,滋补滋补。我有空就陪您去看看戏,逛逛公园,散散心。您辛苦了一辈子,现在真也该过几天安闲日子了。” 可是土生总闲不下来。他把院子布置成一个小花园,整天在那里浇水,剪叶,拔草。一会又到厨房里去指挥厨子做莱。有时还到隔壁大粪王家去整理花草。 他跟大粪王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他们都像对长辈一样恭敬他。他们的客人来了,也都要问问他的安。不过他对那些客人——总没有什么话可以谈的。 他在客厅里呆坐了一会,就溜了出去,忙着叫那些厨子和听差:“咖啡可以端出去了,不错,还要送两盘冰去。” 老实说,土生并不大喜欢格隆冬的那批朋友,他觉得他们跟他是两路人。土生说过——“他们都是些不敬上帝的人,都是走了邪路。” 然而——要是撇开他们的事业不谈,那么土生倒也看他外甥的面上,像一个长辈那么照顾他们。 至于格隆冬他们所开的那个机器纺织公司,土生可从来没有去看过。他怎么也不肯去。 “我一听见机器响就头昏。”他说着还吐了一口唾沫。 格隆冬他们陪土生去逛帝都的几处名胜,到海滨去避暑,去看戏。土生也并不怎么高兴,也并不拒绝。土生心里总觉得这是那些孩子们去玩,他土生也就这么陪陪他们,好照应照应他们。 有一个星期六,保不穿帮跑来了:“土生舅舅!今晚呷呷大戏院有好戏,我定了个包厢,请您去看戏。” “什么好戏?”土生像对付小孩子似的微笑着。 “是夜莺先生写的《纺织之比赛》:这是夜莺先生最近的作品,今晚还是初次演出哩。主角就是磁石太太。” “唔,你们想去看,我就同你们去吧。” 保不穿帮又很高兴地说:“哈呀,磁石太太可真美丽!大粪王最赏识她了。” 这天吃过晚饭,土生就真的陪格隆冬他们到了呷呷大戏院。 他们遇见了许多许多熟人,帝都的名流和阔人——大概一半都到了这戏院里。大家正在这里握手,问候。 忽然有一个人低声说:“老圣人来了!” 于是这个告诉那个,那个又告诉第三个人,这句话就好像一阵风掠过一片草地似的——“老圣人来了!老圣人来了!” 老圣人是全帝国人都很尊敬的一位学者:又是宗教家,又是哲学家,又是政论家。老圣人对于帝国的立宪,对于贵族和僧侣的特权——都出过很大的力。老圣人又是全国最著名的好人。帝都出刊的那个《好人日报》,就是老圣人创办的。 土生也看过老圣人的著作,并且也喜欢看《好人日报》。可是他现在没有机会去跟老圣人攀谈,只看着老圣人跟许多熟人很亲切地打着招呼,然后看见他带着他的儿子小圣人坐在一个包厢里。那包厢里还坐着几位老圣人的学生。 有些太太没有看见过老圣人的,都好奇地拿起望远镜来望过去。她们看见老圣人不过是一个普通老头儿,就又失望地放下了望远镜,叽叽呱呱议论起来了。 保不穿帮笑了一笑:“老圣人看了这次戏,不知道又怎样批评哩。” 这时候土生发现有一个年轻人钻进他们的包厢里来了,跟保不穿帮打招呼。土生觉得这个人的脸很熟,可是记不起。 那个青年人一下子瞧见了土生,立刻就过来握手:“哦,老先生,您也到帝都来了!您好么?您认得我么?我跟您在吃吃市见过。我是香草。以前在《吃吃日报》做事。” “幸会幸会。您好?” “谢谢您。我很好,”那位香草先生很快活地说,“我已经正式成了一个诗人了。我就是夜莺先生提拔的,所以夜莺先生实在是我的恩师。今天晚上他老人家也会要来哩。啊!文部大臣来了,您瞧您瞧!哈,那位批评家也来了。您看见么——就是那位尖脑袋的先生?对不起,让我去打个招呼。” 一会儿保不穿帮又认出了一个大阔人。保不穿帮指指斜对面一个包厢里:“那里是香喷喷!还有香喷喷的太太,香喷喷的小姐。” 土生正这么被大家闹得头昏的时候,音乐奏了起来。开演了。 这《纺织之比赛》是个悲剧,是从希腊神话里采取来的故事。只是那位夜莺先生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把这故事里原有的人名都译成金鸭人所喜欢的字音,叫起来就好像是金鸭人的名字了。 那位女主人公叫做鸭拉屎娜。她又漂亮,又极会纺织,能够织出非常美丽的东西。 她说:“就是女神鸭蛋娜也织得没有我这么好。” 女神鸭蛋娜就去找这位鸭拉屎娜,叫鸭拉屎娜不要这么自夸,可是鸭拉屎娜还是这么说:“就是女神鸭蛋娜也织得没有我这么好。” 于是女神鹤蛋娜就老实告诉鸭拉屎娜:“我就是鸭蛋娜,你既然夸下口来,我就同你比赛,看谁织得好。” 演到了这里,鸭蛋娜就有这么一段唱词: 骄傲的鸭拉屎娜呀!我要跟你比赛。 你记着,我到你这里的时候,正是上午三点半钟:刚才我跟你谈话谈了一个多钟头。 现在是四点二十一分钟,你记着呀,鸭拉屎娜!如今我们就分手,各人去纺织,必须——必须在明天上午三点半钟以前交出成绩来。 所以,骄傲的鸭拉屎娜呀,你要——你要在二十二小时又十九分钟以内织好。 而我,我鸭蛋娜,也耍在二十二小时又十九分钟以内织好: 谁要是迟交一秒钟,就取消了她比赛的资格。” 据夜莺先生告诉新闻记者,这一段是他的得意之笔。 夜莺先生解解说:“一个悲剧里所演出来的事情——从头到尾,万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所以在时间方面,不得不这么精密地计算一下” 观众里面那些有艺术修养的人,对这一段都很赞美:“真对!真对!”这就又聚精会神地看下去。 那个主角―磁石太太所扮演的鸭拉屎姗,就努力纺织起来。 这样有育一段盆鸭人认为极庄严而又美丽的台词: 乞打卡!乞打卡! 我织出一匹白牛载着个女孩儿家, 她的名字叫做欧罗巴 白牛驮着她在海上奔驰, 狂风飘起她的头发。 这乃是何等的美丽哟, 美丽得有如一只老母鸭—— 呷呷呷!呷呷呷! 我一定胜得过女神鸭蛋娜, 乞打卡!乞打卡! 后来女神鸭蛋娜登场了。鸭蛋娜可织出了更美丽的东西。这全是由鸭拉屎娜唱出来的,她说女神鸭蛋娜织出了海神,织出鸭蛋娜自己创造橄椒树的故事。哈呀,织的再精美再生动没有了。鸭拉屎娜的作品真比不过她。鸭拉屎娜失败了。 这里——就到了剧的顶点。鸭拉屎娜羞愧得了不得,就自己吊死了,她在上吊以前还有一段很悲凄的台词,感动了全体观众。于是这美丽的纺织者决定去自杀—— 啊啊,我要了却我的生命, 以了却我的失败之后的羞愧。 但是,等一等!—— 我要看看现在是几点钟。 鸭拉屎哪的自杀——是不在台上表演的,只在鸭拉屎娜下场之后,由女神鸭蛋娜说出来: 骄傲的鸭拉屎娜吊死了 啊!她的上吊是何等的有美学上的价值哟! 因为现在还不到三点半钟。 哦哦!现在还只有三点二十七分钟,那么我还可以在这三分钟以内安排一点事情: 我要使羞愧自杀的鸭拉屎娜变成蜘蛛, 罚他永远永远纺织。 好了,现在已到了三点二十九分五十五秒钟, 那么我就赶紧离开这里, 到沃林普斯去看我的爸爸去吧, 千万不要延迟过了这五秒钟的工夫。 全剧就在这里演完了。全场都响起了掌声。 只有土生愣在那里。连夜莺先生上了台让大家瞻仰,土生也没注意。主角在台上对观众鞠躬,土生也没有注意。 土生被这个悲剧感动了,他看到鸭拉屎娜比赛失败,他掉下了眼泪。现在他还记得那个“乞打卡!乞打卡!”他想起了鸭拉屎娜那悲惨的命运,于是他哭了起来。 格隆冬看了很担心:“唉,我舅舅又要发毛病了”。 “这是一种什么毛病哪?”大粪王小声儿问。 “谁知道呢,他在吃吃市那次大病.也就是这么个情形。” “你到吃吃市医院去接他的时候,没问大夫这叫什么病么?” “我问了的,”格隆冬说,“可是那些公家医院的医生都很不耐烦,好像你欠了他的债一样,他们向来不对普通人谈医药上的事的。后来他们知道我是肥肥公司的经理,才特别通融.跟我谈了一两句我舅舅的病症,可是他们讲的外国话——我也摸不清那是拉丁话还是希伯来话:我一个字也不懂。” 他们正谈着谈着,忽然听见土生在那里嘟囔——“变个蜘蛛还好一点,变个蜘蛛还好一点……” “哦!”保不穿帮可明白了,“他老人家是被这个悲剧感动了。大概这是他老人家鉴赏能力还没到家的缘故。要照规矩——无论你看小说看戏,都不作兴流泪的。格隆冬,要把他老人家这个毛病医好的话,唯一的方法是请他老入家研究研究美学。”
格隆冬几次三番地问土生,才知道土生是个什么意思。 土生说:“鸭拉屎娜虽然失败了,可是她到底还能够变个蜘蛛,还是可以去纺织,可是他土生呢,现在连织布机也没有一架,连纺织都无从纺织起——格隆冬想,舅舅一定是这样才有了感慨的。 格隆冬这就说了许多话来安慰土生,可总是不行。 后来士生忽然抬起了头“我想要问你借一笔钱”。 “您要多少——您说就是,您要办什么,我就替您去办。” “我想——我想——我想把我从前的织布机买回来。” 格隆冬知道舅舅的脾气.也不再劝他,也不问他买回这些旧东西来干什么用。格隆冬就写封信给吃吃市的职员,托他们去办这件事。 结果很糟糕,那些职员天天去打听那些织布机的下落,忙了半个月,才访了个明白,原来像土生织布厂这徉的织布厂——在吃吃市一家都找不出了。那些木织机没有什么用处,人家就把它拆散了放到厨房里,给厨娘们当劈柴烧了。 那些职员随时有信告诉格隆冬,有一封信上这么报告:“这种织布机,大概全帝国都很难找到几架。据我所知,吃吃市古物保存所有一架,帝都历史博物馆有一架。昨天我们向一个乡下人打听,他劝我们到一些最偏僻最荒凉的村子里去访访看,也许有一两家有这些东西的。但我们没有工夫去,因为肥料制部的事务使我们脱不开。据说到那些地方去找,非旅行四五年不可,而且必须带枪,否则恐怕有土匪或是野蛮人来伤害我们。再呢,即使找到了这些织机,也不是土生老先生的原物了。至于土生老先生的原物,的确已葬在人家灶洞里和炉子里。兹附呈柴灰少许以作证,敬请经理大人核阅。” 这件事正在进行的时候,土生可满肚子希望,他叫格隆冬的听差到香喷喷公司去,把期哥儿找来。 土生心跳得很响,眼睛里发着光:“期哥儿,我的老店又可以开起来了,你回到我这里来吧,我店里其余那几位师傅——你找得到他们么?” 期哥儿只知道三个人的下落,有一个在肥肥市做活;还有一个到黑市去了,不知道找到事倩没有;还有一个穷得没有办法,在码头做苦力。 “可怜!”士生叹一口气,“现在可好了,他们都可以来干他们的老行当。你呢,现在怎么样?你瘦多了,有病么?” 期哥儿的确瘦得多了.脸色也苍白。 “说句良心话,我的运气比那些老同行的好得多哩。”期哥儿说。 于是期哥儿告诉土生,他到帝都的时候,正是香喷喷公司招工人的时候。帝都有五八百人想要进公司,可是公司只要招添二十个。“公司里看我本是个织工,就收了我。我一进了公司,就学了半年徒。” “什么!“土生诧异起来,“你还要学徒?你那么好的手艺!” 有手艺是不错。可是我不会使机器,只好再来学半年。这半年里可把我饿坏了:每天只有一角钱伙食钱,没有工钱,那时候我就欠了许多债,到现在都还没有还清。现在我一个月可以拿十五块工钱了。” “你老婆呢?” “谢谢上帝,她也进了公司,九块钱一个月。只是她们的活不容易做,手上的肉给热水泡烂了。脾气也坏了许多,动不动就打这个孩子,骂那个孩子口。” “你大儿子还读书不读了?” “读什么书!学校进不起。他每天只捡捡煤屑,也算是贴补贴补家里。” 土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然后忿忿地吐口唾沫:“你看!你们这些进机器公司的人——哼!上当了吧,吃了苦头了吧!我知道是没有好结果的。晤,现在你可不用担心了。你跟你老婆赶快去辞了工吧,再也不要去干那个鬼事了。你们还是回到我店里去,规规矩矩织点好布出来,给识货的人看一看!我是不信邪的!” 幸亏那个期哥儿人还谨慎,没有马上去辞工。后来土生知道连那些老织机都找不回来,他见着期哥儿的时候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抓住期哥儿的手,嘴动了一动可又没发出声音来,就转过睑去,梢悄地抹一抹眼泪。 从此以后,土生不再提起土生织布厂的事。别人也不对他提起。他似乎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身体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还是在花园里忙着,在厨房里忙着。有时候可就说些糊涂话,叫格隆冬他们不好怎么回答。 这一向——格隆冬他们正在忙着打注意,看怎样才能够对付香喷喷公司。 土生听他们谈完了正经事,就闲谈到磁石太太的戏了。 土生忽然问:“何必呢?为什么一定要把香喷喷公司压倒呢?” 大粪王微笑起来,好像笑小孩子不懂事似的:“土生舅舅,您想想看呢,我们帝国的纺织公司.大大小小也有一两百家.只有十六七家算得上是大公司.可是最大最大的只有两家:就是我们肥肥公司,还有他们的香喷喷公司。要是我们把香喷喷压倒了,那就——哈,我们就是全帝国独一无二的大公司,我们就独霸了纺织业的生意……” 大概大粪王还想讲下去的,可是土生舅舅又来了一个糊涂问题:“为什么要独霸呢?” “为什么要独霸?您真是!独霸了就可以尽量赚钱哪,要赚多少有多少。” “要那么多干什么了?” 唉,真是讲不通! 格隆冬就另外讲了一个理由:“香喷喷跟我们竞争得很厉害,我们要是压不倒他们,他们就压倒我们了。” 然而土生想不通,自言自语地说:“那个什么香喷喷也古怪,竞争什么呢,为汁么要你压倒我,我压倒你呢?” 保不穿帮正端着一杯酒,这时就赶紧咕嘟一口喝干,插进嘴来:“您去问问瓶博士就明白了,土生舅舅,我们的现代文明,都是从竞争得来的,越竞争,越进步。” “我不懂你们的现代文明!”土生装起一斗烟来抽着,“你们是竞争钱。金鸭上帝给他的子孙——每个人一份口粮,你要枪那么多做什么?你吃得了么?” “可是上帝还赐给我们余粮,”保不穿帮又倒上一杯酒,“可见得上帝要我们多得到一些粮食。” 这可就引起了一场辩论。 土生背了一段《余粮经·山兔之书》里的话,就很严正地告诉保不穿帮:“哪,你看,上帝赐余粮给你,是怕你在荒年没有粮食,上帝并没有准许你去抢香喷喷的粮食,也没有准许你去抢别的什么人的彼食。” 大粪王可忍不住要插嘴了:“可是您再看看《鸭宠儿之书》和《金蛋之书》呢,士生舅舅。上帝叫石人们把他们的余粮献给鸭宠儿,海滨公爵和痞大公也抢人家的根食。这都是上帝吩咐的。要是不抢人家的东西,那么我们大金鸭帝国也建立不起来了。” 土生摇摇头。意思是说,这些孩子不懂得圣经。 土生抽了两口烟,可是已经熄掉了,就又把它点燃,于是讲起经书来:“我告诉你们,《余粮经》里面——就只有第一篇是真正的圣经,真正是金鸭上帝的话。第二篇、第三篇都是以后添进去的.井不是真正的上帝的声音。” “嗯、这是老圣人的学说。”保不穿帮说,“不错,这是老圣人告诉我们的,老圣人最信上帝,我相信老圣人的话不错,老圣人只承认《山兔之书》是真正的圣经。其余两篇只是为历史书,不是圣经。” 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格隆冬一直不开口,只是微笑着听着。现在他可庄严着脸色,参加了进来:“老圣人这种学说原是有他的用意。《余粮经》第二篇讲上帝给祭司们种种特权,第三篇讲上帝给贵族们种种特权,所以老圣人就说,这不是真正的上帝的声音。老圣人就不承认僧侣和贵族有天赋的特权。” 保不穿帮点点头,认为格隆冬解释得很对。怪不得那些老教派的教士要攻击老圣人。那位大主教神学大师还说老圣人诬蔑上帝哩,可是帝国的一般人还是尊敬老圣人。神学大师已经失势了。 土生本想要好好说服他们,可是现在他们把原来的话题岔了开去,他就再也想不上要怎样进攻.井目先前已经谈到了哪里——他也记不上来了。 可是关于《余粮经》——大粪王倒说了几句公平话:“就算《鸭宠儿之书》和《金蛋之书》不是圣经吧,不过我们总可以在这两篇书里学到许多诀窍。 大粪王他们跟土生虽然总谈不到一起,可是他们也还是帮格隆冬设法使土生舅舅快活一点。 那天他们大家在格隆冬家里喝了咖啡,就陪土生玩几局“鸭斗”——这是金鸭人最爱玩的一种游戏。格隆冬家里新近落成了一所室内鸭斗场,大象就都到那里去。 “来单人的还是双人的?”保不穿帮问。 “我跟你先来一局单人的,”大粪王说,“土生舅舅做裁判。” 于是大粪王走到了场子东,对墙壁站着,保不穿帮走到了场子西头,对墙壁站着。土生吹了一声哨子,那两个人就都蹲了下来。 “预备!”土生叫,接着又吹了一声哨子。 那两个比赛者就用了各种音阶叫了起来:“呷,呷,呷,呷,呷……” 一面叫,一面那么蹲着倒退着走。身子摇摇摆摆,屁股拱呀拱呀的,还走出种种姿势来——这么一步一步地向场子中央走近。场子中央画了个椭圆形的圈子,这两人背对背地退走到这个圈子里,两个人已经靠得不到一尺远了,于是各人把屁股一拱,两个臀部互相一撞。谁要是倒到了地上,就输一分,裁判员就吹哨子,各人就收起臂部,又蹲着摇到出发点去。再等哨子一响,又“呷呷呷”地叫着来第二下,谁赢到了七分,就赢一局。 可是大粪王跟保不穿帮都是好手,两个人都拱得极其巧妙,谁也撞不到谁。连撞三下.彼此都蹲得稳稳的。这就又照规矩摇出这个圈子,叫了几声,再进圈子里来撞。 这时候己经来了几位熟客——都是公司里的广告员,格隆冬的听差索性领他可门进到鸭斗场来。 他们看得太出神,连正经事都忘记提起了,格隆冬家的听差和女仆们也偷偷地在门口里张望,小声儿评论着那两个比赛者,他们对鸭斗都感到极大的兴趣。 “大粪先生拱得多有劲哪!”一个听差说。 “保不穿帮先生多灵活!”一个女仆压着嗓子叫,“扭得像一条蛇一样。瞧瞧他老人家那个臀部——真亏上帝造得出这么一副好的——要怎样就怎样。” “唔,你顶欢喜这种样子的。” “呸!杀千刀的!乱嚼舌根!” “别嚷别嚷!他们叫了!” 那几位广告员也在那里小声评论着:“驴皮,你听!——大粪先生的嗓子可真洪亮!” “保先生嗓子也不坏呀。”那位驴皮先生答,“大粪先生的嗓子真是个‘贝斯’〔低音,英语音译)嗓子,顶高也高不过‘巴里通’(男中音,英语音译),小螺你说是不是?” 那位叫做小螺先生的点点头,于是驴皮先生又往下说:“可是保不穿帮先生呢,嗓门儿高些。保先生要是捏出假嗓子来,那真活像娘儿们,叫得出女高音,也就是——俊——梭——俊拾拉诺——保先生原是很会唱歌的。” “那不然!”小螺先生右手经轻一扬,“唱歇是不许用假嗓子的。” “谁说不许?”驴皮先生反驳起来,“从前是不许,我知道。然而后来有些新派音乐家听见热带人士唱歇是用假嗓子的,可又唱得那么叫人着迷,好像要做梦似的,从此以后,声乐界就颁布一条新法律,准许军民人等用假嗓子唱歌了。” “六对六——‘丢斯’〔平分,英语音译〕!”土生叫。 一下子——大家都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局比赛。 不管观众怎么议论,可到底是大粪王厉害些,他又连胜了两分:赢了这一局。 于是大家拍起手来,接着大家又谈论了一会——为什么大粪王会取胜,而保不穿帮是怎样一来才失着的。 “土生舅舅,”大粪王叫,“来一局吧?” 土生年轻的时候很会玩这个,从前吃吃市纺织业同行举行鸭斗比赛,他得过两次锦标。 可是现在——“我老了,”他微笑了一下,“我的‘鸭尾’也没那么有劲了。” 不过他也跟大粪王来了一局。这可就不怎么精彩,虽然看得出土生还有一种老将风度,可是不大有力,也不大活泼。大粪王呢,也斗得很客气,似乎故意要让那位老前辈几分。 观众也就不去注意谁胜谁败了。哪些听差和女休也散去了。 那些广告员这才记起了正经事,就拥到保不穿帮面前谈起来。 现在是格隆冬跟大粪王玩鸭斗。土生坐在旁边休息,顺便含个哨子在嘴里做他们的裁判,一面擦着脸上的汗。 忽然他听见包不穿帮叫:“你们真无用!你们真无用!” 土生吃惊地掉过头去瞧,才知道包不穿帮在那里骂几位广告员。 “这一向我们的中心工作——就是对付香喷喷,这你们难道还不明白么?”保不穿帮叉开两条腿站着,两条膀子挥着打着手势,“可是你们有了些什么成绩呀?你们自己想想,看惭愧不惭愧!你们这批人里面——有的是演说家,有的是作家,有的是记者,有的算是小小名流学者:那么你们就该用你们的演讲,用你们的文章,去对付香喷喷哪。然而你们什么成绩也没有,公司里每月付给你们那么多钱简直是白付的!帝国工业博览会马上就要开幕了,我再三对你们讲过,这是个竞赛会,我们要好好准备。可是你们干了些什么?安排了一些什么?你们替公司尽了些什么力?尔们自己想想——该不该脸红!” 那位驴皮先生低着头,报告了一个成绩:“我昨天在帝都大学附属中学演讲了一次,题目叫做《帝国之纺织业》。” 那位小螺先生也低着头,也报告了一个成绩:“我在帝国商业月刊上发表了一首十四行诗,题目叫做《布匹与七弦琴》。” 还有一位广告员也低看头,正要报告他的成绩,保不穿帮可嚷开了:“够了够了,先生!干了这么点儿也来报功!你们光只是演讲,光只是写十四行诗,这就算了事了么?你们只摆出学者诗人的派头来,就够了么?我告诉你们,干我们这一行的人——要有十七八副嘴脸才行:上等人那里混得进,下等人那里也该混得进。你看我的!开博览会那几天我要亲自出马,让你们学学样。好,晚上两谈!” 土生可又出了神:“他们玩出了这么多花样!为了什么呢,这是?”
保不穿帮那么大咧咧地教训了驴皮、小螺他们一顿,他们倒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保不穿帮是肥肥公司的一个大股乐,又有钱,朋友又多,所以他当然是帝国里的一个名人了。并且他还常常演讲,常常对新闻记者发表谈话。他是很有学问的。帝都的交际场中很欢迎他,学者名流也喜欢跟他谈天。 于是驴皮问小螺:“我们那位保先生——他到底是学什么的?” “谁知道?好像他什么都懂。“ “我看,他恐怕是嚼舌科毕业的,一嚼起舌头来,讲到哪里就是哪里。” 然而保不穿帮的确有保不穿帮的长处。你看看他像个绅士吧,甚至于像有贵族血统的吧。真是,他的确很高贵,真正是地道的帝国上流人。可是他一样的能够去干粗事。你要是叫他穿一身小丑衣裳,到马路上去兜揽生意,讲一套卖把式的话逗得街上的人高兴——他可也干得极其在行,而且他也真肯去干。 谈到这一层,小螺就说:“那我当然及不得他。我到底也是个世家子弟,又是正式大学的毕业生。叫我到马路上去说相声儿,我可做不来。” “难道你还是想要干你所学的玩意儿——做个诗人么?”驴皮怜悯地瞅了小螺一眼。 那位小螺先生倒认真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只想唱我的抒情诗。” “抒情诗!”驴皮先生笑了一下,“可是你写了些什么抒情诗呀——纺织神已是降生在我们这里,请诸君认明大粪为记……” 小螺先生脸红起来:“不要这样挖苦我吧。老实说,这些诗都不是我自己要写的诗。我其实想要做一个真正的诗人。可是我得吃饭哪,可是我也写过真正的诗的。” 接着小螺就告诉驴皮,他那些真正的诗——投稿投不出去只有夜莺先生肯提拔后进作家,登过他两首诗。 “有多少稿费呢?”驴皮等不及地问。 “丰富的很!”小螺说,“那家书店寄来了两张书卷,每张书卷值五角钱。书店里还附了一封信来。我因为这封信很值得保存,所以我就把它随身带着,那么我就可以随时拿出来读读,可以随时记起这些出版家赐给我的恩惠。你要不要看看这封信?” 说了就打衣裳里掏出了一本日记本,那两页信就夹在这里面。驴皮先生这就毕恭毕敬看起这封信来: 小螺先生大鉴: 本店为文化界服务,绝对忠实,即亏本亦在所不惜。接编辑部通知,谓台端有诗二首,已在本期《律吕月刊》刊出,请照章酬致稿费云云。惟经本店反复调查,知足下实系一新进作家,决不酬以现金。盖新进作家初出茅庐,不知生活之艰苦,手头有钱,即挥霍无度;而该新进作家若得钱而舍不得花掉,又将养成吝奋之习。总之,金钱万恶,本店绝不肯以此万恶者贻害足下。此盖出于本店爱护后生之一片苦心也,故谨以精神粮食为酬,赠书券二纸,可以随时至本店换取各种伟大作品(限于本版书)。若台端能介绍尊友购书五元以上者,则予台端以九五折之优待。 专此敬请 撰安 舍利书店谨启 “哦,就是舍利先生开的那个书店!”驴皮把这封信还给小螺,“对青年们真真爱护得周到,怪不得舍利先生那么出名哩。后来你选了哪几本精神粮食来吃的?” 小螺仍然把这到信很谨慎地夹到日记本里,一面告诉驴皮:“那时候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不过也还是很高兴,我就带着这两张书券到了书店里面。我没有钱坐车,害我跑了十来里路哩。” 说着,他就回想起那天的经过,嘴角就不知不觉抽动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微笑呢,还是怎么。 原来他那天在舍利书店看来看去,总选不出适当的书来。中意的书本有的是,可是翻开这本看看:实价一元五角。翻开那本看看:实价三元!找出图书目录来看一下,可没有一本是卖五角或一块的书。小螺先生既然没有带钱,就只好去找那些价钱不超过书券额的书。晤,他运气不错,他发现有一套从书——每本实价三角。这就是著名的《人格修养丛书》。主是舍利先生自己的大作。每一册全都是二十一面,每一册全都是一万三千九百六十五个字,不多也不少。 “您最好是买全套的,先生。”一位女店员替小螺打了个算盘,“买全套上算得多。一共二十种,只要五块四角钱。这全是极好的书,极有价值的书。舍利先生特为写出这些书来指导世人,所以定价特别低廉,使穷些的读者也有个机会修养他们的人格。” 可是小骡先生只打算买三本,他要选三本最好的。 于是那位女店员给弄得十二分惊异起来:“最好的!这可怎么选法呢,先生?这全套全都是这么好的。” 不过她看见这位买主极其固执,就只好让步,抽出三本来介绍给他:“如果您实在要挑选呢,那勉强拣得出这么三本。这三本书得过帝国文部的嘉奖,这三本书——在两年之内就销了五十几版,可见得这是最有价值的著作。帝国学院的去员也都说,这三不书是这套丛书里项有伦理学价值,顶有深刻的理论的。不但专门学者要研究,普通人也必须读它。” 小螺先生就真的把这三本书拿到手里看了一看。第一本叫做《在公共场所不要赤身裸体》,内容是说,一个人在公共场所不要赤身裸体,否则就既不卫生,并且有碍观瞻,那是不好的;第二本叫做《夫妻间要互相和好》,内容是说,一对夫妻要互相和好,否则就既伤了对方的感情,并且于自己也没有幸福,那是不好的;第三本叫做《不要把香蕉皮扔在路上》内容是说,一个人不要把香蕉皮扔在路上,否则就既会使人家踹着摔一跤,并且自己也许会踹着摔一跤,那是不好的。 “您看书看得好快呀。”那位女店员很客气地说。 “篇幅本来不多,”小螺解释着,“并且这些书——不但文字写得顺溜,内容尤其通俗:这样的好书当然容易看下去。” “这里写的句句都是真理,您看看第十五页所写的。”女店员说到这里,就背了一段文章。 那位顾客可吃了一惊。她竟背得出! 于是她很耐烦地说给小螺听:“我们这里的店员,都仔细研究过舍利先生的《人格修养丛书》,全套都背得出,我们来投考店员的时候,这一门是必须考的。所以每个来报名考店员的人,早就买了一部丛书去读熟了。可是——先生,您只买这三本么?” 小螺因为自己还没有结婚,用不着那本《夫妻间要互相和好》,另外换了一本《在店里买东西要照价付钱》。可是那位女店员再三地劝他还添买一术《看见老前辈的时候要脱帽打招呼》。后来看见这位买主硬只肯要三本,她就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问题又来了。小螺先生一把把书券拿了出来,那位女店员就叫起来:“哦,是书券呀?那么您更加应当添买一本了:四本是一块二,你补两角钱给我,那不是很合适么?” 小螺先生不肯:“那么我更加不应当添买一本了:三本是九角,您找一角钱给我,那不是很合适么?” “不行,先生!这种书券来换书,我们照例不找现钱出去的,所以您非补点钱多买点书不可。要不然——您拿着这书券就没有用处。” 有什么办法呢,小螺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女店员把这些伟大作品收到玻璃柜里去,再四面张望张望。可就发现了许多极可爱的东西:那是一些复制的图画和小小的石膏像,每件定价五角! 老实说,他恨不得全都买下来,这可真像那位女店员所说的——“这全套都是这么好的。” 他看来看去弄了老半天,才算选上一个荷马半身石膏像,一幅三色版的莎菲画像。 可是——“这是文具”,那位女店员说,“书券只能换书,要文具券才可以换文具。” 小螺失望得连心都停止了跳动似的。他抹了抹睑上的汗,就只好老实告诉那位女店员——他口袋是怎么一个情形,他从家里到这里有多远。他要求她特别通融,把他的书券换成文具券,免得他空手回去,那位女店员听了,很可伶他——“好,我替您到经理部去问问看。” 那位女店员拿了小螺的两张书券刚刚走进去——这门市部隔壁一间会客室里就有一个男子声音吼了起来:“喂!站住!你就这么热心——要替人家去交涉换文具券么?” 一听到就知道这是鼎鼎大名的舍利先生的嗓子,因为小螺听过他的演讲的,料不到那位舍利先生在隔壁会客室里会客,这里的一场买卖交涉全被他听去了,竟惹得他忿忿不平起来。 “这批后进作家真没有办法!”他咬着牙嚷,“人家好意送他几张书券,他倒拣精挑肥——又要换什么文具券!哼,又偏偏碰上你这么一位大慈大悲的南海观世音菩萨——丢了正经生意不做,倒要替他跑上跑下到经理室去开谈判!你用不着去问!我告诉你,要换就得做六折计算:五角的书券只能换三角的文具券。听懂了没有?他要换一块钱文具,他得补上四角钱来。听懂了没有?” “懂得了。”那位女店员的声音带颤。 “站住!不要走!”舍利先生又叫,“还有一件事我不答应你:人家既然不存心买书,你为什么要把书给他看?这里是书店,不是图书馆!你就那么让他把几本书都看完!要是个个人都把我们的书在那里看完了,他们就用不着再买我们的书了,你去对他讲:他既然看完了那三本书,他就非买去不可!” 那位女店员很同情小螺,就撒了一个谎:“他并没有看……” “哼,没有看!你既然救苦救难,替他包庇,那么这笔损失你来赔偿好了:到月底我叫经理部扣你九角钱薪水!” 小螺差点儿没晕了过去,后来就糊里糊涂走回家了。 可是以后倒跟那位女店员做了朋友,他替她可怜。 现在小螺把这些经过讲给驴皮听的时候,还激动得直哆嗦。 “你当时怎么不给舍利先生几个耳光?”驴皮也很气愤,“要是我——那!哼!” 小螺有好一会不开口,随后叹了一口气:“我当时没有使性子,也许要算是我的怯弱。其实我是想要留个地步,不愿意闹得太难看。我总还是想要替我的作品找个出路的,凭良心说。肯提拔后进作家的——到底只此一家。我怎么能够断了这个唯一的门路呢?” 驴皮先生这就安慰起小螺先生来:现在可好了,用不着去投稿碰钉子了。 驴皮先生还劝着那位诗人:“你索性就死了这条心,一心一意替公司里当差吧。” 然而小螺却非常坚决。他说他现在干这行当是不得已,只是混饭吃。他不能就这么一辈子替老板做广告诗。 “老实告诉你吧,”他说,“我如今在公余之暇,在那里写一首长诗,一首叙事诗。将来我总要想法子出版。” 驴皮先生就可怜他不懂事似的瞧了他一眼。 至于驴皮先生自己——可没有那么多幻想。驴皮先生是个切切实实的人,所以他也就对朋友说了几句切切实实的话:“我劝你不要瞎想心事了。我们现在干的这个行当——的的确确是个很有指望的行当。要是你好好干下去,爬得有老板那么高了,那你什么事办不到!你自己也可以开一家大书店,左一套丛书右一套丛书地写出来,印出来,去教训世人怎样修养他们的人格。并目你还可以兼办提拔后进作家的事哩。那时候谁都得恭敬你,拥戴你,因为你是实业家。全帝国的臣民,谁不恭敬实业家!所以你得当个好广告员:这是你去做诗人的唯一途径。况目,我看,你要是学到了做广告的本领,你将来一写起诗来,写起书评来,也一定要方便得多。” “唔,这倒也是事实。”小螺想了一想。 “那么——不要苦闷了吧,好朋友。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干一行就学一行,也好图个出身。帝国工业博览会明天就开幕,去看看咱们保不穿帮先生怎样显本事,明天一早我来邀你。” 第二天上午七点钟光景,驴皮先生果然到了小螺先生那里。两个人一同走到了街上。 小螺先生一晚都没有睡好,尽在那里想象他怎样做了一个大诗人,那位舍利先生怎样跪在他面前求他赐一点稿子给他。这么越想越兴奋,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了一觉。 虽然现在他很疲倦,可是街上的那种热闹劲儿又刺激得他提起神来。 满街上都是各公司的广告,弄得花花绿绿的非常好看。许多许多车马行人,像潮水一样向石人广场那个方向流着。有些公司还弄了化装队沿路表演。有些公司还出动了大规模的管弦乐队沿路演奏。香喷喷纺织厂的玩意很出色:用他们制造出来的各种布,各种缎绸,各种毛织品,扎成各国各民族建筑物的模型,上面还洒了些什么香料。还扎了一座小花园,插着几千几万朵玫瑰花,中间巧妙地做了一个喷水池——喷出几股檀香香水来,溅得满街上都香喷喷的。 街上有位太太说:“香喷喷先生的小姐,就叫做玫瑰小姐。玫瑰小姐正是今天生日,我晓得的。所以扎上这许多玫瑰花。” 另外有一位太太反驳她:“玫瑰小姐分明是后天生日。哪里是今天!” 那头一位太太正开口要反驳,忽然听见后面一声怪叫。她们回头望了一望,就瞧见有七只丈多高的铁铸的鸭子,一面摇摇摆摆走来,一面嘴里发出叫声。这是金鸭炼钢厂的花头。 “哈,”驴皮先生兴奋得叫起来,“我们帝国多伟大呀,多繁荣啊!咱们生在这么伟大的时代,生在这么伟大的帝国里,你不觉得这是个幸福么,朋友?不幸福么?” 那位小螺先生回答说:“我看那些公司——一定是有些艺术家往那里替他们设计的,不然就不会弄得这么美。” 帝都人的确都能够欣赏这种美。有些画家就在人行道上作速写,有些摄影家就在那里拍照。小螺先生还看见一位他的同学——如今已经算是成名的新进诗人了——叫做香草先生的,正站在马路旁边写着诗。 “喂,小螺!”香草先生一抬头就嚷,“你怎么不也学学我——写几首诗?这样的场合,还不能给你灵感么?你真正应当努力才好,小螺!” 原来香草先生的处女作——也是在《律吕月刊》上发表的,不过比小螺先生的诗早一期登出来,所以他就用一个老作家身份来鼓励后进了。所以他又说:“你们初学写诗的人,总要随时随地抓住你们的灵感才好。你们看了这些公司的广告,总以为不配写诗。但是你要明白:商店广告之美,跟诗之美原是统一的。” “哼,你是……” “别嚷!我灵感又来了!我要赶紧写我的诗。你走吧:再会!” 一会儿小螺跟驴皮两个就被许多行人挤到前面去了。这些人都是一边走,一边看,两脚不由自主地跨看步子,嘴里还批评这个那个的。 然而有一种作品——大家看了都不了解。这是大幅头的彩色绘画:有的贴在墙上,有的在街中心挂着,都画着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印的。 “这到底画的是什么呀?”谁都猜不透,“似乎是一条蛇在那里盘着吧:可是也不像。好像是画着一堆蚯蚓吧,可是也不对。” 至于颜色呢,可又黄色不像黄色,棕色不像棕色,糊里糊涂抹上了那么一团。上面还画看一个红色的很大很大的“?”号。 帝都的每个人——差不多都在那里发愣,因为帝都的每一条街上都贴着这种绘画,每隔丈把远就看见这么一副。 到了八点钟,帝都的几条大街上可就出现了一队队的神秘人物。每一队大概有三十来个人,都带着面具,穿着白袍,泡子上都绣了一个红色的很大很大的疑问号。他们每人骑着一匹马,后面拖着一辆大车——上面载着一个伟大的雕塑作品:正跟那此古怪的绘画是同样的内容。谁也看不出是用什么原料做成的,也是那么黄不黄,棕不棕,蛇不像蛇,蚯蚓不像蚯蚓的那么一大堆。 有些人实往气闷不过,就去问那些白衣怪人——这些作品所表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那些白衣怪人只指指身上的疑问号,一句口也不开。 小螺和驴皮前面走着一个长头发的青年,左手里抬看一只提琴匣子,右手指着那些不可解的绘画,很有把握地说:“这幅画——一定是大艺术家牛蹄子先生的作品,一定是他画的,全帝国也没有第二个人画得出来。你看,这表现得多么有魄力!” “的确很像是牛蹄子先生的画风,”另外一个答嘴,“可是那个疑问号呢?是不是也是牛蹄子先生画的,你看?” 小螺听了可也忍不住要参加进去了:“那个疑问号大概不是牛蹄子先生的手笔。” “何以见得?”那个长头发回过头来打量了小螺一下,这么问。 “我是不懂得绘画的,”小螺被问得不大好意思的样子,“我只是看这个疑问号画得叫我们都了解,都知道这是疑问号。所以我就猜这不是牛蹄子先生画的。” 那个长头发很高兴地说,“啊,不错不错!牛蹄子先生是现代艺坛宗师,他怎么会老老实实画出这么个疑问号来?像这种画法——把疑问号画得十分像疑问号,这就是学院派的画法了。而牛蹄子先生呢,是最反对学院派的。至于学院派——” 话还没有说完,后来的人拥了过来,挤得他们转了弯——到了余粮大道上。 这里到石人广场只有半里路了。这里张贴着的那种古怪的绘画更多,而目画幅也更大些了。这里所贴的画,除了那个疑问号之外,还写上了两行大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到博览会便会明白。” 大家这就加快步子,往石人广场走去。连那位长头发也不发议论了。 一到了那广场,大家也来不及从从容容去看这博览会的伟大建筑,也来不及看看各种更美丽的广告,只一径挤进会场——急于要把那个哑谜弄个明白。 果然,会场里有个地方,悬着这么一幅画.上面有几个大字:
帝国工业博览会——肥肥公司占了一个很大的地方,正跟香喷喷公司占的地方是面对面。
香喷喷公司还布置了一个露天花园,预备了一些茶点招待参观的人。
肥肥公司也在那边布置了一个露天花园,预备了一些茶点招待参观的人。
小螺和驴皮一到了那里,保不穿帮就把那些男女广告员叫拢来,好好地把他们安排了一下,一会儿指看这个,一会儿指着那个:“喂,你去邀那些参观的人来用茶点。你也去,还有你,你们这几个到处去跟人家攀谈,谈到后来就设法邀请他们来吃点心。其余的就留在这里——仔细听那些客人谈汁么。如果碰见了书呆子,那么你们这几个就分别跟他们谈哲学,谈艺术,谈上帝,看他们谈的是哪一路经,就跟他们谈哪一路经。至于你,还有你,还有你,你们这几个就负责招待太太小姐们:因为你们长得漂亮些,衣裳也入时,并且你们都知道丝袜几个钱一双,香水什么牌子的最好。”
另外还有一批见习广告员,还有助手,还有临时雇来的招待员,也都这么一路一路地分派好了,于是这些男男女女的办事人都预备开始工作。
保不穿帮可又想起了一件事:“哦,不错,来宾里面——总不免还有一种极其轻视女性的先生们:他们对女性可憎恶得很,一提起来就骂,就挖苦,仿佛一切人生的不幸,都是女人们造成似的。对于这种来宾,就该特别小心……”
驴皮先生很懂事的样子插进嘴来:“对于这种来宾——要完全由男子去招待。”
“哼,你聪明!”保不穿帮嚷,“要完全由男子去招待么?——那你非失败不可,先生!要招待那些憎恶女性的来宾,绝对要由女子去干,而且要挑选几位最女性的女子去干,这才能使他们真心喜欢。”
“道学先生呢?”有一个人问,“我们帝国有些先生们——告诫世人勿近女色。还有些老教派中人,都是绝对的禁欲主义者。这些来宾该怎样招待呢?”
“那就该用最妖冶,最爱娇,最会卖俏的女人去招待,”保不穿帮回答得很快,好像是不假思索似的,“并且要招待得小心,因为这种来宾——口味往往是很刁的,胃口也很强。可是万不能在大庭广众之间招待,而要请他到‘雅座’里去单独招待。然而你们要留神:要是发现内中有个把是天阉,那赶紧就换上男子来招待,并目绝对不要提一丁点儿两性间的事。”
这么着就分派得停停当当的了。
可是小螺先生觉得有点为难,他结里结巴地告诉保不穿帮:“您派给我的差使,我——我——先生,您叫我卖嘴,我干不头来。您改派我去干点摸笔杆的事吧。”
保不穿帮正要走开,忽然又停住了,侧过脸来瞧着小螺先生,把眉毛皱了起来:“唉,你们这批著作家真要命!我看你也该学学卖嘴的行当才好。著作!著作!——这有什么好出息!我老实告诉你,著作事业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只有演讲才有价值。”
“唔。”小螺勉强应了一声,咽了一口唾涎。
可是保不穿帮又怕小螺嘴笨误事,他想了一想,说:“以后你该练练你的舌子了。至于今天呢——唔,好吧,你就去弄几首诗,在露天花园里唱唱吧。”
这天小螺就在这里唱了一整天诗。不过他的嗓子不见得十分高明,并且他仿佛还有点点羞臊似的,声凋很不自然。他生怕保不穿帮听了又会骂他,这么一提心吊胆,就更加唱不好了。幸巧保不穿帮很忙,跑来跑去的没工夫去理会他,只是有时候一听见,就狠命瞅他一两眼而已。
一到了晚上,小螺诗人才算交了差。
晚上可有些要精彩的节目,顶吸引来宾的是——磁石太太的歌舞。
保不穿帮早就叫他手下那一批广告员宣传了一顿,还叫小螺马上做首诗来赞美磁石太太。但其实用不着操这许多心:来宾们一听说磁石太太会要来,早就在门口张望了。
“为什么还不来?”有一位来宾等得不耐烦起来。
“大概还在那里陪大粪王吃晚饭哩。”另外一个说。
还有一个爱开玩笑的,就问那个人:“吃的是什么晚饭。——在餐室里吃,还是在卧室里吃?”
“呸!你以为你这句话很幽默,是不是?”又有一个人叱着他。
“我幽默我的,干你屁事!你配来教训我?你是什么东西!”
这两个人正打算要吵嘴,可有一位年老的绅士出来做和事佬。他说,凡是帝国的好臣民,都该爱护那位磁石太太。“我们帝国现在有三宝:一个是大发明家大科学家科光先生,代表‘真’;一个是老圣人,代表‘善’;一个就是磁石太太,代表‘美’。这三宝——我们都该爱护。大粪王跟她吃吃晚饭,也不过是一个爱护之意。你们何必因此怡杠呢?”
这时候有个长头发的青年,手里拎着一个提琴匣子——这就是小螺在路上碰见的那个人——他忿忿不平地叫:“老先生!您说磁石太太代表美,那么您置牛蹄子先生于何地呢?”
那位老先生一看就认得这个青年:“哦,金羽先生!您不认识我么?——我叫做好心眼,是做颜料买卖的。我跟牛蹄子先生最要好,他是我的一个大主顾,他的绘画所以那么高明,那全靠我的颜料,所以我很尊敬他。不过他本人可并不能代表美:我是这么个意思,我并没有忽视这位大艺术家。请金羽先生不要误会。”
“那就算了,”那位长头发的金羽先生平了气,“牛蹄子先生本人不是美,他只是美的创造者,您是这个意思不是,好心眼先生?”
好心眼先生点了点头。
等那位金羽先生一走开,这位好心眼先生可又对旁边的人说:“牛蹄子先生最拿手的是刷颜料。他作品的美,那就是颜料美,所以——要讲得公平一点,那美的创造者其实是我们好心眼颜料公司。”
“就要来了,就要来了,”有一位摄影记者跑了过来,“哈呀,好容易!磁石太太晚上的表演——那真非看不可!”
驴皮先生也钻了进来,大声说:“我倒偏不相信。为什么非看不可?”
“什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那位记者摇摇头,“唉,先生,那你真不配做个金鸭人。磁石太太马上就要出国,要到各国去表演去了。”
“哦!”驴皮先生接嘴,”全世界的人看看我们帝国的艺术!啊,伟大!啊,真伟大!真伟大!”
那位记者轻轻地拍拍他的摄影机匣子:“所以呀!磁石太太这次表演之后,就不再在国内登台了。磁石太太还特别制了一套新装,顶漂亮不过:就为了这次表演才做的,这次表演是临别纪念。以后可就不知道哪年才能看见她的戏哩。”
驴皮搔了搔头皮。他着见许多人都在这里听他俩谈天,于是又问:“这样说起来——那么磁石先生已办好了一个大规模的戏班子了?”
“那当然,资本雄厚得很哩。”
“可是磁石先生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呢?”
“唉,这也要问。磁石太太出国演戏,当然是为了要替帝国争一点光荣,所以就有一个最爱国的人出钱帮助她。”
“啊!”驴皮先生大叫了一声,“这个人真伟大呀!是谁呢?”
“你猜。”
驴皮先生可猜不出。
那位记者就提醒他:“这个人是个工业家,又和善,又慷概。他并不想赚钱,他只是为了帝国才辛辛苦苦去办工厂的。你猜吧,这一位最可敬的老板是……”
“大粪王!”驴皮先生猜到了,“一定是大粪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一定是的,大粪王!”
“的确不错,真聪明。”那位记者连点了好几下头,“当然_除了大粪王,就再也没有仪样热心的人了。他办的事业都不是他个人的事业:他是替我们帝国办事业。 我是帝国的一个臣民,所以我总是买他的货。”
这时候好心眼先生可忍不住要插嘴了:“先生,我问你,肥肥公司那副广告是不是牛蹄子先生画的?”
那位记者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见有一个人嚷:“啊呀,真臭!有一股大粪臭——臭不可当!”
于是有好几位太太笑了起来。
肥肥公司的那些广告员都吃了一惊,一看——原来是他们的对头,香喷喷公司的推销课主任,叫做吹不破先生。
吹不破先生又说:“太太们!你们愿意买那些有大粪的布么?”
太太们又笑了。
那位吹不破先生也是个能干角色。有人说他是街上变把戏出身的,又有人说他母亲是一个妓女,他在堂子里当过小厮。可是有一个跟香喷喷公司有关系的报纸上说,他是香喷喷先生的表侄,也是个世家子弟。可是不管怎样,现在他总是金鸭帝国的一个名人了。
他也像包不穿帮一样,替他的公司布置得很周到。他预备了一个茶话会,请鼎鼎大名的剥虾太太来演讲。这时候剥虾太太正到了会场,吹不破先生亲自出来迎接,还有许多太太们也夹在里面。
他听见驴皮他们说的话,顺便来了那么两句,就拥着剥虾太太走进香喷喷花园去了。
肥肥公司的那些广告员都没回嘴,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驴皮先生愣了一会儿,就吧嗒吧嗒去找保不穿帮。
保不穿帮正从鸭斗场走出来,瓶博士在他旁边——一面歪着身子走着,一面动着几个手指在那里谈什么。驴皮先生只听见一句——“……这样就可以节省三角四分五的开支,而这三角四分五要是投到生产部门里去,那就……”
“做什么?”保不穿帮一看驴皮就站住了。
四面的灯光照着驴皮先生那张出汗的脸,好像涂了一层油似的,到处都有人来来往往,嘈杂得很。这里那里还有各色各样的乐队在奏乐。驴皮就不得不提高嗓子报告刚才的事,说得直喘气。
保不穿帮可满不在乎,听完了就轻轻地冷笑一下:“这小鬼!——他竟敢侮辱我们公司!你们为什么不回嘴?”
“他走开了。他接了剥虾太太,还有许多太太。”
“哼!”保不穿帮嘴角不由得往下一撇,“剥虾太太虽然出名,可总不如一个漂亮女戏子那么吸引来宾。他以为他的办法很巧妙哩,哼!”
驴皮看看他,似乎问他该怎么办。他拍拍驴皮的肩膀:“去吧,别耽误工夫,你们也去挖苦挖苦那家公司。还叫小螺写十二首诗去咏咏香喷喷——限他半点钟以内做好。”
瓶博土等驴皮去了之后,就抿紧了嘴,静静地跟保不穿帮走着。可是一会儿又皱着眉叹一声,一会儿又微笑了一下。逗得保不穿帮忍不住要问他:“为什么不开口了?”
“我想到了一件大事。”
保不穿帮等他自己说下去,可等了个空。
“什么人事?”
“唉!”瓶博士叹了一口气,“我们失败了。”
“什么,什么?——我们会失败?”保不穿帮站住,张大了眼睛看着瓶博士,好像瓶博士脸上有什么东西叫他吓住了似的。
瓶博士向旁边跨出一步,以便鞠躬。他行了一个礼,这才慢吞吞地说:“保不穿帮先生,您是替公司服务的,我也是替公司服务的,所以我跟你是同事,不是么?”
“唔,”保不穿帮说,“怎样呢?”
“我们既然都是替公司服务,那么我们处处要为公司的利益打算打算,不是么?”
保不穿帮等了一会,可又没有声音了。
“有话就放开来说呀,我的好博士!”
瓶博士鞠一个躬:“刚才我问您的话,您没有回答,所以我——”
“哦,是的是的!咱们俩都该为公司的利益打算打算。好了,您说吧,咱们公司怎么是失败了?”
“这是这样的。”瓶搏土开始说了起来,“我虽然是专门研究经济学的,可是心理学方面的问题——我也研究过。现在我们是生存在一个商战时代,我们不得不学学商战的战略。我的先生黑龟教授就有一个学说,主张把经济学家训练成商战的参谋,他老先生有许多秘诀,从事商战一定可以取胜。我花了许多本钱才学到了这些秘诀,里面有一条叫做知己知彼,就是说要知道敌情,并且——当然,还要知道自己的——啊。这就要懂得心理学了,不是么?”
“对,对。”这回保不穿帮赶紧回答。
“承您这么肯定回答,我很感激,”瓶博士欠了欠腰,“您一定也研究过广告心理学。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跟我属于同一个学派。至于我呢,我是黑龟学派,如果您跟我不是同一个学派的话,那么我的主张——您就会觉得——我的意思是说,那样一来,那么您就有您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所以我想,我还是不说的好。”
后来瓶博士看见保不穿帮发了毛,这才发表了他的见解。他认为香喷喷公司一拉上了剥虾太太,可就能拉上了许多生意。
”哈,那你放心,”保不穿帮松了一口气,“来,咱们去看看剥虾太太能有多大号召力吧。”
这时候香喷喷花园里——剥虾太太的演讲还没有开始,只在那里一面吃茶点,一面跟人闲谈。可是香喷喷花园里已经有了许多来宾,大部分是女客。
“哼,这算什么!”保不穿帮看了,就对瓶博士轻笑一下,“等我们磁石太太一到场,我们的来宾总要比他们的多十倍。”
“然而剥虾太太能够吸引许多太太们,”瓶博士慢吞吞地说,“剥虾太太是——”
忽然会场里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人都往大门那条道上跑,原来是磁石太太到了。于是保不穿帮赶紧跑过去欢迎。
瓶博士正也要跟着走去,可是剥虾太太已经发现了他。“哦,瓶博士!您好!”
这位剥虾太太有五十岁上下,长得胖胖的,胸脯老是挺着,脖子老是昂着,显得又高贵,又庄重。就是笑起来——有一个妇女刊物上说她连笑也笑得极有分寸,还登了几帧照片做范本:对什么人有一种什么笑法。现在她对瓶博士就采用了一种对学者们的笑法:稍微把牙齿留出了一点儿,稍微把脸子偏着一点儿,很文雅地点了一个头。又有人说她——只要一跟学者们谈天,连声调里面都带着热情,以示敬爱之意,这是一点也不错的。
“哦,瓶博士!瓶太太为什么没有来?她有病么?她忙着家务不能出夹么?为什么?哦,瓶博士!请您告诉我,务必要告诉我。”
瓶博土正要答话,她又说了下去:“哦,我很佩服瓶太太。您能做一个大学者,当然是瓶太太的功劳。第一点,她一定是劝她丈夫努力研究,所以您就能得到博士学位;第二点,她一定是能够治家,使她丈夫放心去研究学问。凡是学者的太太都是这样的,瓶太太当然不能例外,所以瓶太太是一位正派太太,她其实是很有及格加入劝夫会的。哦,瓶博士!瓶太太为什么还不加入我们劝夫会呢?为什么呢?有什么理由么?”
剥虾太太自己就是劝夫会的会长,她对于会务可热心极了,所以不等瓶博士开口,就又接着说:“哦,瓶太太实在应当加入劝夫会的,您一定知道劝夫会的宗旨.劝夫会章程在许多杂志上登载过。在劝夫年鉴上也登过,在《好太太月报》上也登过,在《烹调周刊》上也登过,还有那个杂志,那个——”
她一时记不起来,就回过头去叫:“喇叭太太!那个什么杂志呀?”
瓶博士看见磁石太太已经进了会场,还有大粪王他们和磁石先生也都到了。瓶博士急着要走过去,就什么都答允了剥虾太太:“好,好。我劝我的妻子加入贵会就是,贵会的宗旨我已经知道了,再会。”
“哦,不!哦,不!”剥虾太太赶紧嚷着,“您真的知道劝夫会的宗旨么?哦,瓶博士,您真的知道么?那么——我可不可以请您说说看。会章的第一条就是‘宗旨’,这是——呃?”
可是瓶博士背不出,于是剥虾太太微笑起来:“哦,是的。这会章是登在几个妇女刊物上的,老爷们当然不会看到。我想您一定是急切地想要知道,我为满足您的愿望起见,那么——喂!香草太太,请你拿一份会章来给瓶博士看看。喂!香草太太。”
瓶博士掏出手绢来擦擦鼻尖上的汗,只好再在这里呆一会儿。
不过香草太太她们正在那里注意磁石太太,一面还小声儿谈论着:“哼,今天这个女戏子真是风头十足!”
“她本人倒比在舞台上好看些。”
“什么呢!”香草太太做了个鬼脸,“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反正有人替她做衣服,看起来当然显得漂亮,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多人喜欢她!”
“磁石先生可又那么瘦,那个狐理精怎样要嫁这么一个痨病鬼?——那个男人一定有什么告不得人的病,我放打赌。”
“喂!香草太太!”剥虾太太又叫了一声。
等到香草太太从一个小皮箱里掏出了一本书,剥虾太太就一把抢过来,对瓶博士讲书似的说开了:“哦,瓶博士您看!这是缘起:哪,‘我大金鸭帝国男人有为我大帝国争光者,皆因有好太太之故’。下面就举出理由来了,第一点,太太劝丈夫学好,努力为帝国服务;第二点,太太管理家庭,使丈夫能专心去做他的事业。所以本会宗旨就是——哦,瓶博士,请您注意!——就是‘以劝导丈夫学好为宗旨’。会员呢,‘凡已婚妇女,确系正派太太者,皆得为本会会员’。这里还有一个附注,哦,瓶博士您看:‘凡加入本会者,即为正派太太’。所以瓶太太应当赶快入会,因为她本是一位正派太太……”
“是,是。”
“请您注意,”剥虾太太翻开一页来,“劝夫会里面分十五部,五十八股,总会设在帝都,各县还有分会,这一点要请您告诉瓶太太。”
瓶博士赶快接嘴:“好,好,我把这本会章带回去,叫她细细地看就是。”
“哦,抱歉得很!”剥虾太太很有礼貌地微笑一下,“会章印得不多,每个会员只有一册,所以不能奉送。然而我决不辜负您的盛意,我可以口头告诉您。哦,瓶博士,请用一杯红茶吧。哦,请您注意!我们有几个研究会,有一个最重要的研究会,就是研究劝夫方法——看要怎样才可以使老爷听太太的话。哦,瓶博士!我想您一定是听太太的劝告的,否则您的学问就不会有这样的成就,不是么?一定是的。难道我说错了么,您说?”
瓶博士欠了欠身子,才一张嘴,剥虾太太又翻到了一页:“哦,瓶博士您看:这是会务报告。我们已经有三千多个会员了:当然都是正派太太。凡是愿意做正派太太的,都愿意加入劝夫会,入会费并不多,常年费也很少。不过我们的开支可很大。您看这。”
“很好很好。”
“哦,瓶博士!”剥虾太太很文雅地微笑着,“您是经济学专家,我倒想向您请教;关于劝夫会的经费一项很好——”
“很好很好。”
“哦,不!哦,不!我要请您发表一点意见,瓶博士。”
瓶博士鞠一个躬,本来他东瞧西看地想要走开的,现在可就——“承您惠顾,欢迎之至,”一面说一面搓搓手,准备要办事的样子,“请您把问题说出来吧,看问题的大小,谈话时间的长短,再议价钱。总之我特别克己就是。”
“这一下可叫剥虾太太愣住了,闭嘴竟有两三秒钟之久。
”哦,价钱?”她眉毛一扬,“我是想跟您随便谈谈——”
瓶博士又鞠一个躬:“您无论跟我谈什么,我都可以义务奉陪。至于谈到经费一项——那是我的本行:我花了许多成本在里面的。”
“哦,这样的。那么我就跟您谈别的吧——”
“剥虾太太,”瓶博士趁她在换一口呼吸的时候,连忙插进嘴来,“劝夫的项目很多吧?有没有买东西一项?”
“买什么东西?”
“譬如买帽子,买鞋子,买衣料——该买什么牌子的,也要劝的吧?”
剥虾太太只微笑了一下,道了一个歉:“这个——不能告诉老爷们。”
接着又替瓶博士倒了一杯红茶,又劝瓶博士吃冰,一头又谈到劝夫会于帝国的贡献,然后又谈到禽兽保护会——剥虾太太也是这个会里的重要人物。
一直等到吹不破先生走过来告诉她,说是演讲的时间就到了,瓶博士才有个机会走开。
“唔,我可以使大粪王他们明白了,”瓶博士想,”香喷喷能够拉许多生意。”
磁石太太在肥肥花园表演的时候,正是剥虾太太在香喷喷花园演讲的时候。
“喂,”保不穿帮拍拍瓶博士的肩膀,“您把这两个花园的来宾比比看。”
真是不能比。
肥肥花园的来宾多得挤不开,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很兴奋,很愉快。香喷喷花园里本来也有几个男宾的,这时候可全都给吸引过来了。
香喷喷花园的来宾虽然不算少,可全是些女客,而且都是没精打采的。有些在掩着嘴打哈欠,有些在很无聊地东望望,西望望。她们很想要走动走动,自由自在地去玩。可是她们既然要做帝国的正派太太,就只好在这里听劝夫会会长的演讲。有好些太太还特别小心,强迫她们的女儿也来听讲,不许她们去看磁石太太的戏。
有一位小姐嘟着一张嘴,几乎哭出来,她母亲就小声儿哀求她:“乖,依我这一回,要不然——别人就要说咱们不能算正派女人了。只要忍耐这一回,明儿我带你上馆子,看磁石太太的戏。随你要什么。只依我这一回,好孩子。”
她们听着演讲,可是又怕自己会打盹,就小声儿谈几句来打打岔。
“喂,磁石太太今晚演的是新戏还是老戏?”
“你看见前面廊子上的柱子没有?……好,你闭起眼猜来,有几根柱子,你猜?”
“现在她要讲她丈夫的祖先了。”这些正派太太听多了剥虾太太的演讲,所以就知道她讲了这一句之后要讲什么,以后又讲什么。
“哦,各位太太!”剥虾太太正在庄重地昂着头,眼珠子传动着把听众扫了一遍,“我丈夫的祖先,伺候过至尊强头短脚道地鸭神痞孙矮子大皇帝,替大皇帝办饮食,最会剥虾子,就赐姓剥虾,这当然是祖妣劝夫的结果。”
“现在她要讲她的丈夫了。”
“至于我的丈夫,哦,请注意!”演讲的人提高了嗓子,“他听我的劝导,替帝国服务,他是帝国国会议员,还担任了帝都动物园的董事,我劝他在礼服的后襟里嵌上两根弹簧——使后襟翘起来,而且有弹性,这样才正真像个鸭尾,表现出他是金鸭上帝的嫡亲子孙,是余粮族人。我劝他——擦鼻涕的时候,要用两只手去捧鼻头,我不许他用一只手去撮鼻头:因为这种姿势太不庄重了……”
吹不破先生猛地拍起手来,全场也就跟着起了一阵掌声,好像是威胁肥肥公司似的。
于是瓶博士对格隆冬和保不穿帮说:“您看!我们这边的来宾虽然多,只不过是热闹一场就是了。香喷喷公司请了劝夫会那批人,那可就实际上捞得到许多好处。”
“为什么?”格隆冬问。
瓶博士鞠了一个躬,他先道了一个歉,然后才提出一个请求——请格隆冬把大驾移到那边走廊上去,那里就可以听得到剥虾太太的声音。
“唔,怎样呢?”格隆冬听了一会,也还是不明白。
可是保不穿帮已经跟吹不破眼对眼望了一下。
吹不破立刻摆出了一副得意的样子,好像是在说——“哈,你们担心了么?你们知道你们已经打输了么?”
保不穿帮狠狠地对那边又瞪一眼,他连对瓶博士都生了气:“瓶博士!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目己威风!他们能够捞到什么实际上的好处,你说?什么利益?拉上什么生意?”
瓶博土看了保不穿帮一眼,嗯,保不穿帮到底没有多少学问。
接着他又瞧瞧格隆冬的脸色:格隆冬正在那里等他的下文。
他这就毫不迟疑,鞠了一个躬之后就马上说出了他的见解:“买衣料什么的——那是太太们的事,如今香喷喷公司正拉上了这许多太太们。即使有少数老爷愿意去扯料子,劝夫会会员也一定要出些主张,劝得老爷们非去买某公司某种牌子的不可。那么——唉!”
说了就摇摇头,还瞟了保不穿帮一眼。
“要想办法,要想办法。”格隆冬自言自语。
”保不穿帮先生,”瓶博士放低了声音,“吹不破正看着您哩,您看他的那副骄傲样子!”
“妈的!”保不穿帮咬着牙,“妈的!”
格隆冬他们去跟大粪王商量了一会儿,他们就决定把他们的出品减价。
虽然有了这么一个对付香喷喷的办法,保不穿帮总还是有满肚子气:什么!他保不穿帮的本领竟比吹不破的差些么?——那不行!
“我要出一口气!”他愤怒得眼睛都发了红,“他们还嘲笑过我门公司——一个大侮辱!我非对付他不可!”
瓶博士也说,吹不破那些嘲笑——对于肥肥的买卖是会有影响的,不过——“不过我对于帝国的法律,也研究过一下子。”
“怎么,吹不破挖苦肥肥公司几句,就触犯了帝国刑法么?”
“当然不是,”瓶博士满不存乎地微笑了一下,“可是有一个别的法子,我们可以叫香喷喷公司倒一个大霉,我去安排一切。今夜就要进行的。”
这就走了开去。五六步之后,他回头望了一望,他瞧见大粪王和格隆冬正很喜欢地看着他,他就对他们很感谢地鞠了一个躬,这才真的出去了。
瓶博士走去找到了驴皮先生:“呃,我拜托你一件小事。”
那位广告员看见帝国的一位大学者来找他讲话,他几乎吓了一跳,这就恭恭敬敬站得挺直,等瓶博士开口。
“驴皮先生,先前剥虾太太刚到会场的时候,你跟许多人是看见的,不是么?”
“是的,是的。”
“那时候吹不破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弄得你们不好回答。他那几句您还记得,不是么?”
“是的,是的,他说:‘哈呀,直臭——’”
“我知道,我知道,”瓶搏士扬扬右手,那么——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的,不是么?”
“是的,是的,有三十九个人都听见的。”
“唔,请您费神,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找来,请他们到海产馆的大餐厅去,我请他们吃饭。请您马上去找。”
“是。”驴皮立刻就出发。一想到这位著名的博士居然托他做事,连脚劲都加了许多。
半个钟头之后,主客就都到齐了。
那些客人都纳闷着,不知道这位大学者为什么要宴请他们。一面又感到很光荣,同时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这里有些人跟瓶博士是认得的,有些人可只是初次见面,不过主人总是一律地待他们很客气,一点架子也没有。客人们渐渐地不那么拘谨了。
可是瓶博士压严地吩咐茶房——“请您预备咕嘟酒!”
全体客人都吃了一惊,一个个又都肃然起来。
金鸭人平常是不喝咕嘟酒的,因为这种酒又苦又酸又涩,并且又没有什么酒味。可是一遇到有什么庄严的大典,要为他们的皇帝皇后祝福的时候,就非用这种酒不可。有些胃口不大好的人,喝了常常反胃,然而为了他们的大皇帝而忍受这么一点儿痛苦,那真算不得什么。有许多历史书上都讲到这种咕嘟酒。据说当年至尊强头短脚道地鸭神痞孙矮子大皇帝登基的那天,就是拿这种酒来大宴群臣的。有些历史学家说,这本来不叫做咕嘟酒,只是那一次把酒酿坏了(一说是藏坏了),而矮子大皇帝陛下又向来很节俭,所以就是坏酒,也还是拿来喝掉。因为它味道太古怪了一点儿,君臣们喝起来都不敢让它在嘴里多耽搁,这就咕嘟一口,使它赶快下肚:于是得了这个名称。
不过另外还有一派历史家说,这种酒并不是酿坏的,也不是藏坏的,而是矮子大皇帝陛下故意创制出了这种酒,来折磨金鸭人的消化器官,因为矮子大皇帝是个苦行主义者。
研究这种酒的来历的,已经成了一种专门学问,学派也很多。然而不管怎样,咕嘟酒总是起于建立大帝国的时候:这一点各派都承认。这种酒就从此跟历代大皇帝结了亲似的,成了一种极神圣的东西,私家不许自酿,而且也不会酿。这完全由皇家来制造,现在就有一家大规摸的御酒厂,在那里一大批一大批地出产这种庄严的饮料。
金鸭一般臣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制出来的。据有些外国人说,如今咕嘟酒的制法跟古代的不同了,皇宫里面也传出了这样的消息,可是口头上都不肯承认。最近——金鸭驻黄狮国的公使还对外国人谈起过:“要是我们的御酒厂把咕嘟酒的制法改过,那就是等于承认波大夫的谬论了。”
波大夫是金鸭帝国的一位名医,他发表过一篇文意,劝大家少喝咕嘟酒,小孩子尤其不能喝。据他研究的结果,这种酒可有一点儿害处:它会妨碍松果腺的分泌。他写道:“一个小孩子逐年长高长大,就要靠这松果腺的分泌。喝了这种酒,妨碍了这种分泌,就会使我们长得很矮小。”
他说咕嘟酒也许可以当做一种药剂——“我们看见外国的马戏班里,常常有个把特别高大的人,好像童话里的巨人一样,这也是一种毛病,这大概是他的松果腺分泌得过分了,没有节制了的原故。我想,咕嘟酒就可医治这种病症。现在内分泌学还要我们去继续努力,将来自会证明这种酒可以不可以治疗这种巨人病。但目前我权且提出这么一个假说,于医学界也许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波大夫这篇文章——可引起了一场大风波。
金鸭国许多正派人都嚷了起来:“波大夫说这种神圣的酒有害,就是对大皇帝不敬!波大夫犯了不敬罪!应当检举!”
帝国科学学会也给了波大夫一封很严厉的信,叫波大夫自己认错。
可是波大夫不肯,他很固执:“我要忠于科学。如果你们实验出来,证明我的话不对,我当然会收回我的话。要不然——我能承认我有什么错。我并没犯不敬嘴。我们帝国是个现代的文明国家,皇帝陛下也奖励一切科学事业。难道科学上的发现就不许发表么?”
“不错,我们都是忠于科学的,”有一位科学家回答道,“可是——如果有损于大皇帝的威严的,那不管怎么样,总是犯了罪。”
有一家报纸做了一篇社论,那结论下得再好不过——“无论如何,我们的大皇帝总比科学可贵得多。皇帝与科学,要是二者不可得兼,那我们宁可放弃科学。”
可是帝国科学学院又发表了一个宣言,声明皇帝跟科学永远不会冲突。要是科学论文里有不敬皇帝的地方,那么这就没有了科学价值。
金鸭帝国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大家都有点忿忿不平:”他不但对皇帝失敬,而且嘲笑了全金鸭人。外国人笑我们是矮子,那是没有办法,现在金鸭人自己都笑自己人来了,他妈的!”
啧哈帮的机关报上,一连登了几十篇又章,责备现任内阁。
帝国国会里也吵了许多嘴。有一位啧哈帮的议员对记者们瞪着眼,唾沫星子直溅:“咕嘟酒是大皇帝钦制的,难道会有害么?大皇帝难道会害我们臣民的身体么,我如果是现任内阁大臣,在我任内出了这样的案件,那我就自杀以报鸭神陛下。”
结果波大夫被检举了,判决了半年有期徒刑,还罚了三千块钱。
金鸭人虽然知道波大夫犯了不敬罪,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波大夫那篇文章的缘故,买咕嘟酒的人少了起来。有一次,宫内大臣在皇后大饭店请客,特别预备了这种酒,并且很庄严地告诉客人们:“波大夫这一起事件,正是给我们帝国臣民的一个好试验。我们臣民应当喝咕嘟酒,表示我们信赖大皇帝,敬畏大皇帝。请各位把这一层道理告诉一般人民。
然而还是不行。有一个啧哈帮的议员提议由帝国政府来颁布一条法令——规定某某种宴会必须用咕嘟酒。可是这个办法,又跟帝国宪法所规定的自由买卖的原则相低触,没有通过。
不久,宫廷里可就传出了一个秘密消息,立刻就传播得全国都知道了。说是这种酒已经改了新的制法:不单是没有害处,而且喝了有益于身体。就是最敬畏皇帝的人,也忍不住要小声儿告诉他的熟人:“鸭神陛下也生怕金鸭人长不高大,所以咕嘟酒就不用老制法了。现往这种酒——听说喝了是补肾的。”
于是御酒厂的生意又恢复了过来。许多人常常谈到这种酒的好处:“啊呀,您也有这样的毛病么?那么您等到万寿节那一天,举杯祝福皇帝陛下和皇后陛下吧:这么喝几次,你就会好的。”
这么着,就说只要为皇帝祝福就可以诊好某些病,大家都觉得有点神秘性。一谈到这种酒,就好像谈到一种神物似的,对它比往昔更恭敬了些。
所以现在瓶博士一吩咐茶房预备咕嘟酒,屋子立刻就有了一种严肃气派,仿佛连空气都庄重了起来,不敢随便流动了。
茶房一得了吩咐,就流恭敬敬退了下去。步子走得极其稳重,脑袋很虔诚地用着,似乎皇帝陛下就在他面前。
主客们都希望有点凉风吹进来,他们脊背上已经淌了许多汗,可是他们又不能扇扇子,他们全都挺直着脖子坐着,眼睛盯着地板,一动也不动,一句口也不开。心里都在那里嘀咕:"今天是个什么纪念日呢?还是瓶博士听到了皇宫里有什么消息么?还是出了什么大事情么?”
随后主人请大家入座,一个穿夜宴服的茶房走进门口报告:“咕嘟酒到!”
大家就刷地站起来。
于是有两个茶房抬着一个大茶盘——上面摆着一杯一杯的咕嘟酒,蹲着身子一扭一扭地走了进来。等到每个客人接过一杯酒之后,茶房才站直身体鞠一个躬,倒退着走了出去。
瓶博士举起了杯子:“大皇帝大皇后万岁!”
“万岁!万岁!”全体也都举起了杯子。
各人都咕嘟一口灌下了肚,就把杯子往后一摔,打个粉碎,然后每人又在原位上跳了三跳,叫了三声,才坐了下去。
驴皮先生就瞧瞧瓶博士,看这位学者要说些什么。其余的客人也都静静地等着,心里有些不安。那位好心眼先生打了一个嗝儿,咕哪酒从胃里冒出了一点儿,又赶紧把它吞了下去。
他想:“等他说完了话,我就得趁这个机会问一问,看肥肥公司那幅广告是不是牛蹄子画的。”
可是瓶博士忽然哭丧着脸,大声叹了一口气,接着还捶了两下胸脯。大家正感到有什么不幸似的,带种提心吊胆的眼色看着他,他猛地站了起来,一脸悲愤的样子。
“各位!”他叫,马上又打个手势请大家仍旧坐着,“现在帝国工业展览会开会了,我们看了这么伟大的会场,能够不感激皇帝皇后陛下么?”
客人们站起来叫了两声万岁。
然而瓶博士总还是忍不住要叹气,他显得又悲哀,又愤怒。
他似乎好容易才恢复了他的理智,这才能够讲几句话,他又喊了一声“各位”,就讲到了鸭神陛下的伟大:“世界各国——无论哪一国的君主,总比不上我们的大皇帝。我们的皇帝和皇后都不是人,是神。因此,我们余粮族自从建立王国,一直到现在的大帝国,都没有换过朝。我们大皇帝就是我们余粮族的家长,又是金鸭上帝的驻人间代表。我们金鸭人天生的就敬畏我们的鸭神陛下:这是我们的本能。”
瓶博士说到这里,又看看大家。当然,谁也不会去怀疑这个真理,金鸭每个小孩子都知道的。
接着这位学者谈到了波大夫,大骂了一顿。他认为凡是犯了不敬罪的,就是失去了金鸭人的本能,那就不配做个余粮族人,也不配做金鸭上帝的子孙。
“像波大夫那样的科学家,我们是很尊敬他的,”瓶博士提高了声音,“而他一犯了不敬罪,我们尚且要义不容辞地惩处他,更何况是一个普通人呢。”
这里也就停了嘴。
客人们都紧张地瞧着他。
有一位记者咕噜着:“无论是谁——要是他不敬皇帝,那——哼!”
“有这样的事情么?”有一位著作家压着嗓子说。
于是这个看看那个,那个看看这个。他们又一齐把视线射到瓶博士脸上,急切地等他的下文。
瓶博士忽然——脸色又很难看了,跟着就听见他“蹼”的一声,把肚子里的咕嘟酒都呕了出来。
驴皮先生赶紧站起来扶住了他:“怎么样了,博土?怎么样了?”
“啊,啊,啊,”瓶博士喘过一口气,“我是一提起有人犯了不敬罪,就气得这样。”
那位好心眼先生也趁势呕了两口,嚷着:“嗨,真气死我!有谁步了波大夫后尘?有谁不敬皇帝?谁?”
“谁?谁?”这个那个也都问了起来。
瓶博士有气没力地打了个手势。
那位摄影记者就摆摆手叫大家静下来:“听博士说!听博士说!”
“马上告诉我们吧,”有一位客人性急不过,“是什么人?——又是一位科学家么?是一位学者么?”
瓶博士摇摇头:“都不是,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嘲笑了皇室——就是今天发生的事,今天!并且——并且在座的各位都亲耳听见!”
“什么!”大家都大吃一惊。
那位驴皮先生到底很机灵,他立刻想到这一定跟吹不破的话有点关系。他这就向大家提起了这件事。
“啊!”瓶博士叫了起来,“那么这件事是真的了?各位都是在场的了?”
不错,都听见的。那又怎样呢?
“各位!”瓶博土简直发了脾气,“我们皇后是什么神?”
经他这么一提,大家才醒悟过来,鸭粪女神!——沾上这么一个“粪”字。
瓶博士这就忿忿地说到了本题:“这是一个神圣的字眼,而香喷喷公司的那个人,竟说了这些极不敬的话,讥笑了这个字眼,他竟说是——说是——啊,我简直不敢把这种亵渎的话复述出来。在大帝国工业展览会里,在大庭广众之中,用这种下流话挖苦皇后陛下,真叫我不敢想象!”
接着他又声明,他当时并不在场,只不过听说有这么一件事。他还不相信哩,他不相信天下有这样混账的金鸭人,所以他特地邀请大家来问一问。现在可证明出来了,竟然!
“啊,竟然!他非常痛苦的样子,“竟然!”
大家都感动了。这位博士并不是检察官,他只是太爱鸭神了,就愤激到这个样子。
这些客人当然也不甘落后,驴皮就头一个提出——“非惩处香喷喷公司不可!”
“我们都是证人!”那位摄影记者嚷,“我们都是爱国的,都是为皇帝服务,敬崇皇帝的。我们决不让人家侮辱我们的鸭粪女神!”
“对,对,我们都是证人!”
这么着瓶博士又叫了一些咕嘟酒来,大家喝了,就赌可这个咒要忠于帝国,要为了皇帝皇后的尊严而尽力,要设法严惩那些不敬者。然后他们又跟着瓶博士喊了几声陛下万岁。
这件事可也弄得全帝都闹翻了天。
不过检察官还没有提起公诉,因为还要凋查。
法学界也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这的确是犯了不敬罪,一派认为不能构成这种罪名。
香喷喷公司虽然还没有吃上官司,可是也给闹得很不舒服了。
有些极其爱国的志士,竟用柏油在香喷喷公司那些墙上写着大字:“不敬者!不敬者,不敬者!”
许多报纸都表示愤慨,攻击那不敬皇帝的商人。不过也有些报纸对这件事很冷淡,认为这么小题大作是无聊。这些报馆可就接到了一些匿名信,叫他们对大皇帝谢罪。
据有些人说,这是因为香喷喷先生平常太小器,人缘不好,所以现在一发生这样的事,人家就不谅解他可。
可是香喷喷公司倒在另外一方面报复了肥肥分司。它把它的货色拼命减价,使得劝夫会的太太发动许多人去买便宜货。
肥肥公司当然也不甘示弱,就卖得比人家还便宜。
这两家公司尽这么比赛下去,谁都猜不着要到哪一步才算是终点。
保不穿帮对驴皮他们说:“现在这价钱,已经是贴本卖了。无论如何,我们总要比香喷喷的便宜。我们宁愿这么忍痛赔钱,跟他们争下去。”
有一位记者点点头。“不错,这么着就可以把香喷喷挤到,以后肥肥就可以独霸这行买卖了。”
可是保不穿帮又把这句话改正了一下:“是的,要把那家公司挤倒,然而这不是为了抢生意赚钱,我们只是为了皇帝陛下。所以才要设法把不敬皇帝的公司挤倒,所以我们的贴本卖货——完全是效忠皇帝陛下,是为帝国洒牲的。”
这些话后来竟成了名言。有些社会学家承认这的确是为帝国牺牲:据他们调查的结果,这一年的叫化子能够买布做衣裳的,占百分之七十六点五。大部分的叫化子都着上了新衣,颇壮观瞻,对于帝国的贡献当然不小。
香喷喷公司减价减得横了心,就把自己出产的各种布料——每种拿出一千匹来,放到各地样子间里,写着大字广告:
这种布料又好又贱,
白送不要一文钱。
大粪王他们就说:“他们白送,我们也白送!”
于是把肥肥公司的各种布料,每种拿出五千匹来,不收一个钱。并且还有赠品,谁买一匹布,奉送一磅的奶油面包一枚。
等到香喷喷把白送的布料加多,也加上了赠品之后,肥肥公司就又到处贴着一首二十行的诗:
那时候许多人都制了新衣。
有一次期哥儿去看土生。也说:“我家里孩子太多,衣裳破了总是做不起。这回可好了,衣料不要一个钱,还白替我们做好,天凉了就不怕挨冻了。”
“哼,他们简直是发了疯,”土生嘟囔着,“真是出奇!——货色白送,还送裁缝工!你看吧,这么下去一定要遭殃。真是!”
土生已经跟格隆冬说过好几次。格隆冬总是说,这是股东大家决定这么办的。格隆冬还叫土生放心,他已经替土生存了一笔钱,就是买卖上失败了,土生还是有钱可以养老。
“我是替你们打算!”土生生起气来了,“你们年纪轻轻的,就这样胡搅,将来怎么办呢!”
格隆冬可总不愿意跟舅舅多谈,只微笑一下,就讲到别的事上去了。
土生也就忍住不提,仿佛一提出就不吉利似的。
他想:“他们知道他们自己做错了,就不敢再谈起这件事了。”
可是大粪王跟格隆冬他们倒常常谈起这件事,还越谈越起劲哩。
大粪王说:“我们预备一千五百万下去,看香喷喷斗不斗得过!”
这在金鸭帝国真不算是一桩小事。
有一两家报纸劝肥肥跟香喷喷把货品仍旧恢复到原价:“这两家公司这样减价,甚至于白送,别的纺织公司就吃了大亏。现在已经有三十九家纺织公司,很难开办下去,因为它们贴不起这么多钱,它们既然不能跟着赔本出卖,他们的货品就无人过问。它们有的已经完全停顿,有的已经破了产,有的势将倒闭。股票价钱狂跌,无法收拾,这会影响帝国的市场。我们劝肥肥和香喷喷两家公司以帝国幸福为念,恢复原价。至少,也该提高到成本以上。”
有许多报纸就立刻反驳,说帝国的进步——就全靠这么互相竞争。并且肥肥公司想要严惩不敬者,这完全是出于爱帝国的一片至诚。
于是这些报纸打起笔墨官司来,首许多杂志也参加了进去。
还有许多学者开了座谈会,讨论这个问题。有一个学者竟打算拿这个题目来写他的博士论文,跟瓶博士商量了好几次。
帝国务实派的许多法学家和经济学家——正在找材料,看参考书,还准备把这个问题大大发挥一顿的时候,帝国工部副大臣巴里巴吉可在那里忙着:一会儿去找大粪王,一会儿去找香喷喷,有时候还同财部大臣马斗阿大一块儿去奔走。
巴里巴吉对大粪王他们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天气好。您此刻有工夫跟我谈谈么?因为财部大臣马头阿大阁下跟我谈过肥肥和香喷喷的问题。我跟马头阿大阁下完全同意。”
马头阿大呢,对大粪王他们说过这样的话:“亲爱的大粪王先生,跟我是很要好的。亲爱的香喷喷先生,跟我也是很要好的。我希望两家亲爱的公司不要打架了。我跟亲爱的香喷喷先生也谈这个意思,他认为可以商量。”
这位马头阿大阁下就劝大粪王他们——不要小看了香喷喷公司。照这样赔本卖货,也很难挤倒香喷喷;它并不是赔不起。
“这样下去,就会弄得两败俱伤,”马头阿大很关心地说:“我不愿亲爱的朋友吃亏,所以我们想跟大家商量商量。”
“不错,”巴里巴吉点点头,“所以我们想跟大家商量商量。”
这么着,他们就谈了好几次。
格隆冬的意思是——“我们既然挤不倒香喷喷,当然要另外想法子。真的,不要弄得我们自己都站不住。”
“唔,”大粪王点上一支雪茄烟,“要是讲和比打架还有利些,就应该讲和。我们来具体考虑一下吧,看怎样的议和法。”
巴里巴吉相详详细细把香喷喷公司最近内部情形告诉了大粪王他们,并且连香喷喷先生家里的事都谈到了。
大粪王他们跟瓶博士就商量出许多办法,跟香喷喷公司慢慢地谈判起来。后来保不穿帮竟跟吹不破见了面,谈过好几次。
帝国财部大臣马头阿大很高兴:“好了,亲爱的肥肥公司跟亲爱的香喷喷公司——越谈越具体了。也许可以合并哩。”
巴里巴吉也很高兴:”是的,也许可以合并哩。”
“这件事进行得又顺利,又秘密,”马头阿大微笑起来,“帝都那些记者虽然最会打听,也一点不知道这个消息。”
“一点都不知道这个消息。”巴里巴吉点点头。
有些记者还常到驴皮那里去打听新闻,因为驴皮对人家说过——“保不穿帮跟瓶博士——一有什么事就总是跟我商量。”
不过驴皮也还是不知道这两家公司在那里谈判。
他近来也很活跃,有一次竟带着一份报纸,兴高采烈地去找小螺:“小螺你看!报纸上登了我的名字!——我发表了谈话!你看!”
这是记载香喷喷公司不敬事件的一条新闻。记者因为驴皮先生是证人,就特为去访问他,询问当时的详细情形。驴皮先生还发表了一点感想,说帝国臣民都应该拒用不敬者的货色,不然的话就是没有天良。
驴皮让小螺看了这一条新闻之后,就说:“我对保不穿帮先生说过,顶好是叫那些记者多来访问我几次。那么我就可以攻击香喷喷公司,叫他们的生意做不成。呃,小螺,你怎么不也跟我一样,替我们公司尽尽力呢?”
“这种事情我做不来。”小螺说。
驴皮摇摇头,没办法似的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不太固执的话,我倒可以常在保不穿帮先生面前提起你。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我不是一个无用的人了,我提出什么意见来——他们倒也还相信。”
然后他又提到肥肥公司减价的事,这么着一定可以使香喷喷关门。这么着肥肥公司的买卖就越做越大了,这么着当然更需要许多人才。所以——“所以我现在这么尽力,总不是白做的。”
不过小螺只想做个诗人,你有什么办法呢?唉,随他吧。等他驴皮将来成了帝国的阔人之后,就可以帮帮小螺的忙,出钱替小螺印一点书——也许正是一笔好买卖哩。
于是他一天到晚想着——他该向保不穿泡建一些什么议,该向记者们再发表一些什么话。
可是有一天——保不穿帮忽然叫他少发些议论:“我现在没有叫你开口,你就不要开口。”
“然而——然而——”驴皮咽下一口唾涎,“然而人家跟我谈论起——比如谈到香喷喷公司——我——”
“你可以不必发表什么意见,”保不穿帮斩钉截铁地把右手一挥,“人家要是谈到那不敬事件,你就说,帝国的检察官自会有处置办法。你不要再说什么。”
驴皮可愣住了,脊背心里好像有一股冷气在那里流。他正想要问几句,还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好,大粪王就打发人来请保不穿帮去了。
“记住!”保不穿帮又叮咛了一声,“我没有吩咐你的,你就不要自作脱明。”
说了就匆匆忙忙走了开去,让驴皮一个人在这里发呆。随后驴皮又听说保不穿帮穿上了礼服,坐着马车到鼻烟大饭店去了。
“什么!到鼻烟大饭店去了?”驴皮纳闷着,“去干什么呢?怎么我一点不知道呢?”
鼻烟大饭店是帝都的一家老旅馆,来来往往的差不多全是些爵爷们。驴皮生平没有跟爵爷们打过交道,如今看见他的主任居然坐马车到那个贵族窝里去,怪本得他要吃一惊。
现在保不穿帮的确是去拜会一位爵爷,那就是格儿男爵。
原来格儿男爵已经到了帝都。他写了一封信给大粪王和保不穿帮,说是想要跟他们谈一件要紧的事情。大粪王他们这就决定——由保不穿帮一个人去看他,看到底要商量一件什么事。
这时候格儿男爵正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那里看一本什么冒险小说,椅子旁边搁着一杆猎枪。一听说保不穿帮伯爵来了,就赶紧取下眼镜,站起来欢迎,让那本小说掉到了地上。
“男爵大人,久违久违!”保不穿帮一进门就跟格儿男爵握手,”您好么?您的三位小姐都好么?您的三位姑爷都好么?”
“他们都好,谢谢您。”格儿男爵哈乐哈腰,“伯爵大人,我见了您,我真高兴。您肯来看我,我真感激。请坐吧,伯爵大人,请坐在这把太师椅上把。我有许多话要告诉您。”
“唉,男爵大人,我真想念您,您府上所有的人我都想念。”
他俩坐了下来,还说了许多很亲热的话。
谈呀谈的——格儿男爵忽然四面看了一看:“怎么,大粪王没有来?”
“哦,他此刻没有工夫,”包不穿帮把脑袋歪了一歪,眉毛扬了一扬,“我呢,我一看到您的信,就马上来拜访您,我太想念男爵大人了。我要是迟一分钟来,我就会难过一分钟哩。”
格儿男爵想了一想,倒也很高兴:“这很好,伯爵大人,您跟我都是有高贵的血统的,所以我什么话都可以对您说。要是大粪王来了,我有许多话倒不好讲出来。”
说到这里,可又想起一件什么可叹的事情,就叹了一口气:“您近来好么?您在肥肥公司过得怎么样?唉,伯爵大人,您这么一位有身份的人——竟也不得不到公司里去找个职业,我在吃吃市听说您在肥肥公司做事,我心里就难过。如今许多有爵位的人,也混到商界里去了。”
保不穿帮也叹了一口气,顺嘴就接上去:“我们贵族总还有发财的一天。”
“哦,不错!”格儿男爵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您知道枯井侯爵大人么?”
“枯井侯爵大人!”保不穿帮提高了嗓子,好像在舞台上背台词似的,“那谁不知道?他老人家真是一位最可敬的人物。他老人家是最忠于鸭神陛下,最信仰金鸭上帝的。怪不得,他老人家的祖先是‘海上五魔王’之一,他老人家当然天生是个伟人哪。
“唉,要是贵族们大家齐心,一起都听枯井侯爵的话,您跟我就不会这么倒霉了,伯爵大人。”
“可不是么?枯井侯爵大人是反对现在的帝国宪法。不错,当年要是大家都拥护他老人家,就不会有现在的帝国宪法,咱们也就好多了。”
“可惜有些爵爷竟不拥护枯井侯爵大人,唉!”
“唉!”保不穿帮也摇摇头可惜这件事。
于是格儿男爵拿出鼻烟壶来,请客人吸一点儿。两个人就尽谈着枯井侯爵——当年怎样阻止帝国国会开会,后来又怎样失势丢了官。
保不穿帮这就很关心地问:“如今他老人家怎样?”
“唉,他老人家还是住在枯井山庄。唉,他老人家自从失了势,就不问政治了,每天只是钓钓鱼,拜祷拜祷金鸭上帝。最近又有些人劝他老人家再出来奋斗一下。”
“哈,真的?”保不穿帮非常注意了,“他老人家肯不肯出来呢?”
“他老人家本来不肯,可是这是金鸭上帝的意旨。这是神学大师告诉他老人家的。”
保不穿帮站了起来:“哦,神学大师!神学大师是金鸭上帝的代言人哪——啊,这位伟大的教士!他对枯井侯爵怎样说的?”
可是格儿男爵一下子忘记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近来神学大师跟枯井侯爵是在一块儿,神学大师老是对枯并侯爵说:“金鸭人现在不敬金鸭上帝,不尊鸭神陛下。金鸭上帝大发脾气,要降灾给余粮族。金鸭上帝叫枯并候爵出来,遵照金鸭上帝的意旨去赶走那些叛逆者。”
上帝所说的叛逆者——就是现在那些大臣们,还有那些呼呼帮。
格儿男爵讲到这里,兴奋得两颧都有一点发红。他猛地一把抓过那杆猎枪来,搁到了太师椅旁边,然后又小声儿说:“伯爵大人,这些话可是不能对大粪王说的。”
那位伯爵大人接着问下去:“可是——怎样才能够赶走那些叛逆者呢?有什么方法没有,啊?”
这可提醒了格儿男爵。“唔,不错!我到帝都来找您跟大粪王,就是要商量这件事的。”
“哈呀,这倒看不出!”保不穿帮想,“这位老男爵还有这么一套花样哩!”
他这就仔仔细细听着那位老男爵,一个字也不让它放过。
不过那位男爵的记性不大好,说一段儿忘了一段儿。后采找出一些信来给保不穿帮看,断断续续又谈了些,保不穿帮才明白了这回事。
哼,这真是个大计划!现在正有这么一个机分!——枯井侯爵他们是想要把香喷喷公司的不敬事件扩大,想要借此攻击现任内阁,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伯爵大人,”格儿男爵的声音有点发抖,“这次不敬事件比上次波大夫事件的机会还好。伯爵大人,这一次我们可以利用大粪王。大粪王是很有力量的。”
“当然哪,当然哪。”
不过格儿男爵又轻轻叹了一声:“我是老了,身体也不好。唉,我本来不想活动什么了,可是——唉,枯井侯爵大人他们看见我是大粪王的亲戚,一定要我来跟你们商量这一件事,我就只好来一趟。唉,真麻烦!”
“您为什么要怕麻烦?将来事情成功了,您不是也有官做?”
“唔,是的,有官做,我几个女婿也可以弄到好位置了。”
接着格儿男爵就告诉保不穿帮:他的大女婿是参与这件事的。另外还有好几位爵爷,还有几位军官,还有啧哈帮的一部分帮员,还有神学大师,还有吃吃市的坐山虎那帮人。
“哈,我听了真高兴,”保不穿帮嚷,“我一定叫大粪王帮枯井侯爵的忙,非设法使枯井侯爵大人当帝国首相不可!大粪王当然肯帮这个忙的。您叫他去跟香喷喷公司作对,那他是顶高兴干的。”
“他们还定了一个办法,他们,他们叫我——叫我——”格儿男爵搔了搔头皮,就从抽屉里找出一本日记薄,翻了好一会儿——“唔,在这里。他们叫我用话来激动大粪王跟您,对你们两位说,‘帝国当局不检举香喷喷公司不敬事件,就是担护香喷喷公司。’他们还叫我鼓励你们去质问帝国当局,然后他们就来声援,把事情闹大。”
“那好极了!”保不穿帮叫了起来,“那简直再好不过,那就是说,好得了不得!”
“不过还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就是——就是——嗯!伯爵大人——我刚讲什么来的?”
两个人把话头子找了老半天,到是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
保不穿帮劝格儿男爵在日记薄里找找看。
沉默了一会儿,格儿男爵忽然抬起头来问:“伯爵大人,您真的是伯爵,是不是?”
保不穿帮很不在乎地轻轻笑了一下:“嗨,这还要问!我是伯爵,就像痞大公是公爵一样靠得住。”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格儿男爵又翻了翻日记薄,“那么——伯爵大人,我要告诉您一句最要紧的话,就是——我们不要让大粪王知道枯井侯爵大人的事。您只劝大粪王把这件事闹起来就是。不要才使他知道我们的用意。伯爵大人,我就这样拜托您。伯爵大人,您比我年轻。您答允替枯并侯爵大人办这件事,那我就可以交差了。”
“那您放心,男爵大人,包在我身上就是!”
格儿男爵感激得直叹气。然后连忙丢开那本日记薄,空出右手来跟保不穿帮紧紧地握了一会儿,这才松了担子似的进行了一下深呼吸。
“哦,我忘记问起了,伯爵夫人好么?”格儿男爵很恳切地问。
“谢谢您记挂她,她很好,她很想念您的几位小姐。”
“您认识青蟹中佐不认识?”
“青蟹中佐?”保不穿帮一时可想不上来,“他也是一位爵爷么?”
“他是我的第三个女婿……”
“哦,那我跟他是很要好的,他跟我常常在一起,他好么?”
“还过得去。他是我第三个女儿的丈夫。请再吸一口儿吧。”
“可是您的大姑爷呢?”保不穿帮接过鼻烟壶来,眼睛可还盯着格儿男爵的脸,“他怎样?他近来很活动吧?”
“谁?您说谁?”
“大姑爷,您的大姑爷——跟枯井侯爵大人很接近的,是吧?”
“不错,”格儿男爵点点头,“不错,不错,很接近。他境况不大好。他想做官,神学大师也赞成。可是我第二个女婿叫做贝壳儿——您当然也很熟的,我的听差都管他叫二姑爷。然而他现在不在国内,他到了青凤国,后来又到了大鹫岛,还见过大鹫岛的几位王公。”
格儿男爵一提起他的一些亲戚,话就没有一个完。他一会儿谈到他的外孙们,一会儿又念到去世的老郡主。接着又告诉保不穿帮,他这回到帝都来的旅费,就是枯并侯爵出的。
说到这里可又记起了一件事:“他老人家主张——一切权柄都要还给鸭神陛下。”
保不穿帮就又表示了一遍拥护枯井侯爵的意思,还数一数有多少人参与这件事,把这些人名都记到一本备忘册里。
那位男爵大人也越谈越高兴。那位客人告辞要走的时候,男爵大人十分舍不得。
“为什么就要走呢,伯爵大人?”他叹了一口气,“青蟹太太知道我来了,她要从白泥镇赶来看我,您认识她么?——她是我第三个女婿的太太,也是我第三个女儿。她约定今晚来跟我一块儿吃晚饭。您也陪我们一块儿吃吧,伯爵大人。”
“谢谢您。不过我赶紧要去找大粪王,讲行那件大事。”
格儿男爵有点觉得扫兴:“唉,您直性急。您竟有点像那些新派人哩。”
没有办法,只好让保不穿帮走。
然而不管怎么样,这一天总算是过得很顺利的。事情办得这么快,当他格儿男爵已经松了肩,可以放心等他女儿来陪他吃晚饭了,一切都很好,都很舒服。这天有一点小小的不愉快,那是怪他女儿不好:他女儿跟他顶了几句嘴。
那位青蟹太太一到来的时候,本来是快快活活的。她还带来一个奶妈,抱着今年生的小女儿——送来给外祖父看看。她说这一班火车误了点,在车上她很着急。然后她从奶妈那里抱过孩子来,送给格儿男爵去亲嘴。一面说着:“青蟹要出差的头一天才接到您从吃吃市发的那封信。青蟹想劝您不要到帝都来的,可是回信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以为您会先到自泥镇去看我们哩。您为什不先到白泥镇呢,爸爸?”
“我有一件大事要办,”格儿男爵抚摸着小外孙女的脸说,“我不能够在你们家耽搁。”
“一件大事!”青蟹太太皱了皱眉毛,“青蟹也听说过这件大事,青蟹说,您最好不要管这件事。爸爸您想呢,您身体又不好,记性又坏,您又很容易上当,您何苦替人家奔走呢?”
“怎么?青蟹反对这件事?”
“唉,爸爸!”女儿叹一口气,“青蟹是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他没有什么意见,也不管这些闲事。他只是替您看想,怕您吃亏。”
“我会吃什么亏?谁拿亏给我吃?”
“青蟹说,神学大师他们的计划是行不通的,您来交涉这件事——可更不合适。”
那位做父亲的可骄傲地微笑了一下:“可是——我已办成功了。”
“什么?这么快?”青蟹太太睁大了眼睛。
“唔,我已经跟保不穿帮谈好了。你来的时候他刚走。”
“保不穿帮伯爵!”她嚷了起来,“他是什么伯爵!他是肥肥公司的股东,帝都人个个都知道的。他哪里是什么伯爵!他哄了您哩,爸爸!”
“笑话!他怎么会哄我?一个伯爵还会哄人?”
“可是他并不是一个伯爵呀。”
可是格儿男爵把手一挥,叫她不要再多嘴了:“你们女孩子知道什么!总而言之——他如果是一个伯爵,就不会哄我。他如果不是一个伯爵,就会哄我。如果他既然不哄我,那么他当然是一个伯爵。他既然是一个伯爵,那么他当然就不会哄我。得了吧,你不要打断我的高兴。来,替我斟上一杯酒,把猎枪放到这张桌上!”
他就又高高兴兴地喝起酒来,许多年以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可是人生在世,总不免有许多麻烦。格儿男爵跟女儿吃过晚饭之后,就碰到了一个极难的问题:那就是饭后作何消遣的问题。还是去听戏好呢,还是去打球好?或者是带女儿外孙去散步?这个难题一直到他上床的时候还没有解决。
格儿男爵跟保不穿帮谈的这件秘密事,保不穿帮当然从头至尾都告诉了大粪王他们。大家都觉得很好玩。
“嗬!”大粪王叫“我的舅老爷竟这么能干!”
“保不穿帮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了下去,他微笑着:“他们以为他们的办法高明得很哩。”
“他们很信得过你这位保不穿帮伯爵大人哩,”大粪王也微笑着,拍了拍保不穿帮的肩膀.“枯井侯爵他们来捣一个乱,把我们的新帝国推翻,再把一切大权交还给皇帝:这一手——您这位老贵族当然是赞成的,不是么?”
于是保不穿帮大笑起来。
格隆冬正在那里剪指甲,现在就抬起了脸,很安详地说了一句:“这样一来,我们跟香喷喷就该赶紧谈妥贴,免得枯井他们借机会捣乱——弄得大家都倒台。”
然而现在肥肥跟香喷喷的谈判正有点儿僵。
马头阿大和巴里巴吉这一向,就只是为这件事忙着。他们极力要使两家公司合并。他们拖剥虾太太出来,还加上一个五色子爵——大家都来奔走。后来连黑龟教授和便便先生他们,也都加入这个运动了,因为他们手里既有肥肥的股票,又有香喷喷的股票。
肥肥提出来的一些办法,香喷喷不同意。
香喷喷提出来的办法,肥肥不同意。
马头阿大派他的秘书去找香喷喷,劝香喷喷让步一点。
香喷喷摇摇头:“那么我就会吃亏了,吃亏的事我不愿意干。”
那位秘书一到了大粪王那里,大粪王就指着一卷稿子对他说:“非照我这个办法加股不可!非照我这个办法组织董事会不可!”
马头阿大他们本来就有点着急了,要是知道了枯井侯爵他们的大计划,恐怕更加要着急哩。
可是格隆冬对大粪王和保不穿帮说:“这个机会——我们倒是大可以利用一下。”
“可以利用?”保不穿帮侧过脸去看看格隆冬。
格隆冬脸上刻显出了一种嘲弄似的微笑,把一根食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要是香喷喷知道了这件事,那他一定就生怕我们去帮枯井的忙。现在我们的地位太重要了。这么一来,他当然急于要跟我们谈妥,免得我们照格儿的话那么去捣乱。唔,我们已经占了上风!我们提出来的那些条件——”
“那他就非迁就我们不可!”大粪王接嘴,眼睛里发了亮。
于是他们立刻把瓶博士请来,跟他谈这件事。他们叫瓶博士去向黑龟教授他们透漏这个消息,那么他们就会去告诉香喷喷公司,香喷喷就会着急起来的。
大粪王还叮咛了瓶博士一句:“你谈起枯井侯爵他们的时候,要随随便便,好像是无意中谈起一件新闻似的。”
“是,是,”瓶愿士鞠了一个躬,“我会这么讲:‘我是听说有这么一个大阴谋。’我还要这么讲:‘肥肥公司的人是严守秘密的,我从他们那里打听不到。’再呢,我还要这么讲,‘啊呀!香喷喷公司倒应当派人去探听探听这件事哩。’等他们一探听出格儿男爵的确在帝都活动,他们就着急了。
好,就这么办。
瓶博土鞠躬退出去,可是又打回鞠一个躬:“老板大人,我还要贡献一个意见,我还想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剥虾太太。劝夫会的会员们一听了这个消息,至多只要两分钟——就可以传到香喷喷那里去了,万无一失。”
“好,就这么办。”
瓶博士鞠个躬退出去,可是又打回头鞠一个躬:“老板大人,我还要贡献一个意见,我还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马头阿大诸位大臣。老板大人,这个消息传播的时候,请老板大人暂时不要跟香喷喷谈什么,也不要发表什么意见。这样他们就越着急,越要找上门来跟我们谈,我们就越可以拿架子。”
这天他们一商量好了,就马上动手布置。
第二天,大粪王就同着磁石夫妇到海滨别墅去了,什么客都不见,叫人家摸不清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第三买一早,保不穿帮也带着驴皮到海滨别墅去了。
格隆冬虽然留在帝都,可是简直不出门,什么应酬都不参加,也不见客,只推说公司里的事情忙。
逍遥自在的是瓶博士。这位学者先去找剥虾太太,满不在乎地谈了几句,又去拜访拜访他的老师黑龟教授。
于是香喷喷马上就知道了一件对他不利的新闻。设法去探听一下,竟是真的!
那位帝国财部大臣马头阿大听说这个消息,也吃了一惊:“啊呀,这是一个亲爱的阴谋!”
“是的,一个亲爱的阴谋!”巴里巴吉也吓了一跳。
马头大臣搓了搓手,自言自语似的打算着:“啊,那么大家应当赶快来防备这共同的敌人了。枯井他们想从根本上推翻帝国的现行制度,哼!这是个大阴谋。我想亲爱的肥肥公司一定不会去上这个当。”
可是——大粪王已经离开了帝都,保不穿帮也离开了帝都,香喷喷就是要找他们谈谈都无从谈起。
有些人想找驴皮去探探消息,连驴皮也离开了帝都!马头大臣派秘书去找格隆冬,好容易才见着,回答得又不着边际——“我没有听说这件事,这一切——都由我们的总经理大粪王先生作主,我是不管的。”
于是马头阿大向巴里巴吉很客气地询问着:“巴里巴吉大人,您是肥肥公司的总顾问,怎么您也不知道大粪王的意思呢?”
“唔,不知道大粪王的意思,”巴里巴吉摇了摇头,“他用得着我的时候就顾问顾问我,用不着我的时候就简直不顾问我。”
“啧,唉!”马头瞅了巴里巴吉一眼。
“啧,唉!”巴里巴吉瞅了马头一眼。
可是一会儿首相打电话来了;一会儿呼呼帮俱乐部的秘书也打电话来了;一会儿工部大臣又约马头他们去谈天。都是为了那件亲爱的阴谋。
阁员们都关心这件事。
后来马头阿大就跟巴里巴吉去找瓶博士,跟这位有名的学者切切实实谈了一次。
当时瓶博士很惋惜地告诉这两位大臣:“如果香喷喷早点跟肥肥合作,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亲爱的博士,我想——我想——”马头阿大发现瓶博士的私人秘书坐在角落里正写着什么,就不放心地往那边瞟一眼,把声音放低了点儿,“我想亲爱的大粪王先生——总不会有推倒现内阁的意思吧?”
巴里巴吉也放心不下:“不会的吧?”
瓶博士不慌不忙地拿出纸烟来敬客,不慌不忙地说:“我希望您能够看清大粪王之为人。他这种人——即使跟您要好,很有交情,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他就不会跟您捣蛋。他是以图利为生的,要是上帝把人世的利钱之类取消掉,那么大粪王他们的生存于世,就毫无意义了。他向呼呼帮投了资,那只是因为呼呼帮组阁对他有好处。假若枯井侯爵对他更有好处些,那他当然会向枯井侯爵的事业投资。如果您说,‘他为了帝国的现代文明,又为了他跟我的友谊,他一定不会那样干’,那您就末免太不了解他了!大人。”
那两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很知道——大粪王向哪一方面投资,哪一方面就容易得胜。
不过马头阿大还想试探试探看:“枯井侯爵他们要是得了天下,于亲爱的大粪王先生实在是有害无利的。”
“的确是有害无利的。”巴里巴吉也有同感。
瓶博士很文雅地抽了一口烟,很优美地吐了一个烟圈。他慢吞吞地说:“谁知道枯井侯爵他们答允一些什么好处呢?他们彼此当然会有一些谈判的,枯井侯爵他们可以对大粪王这样说:‘亲爱的大粪王先生,我们将来得了势,也决不辜负您的一片好意。我们等于是您的账房先生,是比现任内阁更好的账房先生,一定会使您生意兴隆通四海。’这么一来,可就——唉,大人,我唯愿事情有挽救的余地。”
“我也唯愿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巴里巴吉叹了一口气,”这亲爱的局势有一点严重。”
马头大臣皱着眉毛摸摸太阳穴,似乎他有点头疼。
“听说亲爱的大粪王现在是到吃吃市去了,是不是?”工部副大臣可很关心地插进来问,“是到吃吃市去了,是不是?”
“我也听说他是到吃吃市去扫墓的,”瓶博士带看一副沉思的样子,“不过保不穿帮为什么也走了呢?”
说了就指着墙上挂着的地图,找出了吃吃币——这个地方离枯井山庄只有五十公里,说不定枯井侯爵那帮人正在那里跟大粪王密谈哩。
“大粪王其实也知道肥肥跟香喷喷合并的好处的,”瓶博士缓缓地说,“可是因为有许多条件不熨贴,大粪王就又发了老脾气——又想跟香喷喷打斗到底。”
然而马头阿大还想要设法挽救这件事。巴里巴吉也有这么一个打算。他们就托瓶博士向格隆冬去谈谈,要请大粪王顾全大局,不要拒绝跟香喷喷继续谈判。
“我一定转达。”瓶博士鞠一个躬,“凡事都可以商量,总不要拉破脸才好。”
马头阿大轻轻地嘘一口气:“请您让亲爱的大粪王先生知道——在必要的时候,亲爱的香喷喷先生是可以让步的。”
“亲爱的香喷喷先生是可以让步的。”巴里巴吉也有这个见解。说了就看看马头阿大,又看看瓶博士。
这一次商量总算有了结果。于是瓶博士庄严地站起来,答允尽力去劝大粪王他们。
至于马头大臣呢——“您是肥肥的股东之一,大人,”瓶博士把声音提高了些,“您同时又是香喷喷公司的常务董事。无论为公为私,您当然都不愿这两家公竞闹僵,所以上次肥把公司提出来的合并办法——唔,我不知道您的意见怎样,大人。”
那位马头大人回否得很干脆,如今事倩很急了,没工夫来掂斤簸两地讲价钱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总得使香喷喷迁就大粪王。“要是亲爱的香喷喷还踌躇,那我可以利用我的地位,强迫他答允。”
“对的,可以利用您的地位强迫他答允,”巴里巴吉插嘴,“这么着大粪王先生总会买账的:他不会不顾友谊,不是么?”
瓶博土用了他平常讲学讲到结论时候的派头,伸出一个食指,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是的,他不会不顾友谊。因为他在可以图利的范围之内,是可以顾到友谊的,而现在正是使他有利。那么——我们尽力做去吧。”
两位大臣与瓶博士紧紧地握手了。
这一天他们谈的话——瓶博土的私人秘书都已经记录了下来,用打字机打了几份,送一份给格隆冬,送一份到海滨别墅。
大粪王看了,笑着对保不穿帮说:“这位博士倒真是我的知己哩。”
不久就接到了香喷喷先生的一封亲笔信,写得很客气,表示愿意跟大粪王他们再谈谈。
这么一连好几天——香喷喷先生常常跟马头大臣叽叽咕咕,马头大臣常常跟瓶博士叽叽咕咕,瓶博士常常跟格隆冬叽叽咕咕。
格隆冬跟香喷喷会过几次面后,什么问题就都商量妥当了。
格隆冬每天有电报拍给大粪王。
到了有一天,他可要亲自到海滨别墅去一趟了。
他邀土生:“舅舅,我们到海滨别墅去玩一两天吧。我跟老粪要到那里大请客哩。”
“请谁?”
“请香喷喷他们。我们跟他们并成一家了,叫做肥香公司。什么事都已经谈判好了,明天到海滨别墅去签字。”
格隆冬带了好多文件到海滨别墅去。内中还有一封很秘密的信,是格儿男爵写给保不穿帮的。
格隆冬一面交给保不穿帮,一面说:“哪,这是前天由鼻烟大饭店送到公司里来的,我替你代收了。你赶紧拆开来拜读拜读吧,这里面一定有些很好玩的东西。”
信封口上封着火漆,盖了一个男爵的印章,还批上了一行字:“皇家密件,速送勿误!”
一拆开,里面仍旧是一个信封——贴着三片鸭毛:这是表示最机密的意思。
保不穿泡忍不住赞叹起来:“这位男爵大人多慎重啊!”
把这个鸭毛信封剪开,可又碰到了一个封套——上面有几个大字:“大金鸭帝国大皇帝附庸世袭烂湖格儿男爵亲手封。”
这里面才真正是一封信,保不穿帮和格隆冬微笑着读起来。
格儿男爵写了一些恭维的话,还说保不穿帮伯爵大人既然遵照金鸭上帝的意旨来参加挽救帝国的大事业,那他格儿男爵就可以放心地回去了。一切拜托拜托。
这封信是格儿男爵的亲笔。因为太机密了,不能叫别人写,都是格儿男爵自己构思,自己拟稿,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弄了一整天。
青蟹太太老是问:“爸爸,那封信还没写好么?”
原来青蟹太太早就很不耐烦了,她天天劝她爸爸离开帝都。她知道他老人家的脾气:要是没有人催他走,他就会老呆在这里的。其实他这一向并没有什么事要做,每天只是跟朋友喝喝酒,听听戏,看看鸭斗比赛。
“为什么还不走呢?”青蟹太太说。
”唔,是要走。明后天就动身吧。”
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又带着猎枪,带着两个跟班的,到动物园看剥虾先生去了。
第三天呢,他约一个青凤国的王爷吃饭。
“唉,爸爸!”青蟹太太叫,“您住在这里,我真不放心。明天我们就动身,好不好,爸爸?反正您要办的事已经办过了。”
格儿男爵好像忽然惊醒了似的,把脸一抬:“哦,不错!我想起来了:我还应当跟保不穿帮伯爵再谈一次哩。”
又过了几天,他可改了一个办法:“我没工夫跟他谈,我写封信给他就是。这就没有我的事了。”
“您昨天不是听说那个保不穿帮不在帝都了么?”青蟹太太说。
“哦!那更好。他既然不在帝都,那就更不必找他谈,只要一封信。”
这么着,格儿男爵就每天都要想一些问题。
这封信怎样写呢?叫谁写呢?写好了送到哪里呢?信里面还要不要问候问候大粪王?用什么信纸才和适?是不是还要写一句“小女附叩”?信封口上是用红色火漆好,还是用金色火漆好?
像这类问题都是不容易解决的。他一面叹气,一面跟女儿讨论着。
青蟹太太替他出了一些主意,他又考虑了两三天,这才写好了那封信。
”好了,”格儿男爵透过一口气来,“这个麻烦问题已经顺利解决了,这就可以畅畅快快玩几天了。”
然而青蟹太太告诉他——已经打好了火车票,行李也已经送到了车站里。
格儿男爵这就叹一口气:“好吧,就动身吧。”
那天保不穿帮和格隆冬读到那封信的时候,格儿男爵已经跟他女儿到了白泥镇了。他在他的女儿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神学大师打了好几个电报催他,他才回了吃吃市。
火车一到吃吃市的车站,车站上的茶房就告诉格儿男爵的跟班:“亮毛爵士到月台上来了,他老人家一定是来接男爵大人的。”
那位亮毛男爵就是格儿男爵的大女婿。他腿子短短的,走起路来很像鸭子。脸扁扁的,眼睛细细的,眼泡皮好像有点发肿。他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梳得很光。
他一走进车厢,就带来一股香味儿。
“爸爸!”亮毛爵士冲着格比男爵叫,“您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呀?侯爵大人等得很性急了。”
格儿男爵似乎愣了一愣:“唔,我在帝都有事,又在白泥镇住了几天,简直没有闲过。”
“可是——”那位姑爷放低了声音,“那件事办得顺利吧?”
“那件事?——哪件事?”
“哪,就是那个大事业,侯爵大人托您的……”
男爵点点头:“唉,很好,成功了。”
“哈!上帝保佑您!”这时他忽然又把声音放低,“我跟侯爵大人谈好了,将来由我来当文部大臣。我有一个大计划,要把帝国的教育根本改造过,要提倡大余粮武士精神。这个慢慢再谈吧。现在——现在我们马上到枯井山庄去。”
“什么?马上到枯井山庄去?”男爵瞧着跟班的把行李提下车,慢慢地站了起来,“我还想回去休息两天哩。”
“唉,爸爸!侯爵大人急于要见您,直接就去把。”
“我还想到你姑母坟上去看看,唉,我们顺路到教堂墓地去一去把。”
可是亮毛爵士很着急:“如今一秒钟也不能耽误,爸爸!”
于是,他们就走出车站,坐上一辆很漂亮的马车。
亮毛爵士吩咐车夫:“往红叶旅馆那边走,今晚在那里过夜。快走!”
“那就绕了路了,大人,”马车夫说,“到枯井山庄是一直往北,可是红叶旅馆在东南角上,大人。”
“不会多耽误的,走就是!”
“得多走两倍路程哩,大人。打这儿直到枯井山庄,只有五十公里。要是绕红叶旅馆去就足足有一百五十公里,路又不好走…”
“闭嘴!我叫你怎样你就怎样!”
那个马车夫嘟哝了一句什么,就赶起车来。
可是格儿男爵也有点诧异:“为什么一定要到红叶旅馆”
“嗨呀,您不知道么!”亮毛爵士惊异地嚷,“您真是!您没有吃过红叶旅馆的菜么?”
“我记不得了…”
“唉,你老人家!别的事要是忘了,那倒不足怪。可是——可是——红叶旅馆的菜!那可不能忘记!那不能!”亮毛爵士兴高采烈起来,“我已经关照过红叶旅馆的老板娘,今天去吃晚饭,还定了一盘他们的拿手菜:蜜淋生鱼片加芥末蚯蚓丝。非去吃不可。我替您接风,爸爸。这一家的蚯蚓特别好,又肥又嫩。”
“酒呢?”
“酒!那还用说?这一家的红酒是呱呱叫的。”
停了会儿,他又不住嘴地说:“现在红叶旅馆正是顶热闹的时候,住了许多外国旅客。他们在帝都参观了博览会,就顺便到这里来逛逛风景,看看红叶,吃几色好菜。青凤国一位大臣的儿子也住在那里,老板娘赶着他叫‘青凤公子’。他跟我谈过一次,他大概是青凤国里顶文明的人了。许多朋友都劝我在红叶旅馆玩玩,跟那些外国人谈谈。他们都说‘亮毛爵士,您的肉体和精神——都是最足以代表金鸭人的,您给外国人看看吧,让他们也知道我们的伟大的民族性。’他们都说我有大余粮的武士精神。我的善于玩鸡斗,他们说也可以代表金鸭人。”
他得意地微笑起来,瞧了瞧他的丈人公,那位老人家可闭着眼在那里打瞌睡了。
这不免叫他有点扫兴,就耸了耸肩膀:这个姿势是从大鹰国人那里学来的。
接着就看着车窗外面出神,脑袋径轻地摆动着,好像在那里深思。
其实——这位亮毛爵士并没有深思的习惯,他只是看见有些青凤国诗人有这个姿势,他就学来了。
停了一会,他看见格儿男爵还没张开眼,就无聊地哼起一支黄狮国的小曲子来。
原来他到许多国家旅行过,所以他见识就有这么广。他家里陈设着许多外国玩意儿,都是外国朋友送给他的礼物,他常常对人说:“那些外国朋友都很尊敬我。我的女儿在外国读书,就有许多外国朋友照应她。”
不过他也吃过一次亏。
那是在野蛮的大鹫岛,一位大鹫岛的王公请他吃饭。他看上了那位王公的一个翡翠壶,他要那位王公送给他。那位王公宁愿送他别的更值钱的东西。那位王公告诉他:“这个壶虽然并不是什么大宝贝,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不忍丢掉它。”
可是这位金鸭帝国的爵士偏偏爱上这个玩意儿。大鹫人是野蛮民族,现在居然还吝惜这从一点东西,亮毛爵士就忍不住要生气了。可是也好在大鹫人是野蛮民族,亮毛爵士对他们随便一点是不要紧的,这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这个翡翠壶就往外走,一面用半三不四的大鹫话对那王公嚷:“你的壶,我买,你到我们帝国军舰上来取钱,我给你!”
那位王公大概没有听懂他的话,起身追了上来。亮毛爵士想要逃跑,可是他没有这么办。据他自己说,这有两个理由:第一,他是堂堂大帝国的爵爷,要是为了怕野蛮人而逃走,那不但是泄气,而且还失了一切文明人的身份;第二,那位王公的家奴太多了,他一定跑不掉的,还不如当个俘虏来得稳当些。
不过当时他的确很愤怒。在这个当口——他把那个翡翠壶使劲往地上一摔,砸个粉碎,随手就揍了那个王公一拳。
他这位金鸭帝国的爵士原是很勇敢的,他问来讲求余粮武士的精神。
然而他被那些野蛮人抓住了,他们一个个很凶狠的样子,仿佛就会揍死他。于是——他膝头不知不觉屈了下去。
那些野蛮人以为他是想要挣扎,或者是那些野蛮人觉得不敢当——也未可知,总而言之,他膝盖一屈下。他们马上就把他拉起,再屈下又再给拉起,这么着来了三次。
“老爷,饶我……”他吃力地学着大鹫土话,“闹玩的,我。”
王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不必打他。他今天在我这里,到底是我的客人。我们依法办理。”
这就把亮毛爵士送到金鸭领事馆。
虽然领事馆没有亏待了亮毛爵士——当天就把他释放了,可是他总在野蛮人手里受过了侮辱。
他越想越气,就跑到金鸭帝国泊在这里的一艘军舰上,激起了一些水兵,他使他们在晚上喝得大醉之后,就叫他们闯到那位王公家里去,把他们家里的东西打个稀烂,还把王公一个十八岁的女儿掠走,藏到一个金鸭人开的酒店里,足足闹了三天三夜。
那些金鸭帝国的水兵们都感谢这位亮毛爵士——出了这么个好主意,让他们能够这样享乐。
可惜那位金鸭领事怕野蛮人动公愤,就极力劝他们放了那个女俘虏。不过那位公主已经不能走路了,是用轿子把她抬回去的。
这件事过去之后,亮毛爵士的朋友们都谈论着:“为什么亮毛爵士会这么勇敢,会有这么一种大余粮的武士精神呢?”
“他府上的风气向来如此。”一个说。
有一位很有学问的朋友——他可嫌这个解释太空泛。
于是他仔仔细细去研究了五个月零三天,就得了一个结论,“他这种气质——完全是他祖先遗传给他的。他的祖先是当年‘海上五魔王’之一。那五位英雄招兵买马,弄些大船横行海上,劫了青凤国的许多商船,又上了青凤国的岸,抢了许多东西,不幸被打退了,就又飘到大鹫岛去烧了十几个村子,掳来了许多财宝人口。金鸭帝国大皇帝看他们勇敢,就都封了爵位。枯井侯爵的祖先也是五魔之一。五色子爵的祖先也是五魔之一。枯井侯爵和五色子爵也一定有这种精神。还有两位魔王的后代,可惜衰落了,我没有办法去打听,我敢断定,他们一定也秉有这种气质的。”
亮毛爵士自己也觉得这个学者说得对。亮毛爵士就有点骄傲起来,他相信他自己会有一番大作为。他对他太太说过(那时侯她还没有死):“我既然天生有这种精神,那么帝国会交到我手里——让我来替它增光的。”
然而他总没有使他太太看见他交过什么好运,他太太也死得早,只丢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儿。
以前他跟着五色子爵跑,把鼻烟壶仍掉,抽着纸烟,加入了呼呼帮,他把田产卖掉一部分来活动,才当了一届帝国议员。下一届他可就落了选。
于是他生了气:“怎么,我加入了呼呼帮,竟不给我一点好处了么?”
他带着他心爱的女儿出了洋。他在外国旅行了一气,可就发现了一个大道理。他看见有几个国家里面——贵族帮也还是得势,有官做,他回来对青蟹大尉(那时候青蟹还只是大尉)说:“嗨,你知道么?——这年头儿平民虽然猖狂不过,可也不得不让贵族几分。贵族到底是贵族哇,比如红牛国吧,他们的平民帮跟贵族帮大概订好了一个什么合同:上回是平民帮组阁,这回是贵族帮组阁,下一回又是平民组阁,再下一回就轮到贵族,彼此轮流着坐天下,公平极了,从来没有吵嘴打架的事。”
那位青蟹大尉点点头:“我在一个杂志上看见几篇文章谈到过这个。他们那两帮人的确是互相通好了的,就像两个孩子一起看西洋镜一样:你看一眼,我看一眼。”
“哦,你从杂志上看到了,”,亮毛爵士微笑一下,“我可没有工夫去读什么杂志,我是亲自去考察来的。可是——你知道黄狮国么?黄狮国上回是平民帮组的阁,可是议院里信不过他们,把他们辞了职,又让贵族帮来组阁。”
“这是常有的事,这么倒来倒去……”
“那不然!”亮毛爵士叫起来,“你说他们老会这么倒来倒去么?——那不然!像红牛国那样,贵族跟平民订了合同,那原是没有办法的。可是像黄狮国呢,那分明是贵族帮得了势。如今有几个国家,也都是贵族帮得了势,平民帮是完了蛋了。嗯,我现在就发现了一个真理。”
“一个真理?”
“不错,一个真理!这就是说——我们帝国的呼呼帮也会倒台,从此就是啧哈帮的天下。”
“我看不见得……”
可是亮毛爵士叫了起来:“你说不见得!我们帝国什么都学外国的,这一层还不赶紧学来么?”
“不过——”
“呃,你要看看世界各国的趋势!”亮毛爵士抢着嘴,“那些平民帮本来兴出了一条规矩,说是国家不作兴干涉任何人的生意经,各人尽管去抢各个的买卖。关税是不讲究的。外国粮食一批一批运到我们帝国来,也不作兴发狠抽他们一点进口税。这就弄得粮食越来越便宜,米麦都不值价。我可就吃了大亏,你是知道的。我每年收的田租简直不够用,害我背得一身是债。这个该死的规矩!他们还讲得出一大篇道理,叫做什么——什么——”
“自由贸易。”
“哦,叫做自由贸易!我可记不清他们的切口!”亮毛爵士耸了耸肩膀,“可是现在——哈,好了!关税又讲求起来了,平民帮兴出来的规矩给推翻了,这就是世界各国的趋势。平民帮兴出的那些花头,都会推翻掉的。”
亮毛爵士很有自信力,不管青蟹大尉怎么说,他总相信他自己的见解不错。于是他又把摔掉了的鼻烟壶捡起来,吸着鼻烟,进了啧哈帮——正式赌了咒,拜了老头子。
然而——他还是没有做上什么官,也没当成议员。不过他在那时期也做了一桩大事业:就是把啧哈帮俱乐部的室外鸭斗场改造了一下。
至于他别的方面的才能,可还没有机会施展,他正想要另外打主意,那位鼎鼎大名的神学大师就遵照上帝的意旨找他来了。
神学大师跟他密谈了一次,他就跟这位上帝的代表到枯井山庄去。现在还有什么说的?那件大事已经成了功,他马上就可以当大臣。明天赶到枯井侯爵那里仔细商量一下,就什么都可以定当了。
“我一当了文部大臣,我就叫金鸭帝国的学生都要练习鸭斗戏。”他把车窗上的帘子拉一拉,挡住外面直射进来的夕阳。
这时候他发现格儿男爵睁开了眼睛,他正要谈几句,别人忽然又把眼睛闭上了。
于是他吼了起来:“车夫!快点赶!”
下午七点多钟,他们才到了红叶旅馆。
亮毛爵士早就在这里定好了三间很精致的房间。他对格儿男爵说:“我们虽然只住一晚,可是也要住得舒服。先洗澡吧?”
格儿男爵打了个哈欠:“还是先弄点点心吃吧。”
可是这位姑爷还是主张先洗澡,要不然,连点心也吃不舒服的。
于是这两岳婿把这个问题讨论了一番,后采就发生了一场辩论。
据格儿男爵说,亮毛爵士一定要洗了澡才肯用点心,这是学的外国派头。至于金鸭的老世家呢——那可不然,从来没有听说要把身子弄干净了才去吃喝的。甚至于早晨一醒来,还没刷牙洗睑哩,就得喝一杯柠檬水或是椒盐豆蔻茶,接着还吃奶饼,海狗肾汤等等。要吃了好些东西才可以去摸漱口杯。越是门阀高贵,就越是讲求这个规矩。
“你岳家烂湖格儿男爵府——就世世代代是这样的。”
这套教训——可不能叫亮毛爵士心服。要论到门第的话,亮毛府要比格儿府显赫得多。只是在吃点心之前洗个澡,那并不算辱没了家门。
“这只是习惯不同啊,爸爸。我是讲卫生的。”亮毛爵士说了,就表示辩论终结,只管自己到洗澡间去了,丢下格儿男爵一个人躺在床上。
格儿男爵尽在那里用脑筋,在那里沉思——想要解决这个大问题:先吃点心呢?还是先洗澡?
等亮毛爵士完全梳洗好了,穿上夜宴服再来看他,他已经睡着了。
“吃了东西没有?”
“唔唔,”格儿男爵醒来了一下,“没有吃。”
亮毛爵士是在屋子里坐不住的。他说:“好,您睡会儿吧,等到吃饭的时候我来叫您。您务必要起来吃饭,这里的拿手菜非吃不可。我专程替您接风,所以特为到这里来住一晚。您等会儿一定会起来吃饭的吧,啊?啊?”
“唉,一定。”
“嗯,那就好了。要不然就太叫我失望。”
他走到门口又打回头,重新把他丈人叫醒,再说了一遍,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打个手势叫那些跟班们自去吃饭,就到鸭斗场去了。
这时候鸭斗场热闹得很。有两个鸭斗好手正在那里相斗,许多旅客坐在四周围看着,不时地闹出了掌声。
有人一发现了亮毛爵士,就叫起来:“欢迎鸭斗大师!欢迎鸭斗大师!”
亮毛爵士跟所有的熟人打了招呼,很安详地坐下。
许多人就性急地问:“您看这两位斗得怎样,爵士?”
这位爵士一边看,一面就批评了几句。
只要他一开口,全场的人就都静静听着,佩服得了不得。
一些外国旅客也在注意他的话。那位“青凤公子”也在这里,脸上带着几分好奇的神色看着他。
“哦,青凤公子!”亮毛爵土跑去跟那位青凤公子握手,“您好么?”
他是用青凤话说的。他明明知道这位青凤公子精通金鸭话,可是现在他当着许多人的面,故意要说几句青凤话。
那位青凤公子可听不懂,只是用很礼貌的微笑回答他。
他可又说起青凤话来了。“这个,”他指指鸭斗场,“公子喜欢看?”
青凤公子愣了一愣,就用一口流利的金鸭话要求他:“请您说青凤话或是金鸭话吧。”
后来他们就用金鸭话谈上了。他们谈到鸭斗戏,这是亮毛爵士觉得顶有兴趣的话题,他越说越高兴,就好像演讲似的一个人在哇啦哇啦。
在场的金鸭人都带着一种骄傲的脸色.时不时要瞅那些外国旅客一眼,看他们佩不佩服。金鸭太太们就出神地听着,微笑着。至于红叶旅馆的老板娘——可张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眼珠子专门随着亮毛爵士的手势在那里转动。
那位爵士讲了一番大道理,说这鸭斗戏是最足以代表大金鸭帝国的文明的。不用说,大金鸭帝国当然是全世界最文明的国家,因为——“因为除开我们帝国之外,没有一个国家有这种游戏,只有我们帝国有。”
这里他稍微停了停嘴,似乎要等人家拍手心。
那位青凤公子说:“大鹫岛人也有一种类似这样的游戏。”
“什么?”亮毛爵士似乎吃了一惊,“大鹫岛人?大鹫岛人也有一种类似这样的游戏?”
“是的。我想您总也看见过,他们有一种所谓‘水鸟舞’……”
“啊,上帝!”亮毛爵士叫道,“水鸟舞!——这完全是一种野蛮玩意呀!我的青凤公子!您看,他们要学水鸟——学禽兽——这是世界上最野蛮的东西。学水鸟!哈哈恰哈哈!”
所有的金鸭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青凤公子也微笑了一下。等他们笑完了,他说:“但是他们舞得很美观,他们分成两组,做出相斗的样子。一个个都很活泼,矫健,举动也有节奏。他们也要练习很久才能够参加水鸟舞……”
亮毛爵士耸了耸肩膀:“是啊,他们要练习很久——练习成一个水鸟样子!为什么他们不去做点正经事,偏要花许多工夫来练习这个,来学禽兽?这就是野蛮!野蛮到了透顶!”
有几个金鸭旅客也都附和着,一致认为大鹫岛人是野蛮民族。
还有一位金鸭绅士带着一副慈悲脸色说:“这种野蛮人真是可怜,要使他们脱离野蛮生活,进到文明生活,那就是我们金鸭帝国的责任。”
有一位劝夫会的太太插嘴:“我们已经做了许多好事了。我们帝国商业家已经运了许多文明货品到那里去了,我们又替他们开矿,我们又招他们的人来做工,来读书,我们还替他们开办学校,我们还派军舰去维持秩序。您瞧!——这文明劲儿!”
然而亮毛爵士把右手一扬:“那还差得远哩,太太。要使大鹫岛人文明起来,那可是一桩天大的难事。大鹫岛人比哪一种人都野蛮:无论黄种人也好,白种人也好,黑种人也好,红种人也好,绿种人也好……”
“唷,还有绿种人!”旅馆老板娘嚷。
当然有,总而言之,世界上人种很多。可总比不上大鹫岛人那么野蜚。
总而言之,他们花那么多功夫去练习成一个——一个个鸟!哈哈哈哈哈!
跟着也有好几个人笑。
这时候响起了一片掌声。
亮毛爵士更加得意了,又大声把他的警句重复一遍:“花那多工夫去练成一个鸟……学鸟……费许多时间……”
可是他立刻就发现——那片掌声原来是为那场鸭斗戏而发的。现在已赛完了最后一局,那两个鸭斗戏好手已经下场了。
亮毛爵士冷笑了一下:“哼!看了这种鸭斗戏也要鼓掌!”
那两个鸭斗好手倒很虚心,他们恭恭敬敬来请教这位亮毛爵士,并且用上了金鸭话里那些最客气的词儿:“请亮毛爵士开开他的尊口,把他的尊舌运用起来,对我们这种幼稚的鸭斗加以不客气的批评吧。”
亮毛爵士这才又恢复了他那种高兴劲儿,还微笑着把在场的人都扫了一眼。
大家都拥了过来,听亮毛爵士要讲一些什么,谁知道这位爵士也说得很客气:“请你们把尊腰弯下去,我来验验你们的尊臀看。”
那两位就都翘起了屁股,亮毛爵士用大拇指在那上面揪两下,又结结实实打了两拳,然后说:“硬绷倒还硬绷,只是不大有弹性‘鸭尾’应该有弹性,您看我的。”
经大家欣赏了之后,一致都说这到底不凡。
亮毛爵士等人家都看够了,才站直起来,又向那两个鸭斗好手发问:“你们怎样练习的?”
“用沙袋法练习。把沙袋挂在那里,用’鸭尾’去撞。”
“每天练习多少时候?”
“每天练习五小时,没有一天间断过,风雨无阻。”
亮毛爵士点点头:“这样下去很有前途。不过——单是用沙袋练习是不够的,还要兼用钢板法练习:去懂钢板,那样‘鸭尾’才会有弹性。您从几岁练习起的?”
一个说他是从小就练起的。
还有一个可就叹了口气:“我呢,我在小学时期就练习,可是没有专家指导,进了中学才正式学,根底当然不够。”
“嗨,我们帝国的教育当局也太随便了,”亮毛爵士发了感概,小学校里的鸭斗简直是胡闹,让那些小孩子乱斗一气。中学里的鸭斗指导员也没有几个在行的。反正是马马虎虎,敷衍了事。这怎么学得好呢?甚至于有些学生——对鸭斗没有兴味。这是个最可痛心的现象。听说中学校里的鸭斗是选修科。我听了真生气。我的女儿虽然从小在外国读书,可是她对鸭斗倒也有兴味哩。” “可是在国内读书的,反而把鸭斗看得随随便便。”
“所以呀,这就没有办法!”
他摇了摇头,接看又说到这非从小认真练习不可。“比如——腿子应当要短,玩起鸭斗戏来,那姿势才会好。这就非从小养成不可:一生下地就得请专家设法。”
“我们的鸭斗还有什么毛病,您看?”
旅馆老板娘插嘴:“他们两位是学各落笃博士那一派的。”
那两位可忸怩地分辩着,说他们并不是学哪一派,只是看了各落笃的著作,照他的方法练习就是了。
亮毛爵士点点头:“唔,各落笃博士的确可以算一个名家,不过他的方法太旧了一点。比如腿子——他就不主张腿子短。我跟他辩论过好几次。不过这个问题太专门了,不讲了吧。至于你们两位的鸭斗——恕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那还归不到哪一个派数里去。”
这时候亮毛爵士的一个跟班走来了,禀告他:“男爵大人醒来了,问您此刻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还早哩,请他老人家再睡一会儿吧。”亮毛爵士摆了摆手,“呃,来!你禀告他老人家,千万不要睡得太熟了,因为待一会儿我要亲自去邀他老人家出来吃饭。我已经吩咐了两份好菜。他老人家要是睡得太熟,一叫醒来吃饭,胃口就不会好。”
“喳!”
“还叫得不大好,应当用丹田音……”
“喳!”
“不是跟你说!”
那个跟班的没猜打采地退走了之后,亮毛爵士又继续讲了下去。说是鸭斗的叫声不能太单调,于是谈到腹部音,脑部音,并且叫声里还要有表情。
女客们等不得他说完就嚷:“爵士叫一个给我门听听!叫一个!”
“请叫吧!请叫吧!”
“开开您那尊口呀!”
那位爵士这就蹲了下去,摇摇摆摆走了两步:“呷!呷!呷!”
马上就响起了一阵雷鸣似的掌声。
亮毛爵士索性大叫起,一会儿像饿鸭叫,一会儿像母鸭要生蛋了的叫,一会又像下了河的鸭子叫,一会儿可是吃饱了的鸭子叫,再就是鸭子在水里找东西、吃东西的声音——“别别别别别别!”
大鼓掌。
在场的外国旅客也都佩服他这一种本领。
那位青凤公子说:“想不到这种游戏竟有这么多讲究。”
“我刚才不过只是一篇通俗演讲哩,”亮毛爵士站起来,一面用手绢擦着鼻尖上的汗,“我还可以跟您谈谈青凤国最文明的人。我很高兴跟您做朋友,您愿意陪我吃饭么?”
“我已经吃过了。”
“那不要紧,您可以喝几杯酒。”
青凤公子本来还有几个同伴,都是青凤人。可是亮毛只把青凤公子一个人拖到餐室里去。一面吃喝,一面哇啦哇啦谈天。
这时候格儿男爵早就睡不着了,躺在那里等着,肚子直咕咕咕地叫。他老是问着自己:“唉,菜还没有准备好么?我要不要出去看一看呢?”
亮毛爵士一面吃喝,一面老是劝青凤公子吃那一份名菜:“请吧,请吧。这里的蚯蚓是最著名的,生鱼片也呱呱叫。这都得生吃,一弄熟了就不够味儿了。您怎么不尝点呀!我可是叫了两份菜哩。”
那位青凤公子可实在吃不惯这种菜,只是推说他才吃过饭,肚子饱得很。不过青凤公子也勉强叫了一份别的普通菜,喝了几口酒。
亮毛爵士把自己那一份名菜吃完,咂咂嘴说:“啊,好极了,好极了!可是您要吃那一份,那才公平。我们金鸭人最讲求公平,这是我们金鸭人天赋的一种美德。”
他喝干了一杯白兰地,又跟青凤公子商量起来:“您不吃这一份,就空下了这一份。那怎么办呢?那不是浪费了这一份菜了么,我们金鸭人是决不肯浪费一点儿东西的。”
“您不是还有一位同伴么?”青凤公子替他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请那一位同伴来吃吧。”
“那一位是我的岳父,他老人家对饮食一道,简直毫无兴味,我决不敢去勉强他老人家。我们金鸭人向来敬老,尊重长辈,这也是我们的国民性。”
“我尊重你们贵国这种种美好的国民性……”
亮毛爵上不等别人说完,就赶快站起鞠一个躬:“我代表全帝国人向您致谢。”
“无论哪一国的道德风习我都尊重它,”青凤公子往下说,“可是现在这一份菜的问题,您怎么解决呢?又要公平,又要不浪费,又要尊敬长辈——这种种贵国的美德怎样才可以兼顾呢?您是不是要勉强我把这一盘凉蚯蚓生鱼片吃掉呢?”
亮毛爵士看看青凤公子,又看看那一盘菜,他赶快声明:“我们金鸭有一桩好外,就是决不勉强我们的来宾。”
说了就把那一盘菜拖到他自己面前。刚要动手吃,可又想出了一篇演讲词:“我不能勉强您,我也不敢勉强我的岳父。我没有办法,我只好代替别人尽义务——把这盘菜吃掉。这两份儿菜既然是我叫的,这当然应当由我来负全责。亲爱的公子您得知道,我是在这里为您牺牲。唉,我来替你们服务吧。我们金鸭人向来最负责,最肯尽义务的。”
于是亮毛爵士痛痛快快尽起义务来,然后又向茶房要了一瓶灯酒,连喝了好几杯。他打了一个嗝儿,看看空盘子,又看看青凤公子,意思是说:“您如果再拿一次义务叫我尽,我也肯尽。”
他又喝了一杯酒,就跟青凤公子谈开了:“我真不懂——为什么您看了这么一色好菜都不动手,那我一定要叫一盘。这种菜要是不尝一尝,那您简直就是冤枉到我们帝国旅行一趟。”
“我吃不下……”
“吃不下?——那有什么要紧?反正有人肯替您尽义务呀。”
那位青凤公子当真叫了一盘,摆到了亮毛爵士面前。
亮毛爵士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会儿,这才笑了起来:“嗨,您太客气了。茶房!茶房!喂!这一盘是这位公子叫的,等会儿开账单的时候不要开错了,听见没有?”
等那个茶房出去了,亮毛爵士就站起来对青凤公子表示了一番谢意。
他吃的时候也不忘记跟青凤公子说话:“你们贵国人的确很够朋友。我们金鸭人向来很佩服你们贵国的古代文明。你们贵国虽然不是一个现代文明国家,然而你们贵国有古代文明。你们贵国的菜也是最好吃的,我生平最爱吃青凤菜,青凤菜不像大鹫菜那么野蛮。有些人把你们贵国跟大鹫人同样看待,我就极力反对。大鹫岛人吃的什么菜?——哼,连虾子都烫了吃!他们学水鸟吃东西!我真猜不出这个野蛮民族到底是怎么一个来历!您研究过这个问题么?公子?这些像畜牲一样野蛮的民族到是哪里来的?哈!”
青凤公子看着亮毛爵士那么舒服地吃着东西,就一面很满意地微笑着,一面谈到大鹫岛人的宗教。他告诉亮毛爵士——大鹫岛人有一些什么很古老的传说,大鹫岛人相信他们的上帝是一只水鸟……
亮毛爵士打断了对方的话,他本想发一篇议论的,可是他嘴里正有一大叉芥末拌蚯蚓,所以只是摇了摇头:“野蛮!”
“那只水鸟上帝——是跟鸭子一样的东西。”
“什么?”亮毛爵士那两片活动着的嘴嚼筋,一下子停止了动作。可是他忽然记起——他仿佛也听见谁说起这回事。
至于他自己呢,他在大鹫岛上呆的日子太少,没有去打听他们的宗教,并且他对这些事根本就没有什么兴味,也没有去注意。谁高兴去注意那些野蛮东西!
他嘴里一面喝东西,一面坚决否认青凤公子的话:“大咒岛人的上帝也是鸭子!那还了得!”
“然而的确如此。并且他们也说是上帝赐给他们的余粮,他们有些习惯很像贵国人。他们有‘水鸟舞’,他们也喜欢吃生鱼片。”
“没有那个事!没有那个事!”亮毛爵士很着急地摇着手,“照您那么说,他们的上帝不是成了金鸭上帝了?”
“可不是么?许多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都断定大鹫人跟金鸭人是同种的。”
“那是放屁!书本子上的话是靠不住的。我真不明白,您这么一个有学问的人——怎么也相信那些书本子上的胡说!”
然而青凤公子说这是事实。亮毛爵士当然就极力反对。这两个人抬了好一会杠。
亮毛爵士看看青凤公子占了上风,他就又是笑,又是嚷——弄得对方插不进嘴来:“哈,他们的上帝是水鸟!哈哈哈!野蛮人的迷信!……水鸟的子孙,哈哈哈!……禽兽的子孙!”
接着又打了一阵哈哈,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青凤公子等他笑完了这一口气,就说:“每一个民族里总有一些传说的。比如你们的《余粮经》里说……”
那位金鸭国的爵士可一个劲儿往下笑,弄得青凤公子也好笑起来。
亮毛爵士更加得意了:“您看!您自己也觉得好笑,是不是?”
“我是看到您这个样子——觉得好笑。”
“可是——请您不要讲刚才那套话了吧,”亮毛爵士用一块绸手绢擦擦眼睛,脸色也庄严起来,“把我们金鸭人跟大鹫人算同种,这太对不起我们了,您应当认错。”
“抱歉得很,我不打算收回我刚才的话,事实是事实。”
亮毛爵士把青凤公子的脸看了一会儿,不免有点儿发毛了。
什么?一个青凤人对金鸭人这么强嘴!要依他亮毛爵士的脾气,那就——哼!
然而他现在不便使性子,那位青凤公子到底不是一个普通青凤人。再者,青凤公子请他吃了那么一最名贵的菜,他到底是青凤公子的客人。
他捺下了火气,不过脸子还是板起了的:“咱们换一个题目谈谈吧,不要弄得两个人都不愉快。”
他俩这就闭了好一会儿嘴,都闷闷地喝着酒。
亮毛爵士不大高兴。他之所以要跟青凤公子攀谈,只是想要在这位青凤贵人面前夸耀夸耀他们的大金鸭精神。现在人家那么跟他抬杠他就不知道要换一个什么话题才好了。
后来他对别人谈过:“青凤人真奇怪,有时候他们很随和,有时候他们又很固执。”
这是后话,不提。
至于当时——他们的确是无话可说。亮毛爵士觉得有点无聊,想抽烟了。他就悄悄地掏出一盒烟,偷偷地抽出一支来。还没有送到嘴上去,那位青凤公子可就发现了这桩事,也就掏出自己的烟盒放到桌上,拿出一支来递给亮毛爵士。
“啊呀,真是谢谢!”亮毛爵士赶快站起来捧了那一支烟,随手又很敏捷地把自己那支烟放回口袋里去,“我的烟不好,所以不敢呈奉。您倒赏起烟来给我了,真是不敢当。”
他把这支烟点上了,又用大拇指摸摸它,又仔细观察了那烟丝。吸一口又想一想,出一出神,就说这种牌子的烟到底不错。
他这才又高兴起来,谈着各种的纸烟,各种的雪茄烟,还把种种鼻烟作了一番比较研究。
同时他想着:青凤公子为什么要巴结我呢?不用说,当然是因为青凤公子怕了他。这么着他就谈得更自由些了;越讲越起劲了。
他说,从前大鹫岛每年向青凤国皇帝朝贡,他不知道为什么青凤国皇帝居然要这种野蛮民族称臣。他说,要是金鸭帝国的话,那大鹫岛还不够资格称臣哩。他喝完了一瓶酒又是一瓶,他眼睛发了红,他嗓子越提越高。
他又谈到了青凤国的政体:“你们贵国倒不错,还没有闹什么立宪。你们贵国要是弄出什么国会来,你的老人家就未必当得成大臣。可是你们贵国的政府太腐败了,大家只想做官,在皇帝面前屁也不敢放一个。哈哈哈!”
“我们青凤国也有许多人主张改革,主张立宪了。”
“不行,不行!你们千万不要去学那些时髦!”亮毛爵士脸色忽然严厉起来,“我们帝国已经要打回头了,我们帝国一打了回头,像我这种人就可以有官做。你们千万不要再去走那条错路。可惜你们贵国毛病太多,你们太迷信你们的皇帝,这就是你们贵国最大的毛病。我们帝国呢,那就一点毛病都没有。”
青凤公子很客气地微笑着:“我承认我们有些毛病,可是你们该承认你们的毛病。”
“我们帝国有什么毛病?”亮毛爵士睁大了眼睛。
“你们的迷信——比我们的还厉害些。”
“笑话!什么地方有迷信?——您倒举举例看!”
那个青凤人很平静地谈到了波大夫的不敬事件,又谈到近来报纸上大登特登的香喷喷公司侮唇了“粪”字的事件。
亮毛爵士叫了起来:“那是因为他们不敬鸭神和鸭龚女神呀!”
“然而我们青凤人只把我们的皇帝看做人,并不迷信他是神。”
“然而我们的大皇帝和大皇后陛下——的确是神,所以我们金鸭族比哪一国都伟大,比哪一国都高贵。我们的大皇帝陛下是鸭神,不是人!”
“你相信么?”
“咦!怎么可以不相信呢?您这话问得未免太不客气了,我的公子!”
可是那位公子显然有点儿好奇,他要亮毛爵士说老实话——到底相信不相信?“这屋子里只有您跟我两个人,您不妨毫无顾忌地告诉我——您是不是一点也不怀疑你们皇帝是神?”
亮毛爵士四面瞧了一瞧,又看一看青凤公子的脸色,他答:“我不怀疑。”
跟着他还赌了一个血淋淋的咒呢:“我要是有一点点怀疑——我就永远得不到一颗余粮,永远没有蚯蚓吃!”
然而立刻——他觉得有点不对,他为什么要在一个青凤人面前赌咒呢?一只老虎能在山羊面前赌咒么?他对自己生了气。
他觉得他自己受了侮辱,他恶狠狠地问:“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话,使我赌咒给你听?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
青凤公子还是微笑着:“我觉得奇怪。你们贵国口口声声科学,可是你们还迷信……”
这些话亮毛爵士简直听不下去了,青凤公子那种微笑,更加叫他生气。
可他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人家,于是他决计要拿点颜色给那个青凤人看看,反正那个青凤人是怕了他的。“迷信,什么是迷信!放你妈的屁!”
“请您平静一点……”
“你居然敢侮辱我!”
“我并没有侮辱你……”
“你是什么东西!”亮毛爵士知道青凤人凡事都是退让,都是满不在乎,他更加起了劲,“猪!你们青凤人都是猪!”
“什么?”青凤公子嘴唇有点发白,瞪看眼睛。
“猪!猪!”
青凤公子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发抖:“忍耐总是有一个限度的……请您收回您的话……”
“我不收回!你把我怎么样?”
“您应当向我道歉……”
“哈哈!道歉!叫我向一只猪道歉!”
“您倒再说一遍看!”
“猪!猪!你们全都是猪!哈哈哈!”
可是青凤公子很镇静地走开座位去了。
什么?逃走了么?——那不行!这可太没有武士精神了。
亮毛爵士正想要说“是个好汉就不跑”,他还没叫出口,就发现那位青凤公子在房门口停了步子,接着又发现那位青凤公子在那扇房门上做了一点手脚,那无非是——把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咔达!”锁上,还拖一把椅子来顶着门。
然后青凤公子回转了身,一步一步向亮毛爵士走近来。
“他想跟我打架!”亮毛爵士脑子里有这么个念头一闪。
这位金鸭的爵士已经明白了那个青凤的少爷的意思:把房门锁上顶上——那就是预备两人比武,拒绝参观,并且不打算让旅馆里旁的人来救应。
这么着一个对一个,硬碰硬,原也是武士的一种派头。
可是这时候——亮毛爵士倒不大十分欢喜这种办法。
他想要叫……可是未必来得及:因为青凤公子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退了一步,估量估量他的对手,他的对手倒似乎还很安静。
“你要怎样?”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要你道歉。要不然——我们就动手。”
什么,硬要一个金鸭人向青凤人道歉?——那可有失大帝国的尊严。好在看样子青凤公子还不会马上就动手,那就不妨把比武公约谈判一下看。
“不过是这样的,”亮毛爵士又退一步,公事公办地说,“咱们要说好在先,你们青凤人打起架来,总是不照规矩打,你们拳打脚踢都来,一会儿叉别人脖子,一会儿又在人家胸脯上猛地给一掌,一会儿小肚子又吃你一脚。这可不行,我的好人!这不作兴。我们余粮武士不打架则已,一打架——就得照书行事,有个一定的谱儿。呃,我问您,您要是高抬贵手打起我来,究竟还是打我脑袋呢,还是打我胳膊呃?胸脯您打不打?至于小肚子——您大概是不介意的吧?呃?不会踢它的吧?”
“不管怎样打,只要打得您肯道歉。”
“真的?”
“真的。”
“您敢?”
“试一下就知道了。到底道歉不道歉?”
“哈呀,您也真太固执了,”亮毛爵士笑起来,不过笑得很不自然,”人生几何,你何必那么固执呢?”
他停了一停,“那么——那么——这样好不好:咱们来摔跤,如何?”
“别说废话!道歉!”
亮毛爵士可还想谈判一下看。一面退了一步,一面打着手势叫对方不要忙:“慢着慢着!当真要打的话,就得定个规矩,从胸脯以下不许打,并且不作兴使脚踢。有一部书,叫做《拳术教程》,一共有六册,那上面说得明明白白,打架要打得有武士气,光明正大,一拳来,一拳去,打在哪里都知道个来路去路。暗暗里给人一手,那可坏了规矩。再不然您先买这部书来研究研究,等您研究好了再来打,我也并不反对。”
然而那个青凤公子总是不肯依他的话。并且每逢亮毛爵士退一步,青凤公子就逼进一步。
于是亮毛爵士说:“好吧。让我考虑考虑——我到底应当不应当向您道歉。您为什么要我道歉,请您讲讲这个理由。”
“我空就讲过,刚才……”
亮毛爵士趁青凤公子在那里说话不留意的时候,猛地对青凤公子脸上一拳。
打出去并不难,可是收回来不容易:他的拳头被什么东西钳住了,死也挣不开。
亮毛爵士就赶紧照着《拳术教程》所开——“第二步,即以所剩之一手握拳,从四十五度斜角,击对方头部”——送一拳过去。然而凑巧得很,又被对方叉住了。
眼看得青凤公子就要使出书上所没有的花头来对付他了,他就也只好权且使出些书上所没有的方法来对付青凤公子:那就是把自己腿子弯成九十度角,膝头着地,面露微笑:“哈呀,您倒是学过拳术的!您真有几手!不错!”
“道歉!”
“哦唷,还要道歉!我是猪,如何?我们金鸭人都是猪,行了吧?”
“我不想叫你们金鸭人做猪,只要您收回……”
”当然哪,全部收回,全部收回!我刚才是说着玩儿的。这个玩笑开得太不礼貌,我当然应当向您道歉的,的确对不住您,请您原谅……”
青凤公子这才放了手。
亮毛爵士一面爬起来,一面请青凤公子归座,又劝青凤公子再用点酒菜,“您再点一色菜吧?归我请。”
于是他们又喝起酒来。
不过亮毛爵士心里总有点不舒服。他怕大家——知道刚才那回事,他就会被人看不起。
他试探着问:“您爱不爱讲故事?”
“什么故事?”青凤公子一时摸不着头脑。
“哪,比如您自己的故事。”
“有时也讲给人听。”
“刚才那个比武的故事——您会不会对人讲?”
“要是偶然记起来,也许会要讲的。”
亮毛爵士叹了一口气:“唉,还是不要记起它来吧。”
那位青凤公子否允了他的要求,他这才又活泼了些。
不过,青凤公子不愿意赌咒,弄得他总有点不放心。
等到茶房开了两份菜单来,亮毛爵士才放下这桩心事,专心去审查他自己的那一份账——看青凤公子请他吃的那一份菜,有没有错开到他的账上。
可是他听见青凤公子说了这么一句——“都算我的吧。”
“什么!”亮毛爵土跳起来,“都算您的?连我那一份也算您的?”
“小意思。”
“啊呀,啊呀,啊呀!真是!唉唉,这真是!”——亮毛爵士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说,只是站在那里鞠躬。
为什么这么大方?简直大方得有点傻气了,亮毛爵士恨不得把青凤公子拥抱起来。他握住青凤公子的手,老半天都舍不得放。
他一面谈到青凤人的慷慨,他说青凤国什么东西都是可爱的,他最爱吃青凤菜。
青凤公子很高兴地说:“我的同伴有会做菜的。明天您要是不走,就弄几色青凤菜请您吃。”
“唉,那——那——我明天只好再留一天了。您太客气了,真是!”
青凤公子并没有把这次比武的故事讲给人家听,于是亮毛爵士放心跟青凤公子做了朋友。并且第二天决计再在这里留一天,要舒舒服服吃一次青凤菜。
他告诉格儿男爵:“我要在这里跟那位青凤公子交际交际,您先走吧。”
“我一个人先走么?也好。不过——不过——你不是说有一色什么拿手菜,要请我吃么?”
“唉,何必忙呢?下次来也可以吃的。您今天就到枯井山庄去吧。”
“唔,好吧。可是你说得商量商量啊。”
亮毛爵士想了一想,就问:“反正大事已经成功了,是不是?”
“那当然。”
“那就得了。我是派定了当文部大臣,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只要您去把经过情形告诉枯井侯爵大人就是。”
好容易把格儿男爵催走了,亮毛爵士就对自己说:“啊,好了!那些事务上的事让他们去办去,我不妨在这里休息休息。我还得想想我自己的事——计划计划将来的帝国教育。”
这么着,亮毛爵士就在红叶旅馆一连呆了四五天,天天去打猎,玩斗鸭戏,跟青凤公子喝酒。
有一天,亮毛爵士的一个老听差——从家里赶来了。他带来许多信件给爵士,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原来枯井山庄接到了帝都朋友的电报,枯井侯爵就大发了一通脾气。现在神学大师已经离开了枯井山庄,格儿男爵也走了,说是要住到白泥镇去。
总而言之,枯并山庄的客人都走光了。
亮毛爵士听了,连气都喘不过来:“怎么呢?这是怎么回事!”
“小的大知道,只听说有一件什么事情没有干好。侯爵大人就对男爵大人发脾气,又怪神学大师多事。男爵大人以小的来禀告您一声儿,请您不用再到枯井山庄去了,免得碰钉子。”
那位爵士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脑筋昏得很,什么都想不上来,只是哼着:“失败了……”
“老爷,”那个老听差又叫,“还有那些讨账的——该怎么对付,也请老爷示下。”
“什么?又有讨账的来?——哪几家”
于是老听差淘出一叠纸来。有成衣公司的账单,有马贩子的账单,有鸭斗用具店的账单,有旅行社的账单,还有棉城几家大馆子、花房和猎具店的账单,还有各种各样的账单。
“老爷,除开旅行社的账,一共是三万八千七百五十六元五……”
“得了得了!我懒得听你报细账。”亮毛爵士不耐烦地挥挥手,咱们不是跟他们说好了么?——三个月之后付还他们。你对他们怎么讲的?”
“小的讲过了。可是他们说,他们先前是看见老爷马上有官做,所以才答应迟三个月清账。如今——他们说,老书不会做官了,他们就……”
“这批该死的东西!混账王八蛋!”
“还有旅行社的那一笔账……”
老爷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叫你们把美氏纺织厂的股票折给它的呀,旅行社答应我的,可以拿有价证券去抵账。”
“是!”那个老听差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可是旅行社不要美氏纺织厂的股票。他们说,美氏纺织厂已经停了业,还怪我们不该把一钱不值的股票蒙混他们。他们说,就是上次布料减价,美氏纺织厂蚀耗太大,就倒了,这些股票成了废纸了。”
亮毛爵士气得脸都发了青。两只手往沙发上乱捶一气,嘴里乱骂一气,还用各国话里那些骂人的词儿骂着(他每次旅行一个国家,头一个学到的就是那些骂人的话,一学会了就老不会忘记的)。然后他又在屋里一上一下地踱起来,步子跨得很快。
那个忠心的老听差叹了一口气“唉,咱们的用度实在也太大了点儿。咱们还是亲自到桃庄去一趟吧,老爷”
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了。
亮毛府上的产业——当的当,卖的卖,现在就只在桃庄还有点儿田产,每年也出些棉花和米麦。有一个本地人替他管理着这些田产,那是一位很精明的老先生——大家都叫他做桃大人。
”老爷,咱们叫桃大人想点法子吧。他从前在狗尾公里当过总管,总还活动,十万八万的总还扯得来。”
“可是有一部分田契已经押给便便银行了,还能想多少法子?”
那个老听差又叹了一口气。不过事情还没有绝望:还有一部分田产可以押几个现钱来。老节不开口,似乎已经默认了。
老听差想要安慰安慰老爷,就说:“您不看看这些信么?这儿有小姐寄来的一封信。小姐大概到了海滨,信是从海滨发的,一封很厚的信。”
“哦,这孩子!”亮毛爵士一看见这封信,一看到他女儿的笔迹,他的脸色立刻就柔和下来,他看信的时候,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还说句把话,“她是跟五色子爵夫人去的……哦,肥肥跟香喷喷合并了!该死的东西!……她在海滨别墅……”
“小姐好么?”
“哼,”爵士眼晴还盯在信上,微笑着,“她还快活得很哩,简直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老听差也微笑着,在那里出神:“上帝保佑我家小姐!她真是个喜神,什么愁人儿瞧了她也都不愁了。”
这封信很长,看了一页还有一页。沉默了好一会儿,亮毛爵士说:“你记得狗尾公爵有一个儿子么?”
“是的,是的,小的听说过,可是不知道他的下落。”
“这位小公爵可怜得很,在一个公司里当小职员。”
那个老听差听了,又叹了一口长气。
亮毛爵士把那一叠信吻了一下,放到了口袋里,再来折别人的信。
有一封是五色子爵写的,意思是劝亮毛不要跟枯井侯爵在一起。这样的信他已经写过好几封了。前一向接到这样的信,亮毛爵士总是要生气,连回信也不写。可是现在他只是苦笑了一下,然后发起愣来。
“老羊,”他对老听差说,“我有办法了。说不定我会转好运
。”
“上帝定爱您!”
“好,你去休息休息吧,去弄点东西吃吃吧。让我来写几封信。”
这天他写了一封信给他的水仙小姐(这就是他女儿的名字),还写了一封信给五色子爵,然后叫跟班的收拾行李,决计到桃庄去。
他向旅馆里的一个个熟人告别。
晚上青凤公子替他饯行,他很舍不得跟这个外国朋友分手。
“我一到桃庄就会有信给您,”他握着青凤公子的手,“你回国之后要常常寄信来。我将来总还要到贵国去看您。”
第二天一早,亮毛爵士就动身了。青凤公子送了许多路上要吃的东西给他,还送他一首诗,写在一幅绢上。
亮毛爵士临到上马车的时候,忽然把青凤公子一把抱起来,他真正滴了一滴眼泪。
青凤公子眼睛也发了红,“一路平安!再会,再会。”
“再会……”
马车沿着山谷里一条大路跑着。早晨的太阳照着满山的枫叶,红得更鲜艳了些。
亮毛爵士觉得有点冷,把丝围巾封住了脖子。他心里也有点凄凉,他觉得他自己是无家可归了。他的那所老家宅已经抵押给别人,他的田产也一丘一丘地流到了别人手里,只有桃庄还剩下那么一点点——如今又不得不对它打主意。
真是!他一生下地就没交过什么好运,他到处失败。
昨天他想到他还有办法,可是现在,他又觉得渺渺茫茫的了。这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安慰他.就是他的女儿。他只希望他女儿一辈子幸福快活,不要像她父亲一样,她父亲已经完了。
于是亮毛爵士叹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了水仙的信。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在信上吻了又吻。那种孩子的字句里面似乎透出了一股热气,使他心里感到温暖。他读得差不多可以背得出了,可又从头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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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我跟子爵夫人到海滨别墅来了,我带了我的画具,作过几幅速写。等我去制版留个底子,再寄给您看。我还想画几幅油画。
这几天什么书都没有看,每天只是玩。划船,捡贝壳,弹琴,谈天,爬山。跟人家玩腻了,我就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岩上去——高兴画就画,高兴想什么就想什么。
这座别墅是大粪王的。据说他的公司跟香喷喷公司合并了,叫做什么肥香公司。他们似乎为了庆祝这件事大宴宾客。这里有各种各色的客人,有诗人,有艺术家,有新闻记者,有大官员,有大鹫岛的一个什么王子。但最多的是买卖人。
我这回才第一次看见了那位鼎鼎大名的大粪王。他是个胖子,身上的脂肪多得似乎包不住了,就迸出了一些来,弄得他脸色红油油的。
然而香喷喷倒是个瘦老头儿。上帝好像故意要给他一个配得起的配偶,所以香大大也决不比他胖。因此他们的独养女儿也就天赋的少脂肪。这位卜姐叫做玫瑰小姐,许多人说她好看,她正合上我们金鸭人的美律:小眼睛,扁脸,腿子又短(爸爸,您一定会锐她天生的够做一个鸭斗家)。要画她的肖像是不难的,可是线条有力的画家一定画不好。要是有人想在舞台上扮演她,那也十分容易。这个演员只要不开口没有表情,对什么事都没有反应,这就活活把个玫瑰小姐表现出来了。要是有人一跟香太太说到这位玫瑰小姐,香太太的话就没有一个完。她说玫瑰小姐天生的极其聪明,什么都晓得,可是什么都不说,因为她天生的极其稳重。只是身体不大好,这弄得做父母的非常担心。然而这孩于很知道保重她自己,她肯吃补药,吃饭也有个节制,吃得很少,宁可多吃点糖,多吃点水果,这当然是很卫生的。
香太太一说到这里,就问她的女仆:“小姐吃了鱼肝油之后,有没有喝葡萄汁?”
“喝过了,药片也吃过了,现在正在那里喝牛肝精哩。”
“唔,等她喝过了牛肝精,就叫木木大夫替她把把脉。”
木木大夫是香家的家庭医生,一天要替玫瑰小姐把十几次脉,验十几次体温。
另外还有四个女仆专门跟着玫瑰小姐,她们带着各种各样的补药、糖果,时不时拿出来给小姐吃。
普通宴会上的莱,玫瑰小姐是尝都不尝的。香家自已带了一个厨娘来,另外替小姐做几色菜。我不知道她吃的是些什么。据剥虾太太告诉我,玫瑰小姐爱吃麻雀舌子打的汤。还有一种菜更名贵了,说是凉拌蜗牛触须。她吃的全是这些细致东西。
爸爸,这样看来,您爱吃的什么蚯蚓丝儿,真算不得名贵了。
香喷喷夫妇真爱他们的女儿。香太太告诉子爵夫人,香先生这么经营买卖,可以说完全是为了玫瑰小姐。香先生自己省吃省用,一个钱也舍不得花。可是小姐要什么,他怎样都不吝惜。
玫瑰小姐今年十三岁,只到我胁窝这么高。可是就在前天,别墅里演出了一出很动人的戏,女主角是这位玫瑰小姐。男主角呢,爸爸您倒猜猜看,是谁?大概您一定想不到,原来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大粪王!地点是在餐厅,时间是前天晚宴之际。没有开始演出之前,注意的人似乎很少,我却注意到了,因为大粪王正坐在玫瑰小姐旁边。
这两个人对照起来,可以构成一幅很生动的画面,我就忍不住要欣赏它。爸爸,要是我不怕失礼的话,我真想作一幅速写。
玫瑰小姐不理会大粪王。大粪王也不理会玫瑰小姐。
他说话很少,似乎有什么心事。他老是跟格隆冬〔肥香全司的经理)互相使眼色。后来他忽然对香太太说:“香太太,您说香先生做买卖赚钱,就只是为了玫瑰小姐。当然哪,香先生已经替她挣下了这么一笔大产业。可是你们得提防你们的侄儿什么的。他们看你们府上有钱,说不定会要想法子来继承,来分享这份产业。”
“那不怕,我们已经提防到这一着了。”香太大很得意地微笑着,还瞧了她丈夫一眼,“我们香先生跟他的兄弟都没有什么来往。我们香先生说,我们的财产只让我们亲生的来继承,您不知道——我们香先生爱女儿爱得才痴哩。”
随后那个格隆冬又对大粪王打眼色,还微笑了一下。
大粪王又瞟瞟磁石太太,不过磁石太太并没有看他。
他似乎在那里踌躇着一件什么事,他垂下了眼睛。然而——只要他眼睛一抬,那个格隆冬又用眼神对他表示一丝笑意。
这么过了一会儿,大粪王又对香太太说:“你们真替你们小姐打算得周到,你们真爱你们的小姐。这也难怪,玫瑰小姐实在可爱,真可爱,连我也爱她。”
于是他忽然侧身对着玫瑰小姐,热情地说了许多爱慕的话。他说得真流利,好像背一课烂熟的书。那些语句,就跟《烹调周刊》的“余兴”栏里所登的情诗一样。他那种派头,就跟乡下变把戏的那些自编自唱的花鼓戏一样。
爸爸,我记不清那些诗句,所以不能在这信上复述给您听。
玫瑰小姐呢,先是没有理会,还尽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她的凉拌蜗牛触须或什么。等到大粪王说了老半天,他似乎才觉得。她就向大粪王看了一眼,就只是看了一眼。她既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不高兴。
倒是香太太提醒她一下:“玫瑰,大粪伯伯喜欢你哩……”
“啊,啊!”大粪王马上嚷了起来,“不要叫我做伯伯!不要叫我做伯伯!我要玫瑰小姐做我终身伴侣……”
爸爸,您您可以想像得到,这时候餐厅里当然就起了种种反应。可惜我一双眼晴不能把全场的人都注意到,而且我也描写不出。我只能告诉您,香喷喷先生是愣住了,香太太似乎也想不出怎样回答。至于玫瑰小姐——她是全餐厅顶安静的一个,她再也不看大粪王第二眼。
后来香先生仿佛有点抱歉的样子:“她还谈不到这个,她年纪太小。”
“我等她长大,我等她长大!”大粪王叫,“我爱她!”
剥虾太太就说,玫瑰小姐要是做了大粪王的终身伴侣,那就更幸福了。剥虾太太还保证——玫瑰小姐将来一定是一位好太太,一定有资格当劝夫会的名誉会长。
于是我们帝国的财部大臣马头阿大阁下站起来,举起了酒杯:“亲爱的大粪王先生跟亲爱的香喷喷先生结了亲了,我们来祝贺他们,来喝一怀亲爱的酒吧。”
巴里巴吉阁下立刻表示同意——“来喝一杯亲爱的酒吧。”
爸爸您看,这幕戏就这么演成了。
玫瑰小姐还是不理大粪王,她对什么人都不理,大粪王也不理玫瑰小姐,他只跟他未来的岳父毋叽里咕噜谈天。
X X X
上面是咋天写的。现在我还写下去,让您多知道一点我这次旅行的情形。
爸爸,您总说我爱热闹,说我是孩子脾气,其实我不喜欢太热闹。许多客人们尽兴地玩,玩鸭斗,打弹子,坐船,打牌,跳舞,谈天,唱歌,我在他们中间呆一会儿就觉得腻。他们要求我喝歌,我总是推说这几天感冒。我为什么要唱给他们听呢?他们那些做买卖的,有几位很想学学风稚。大概他们常常跟一些学者交际,所以他们也喜欢谈谈哲学,谈谈艺术。听他们谈这些,那味道就像咕噜酒一样,又酸又涩。
看一位保不穿帮先生,他自命很懂得美学,可是谈了几句就立刻露了马脚。于是那位格隆冬先生就对他微笑着,或者还开他几句玩笑。
这位格隆冬比校不那么俗,有一次他看了我的速写,跟我谈到东方画风和西方画风,居然还讲得中肯。有时候我一个人爬到岩石上去玩,这位格隆冬先生也一个人散步上来了,一看见我就鞠躬,随便谈几句,他说这里清静。然后——他似乎怕他会扰乱我,就鞠个躬走开了。要是我在那里作画,这位先生就得停留很久,静静地站在我后面看着,一直看到我画成。
今天傍晚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栏杆上,哼着《海滨曲》。谁知道子爵夫人跟格隆冬先生正在下面走过。他们站住了。“这孩子!”子爵夫人嘟哝着,“大家请求她唱,她不唱。”于是我听见那个格隆冬先生发了些议论。“夫人,要是我做了她,我也不愿意答应人家的要求。他们并不是真正需要什么艺术。再呢,又在那么一个客厅里,加上一个一窍不通的弹琴匠,乱七八糟地敲敲毽子,就算是伴奏。那真是糟蹋了舒伯特的这支曲子。那样的唱法,只能让磁石太太去唱。子爵夫人,我不知道您怎样,我呢,现在这支歌很快使我感动。而磁石太太平常那些演唱,我听了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说着就慢慢走开了。
可是,爸爸,这未免说得有点不公平。不是么?磁石太太到底没有他讲的那么不行,她到底很能运用她的嗓子,她的颤音尤其出色。不过她老是爱唱那些时髦歌舞剧里的滥调,来取悦那些来宾。然而这不能怪她唱得不好,只怪那些作曲的和编剧的太浅薄呀。
至于那位大粪工呢?他大概是看过一册什么《哲学教程》或是一册什么《哲学ABC》之类的书的。他喜欢谈一点这方面的玩意。有一次我听见他对一位来宾说到什么“超人”,我只听清楚了一句——“我们的《余粮经》其实就是谈的超人哲学。”
可是他未来的岳父香喷喷先生——却不谈这一套。那位香喷喷先生比较沉双默,要谈呢,他只有两个题目:一个是关于买卖上的事,一个是关于玫瑰小姐的事。
据剥虾太太说,香先生和香太太都是虔诚的教徒,每天早晚都要向金鸭上帝作祷告的。
香喷喷有一个亲戚,叫做什么吹不破先生,他也不谈什么哲学和艺术。他只是喜欢照顾太太小姐们。这家伙讨厌死了,他老是要求我唱个歌,请求了又请求。我偏不唱!
写到这里,我还要告诉您,有一个狗尾公爵——我几乎把他漏掉了,大家称他做“小公爵”。爸爸,您知道这个人么?子爵夫人告诉我,狗尾公爵也是“海上五魔王”的后代,跟我们家里也是世交哩。这位小公爵跟我同年,不过比我小两个月,他就赶着我叫姐姐。他真是一个小孩子,他也老是夹在小姐太太队里,好像小孩子依着母亲和姐妹们一样。经子爵夫人介绍他跟我认识之后,他就对我说:“我在香喷喷公司里做事,现在成立了肥香公司,我就可以升一级了。香喷喷先生是个好人,他看我们公爵府破了产,就收留我,要我在他公司里当职员。我今年才二十岁,将来也许可以交好运。我的运气实在不好,我家里一点田产都没有了,您府上还有田产没有?”子爵夫人告诉他,我们还有些田产在桃庄,替我们管田的人就是桃大人。“哦!就是老桃!”小公爵叫起来,“老桃本来是我们公爵府的账房先生,他现在还常常写信来给我问安哩,他是很听我的话的……啊,桃庄的棉田!这时我们帝国唯一的产棉区呀,真的!我们公司每年要在那里买卖棉花。”一会他又对我说:“子爵夫人说您极聪明,说您读了许多书,叫我跟您学学,我很愿意向您请教。您对于打电报——研究过没有?”“什么打电报?”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啊,我研究过。打电报的文字要简单,要是没有研究过,拟电报就拟不好。比如香喷喷公司每年要在桃庄收买棉花,就总是由我出名打电报给老桃:又要简单,又要清楚。打电报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呀。”那些客人都不大理会这位小公爵的议论,只有派他做事的时候,才跟他讲话。子爵夫人告诉我,小公爵每月的薪水只有十几块钱,真太可怜了。
还有几个很有趣的人……可是下次再告诉您吧。要是尽写下去,这封信真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可以发哩。那您会盼望的。
不过有几件小事要问问您,一件是大粪王请我替他向您致意,他说他虽然没有看见过您,可是他常常想起这些亲戚。爸爸,大粪王跟我们到底是什么亲戚?我们真有他这样的亲戚么?(我听了不大舒服。)还有一件,您为什么不回五色子爵伯伯的信?他跟子爵夫人谈起这件事,他似乎不大高兴。您为什么不理他?他得罪您了么?
写一封长信来吧,爸爸!
拥抱您!吻您!
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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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毛爵士把这叠信吻了一下,又把它贴到腮帮子上,带着微笑。
他女儿虽然是他的宝贝,可是他跟他女儿总是不大在一起。他的太太死得太早,他自己呢,还得为他的大事业活动。水仙简直像一棵野生的树,自生自长到了这么大。从前他带她到外国去旅行的时候,她只有十岁,他就把她丢在大鹰国进学校,托那里的朋友照应。他自己可又到别处去跑了一圈,一个人回国来了。
水仙到了十六岁,她自动离了大鹰国,到一个世称“艺术家的故国”去学绘画。
近来亮毛爵士很不得意,他觉得寂寞,一定要他女儿回来,于是她在去年年底回了国。
不过她还没有依在他身边。那女儿仍旧继续弄她的那一套,跟一些画家和音乐家混在一起。
做父母的仍旧继续在那里挣扎,想挣出一个地位来,想挣出一点儿钱来。
这时候亮毛爵士对自己说:“以后我们父女总要在一块儿过活。”
他觉得将来——也许水仙可以使他幸福。
到底是一些什么幸福?怎样来使她幸福?那他可还没有明明白白想到。
他又翻着这一叠信,在这里那里挑着看一两段。
这孩子也真太不懂事了,唉!她在海滨别墅认识了那么多人物——帝国数一数二的大财主也在那里面,可是她简直不理会他们!(可是——唉,做父亲的现在这么奔来奔去,现在坐着马车往桃庄赶,为的什么呀?
“这孩子!”亮毛爵士自言自语着,“你也像我一样骄傲:你真不愧是我的女儿。可是咱们现在没有资格骄傲了。要是枯井侯爵的事倩办成功,我就可以大模大样,满不把那些暴发户看在眼里。现在——不行了。孩子呀,不行了。”
你瞧,前几天他还没有想到要理会五色子爵哩。这次可不得不回五色子爵一封很谦卑的信(就是昨天在旅馆里写的那一封)谈到他自己上了神学大师的当,承认自己打过一些糊涂主意。还谈到他自己的一些困难情形。他请五色子爵帮他一个忙:“他想要把他田上的出产押几个钱。信上还写了这样的话:“务必请您代我向那些有钱的商人接洽接洽,我想您一定肯帮我渡过目前的难关,即使您对我还有不愉快的地方,可是请您想想我们过去的友谊,还请您看水仙的面上,把我从破产的境地中救出来吧。你们夫妇都疼爱我的水仙,请您替她的幸福打算打算,帮她家里一个忙吧。”
唉,水仙小姐所看不起的人——正是她父亲现在要找都找不上的人,不过五色子爵大概也会为了水仙的缘故帮他一个忙的。
果然,亮毛爵士到了桃庄之后,不久就接到了五色子爵的回信。五色子爵还是很够朋友,“关于您的困难,我以为要想一个根本的解决办法。您押给便便银行的田,应当要设法收回。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替您去办。至于目前,您也不必着急,肥香公司就要派人到桃庄去收罗棉花了,能出什么价钱,可还没有决定。但总可以先付您一部分款子。”
于是他不再发急了,他在桃庄过得很舒服。替他管田的那个桃大人,把他照顾得周周到到。这个桃大人真是个好人,亮毛爵士也不对他摆架子,倒有说有笑的。
“老桃,你倒好福气呀。你的儿女都不错,你那两个儿子快进大学了吧?”
“回大人:大的已经进了帝都大学,小的那个还在念中学。”
“你们桃姐儿为什么不进学校?”
桃姐儿是桃大人的大女儿,住在家里帮着管管事。桃庄人都称赞她聪明能干。有人说,要是桃大人没有这么一个女儿,那桃大人有许多买卖怕还做不好哩。
”她也读过几年书的,大人,”桃大人眼睛对着自己的鼻尖,“象我们这种人家,女孩儿何必多读书呢?家里又少不得她。”
其实桃大人这一家是桃庄第一个大富户,他自己有许多田,附近几个县都知道他的名字。可是顶出名的是他的棉花生意,谁要收买大批棉花,总得去跟桃大人商量。
地方上的人都很敬畏他,这不单是因为他有钱,还因为他是坐山虎大爷的朋友。坐山虎在这一带很有势力,到处都有他的徒弟:在桃庄的几位大徒弟,就都跟桃家来往很密,跟桃家两父女极其要好。
然而桃大人一到了亮毛爵士面前,可就毕恭毕敬,而目把自己说得非常卑贱。每天早晨还亲自到爵士那里去问安,看爵士喜欢吃什么,他跟桃姐儿亲自到厨房里去安排。亮毛爵士不叫他坐,他不敢坐。亮毛爵士没有问起的话,他不敢多嘴。
“老桃,桃姐儿倒比你活泼得多哩,她不像你。”
“这孩子有野性子,大人,这孩子是在学堂里变野了的,大人。”
可是这位大人很喜欢桃姐儿。桃姐儿看他住在这里没有什么消遣的,就邀一些朋友来陪他打牌,玩鸭斗,打猎,有时还坐着马车到棉城去看。要不然的话,亮毛爵土在这里要闷坏了。
五色子爵的回信到了之后,亮毛爵士这才决计要谈点正经事了。
“桃姐儿,我今天要跟你父亲讲几句话,你去叫他来。”
那位桃大人一进了房门,亮毛爵士也忘记了叫他坐,就问起话来。他问到棉花生意,问到棉花向来卖什么价钱……
“大人,金鸭上帝在上!”桃大人仿佛有点吃惊的样子,“小的虽然卑贱,可是从来不敢昧着良心做事。大人照顾小的,叫小的替大人管这一份田产,小的看得比自己的产业还要紧此,处处要忠心报答大人。小的照管大人这份田产,每年总要贴许多钱进去。大人吩咐小的替大人借债,小的也赔出了许多利息。小的可不敢请大人补给我。小的常常跟我那个丫头说:我替乐家大人贴几个,也是应当的。”
“我没有问你这个呀,老桃,我只问问你——这几年棉花是个什么价。”
“喳,大人!可是金鸭上帝在上,大人田地上出的棉花——每年收好多,卖好多,卖什么价钱,每年小的都有细账禀告,干干净净的。”
亮毛爵士微笑了一下:“我并不是要来查问你,你每年报的账,我都过了目。如今我不过是忘记了,顺便问你一声的。”
桃大人迟疑了一会。
可是桃姐儿走讲来了,原来她一直在房门外听着哩,她代替她父亲回话:“这几年棉花倒还值价,大人,像前年——有好几家纺织厂抢着买,价钱上涨到十二块四五一包,去年一包也卖到了十块开外哩。”
“从前可卖不起价。”桃大人补充了一句。
“从前是外国棉花进来得太多呀,”桃姐儿很懂事似的又插进来,“外国棉花一进来得多,我们的棉花就卖不起价钱了。”
她父亲可横了她一眼:“只有你晓得!我跟爵士大人回话,要你来多嘴逞能!”
那位爵爷大人笑了起来,他说桃姐儿并没有讲错,从前帝国的海关都放任那些外国东西进口,这都是那些买卖人兴出来的规矩,叫做——叫做——嗯,他又忘记了这个名词了。那不管它。总而言之,现在海关正正经经抽起进口税来了,所以这几年棉花才有这个好价钱。至于今年——“老桃,你看今年他们来收买棉花的时候,能够出到什么价钱?”
“这是料不到的,大人。”
“至少至少——也该跟去年差不多吧,你看?”
“这是料不到的,大人。”
亮毛爵士看看桃大人,桃大人赶紧把眼睛对看自己的鼻子。
“爸爸,”桃姐儿叫,“您不是还要去照顾那些木匠修牛栏么?”
这么着才使桃大人有个借口告退。他们父女俩都不愿意跟那伯爵谈什么棉布价钱。桃大人鞠个躬,才走了出来。桃姐儿可微笑着膘了爵士一眼,很活泼地行个礼。到了房门口,又爱笑不笑地瞟了爵士一眼,这才跟着她父亲到了外面。
桃大人想来想去有点放心不下,他悄悄地跟女儿说:“爵爷大人为什么忽然精明起来了?——问起这些事情来了?”
“他老人家大概是急着要钱用。”桃姐儿也把声音放得挺低。
“可是——可是他老人家怎么想得到问起这些事情的呢?一位爵爷竟管起这些小事来了,这作兴么?”
桃姐儿四面瞧了一瞧,就把嘴巴凑近她父亲的耳朵:“我看,爵爷大人的那个老听差——那个老羊——那简直不是个好东西,一定是他撺着爵爷大人来问这些行市的。”
“哼!”桃大人用鼻孔笑了一声,“我当然不会把这个行市告诉他老人家,今年起码要卖到十五块一包,我说要十五块就可以抬到十五块。不过——不过——金鸭上帝保佑咱么,总要爵爷大人不再问起就好了。”
可是桃姐儿很骄傲地笑了一下:这又何必劳动金鸭上帝呢?
她桃姐儿就有办法,于是那天下午她去找一些流氓朋友,去请求亮毛爵士指导他们玩斗鸭戏,还要求亮毛爵士当众表演一次。亮毛爵士高兴得跳起来,这就专心对付鸭斗戏,再也没有工夫问起别的事情了,并且还命令他的老听差——“老羊,你坐我的马车——到家里把我那套最新式的鸭斗服取来。快大快来!限你在五天打来回!”
过了几天,肥香公司派一个职员到桃庄收买棉花来了。
这个职员是个世家出身,叫做狗尾公爵,大家都称他做小公爵。
这位小公爵一看见亮毛爵士,就亲热得很,赶着他叫叔叔:“叔叔,水仙姐姐的画儿画得才好哩,她在海滨别墅画了好几幅油画。如今她在帝部也还老是画画。我也想跟她学画画,可是我没有工夫,公司里的事情忙得很。格隆冬先生派我来买棉花,五色子爵伯伯又叫我带信给您,叔叔,您此刻有工夫看信么?”
说了就掏出一封五色子爵写给亮毛爵士的信来。这封信上说,肥香公司要办个粮食部,做粮食买卖,现在正想要租点田地。五色子爵劝亮毛爵士——把桃庄的田地租给肥香公司。
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至于您押给了便便银行那份田地,我已经向肥香公司交涉好了,请肥香公司代替您向便便银行赎回来。然后肥香公司再跟您订一个契约,租您那份田地。以后您每年就可以坐收一笔租全,年成好不好都一样有得拿,一文也少不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有老桃揩您的油。
再呢,亮毛爵士田地上今年所收的棉花,可以全部卖给肥香公司,马上就付钱。
这封信上还写了许多恳切的话,劝亮毛爵士到帝都去玩玩。五色子爵在帝都等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谈谈。“您在桃庄把一切事情办好了之后,就请立刻动身吧。”
唉,五色子爵真够朋友,真够朋友!可是——“棉花是什么价钱?”亮毛爵士问小公爵。
“我们公司里出五块钱一包。叔叔,这是公司里规定的。”
“五块!——为什么出得这么少?一包是好多斤呀?”
“一包是五十斤,叔叔。”
“五十斤么?”亮毛爵土跟着说了一句,“好吧,我是卖定的了。我吩咐老桃一声,你叫你的工人到老桃那里去称我的棉花就是。”
于是他又专心致志地玩他的鸭斗去了。他打算把那批要学鸭斗的朋友再训练几天,他就到帝都去。
小公爵可得意得了不得,老是笑嘻嘻地对自己说:“我一办起事来,就马到成功,一开首就做成了一笔买。”
然而还有大批的买卖——那可不顺手。
桃大人自己有许多棉花,不肯卖。桃庄那些农家有许多棉花不肯卖。
这真可恶!公司里特委派他小公爵来干这个差使,那只是想叫他小公爵立一个功,桃大人是听他的话的。可是现在——怎么啦,这是?
小公爵这就坐到一把旧太师椅上,决计要好好地教训桃大人一顿。
“老桃!我问你,我是什么人?”
“哦,公爵大人,您是我的小东家,您是我的小主人,您是……
“老桃,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哦公爵大人,我是您的奴才。小的一家人今天有一口饭吃,有一件破衣裳穿,都是公爵府的恩赐,小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小的子子孙孙也不会忘记……”
“那么——你应当听我的吩咐,把棉花卖给我们公司!”
“啊呀啊呀,公爵大人!这个这个——唉,公爵大人,并不是小的不听吩咐。公司里出价这么少,小的就太吃亏了。亮毛爵爷大人是一位爵爷。说卖就卖,小的可不能跟他老人家比呀,公爵大人。”
这时候桃姐儿也插嘴了:“公爵大人,公司里可不可以多出一点呢?要是这个价钱,桃庄所有种棉花的人都不肯卖的。”
可是小公爵做不得主,格隆冬吩咐过小公爵的:“决不能超过这个价钱,他们一定肯卖的。你好好地去跟你的老桃办交涉吧。”
现在可怎么办呢?
不过小公爵倒也不怎么着急。桃庄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谁不肯卖——喊他们来,对他们开导开导就是。
第二天上午,桃姐儿当真喊了许多种棉的人来。桃庄那些农家——有许多已经等不及,就把所收的棉花零零碎碎卖掉了。那些还没有卖掉的,就都跟着来打听打听。另外还有一些是来看热闹的,这就男男女女的来了一大批。他们都拥在屋子门外,好奇地看着那位小公爵大人。有几个还小声儿谈论几句。
“进来呀!”桃姐儿叫。
大家踌躇了一会,推推攘攘乱了一会,这才进了屋子。他们有的打着赤脚,有的穿着木屐。他们似乎怕他们脚上的泥弄脏了地板,就都靠门边挨看。他们还是盯着小公爵。
桃大人对他们说:“公爵大人在这里,他老人家来向我们买棉花。这几年棉花卖什么价,你们是知道的,今年可就不同了,你们把你们的难处禀告公爵大人吧。”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开口。
有一个精瘦的女人,露出半个奶子,抱着一个孩子挤在门口往里看着。忽然她那个孩子哭了起来,这才打破了沉静。她立刻就抱着孩子走开了。
“说呀!”桃大人简直生了气,“你们这些贱种!好意要你们说,你们倒又会装哑巴!”
这时侯有一个枯黄的小孩子,正在那里望着桌上一盘奶饼出神,把一个指头咬在嘴里,唾液流得满手都是。现在他听见这么一声吼,就赶紧退到大人身后去躲了起来。
小公爵坐在太师椅上动也不动,他有点不耐烦了:“老桃,问问他们——到底卖不卖。”
他们中间起了一点小波动,还有人小声儿催着这个那个:“老木,老木,你说吧。”
“还是叫阿毛说吧。阿毛,你说。”
“怎么不请西大叔说?”
“哎呦,你们真是!有一个女人咭噜着,“平常你们嚼不烂的舌根,如今倒这样客气起来了!”
“西大叔,您说,您说。”
“西大叔,西大叔。”
人家把那位西大叔推到了前面。
西大叔看看桃大人,又看看小公爵,他说活的时候——两只手又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一会儿垂下,一会儿又理理衣襟那几块破补丁。“公爵大人,我们租人家的田来种,每年只有这么一点点收成,一年就只指望这个时候……”
“您请公爵大人加一点儿价,西大叔。”
“是的,加价,”西大叔咽了一口睡沫,“我们欠了许多账,就靠这个时候还……一年的用度也靠在这里……”
“这样的棉价我们都得挨饿了。”有一个人插嘴。
小公爵拿起一片奶饼来,咬了一口,他说:“你们肯不肯卖吧,你们说。”
一个老太婆挤到了前面,忍不住地讲起来:“小老爷,卖总要卖的。我家里一个钱没有,不卖几个钱怎么过呢?我们阿毛租了桃大人一点儿地,一年忙到头,到了来年热天总要当当。有杂粮吃还是顶好的。您问问西大叔就知道了,有几年连树皮都剥来吃。可怜我们阿毛——累到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娶个亲。我总是祷告金鸭上帝,让我们阿毛讨个媳妇吧。唉!我的上帝,哪里来的这笔钱!我对我们阿毛说,我这个老娘拖累了你了,孩子,我拖累了你了……”
她说得眼泪巴巴的。“妈妈,算了吧!妈妈!”阿毛痛苦地说。
“让我说,让我说!”她用手背擦擦眼泪,“小老爷是好人,我要让小老爷晓得晓得。小老爷,我们庄稼人饱一顿饥一顿,全靠金鸭上帝……”
桃大人很不耐烦地打个手势叫她不要说废话了,可是她总不肯停嘴。她还当小公爵是管得住桃大人,管得住一切事情的,她一定要把她一肚子的委屈讲个明白。
可是小公爵并没有听她的。小公爵在那里跟桃姐儿谈天:“亮毛爵爷大人出去了么?这里离电报局多远?”
那个老太婆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讲到了那些年成不好的日子。原来有几年田里歉收,别的东家都答应少交一点租,可是桃大人的不能少。每逢到了年成不好,桃大人怕自己拗不过他的佃户,他就拜托坐山虎大爷的那些徒弟们去收租。桃庄就有一个地痞,叫做鬼见愁的,常常帮桃大人干这样的事。
“唉,小老爷,”那个老太婆说到这里,嘴唇痉挛地颤动这,“您想,鬼见愁大爷来了,我们哪里还敢讲什么话呢?桃大人是体谅我们的。鬼见愁大爷一帮桃大爷来收租,就——就——怎样哀求都不行。我跟我们阿毛跪在他老人家面前说:‘鬼见愁大爷,今年只收到五成,要是交了十成租,我们就只好饿死了。’唉,不行!要交足的!我们谁都怕鬼见愁大爷。我们要是有半个字不依他,他就跟他那帮大爷们来作弄我们,抓走我们的牛,把人吊起来打,有时候还把人撂到粪坑里……”
这时候桃大人出来打断她的话,他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劝她几句:“唉!你何必埋怨鬼见愁大爷呢?这都是金鸭上帝的意旨,《经》里面都写得好好的,你们应当敬畏金鸭上帝。从前海滨公爵……”
“金鸭上帝可怜我们!啊,上帝!您为什么要派人把您的子孙撂到粪坑里呢?”
有一个中年女人也插嘴进来,她也说起鬼见愁欺辱人的事:“前天——鬼见愁他们几位大爷,陪这里一位爵爷大人出来跑马。那位爵爷骑着马在我们田里跑,把荞麦都踹坏了。我们男人又认不得那位爵爷是桃府上的客人,一看就叫:‘走开鸭!怎么在人家田里跑!’谁知道鬼见愁大爷跑了上来,抓起我们男人就打。桃姐儿也在场,亲眼看见的。倒是桃姐儿讨了保,只罚我们赔一顿中饭。我们男人就跟我们孩子到街上去赊肉赊酒来,我在灶里烧火。正在这个时候,鬼见愁和那几位大爷就把我们那只老母鸡宰掉了。我们只有这一只鸡,留了下蛋的。桃姐儿是知道的。”
“好了好了,”桃大人摆摆手,“来谈点正经事吧。”
桃大人又转过身去,用一种很得意的样子对小公爵说:“公爵大人,您听了他们这些话,您一定很高兴,真是的。如今我们帝国里面,恐怕也只有我们这一带地方——还保持一点我们金鸭族的古风,只有我们这一带地方的人,肯遵照金鸭上帝的教训去做,别的地方恐怕就办不到了,唉。”
小公爵笑着说了一句:“嗯,好玩!”——谁都猜不透这是指什么说的。
然后,他又跟大家谈到买卖上的事来。
然而还是讲不成。
本地那些人都说起他们赊了多少账,欠了多少债,他们等着要钱用。
而桃姐儿在旁边解释着,说他们钱少了就不够还债,所以——“所以他们虽然等着要钱用,太便宜了可不肯出卖的。”
小公爵又说了一句:“嗯,好玩!”
接着看看那批乡下人,又看看桃大人,小公爵就决计要开导开导他们了。
“你们知道桃庄是属于什么县么?”他问,他停了一停又自己说下去,“你们没有研究过地理,当然不知道。我告诉你们吧,桃庄是属于棉城,为我帝国之产棉区。”
大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是问:“他老人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呀?”
那不必着急,小公爵又开口了:“你们知道青凤国么?”
有一个人正要张嘴答话,小公爵又说:“哈,你们当然不知道!青凤国在我们之西,物产丰富,棉花也出得很多很多。我们格隆冬先生叫我对你们说:你们要是不肯卖,我们就去买青凤国的棉花,那么你们的棉花卖不掉。你们卖不掉,就没有钱。”
“可是价钱太贱了,我们……”
“你们知道么?——我们公司为什么不买青凤国的棉花,要买你们的棉花,你们知道这个理由么?这就是因为——我们公司要救济你们。你们还是赶快卖掉吧,早点拿钱。”
那些乡下人仿佛有点打不定主意了。
他们瞧着桃大人,桃大人可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帮着说了一句——“公爵大人问你们肯不肯卖哩。”
“我们看桃大人怎么样,我们听您的吩咐。”
“这个——你们自己做主吧。”桃大人说,“我呢,我现在是舍不得卖的。我也是等着要钱用,可是这个价钱我是不干的。我宁愿熬一熬,过一段时候,棉花一定会涨价。”
那位西大叔向大家提一个议:“那么我们也不卖。”
“桃大人怎样我们也怎样。”那个叫做老木的说。
于是好几张嘴都说着——“不卖!不卖!”
啊呀!这个生意真有点麻烦,小公爵搔了搔头皮。老桃应当听他的话的,老桃自己也说,这一带地方保待了一点金鸭族的古风,遵照金鸭上帝的教训做事的。那么为什么又忽然不听他的话了?
他只好再开导开导看,还引了经文,说金鸭上帝是宠爱有爵位的人的。《经》上说:“你们要听我的命令。”一个金鸭人难道可以不信《余粮经》么?
然而总是不行,桃大人简直固执得很。
这么着谈了一个多钟头。小公爵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只有发脾气。”
好,就这么办。
他把桌子一拍,指着桃大人的脸骂起来。他认为桃大人太不要脸:“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我们公爵府的奴才,揩了我们许多油,现在你倒神气起来了!羞不羞哇,你!”
脾气只管发,还是没有用处。
于是这天晚上小公爵拟了一个电报,第二天一早就发了出去。这是打给公司里的,报告收买棉花的经过。
电报是这样的:
格隆冬先生赐鉴,敬启者,无别。承先生不弃,派本公爵来桃庄收买棉花,并嘱将经过情形电告。唯电报不比书信,只能作一简单报告。第一,本公爵到桃庄后,即与亮毛爵爷大人做成交易,数目详函。第二,老桃等人本公爵亦曾与之交涉。至于经过情形,则一言难尽。其中对话颇多,动作亦复不少,欲在电报中一一详述,实在不经济。何以谓为不经济?盖电报费太贵,拍一个字之价钱,等于两封平信之价钱。字数太多,即不上算矣。此项电报费,固不需本公爵自掏腰包,但本公爵绝不忍使公司太破费。何以谓为使公司太破费?盖此项电报费概由公司付出,字数愈多,付出钱数愈多。本公爵处处为公司打算,使公司可以节省开支。瓶博士不云乎:每一文钱皆可生利,若浪费一文钱,公司即少收一文钱之利润矣,岂不大可惜哉?是故,本公爵拍发此电时,为减少字数起见,万不能啰嗦,而应干干脆脆作一二语,愈简愈好。先生接此电时,或将做嫌其语焉不详。然此实出于不得已也。何以谓出于不得已?盖为公司省电报费起见,不得不尔。万乞先生谅之。若先生有不明了处,请即赐电垂询,则本公爵不胜欢迎之至,当立即电复。但此刻只能作一简单报告:必须将经过情形,择其重而大者,略述一概要。而文字尤须简练(至于何以有此必要,请参阅上文,兹不复赘。重复检阅上文,虽使先生费事,但亦是出于不得已。乞谅之)。至是,本奋爵即将报告矣,万请先生仔细注意。盖言简意赅,尤不可放过一字。然则买棉经过情形果何如乎?曰:不行!究应如何办理之处,请立即电复示遵。唯电报文字务乞使之简单,令公司省几个电报费,实为公便。临电不胜迫切待复之至。狗尾公爵叩。发电日期不注,俾省一字,亦乞先生谅之。如欲知何日所发,即请先生向电报局打听。狗尾公爵再叩。
格隆冬看了电报,就皱了皱眉:“小公爵这孩子真没有用!伸手摸,你立刻动身吧。”
那位伸手摸先生本来替大粪王当秘书,后来派他到吃吃市的肥料制造厂做事。等肥香公司成立的时候,又把他凋到总公司。他是个棉成人,桃庄地方情形他也还熟悉。大粪王他们想做粮食买卖,本来决定好叫伸手摸去经理的。现在不过是早点派他到桃庄去罢了。
伸手摸带着几个帮手到了桃庄,就办了一件大事,他跟亮毛爵士订好了租地的合同。
于是亮毛爵士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好,表演了一次鸭斗之后,就动身到帝都去。
临走的时候可接到了桃大人的一张账单:把爵士在桃家吃的酒菜、茶水、点心,都开出价钱来,还有爵士的打猎,玩鸭斗,也都算上了地租钱。
“爵爷大人,”桃大人毕恭毕敬地垂着头,站在一旁禀告着,“小的是卑贱人,小的伺候了爵爷大人这么一回,请爵爷大人照价偿给小的吧。”
这位爵爷大人想要暂时记一记账,以后再还。可是个行,爵爷大人的田地已经租给了肥香公司,要是赖着不还账,桃大人怎么办呢?”
“爵爷大人,”桃大人还是毕恭毕敬垂着头,站在一旁禀告着,“小的是卑贱人,爵爷大人现在正有钱,请爵爷大人就偿给小的吧。”
亮毛爵土发了一通脾气,把账单一撕,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走。可是他的马车已经被桃姐儿扣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运到鬼见愁那里去了。
他这就只好咬一咬牙,把这笔账付清。他动身的时候简直没剩下几个钱。
那位小公爵也窘得。他这次旅行,公司里本来给了他一笔出差费,他可花得太多了点儿,超过了公司里规定的费用。他在桃庄吃奶饼吃月过多,桃大人开来的账上——奶饼价钱比店里卖得要贵一倍。
还有更糟糕的哩,伸手摸告诉小公爵:“你这回拍给格隆冬的那份电报——那笔电报费公司里不能承认,要你自己负担。”
小公男是跟亮毛爵士同走的,这两位爵爷都有点没精打采。
桃大人非常舍不得,伺候他俩上了马车,还跪着吻了吻他们的脚:“上帝宠爱两位大人!小的永远遵照金鸭上帝的意旨,终身做两位大人的奴才,小的天天替两位大人祷告。”
桃姐儿心里也很难过,她老是问着:“两位大人什么时候再光临呢?”
“叔叔”,小公爵很感动,“老桃真是个好人哪。”
那个好人看着马车走远了,才叹一口气进屋子里去。
桃姐儿可对伸手摸瞟了一眼,很亲切地问他:“伸手摸先生,您为什么要住在旅馆里,不住到我们家里呢?您看不起我们,是不是?”
“哎,笑话!”伸手摸赶紧申辩,“住在旅馆里方便些。”
“伸手摸先生,您要不要看看我们的果园?我陪您去散散步?”
“下午我再来陪小姐散步,我现在有个约会。”于是他鞠一个躬,匆匆忙忙走了开去。
原来伸手摸先生事情多得很,他一天到晚跟几位工程师看地,商量建厂房,要运机器,还要管许多许多别的事,至于买棉花的问题呢——他可一回也没谈起过。
“难道他们不要买棉花了么?难道真跟公爵大人说的一样——向青凤国去买棉花了么?”
桃庄的那些农家可更加着急,他们天天到桃大人这里来打听。
那位西大叔试探地对桃大人说:“我们大家都在那里发愁,挨一天不卖就一天不得过,有人想卖掉算了。”
“那不行!”桃大人睑色忽然严厉起来,“我跟你们都讲好了的,这样的价钱决不卖。你们有人要是这么便宜地卖掉,那我决不答应!”
“是,是,”西大叔叹了一口气,“等别的月家公司抢着来买,就会涨价的,美氏纺织公司大概快要来买了。”
桃姐儿本来想要告诉他——这家美氏公司已经关了门。可是她想了一想,又觉得还是不讲的好,就没有开口。
于是西大叔他们和桃大人打个商量,他们一天挨不过一天地等钱用,他们想把棉花卖给桃大人。
“随您老人家出个价钱,五块钱一包都行。往后涨了价,是你老人家一个人的好处,上帝宠爱您!”
要是在去年前年,桃大人是肯干的。便宜的时候买进来囤着,涨了价再卖出去,桃大人得过许多好处。可是今年似乎有点别扭,要是老是没有人买,将来老涨不起价来,那怎么办呢?说不定还会往下跌,那——哼!可更糟!
父女俩商量了之后,就决计不囤,只是借一些钱给西大叔他们。
桃姐儿告诉他们:“我们也困难得很,不过我们看见你们这么窘,我们怎么样也得替你们帮帮忙。可是利钱得稍为涨一点:一块钱要两毛五分钱利息。咱们还是老规矩,利钱按月付,到期不付就算复利。”
这么着,就又放了许多债。
然而桃大人自然也熬不住了,他叫女儿去探探伸手摸的口气。
桃姐儿跑了三趟才找着,那个伸手摸这么说:“我的小姐,我老实告诉您:我们公司要单是买本国的棉花,那简直不哆用得远哩,主要的是靠青凤国供给。只是帝国财部跟农部怕你们破产,就跟我们公司商量,希望我们来买你们的棉花,这完全为的是救济你们农家。我们表示跟现内阁合作,满足他们的要求,这才派小公爵来一趟。可是你们不肯卖,这有什么办法呢?卖不卖是你们的事。总而言之,我们已经对得住帝国政府了。”
“哊,救济我们!”桃姐儿笑着膘了他一眼,“说得那么好听!”
“呃,是真的,您不信——您看这些文章。”
伸手摸先生拿几份报纸杂志给她看。的确不错,里面有些文章——称赞肥香公司的慷慨,说它出了高价去买桃庄的棉花,完全是一种慈善事业,对于公司其实是没有利益的。那些写文章的人还把帝国许多实业家教训了一顿,叫他们学学肥香公司的伟大精神,不要只是看到个人的利益。
然而桃姐儿还是有点信不过:“既然那么慷概,为什么出价出得这么低呢?”
“并不低呀,我的小姐。青凤棉花——连运费也划不到五块钱一包哩。”
“啊,不要撤谎!外国来的棉花这么便宜?上了税还只卖这么点钱?”
那位伸手摸先生这就告诉桃姐儿,金鸭国跟青凤国已经订好了一个条约,入口的青凤货——税已经低得几乎没有了。
桃姐儿可没听说过这件事,这个消息没有登报,她不信。
“登报?”伸手摸笑了一笑,“别的国家要是知道我们跟青凤国订了什么条约,它们不吃醋么?这是不能公布的,你知道的。比如大鹰国——它就生怕青凤国亲近我们。”
后来伸手摸又说,青凤国还有大批棉花要运来,到那时候还会跌价。他好心好意劝了她几句,还是早点卖掉了的好。
她回答:“纺织公司并不止你们一家,等别的许多公司来买的时候——您瞧吧。”
”当然,要是许多公司来抢着收买的话,当然可以抬抬价,”伸手摸点点头,很不在乎地微笑着,“可是——我亲爱的小姐,您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到底有哪几家纺织公司还能独做生意,有哪几家纺织公司还能够来收买原料。”
他所说的这些情形,桃姐儿当时还将信将疑,可是一天一天地过去,就一天一天地证明出那些话不是哄人的了。
她跟桃大人说:“爸爸,棉花一天一天跌价哩。”
等到桃人人决计要趁早卖掉的时候,伸手摸可只肯出四块八了,还说:“我本想迟几天再买的,过几天每包一定跌到四块五。”
桃大人满脸都打起皱来,嘴唇打着颤,老半天才迸出了一句话:“四块八就四块八吧!——我让你们吸我的血……得意了吧?”
一方面,桃姐儿跑到了西大叔家里。“西大叔,我看你不如把你的棉花早点卖掉吧,你欠了那些债,一天挨一天地背利息,何苦呢?”
“唉,您说的真是我心窝里的话,可是桃大人不许……”
“有我做主!”桃姐儿拿出一副很热心的样子来,“卖几个现钱把。不过——唉,价钱又跌了,只卖三块九。”
西大叔好像给什么一震似的,竟傻了好一会儿。
桃姐儿倒安慰了他几句,还谈到将来更会跌。
就这么着,买卖做成了。
然后桃姐儿又到阿毛家里,又到了老木家里,又到了许多人家里。
她一回去就报功:“爸爸,我今天办的很顺利,最贵的是三块九——我们一包可以赚九毛;最低的是阿毛他们,一包只花三块。”
这次桃大人经手收棉花,虽然赚了好些钱,可是他总觉得闷气。他一想到去年前年的好价钱,他连心都痛了起来,他恨极了肥香公司,恨极了伸手摸。
“为什么他们出个什么价就是什么价,依不得我呢?为什么他们可以使我倒运,使我吃亏呢?”
神学大师讲过——只有金鸭上帝是支配人类的命运的。“啊,全智全能的金鸭上帝!”桃大人叫,“伸手摸他们只是一些凡人,跟我一样的是平民,为什么我的命运要给他们抓在手里呢?金鸭上帝惩罚他们吧!他们使我吃亏吃够了,他们还要弄出什么粮食公司,往后我还要更倒霉了。”
桃庄许多富户——竟把田地租给了肥香公司,亮毛爵士也把田地租给了肥香公司。至于他桃大人呢,那是绝不肯出租的。他要遵照金鸭上帝的意旨,保持原来的老样子。
可是——他觉得他的世界一天一天小下去了。肥香公司要做粮食买卖尽管做他的粮食买卖,原不干他桃大人的事,然而这件事总叫他感到受了威胁。
于是他把西大叔他们找来,他不安地走来走去,一面对他们讲着:“你们都是跟我一样,今年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那家肥香公司简直是卡住我们干。以后更加不得了,他们正在那里大吹大擂地办什么粮食公司,你们看见了么?他们要用什么机器来耕田,用机器来种地。他们种东西又多又快,他们出的那些粮食跟棉花什么的,就会卖得极其便宜。我们呢?——可怎么办呢?我们地上出的东西就会更不抵价了,恐怕卖都卖不出去。我们等着饿死么?”
这些事——西大叔他们本来没有想到过,现在这么一提,他们就觉得有一片乌云盖到了他们头上似的了。
有谁压着嗓子骂了一声,有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西大叔小声儿叫:“唉,金鸭上帝!”
桃大人站住了,很严肃地说:“这并不是上帝的意思!倒是伸手摸他们——违背了上帝的意旨!给我们是敬畏上帝的。我们要遵照金鸭上帝的意旨!给我们地方定一个规矩——不准有什么种地的机器到我们这里来!”
于是大家哇啦哇啦嚷开了。是啊!是啊!要想办法,要定出这个规矩,要伸手摸他们照这个地方上的规矩办,要不然就撵他走!
他们还计划好一些战略,来不得就动手打架。这当然是桃大人的主意,桃大人已经约好鬼见愁他们帮忙。这件事是十分有把握的。
最后桃大人还让西大叔他们赌了个恶咒:一切都听桃大人的分派。
桃姐儿可不大同意这个计划,她怕事情弄不成功,反倒要吃亏。她试着劝劝她父亲,可是她父亲正在火头上。
“不要管我!”他吼了起来,“我非对付他们不可!我要使他们在桃庄站脚不住——看他们还能不能卡住我!一面我也好替这回的棉花买卖出一口恶气!”
这一次桃庄可就出了一件大事。
起先是伸手摸接到一封匿名信,叫他不要运什么机器来。
他不理。
第二天就有一批乡下人和一些地痞闯进了他的办事处,把一位工程师打伤了。伸手摸幸亏溜得快,要不然他也得吃点儿眼前亏。
接着西大叔他们又到路上去放哨,要是机器运来了,他们就打毁它。
伸手摸这就赶快去请了些巡捕来保护,一面向地方法院去控告桃大人他们。
棉城和吃吃市的报纸上——都把这件新闻大登特登。有好几位记者到桃庄来了,把这件事打听得详详细细。
几家报纸就发起议论来,说这次的乱子固然是触犯帝国刑法的,可是除开法律之外,还两一个大问题:“肥香公司要在桃庄办一个大规模的农场,要采用科光博士最近发明的新式‘旋轮耕机’和‘大粪式割禾机’。这样一来,粮食就会跌价,桃庄的农家就会受到很大的损失。帝国农部应当念及这些农家,不准肥香公司采用那些机器。”
另外的报纸可就马上加以反驳,并且挖苦那几位作者没有常识。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只有靠生意上的自由竞争,才可以促进帝国的文明。桃庄的农家为什么不去采用更好的‘旋轮耕机’和‘割禾机’,把粮食出得更好更贱呢?这样一竞争,帝国的农业就更进步了。帝国农部绝不会干这种傻事,来取缔什么耕种机的,因为这种举动是开倒车,而且还违反了帝国的宪法。
这些辩论可跟桃大人不相干,他看也不去看它,只关心着他自己的事。
老实说,他很有点着慌。
“唉,爸爸,咱么就让点儿步吧。”桃姐儿劝他。
“怎么让步法?”做父亲的叹了一口气,“这场官司还不知道怎样了结哩!”
桃姐儿看着他爸爸已经松了口,她就去找伸手摸,谈了几次,他们竟做了很好的朋友,伸手摸竟介绍了一位律师替桃大人辩护。
桃大人呢,则把所有的田地都租给了肥香公司。
这件刑事案子开了几次庭之后,宣告桃大人无罪。西大叔给证明出来是个首犯,判了一年两个月的有期徒刑,还要赔偿肥香公司的损失,并担负那位受了伤的工程师的医药费。其余的从犯——证据不够:开释。
可是他们都不服。
“老爷,老爷,”一个老太婆叫,“我跟我们阿毛也打了人的呀,怎么不叫我们坐牢呢?”
“老爷,我叫做老木,我也去打了伸手摸的屋子的。”
跟着还有许多人都也嚷着自首,他们硬要老爷们判他们的徒刑。可是老爷们已经退了庭,那位书记官走在最后,惊异地瞅了他们一眼,也就走进去了。
法警赶他们出去,他们可简直不想走,七嘴八舌地求着:“判我们的罪吧,判我们的罪吧……”
许多旁听的人都好奇地围着他们,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
看见那位替桃大人辩护的律师正往收拾他的皮包,有一个熟人就叫着他问他:“梅大律师,您看这不是怪事么?——他们拼命要放弃他们的自由!”
那位梅大律师显然是被感动了,他严肃地说:“他们难道不知道自由之可贵么?可是他们宁愿栖牲他们的自由,来维持帝国法律的尊严。他们认为他们自己是触犯了帝国刑法,要是法庭不处罚他们,他们良心上会难过的。他们有他们的责任感。”
有一位棉城的记者掏出一本薄子来,把这些话都记了进去,然后问:“照大律师看来,这些乡下人是不是都研究过刑法上的条文呢?”
“他们未必研究过那些条文,”梅大律师稍微怔了一下,又恢复先前的庄严神情,“我刚才说过,他们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他们被他们的良心所驱使,不得不出来自承有罪。而这种行为——事实上就是尊重了帝国的法律。”
“把我送到监狱去吧,老爷!”那些桃庄人又叫。
梅大律师打个手势请他们暂时莫开口,他还得把刚才的题目讲下去。他挺了挺胸脯,把夹着的皮包耸上了一点儿,免得一不留神掉下来。“本律师深知我们帝国法律的伦理的价值,总而言之是——记者先生,请您听仔细,请您不要记错——总之是这样:只要是我们凭良心做出来的事,就无不跟帝国法律的精神相合。”
那位记者先生——不知道是故意要考问梅大律师呢,还是真的不懂得——又问:“要是他们不来投案呢,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报应呢?”
“那他们就会受良心上的责备,”梅大律师又把他的皮包耸了一把,可是受良心上的责备,那真是一件极难受的事。您想想吧,他们犯了罪,可又得不到一种处罚,那多么痛苦哇!帝国的司法者就是要解除他们这种痛苦的,法律裁判就是道德裁判。他们来投案,就等于向上帝和自己的良心作忏悔。”
有一位绅士听了这些道理,就忍不住肃然起敬地看了那批桃庄人一眼。他说:“梅大律师,我看别的国家里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只有我们帝国才会有这种动人的事。我们金鸭人特别有一种责任感,特别尊重帝国的法律。世界上的人——也只有我们金鸭人生就这么一颗良心,来适合我们帝国法律的精神。”
“可不是吗!”梅大律师热烈地叫起来,“这就是我们的金鸭精神,我极希望有外国人知道这件事,把它写出来——让各国人看看我们余粮族的气质。”
说了就看看表,梅大律师的时间是宝贵的,不能在这里多耽搁。于是他转过脸去,对那批桃庄人讲了几句话当作收尾:“你们可以静等你们的良心,看还有什么吩咐。你们只要照良心的份咐一步步地去做,就自然而然会合乎诉讼手续。因为诉讼法里面所规定的一切——跟良心的要求是一致的。”
于是辩论终结,梅大律师车转身就走。
“呃,梅大律师!”那位很热心的绅士喊住了他,“你还是告诉他们您的事务所在哪里吧,要是他们没这耐性要等良心的吩咐,那么他们就还是不明自诉讼手续,那么他们就可以来请教您。”
“我不大想做这笔生意,他们负担不起那笔谈话费。”于是点点头走了。
这次可又没有走成,有几个桃庄人拽住了他:“老爷们谈了半天——就这么走了么,不判我们的罪了么?”
那位记者先生又把这些对话记到了薄子里,然后忍不住地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这样性急,你们的良心把你们责备得太不舒服了,是不是?”
“怎么不性急呢?”那个叫做老木的回答得很快,“西大叔如今可享福了,坐到监狱里去,又不愁吃,又不愁住,公家还发衣裳给他穿。我们呢,可就要在外面挨饿,我们也一样犯了法,为什么不把我们关起来呢?我们回到桃庄吃什么呢?”
一个老人婆挤了上来,用手背抹抹眼泪:“老爷,做做好事吧,桃大人他们的田地都不要我们种了,我们到哪里去租地来种呢?可怜我们阿毛——辛辛苦苦熬到二十五,还娶不上一个媳妇儿,早起晚歇的,饱一天饿一天地挨日子。我天天求金鸭上帝保佑我们阿毛,只望着一天好过一天,谁知道——谁知道——唉,现在连地都租不到。老爷您瞧瞧我们阿毛!您瞧瞧!他急得脸都发了黄,老爷,做做好事吧,把我们也关到牢里去吧……”
她不住嘴地叫着“老爷”,不住手地抹着眼泪,一面跪了下来。法警要把她施起来,可她总不肯起身。
“上帝宠爱你!发发善心吧!”
那些看热闹的旁听者都有点扫兴。那位记者很有意思地瞅了梅大律师一眼。
梅大律师可只搔搔头皮,自言自语地打算着:“唔,我一定要写一封信给老圣人——问问他这个问题看。”
“老爷,老爷,”那个老太婆仰着那张眼泪巴巴的瘦脸,“您不让我们坐牢,我跟我们阿毛怎么办呢?我们回桃庄怎么过日子呢?——又没有地好种,又没有活好做,我们还欠了一屁股印子债。老爷,您不知道鬼见愁大爷他们讨起债来多凶。我跟我们阿毛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得起债……老爷,老爷,我们——唉,唉!”
梅大律师对那位记者说:“原来他们所涉及的——并不是刑法上的问题,只是破产法上的问题。”
“唉,老爷!”我拖累了我们阿毛了。他养他自己一个人都养不活,还要养我……让我坐牢吧,老爷,老爷!”这个老太婆老是缠住梅大律师。
梅大律师一面挣开,一面对她解释:“现在只是民法部分的问题,懂吧?至于你谈到你儿子能不能养你的问题,亲属法上并无明文规定。凡是法律上没有规定的,那就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了,你何必关心它呢?即使——”
他看见那老太婆很着急地说了一句什么,他就摇摇手:“别但心,别担心!我不问你要谈话费,我可以白尽义务告诉你,即使亲属法上有明文规定——不论怎样规定,也不会判处你徒刑的,懂得了么?”
于是他一抽身就走开了。
其余那些旁听的人都散了。
他们回头瞧瞧——看见来了好几个法警,这才把那些桃庄人带劝带拖地遣出了棉城地方法院的大门。
然而那批桃庄人并不回家去,他们在路上仿偟着,他们不知道要住哪里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呆在这里。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又下起雨来,雨丝给风刮得横扫到他们身上,他们打了个寒噤,就一个个挨到人家屋檐下站着,看着街心上湿漉漉的灯影,在那早发傻。
伸手摸常有信有电报给大粪王他们,随时报告在桃庄的经营情形。厂房造成了。碾棉机和纺织机也已经装好了,已经开了工。
唔,这是肥香公司第九分厂——现在桃庄完全办成了。
不错,那些新式旋轮耕机和割禾机也运到了桃庄,已经如数招好了熟练工人。
这就是说,肥香公司的粮食厂也成立了。
再呢,肥香公司还修成了一段铁路:从桃庄到吃吃市,和那里的干线接了轨。
“嗯,我的势力已经完全达到了桃庄。”大粪王骄傲地微笑着,右手还在随意翻看伸手摸这些电报文件。
大粪王每逢在自言自语的时候,在心里说话的时候,老是说“我的,我的”,不说“我们的”,“嗯,我可以完全支配那里的买卖了,谁能来跟我竞争——跟我!”
说着就点上了一支雪茄,一面开开他的一只保险箱,拿出一叠地图来。他挑出一副来放在写字台上打开,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一支红铅笔——在桃庄那个地名上打了一个记号。
近来大粪王很喜欢玩这些地图,这是几位专家照着大粪王的吩咐画成的。据大粪王自己告诉格隆冬,这些就是——“是作战的军用地图。”
这虽然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可是也说得很对。瓶博士不是常常说么,“抢生意就等于作战”。大粪王玩起这些地图来,倒是很认真的,简直像个指挥作战的将军。他用各种颜色的笔在上面打着各式各样的记号,只要一看这些军用地图,就知道肥香公司现在有多少种类的生产事业,它的势力达到了哪些地方,还有哪些公司是听命于它、属于它的。
每一天——大粪王总要匀出一点工夫来,坐到他的书房里去享乐一两个钟头。这时候他的听差就替他在桌上放着几坛酒,一壶咖啡。还把那些地图分开钉在几个特制的架子上,推到一张沙发面前。大粪王这就靠在那张沙发上,一面喝酒一面欣赏那些地图,有时候他还要翻翻伸手摸那些人的报告。
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比无论玩什么都要舒服,就是跟磁石太太在一起的时候,也比不上现在这样地叫他陶醉。现在——他简直忘了世界还有磁石太太那么一个人,也忘记了香喷喷、格隆冬、保不穿帮,仿佛什么人都不存在了,仿佛全国全世界只有他大粪王一个人:他把他的制踏进这里踏进那里,用他的手抓着这里抓着那里。他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皱眉毛,然后出了一会儿神,猛地叫一声“哈!”就端起满满一杯白兰地酒来,咕咚咕咚灌下肚去。
“你们这些可怜虫,小东西!”他想像着世人都在他底下爬来爬去,他以鄙视他们的样子对他们讲话,“你们没有发现我在这里么?你们只知道我么?我!我的势力只要一达到你们那,我就可以——要你们怎样就能使你们怎样!可怜的桃庄人,你们竟不知道你们的命运之神是谁!”
他抽了两口烟,腆着个肚子,对地图上的桃庄轻蔑地瞅了一。。
虽然他现在已经有点飘飘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可是他过瘾还没有过足。这些地图,这些伸手摸的信电——只是讲到了一些买卖上的情形,并且这只是一些概况报告,只是一些统计图表。
“嗯,这可不够,大粪王还要——简直像读小说一样,像看戏一样,看看他的势力是怎样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的。他只知道他的势力,实际上扩张得有多宽,侵进了哪些方面。
这么着,他叫他的秘书常常注意那些报纸杂志,只要是有关于肥香公司的记载的,全都收集拢来。大粪王最喜欢欣赏这种文字。
现在他就照平日一样,按按铃叫他的秘书,他要看这一类文卷。
其实这些文章他都看过,里面所写的那些事实,他全都知道,他只是要听听别人怎样谈着他所最得意的事情:这是听一百遍也听不厌的。
他翻出一篇报纸上的通讯,那上面讲到现在桃庄变成了什么样子。有一段:
“无疑地,今日的桃庄已作为一彻底现代化的城镇而出现于工业化和科学化的我们这大帝国之中,从而负起了现代文化的任务而成为那些构成我们帝国文明之无数环节之一环了。现在我们可以指出那最有特征也即是本质的不可忽略的和不可否认的并为大家所周知的一点,即,从前作为旧的保守的代表封建势力的一环,即那些以不合法因而也是不合理的诸手段加诸当地的人们尤其是诸农家的诸地痞或赌棍,作为比啧哈帮还保守和落伍得多的人们的不可或少的和有力的爪牙或武器而活动于地方上的这一事实,是已合乎理性地逻辑地被纠正和被廓清,而代之以合乎法制精神的因而也就是真理所在的一切现代的作为我们帝国文明的有机体之一部分的设施了;从而……”
大粪王念得很仔细,不过有点气喘。其实他的肺活量并不算小,他还是吸足了一肺的空气才念的,可是他总不能把一句念到底。他这就跟他自已商量着:“为要做这篇通讯的读者,则我之必须多行深呼吸以增加肺活量的这一事实,是不可被否认的。”
然后又翻出一篇文章来。这本来是登在一个杂志上的,题目叫做《故乡行》,作者当然是个桃庄人,写他这次回到阔别几年的桃庄,简直不认得了。作者在这里发了点儿感慨:
“重回故乡的我,是整个儿茫挤然了。啊啊,上帝!故乡于我是何等地生疏哟!这高耸入云的大建筑物,日夜不停的机器声,是故乡的本来面目吗?无论何处,都有煤烟灰在飞,飞,飞,有如一大群翻飞的黑蝴蝶儿,这乃是何等的煞风景哟!我这一颗脆弱而多情的心儿,是深深地被惆怅与悲哀所压住了!啊啊,故乡!你原有的古朴的美,是怎样消失掉的呢?”
“是我把它弄掉的。”大粪王回答。
“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那篇文章里又写着,“凄凉而孤独的我,是可怜地徘徊于桃庄的街上,是一个熟人的脸也看不见!我用我含悲又带情的眼睛向四面找,我是寂寞得有如在沙漠之中了!啊啊,我只看见陌生的脸!啊啊,这乃是何等的悲哀哟!我是哭泣了!我是伤心得受不住了,有如一只被人占去巢的可怜的小鸟儿!我是找我的熟人桃大人去了!桃大人亦是叹息道:‘啊啊,我现在乃是何等的寂寞哟!’啊啊,我与桃大人相抱而且可怜地痛哭了!……”
这篇文章——格隆冬也读过的。格隆冬说:“哭成这个样子?这未免太爱哭睑了。”
大粪土也有一点怀疑,假如别的什么文章里有这些描写,他决不会相信它是真事。可是这一篇写到了那种伤心痛哭,那正是说明了他大粪王怎样支配了他们的命运。他们越哭得厉害,就越是表现了他大粪土力量之大。他很高兴看这种描写。这正像一个顽劣的孩子玩弄一个虫子似的,爱看看它那种痛苦挣扎的样了。要是那虫子立刻装死不动,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那倒是非常扫兴的事哩。
“我看——他们那样抱头痛哭,是可能的。”大粪王对格隆冬发表他的意见。
“那除非他们有点儿精神病,”格隆冬微笑着,“否则是不近情理的。”
当时大粪王可没有提出什么反驳,只是很自信地微笑了一下。
现在他一个人在书房里,把这篇文章这么重新欣赏了一遍,他这就找出种种理由来了,他想:“格隆冬说这是不可能的。嗯,他不知道——一个人要是有了绝对的权力,就能叫一切不可能的事都变成可能。”
他把这篇文章里那些感叹词和感叹符号——又挑几个来玩赏了一下。
“看看我的力量!”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带着醉意叫起来,“连他们的情绪,连他们的心境——我都支配得到!可是再看看那篇——那篇《桃庄一看》吧。”
于是他在那叠文卷里找出了另外一篇东西——那是从《吃吃日报》里剪下来的。那位记者把桃庄的新面目写了一两笔之后,就讲到那些农夫。桃大人他们的佃户租不到地来种,一个个都流到外乡去了。可是他们都舍不得离开故乡。
“他们都这么说:‘在家千年好,出门一日难’。他们的许多代祖宗,都是生长在这里,死在这里,葬在这里。这里的泥土对他们太亲切了,好像是他们的亲人一样。他们知道它的脾气,知道怎样才能够满足它,他们爱它爱得无微不至。然而现在他们不得不跟这亲人生别了。他们踌躇着不肯走,对那些田地看了又看。我亲眼瞧见有一个人撮一把泥土来嗅着,亲着,又舔一点儿到嘴里咂咂,一会儿又恨根地把那撮泥土摔掉,骂了一声什么。他楞了一会,流下了眼泪,又用两手捧起一捧泥土,装进他的包袱里。有好些人也都在包袱里这么装着一点故乡的泥土,千里迢迢地带着它。”
记者还看见一个老太婆——大概有点神经病,她老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对人唠叨着:“你看我们阿毛,你看我们阿毛!我要他走,他不肯走,他说他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挨饿。我不死他是不肯走的。我已经累了他一辈子,可怜他二十五了,还没娶个媳妇儿,每天饱一顿饥一顿。如今我又累着他不能到别处去找活……”
“有一天晚上她失了踪。后来大家发现她在一个池塘里淹死了。她的儿子没有哭,只是坐往那个塘边,紧靠着他母亲的尸旁,用手抓住他自己的头发,垂着头在那里发呆。差不多一整天——他不动,人家说话他也不回答。乡下人大家张罗着埋他母条的遗体,他这才机械地跟着他们走。他在坟边躺了一晚。第二天人家发现他躺着的地上有一小摊血。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死也不开口。这天他就离开了桃庄,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他当然是发了疯,”大粪王想,“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么?——唔,当然是去找活。等我的公司——添工的时候,他们这才有口饭吃。”
忽然大粪王记起了他自己的故多,记起了他的伯母,他的堂哥哥阿叱。还记起老郡主。他想,他简直天生的是来簸弄别人的命运的。可是这个念头——这下子并不怎么叫他愉快。他这就又去看那些地图,无恢复他刚才的那种得意劲儿。
真是的,为什么要去想什么阿叱,什么老郡主!来,看看这里吧。这是帝都,这东边的一条弯弯曲曲的蓝线就是金鸭河,河边有一所废园,大粪王和香喷喷已经把它买了来,正在那里造房子,预备做他们两家的住宅。两家是紧隔壁,还得开一个门叫两家的花园相通。这里——将来就得在地图上添一个特别记号:这是全帝国最重要的地方,甚至于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地方!再看看黑市——这个钢业区:金鸭炼钢厂已经成了肥香公司的一部分了。肥香替它投了一大笔本钱去制造机器,并且还要筹办一个军火厂。
“哈哈,瞧着吧,”大粪王摇头晃脑地对着地图说,“我谁也不怕,你这里这么个黑符号——五色子爵说你也许会变成金鸭炼钢厂的劲敌,可是我不怕,你算什么东西!”
不错,黑市那里还画着一个符号,那就是表示有一个新创办的机器厂要出现了——叫做什么“山兔公司”。大粪王他们这几天常常谈起这件事。大家都似乎有点担心,大粪王可不大在乎:“他们资本一定没有我们的雄厚。不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吧。”
大粪王嘴里说是这么说,可是心上总仿佛长了一个疙瘩似的。
那个山免公司的老板,叫做叮当阿大,是老圣人的一个信徒。这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他似乎很会玩些花样:一会儿要办一个什么草泽粮食生产合作社,一会儿又要办个什么山兔来炼钢,来制造机器。他请了一些大鹰国人来当工程师。他原是在大鹰国留过学的。
据五色子爵说,这位叮当阿大是有意跟肥香公司系统过不去。叮当阿大野心大得很哩;各种各色的买卖都想做到。
五色子爵虽然认识叮当阿大,可是叮当阿大那些做买卖的计划,子爵没有法子去打听。
于是大粪王忽然想到了磁石太太。磁石太太跟老圣人那帮人是很熟的,老圣人的儿子小圣人——常常去听她的戏,常常到后台去看她,送花给她。《好人日报》的主笔也老是捧她的场。
“为什么不叫她去设法打听呢?”大粪王跟自己商量着,“她一定肯替我出力。我只要一招她,她就来了。”
要是在从前,大粪王早就想到叫磁石太太去干这件事了,可是近来他跟她稍微疏远了一点儿。原来她看见大粪王跟玫瑰小姐讨了婚,她表示了一些不愉快。
大粪王觉得实在奇怪:”我订我的婚,为什么你要不高兴呢?”
她对大粪王表示过一个意思:她似乎想跟她丈夫离婚,来永远伴着大粪王。大粪王认为这是一种孩子气的打算,简直用不着答复。
他只是用鼻孔笑了一声:“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有什么好处呢?”
磁石太太就哭泣起来,理怨他不爱她,垂头丧气地走掉了。
“哼,真是胡闹!”大粪王很不高兴,“我在你身上花了这许多钱,你倒拿一张哭脸给我看!反正讨我的好的女戏子多得很。你不叫我愉快,别人那里我不一样作乐么?”
后来保不穿帮告诉他,磁石太太似乎很伤心,什么客都不见,脾气也很坏,磁石先牛也猜到她跟大粪王一定有了什么别扭,劝她不要跟这位阔老闹翻了。
所以现在大粪王很有把握:叫她来——没有不来的。
果然,一个电话打去,磁石太太也没有特别换装,立刻坐上她的马车就出发。
她似乎瘦了一点,似乎憔悴了一点,又没有着上她的艳装,看来竟有几分寒酸相。
大粪王一看见,就有点不高兴:“为什么她随随便便——也不打扮一下,就来看我了?”
这时候她站在房门口,呆了似的瞧着他,一动也不动,一大滴眼泪滚到了脸上。后来她支持不住了,猛地投到了大粪王怀里,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哎,哎,哎,”大粪王皱着眉毛,“这算什么呢?”
“我以为你已经不爱我了……刚才接到电话……”她抬起她那满是泪水的脸来,微笑着,湿漉漉的眼睛发了亮,“一听见电话铃子响,我就有这个预感……真的是你……你还爱我!你还爱我!……”
她使劲箍住了大粪王的脖子。
“坐下吧,坐下吧,”大粪王说,“我还是需要你的,我当然要找你来,我今天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然而她还是唠唠叨叨的:“唉,你不知道我这一向多难过!……以前着见你跟那些女戏子要好,我还没有这样难过。我知道你最爱的是我……我只是怪我自己太年轻,不能使你完全满意,不能够满足你……我让你去找她们。我很放心:我知道她们夺不去你对我的爱……这一向——你不理我……想到你跟她们——唉,我说不出我的心境!我竟想要……”
她竟想到自杀过,不过现在哽着说不下去,而且她也羞于说出口,她怕大粪王笑她。她眼泪又重新流了下来。
大粪王扶着她坐下了,很温柔地安慰着她:“你何必那么难过呢?我在那些女戏子身上的确花了些钱,可是当然没有用在你身上的多。并且那是另外一笔开支账,又不是把你的份儿匀在她们身上的。你放心吧。可是——”
他正要把话锋转到正经事上去,可又被她打断了:“你又讲这样的话!你又讲这样的话!你以为我像我的丈夫一样么?你以为我像他一样卑鄙么?我顶看不起他那样的人!他看见你有钱,就拼命巴结你,对你赔小心,那种小人该死样子——简直不像个男子!他明明知道你跟我的事,他不但不干涉,还生怕我得罪你哩。他把你我的爱情看做一笔好买卖……你竟以为我也是他那样的人!你竟以为我是怕那些女戏子分了你的钱去!——你太不懂得我了,太不懂得我了!”
她又伤感起来,还带着一副受了委屈似的睑色。
大粪王可张大了眼睛瞧着她,他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还是头一次听见她说这么一套话,这简直叫人想不通,她竟不稀罕他几个钱!——那么她爱我是为什么呢?爱情难道可以不要代价的么?
“那么——那么——要是我没有钱,你也爱我吗?”
“一样的爱你!”
“那么——那么——大粪王惊异得连问话都问不出了,“唉,真古怪!这真不可思议呃!你为什么爱我,到底?”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她需要一个真正的爱人,可是那些向她献媚的人里面——没有一个中她的意的。他们越是巴结她,越是向她低声下气地赔小心,她就越讨厌他们,觉得他们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倒是大粪王那种骄傲劲儿使她欢喜。“我看你很有魄力,真像个男子汉一样……”
“唔,你爱我因为我有魄力,”大粪王很自信地点点头,“那是真的。我不许任何人拂我的意思,我不许人家在我面前说一个‘不’字。我要行乐的时候,我不许人家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苦脸。人家非依我的不可,我就有这样的魄力。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些魄力是怎么来的?我有这魄力使你爱我,使许多漂亮女人爱我,我这魄力是怎么来的?”
磁石太太只是瞧着他,一时猜不透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大粪王骄傲地笑了起来,他像逗小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脸,突然又说:“可是现在——我的魄力要去受一种考验了。我们帝国有几个人物要跟我作对,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你是不是说帝国议会有人跟你作对?”
大粪王仿佛觉得麻烦似的皱了皱眉毛:“哼,那些啧哈帮的议员居然大发慈悲——大调查其工厂,大写其报告,主张修改帝国工厂法。真无聊!老圣人他们居然跟他们一唱一和,叫一通上帝,讲一通人道主义!我可没把他们看在眼里。不过有一桩事非常讨厌:老圣人那些徒子徒孙很会投机,他们就趁在这个风头上,要来办什么生产合作社,办什么公司,他们说他们办这些玩意儿,是照金鸭上帝的教训来弄的,讲的是人道,他们竟要跟我抢一抢生意,这批混蛋!——据说他们竟博得了许多帝国人士的同情哩。我一定要打听打听他们的买卖计划。这一向你看见小圣人跟至善先生没有?”——至善先生就是《好人日报》的主笔。
“这一向我什么客都不愿意见。”
“哎,那又何必呢,”大粪王劝着她,“你常常去接近接近至善先生他们把,我今天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他这就提到了山兔公司,他叫她去设法探点消息——看那家公司有些什么生意经。他要是差一个男的去打听,那就简直没有把握。女的呢,他们是不防备的。因为——
“女人的终身事业是恋爱,从来不会做什么正经事。他们当然想不到你是有意去打听,当然就会随随便便把叮当阿大的买卖计划告诉你了。”
磁石太太觉得有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原来大粪王这回找她来——并不是为了想念她,只是要遣她去干一件差使!
然而大粪王说得好:“在恋爱方面——我还是需要你,现往又在买卖方面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地方这么多,那还不好么?你就可以明白我不会把你丢掉,我也不会亏待你的。我无论做什么交易,向来是十分公平,我希望你也公平,那么你应当爱我,不是么?那么你应当照我的话去替我做事,帮我一个忙,不是么?”
“好吧。”她机械地应了一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大粪王详详细细告诉她——她该去采访的是哪几项消息。他公事公办地讲了一大套,还叫她摘要记下来。然后他看看手表,伸了个懒腰,他说会晚还有一个约会。
“怎么,”他正站起来要到梳洗间去,可是发现她乞怜似的盯着他,“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你要赶我走么?”
大粪王嘻嘻地笑了一下:“对不起,今天我需要的是——嗯,改天我叫你来吧。”
他看见磁石太太好像石头一样地站在那里,拿牙齿咬着嘴唇,他马上就收了笑容:“嗨,你这个人真是!你当然有你的好处,我承认,可是别人也有别人的好处呀。你不能干涉我的享乐,你要是还希望我爱你,那你——我老实告诉你,你顶好是不要做出这一副样子来给我看。”
说了就用手飞一个吻给她,只管自己走出房门。可是他又回过头来看看她,想了一想,就打了回转,把她垂着的头捧起来亲了一下:“唔,刚才我说话太大意了,不要生气吧,乖乖地替我办那件事去。至善先生他们对你很着迷,你一定容易成功的,可是——可是——”他瞪看眼,显出了一副凶相,“我告诉你,你是我的人,你整个是属于我的。我决不容你跟他们有什么恋爱行为。要是你跟他们有一点点什么,那我——嗯,我就——”
突然——磁石太太一把抱住了他,快活得眼泪直流:“你吃醋!你吃醋!你不是把我看得那么漠不相干!我是你的,我整个都是你的!……啊,我真幸福!”
“当然哪,”大粪王稍微有点气喘,声调可很平和,“你想呢,比如你这把绸伞——是你花钱买来的,是你的所有权,你肯让别人来侵占你的么?”
磁石太太瞅了他一眼,她想要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只摇摇头,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她走了。
“这是个怪女人。”大粪王想。
半个钟头之后,大粪王从梳洗间出来,正预备去赴约会。可是他没有去成,呼呼帮俱乐部的秘书来了一个电话,说有要紧的事情要面谈。
大粪王这次就在电话里约定:“唔,那么您就立刻到香喷喷先生府上去吧。我也马上就去。”
那位秘书叫做海胆博士,他是常来找大粪王他们的。他一来到香公馆,听差们就带他到一间书房里去。
他进门跟人粪王他们鞠一个躬之后,马上谈到正经事:“我们今天得到一个消息:啧哈帮开了一个会,决定要在帝国国会提出修改工厂法的议案。”
“我还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哩,”大粪王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我特为放弃了一个约会赶到这里,哪知道只是——唔,博士就只是为这一件事来的么?”
“是的,这是他们预备提出来的修改原则。”海胆博士从皮包里掏出了一些文件来。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
那位香喷喷先生可发起毛来:“什么?——要限制做工的时间!要限制女工和童工的数目!这是什么花头?”
哼,花头多得很哩。说是要吞帝国工厂法里规定——工人每天不能超过十个钟头的工作,还要禁止叫女工去做她们体力不能胜任的事,还要禁止雇用十二岁以下的童工,并且童工每天只许做八小时的工,还要让他们读书。
顶讨厌的是——还要规定那些工人的种种保险费;什么疾病保险,意外保险,失业保险。再呢,又要给六七十岁的退休工人一笔养老金。
“这是什么工厂法呀!”香喷喷激动得嘴唇都发了白,“这样我们公司就非赔本不可,还做得成什么生意!”
格隆冬可一直在那里抽烟,轻轻地皱着眉毛,对着这些文件出神。现在他就瞅了香喷喷一眼,很平静地问海胆博士:“这些保险费跟养老金——帝国政府可以补助多少?”
“他们还没有议到具体办法,先生。他们只是谈到了一个原则,说是要由政府、厂方、工人自己——三方面来共同负坦。”
“那不行!那不行!”香喷喷叫。
大粪王抿着下唇微笑着,懒洋洋地说:“海胆博士,我很佩服你们的办事精神。你们一看到这么一个玩意儿,就马上忙了起来了。那么——唔,你们对这个提案——表示一个什么态度呢?”
“唔,他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派我来问问各位先生的意见的……”
“那不行!那不行!”香喷喷叫。
大粪王可躺到了沙发上,闭着眼睛,把一只腿子叉开,伸出了好远。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雪茄,一面哼儿哈地发着议论:“这是毫无价值的,我的好博士。帝国国会派工厂调查委员会去调查了几家小小工厂,就说那些工厂太不人道。老圣人那帮‘山兔宗’的角色,也大发慈悲,要讲人道。啧哈帮主张修改工厂法,也说是从人道主义出发的。可是——人道主义难道是个值钱的东西么,我的好博士,您说呢,呃?”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摆出一副轻蔑的脸色又说下去:“人道主义只是弱者的道德。假如您比我有魄力得多,您支配了我的命运,我没有办法弄得你赢,我就只好嚷嚷人道主义了。要是您不来上我的当,简直不理这个碴儿,那么我这个漂亮的主义——就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早就看到这一层:所谓人道主义是连半文钱也不值的。”
可是海胆博士搔了搔头皮,他说这回啧哈帮投机投得很好,一般的什么职工会都把他们当做救星看待。帝国许多名流学者也都同情他们。
“要是我们坚决反对工厂法的修改案,那么我们的现任内阁也许会会倒台……”
大粪王猛地睁大了眼睛:“非依他们的不可么!”
这可不免叫人生气。这简直是有意跟他大粪王耍滑头!那个最不值钱的人道——竟有这么一副魄力来干涉到他大粪王的事业么?他大粪王就这么没力量,这么噱头,竟要在那些渺小的弱虫面前低头么?
他觉得他受了侮唇,他气喘起来,他眼睛发了红,冲着海胆博士瞪了一眼。可是又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可以收篷,挽回他的尊严,也不知道要怎徉对付这件事。
“不行!跟他们干到底!”他这样想过。
然而——要是以后失败了,非服从新的工厂法不可呢?那么现在这些就将成了一套空法螺,那么海胆博士就会把他大粪王当做虎头蛇尾,甚至会说他是外强中干,说他是纸老虎。
这一下子他没有了主意。
他瞟了格隆冬一眼,格隆冬偏偏又不开口。于是他对格隆冬都生了气。
那位海胆博士又重新谈到了现任帝国内阁的困难,谈到了呼呼帮的处境:“啧哈帮是想要到阁,这是很明白的……”
这回又是香喷喷先生出场。他气急地打断了海胆博士的话:“我不管,我不管!我总不能赔本!我从小奋斗到现在,花了一辈子心血,打了一辈子算盘,为的是什么呢?我不瞒你说,我是个贫苦出身,我从前是个织机匠,好容易省吃省用,慢慢地自己开了一家织布厂,又慢慢盘成一家纺织公司,好容易才有了肥香公司这样的规模——我就一下子让它毁掉哇?我不能吃这个亏,我要跟他拼!”
“呃呃,你平静一点吧!平静一点吧!”大粪王说。
不过他心里很高兴,因为他正想来两句硬话让海胆博士听听,又怕以后下不了台。香喷喷这一番脾气——发得正是时候。
大家都极力劝香喷喷息怒,可是香喷喷越来越激昂:“我跟他拼!我跟他拼!”
就这么着,把个香太太也惊动了。她听说她丈夫在书房里发脾气,口口声声跟什么人拼命,赶紧就走了出来。“什么事?什么事?”
她看见她丈夫嘴唇发了白,全身都打颤,她吓了一大跳。她急于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香喷喷先生偏偏说不清楚,只是着急地指指海胆博士,又指指桌上的文件,说得下气不接上气。
然而她到底也听出了两个字:赔本!她立刻知道大事不好了:“啊上帝!啊上帝!”
赔本?……那可怎么办呢?她马上想到了破产,马上想到了她女儿的将来。她跟她丈夫倒还可以熬得住那种哭日子,可是他们的玫瑰小姐——可怜这孩子出世以来没吃过那种苦,她怎么受得了哇,我的天!于是香太太又马上想到她女儿没有糖果吃,没有鸡汤喝,每天只能吃一点普通饭菜,每餐顶多也不过是一荤一素,一盘马铃薯牛肉汤,撒上许多胡椒粉……
香太太这就伤心地嚷了起来:“她怎么喝得惯这种汤啊……我的上帝!还搁上那么多胡椒面儿!”
“什么?”——香喷喷知道她向来是联想得很快的,不知道她现在已经想到了哪里了。
不过香太太又马上想到她女儿跟大粪王结了婚——没有钱,造不起房子,只能在街上租两间房子住住,光线不足,空气不好,街上的车子又震得叫人难受。
“可怜,唉唉!”香太太掉下了眼泪,“那不震得她耳朵都聋了哇?为什么要使她这么吃苦呢?为什么要使她这样吃苦呢!我的金鸭上帝!”
大家正摸不着头脑,忽然有一个女仆奔了过来:“太太,太太,小姐晕过去了!”
香太太绝望地叫了一声,几乎也晕了过去。可是到底女儿要紧,她昏倒不得。她拼命挣持着自己,一转身就往里面跑,一面不断地叫着:“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那位香先生也着了慌,抢着往里面奔,对客人们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个。
“樱花!”大粪王皱了皱眉毛,喊住那个女仆,“小姐是怎样晕过去的?”
“谁知道呢,”那个樱花答,“大概是听见老爷太太在这里嚷嚷的,她受不住了。”
大粪王踌躇了一下,就也进去探问玫瑰小姐去了,一面自言自语说了句——“自从世界上有了女人,就有麻烦。”
这里这位海胆博士觉得很无味,他瞧瞧格隆冬,人家可正盯着窗帘在那里出神。
沉默了好一会儿,海胆博士才搭讪着问:“香小姐身体不大好么?”
“唔,常常这样。”
“香先生似乎也太性急了一点,”海胆博士嘘了一口气,“可是这个问题该怎样对付呢?啧哈帮闹得太起劲了。”
格隆冬不开口,只点了一支纸烟,站起来两头踱着。走到了书房的东头,那里墙上挂着几帧玫瑰小姐的照片:全身的,半身的,正面的,侧面的,半侧的。转身踱到西头,迎面就是一大幅玫瑰小姐的半身肖像画。右边紧靠一块石头,那也是一件艺术品,是玫瑰小姐头部侧面的浮雕。左边呢,像一棵细树似的耸立着一座大理石雕的人体,表现出了玫瑰小姐的那张扁平的脸,那副穿着时装的身躯: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忽然——格隆冬想到了水仙小姐:“要是她肯画一帧自画像,那才真正是艺术品哩,而且是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品。”
“格先生,”海胆博士忍不住又要跟格隆冬谈谈那个大问题,“您的意见跟香先生意见不同吧?”
“您怎么知道?”格隆冬微笑了一下。
“我听瓶博士谈起过,说您早就有改正工厂法的计划。”
“唔,我的确有这个意思,”格隆冬站住了,“要是把我的事业弄好,那非改良不可。”
海胆博土带着几分敬意地探问他:“瓶博士告诉我,说您想到了加工钱,减少工作时间。您还想到了童工教育问题。瓶博士说,您主张由帝国政府津贴肥香公司一部分钱来做这些保险费……”
这都是真的,格隆冬点头承认,他说:“您知道的,我们公司里也发生过纠纷。那些做工的似乎心绪很恶劣,动不动就要发脾气。有一次他们竟把他们穿的木屐扔到了机器里。一个公司内部有这些情形,那实在糟透了,当然要想办法改良。他们向我提出要求,要加工钱,要减少工作时间,我就考虑到这些问题,他们的要求很有道理。我呢,我还要更进一步,彻底改良一下,让他们可以满意地去做活。”
“唉,要是我们帝国所有的企业家都有您这种精神,那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格隆冬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只管自己识下去,他说帝国工厂调查委员会发表的报吉书——所写的完全是真的,“那么——您看看这个事实好了:他们每天做十几个钟头活,弄得精疲力倦,这还谈得上什么工作效能?女人跟小孩子工钱便宜些,就叫他们去做他们体力所不能胜任的事,那怎么能做出什么好活来呀?吃又吃不饱。要是病了,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又没有钱医。他们还想到失业的时候,想到老了做不动的时候,都得挨饿,他们当然不愿意。他们当然只是不得已才去做活,他们对他们的工作不单是没有一点兴味,并且还对他们的工作生气。这样下去,我们帝国工业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了。”
那位海胆博士听了格降冬的意见,就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他希望格隆冬去劝劝香喷喷先生,不要使帝国现政府太为难。
“香先生一定会同意您的改良计划的。”他加一句。
可是格隆冬踌躇了一会:“不错,我的改良是一定要实行。这完全是出于我们自愿。不过——要是帝国政府定出法律来之后,我们才来改进我们的事业,这就显得是被动的了。这使得我们不大愉快,老实说。”
“那么——那么——”海胆博士搔搔头皮。
嗨,说得好好的——到底还是讲不通!
格隆冬也看出了海胆博士有点窘态,他就抱歉似的解释了一番,不过还是那几句老话,他说如果啧哈帮没有那样的提议,肥香公司早就来倡导这种合理的办法了。大粪王和香喷喷也不是糊涂人,只要把这一层道理说给他们听,没有一个不同意的。
”现在可就有点为难,”格隆冬皱着眉毛,看着自己手里的纸烟,“比如大粪先生——他原可以照这个做的,也知道这么做是对的。可是您要是凭着权力来强迫他这么干,那他偏扁要把这件事搁下,并且要对您的办法表示反对,这也许是人之常情。”
那位博士明白了,他觉得事情已经好办得多,只要想个法子——使大粪王他们的改良计划显得是自愿的,就行了。
于是他跟格隆冬商量了一回,结果倒很圆满。
格隆冬做了一个结论:“是的,你们尽去跟他们拖,一面舆论上也去跟他们争论,一面我就去跟老香、老粪详细谈谈,趁帝国国会还对这个议案争执不下的时候——”
“肥香就自动地改良,”海胆博士接嘴,“让大粪王先生与几位先生来做倡导人,然后我们再来修改工厂法。”
格隆冬笑了起来。
他们走了。海胆博士本想要等香喷喷出来再谈一两句的,可是格隆冬告诉他,香喷喷今晚还有得忙哩。
果然,他们一出门,就发见有几俩医生的汽车停到了门口。另外还有车子——正载着护士往香公馆飞奔。香家所有的人都在那里手忙脚乱,电话筒一直没有停过,请这个大夫,请那个大夫,把帝都的名医都请齐了。虽然玫瑰小姐早就已经醒了过来,大家可还是弄得通夜没有睡。
香家的人一连忙了好几天。虽然木木大夫再三叫香太太放心,说玫瑰小姐已经跟平常一样了,香太太可总是放不下心。
她老是盯着木木大夫问:“她真的好了么?”
“真的好了,太太。”
“完全恢复了么?”
“完全恢复了,太太。”
“的确么?”
“的确之至,太太。”
“再不会发晕么?”
“再不会,太太。”
“从今后永玩不会发晕么?”
这问题大丈可不敢担保。
于是香太太又伤心起来,说不定玫瑰小姐明天又会晕倒,说不定就在今天发生,说不定——马上!
就在这一会儿!她这就慌慌地跑到她女儿面前,不断地叫着:“玫瑰!玫瑰!玫瑰!”
她整天守着她心爱的女儿。
香喷喷先生好像在那里跟她比赛——看谁爱女儿爱得厉害些,他每天总要抽空回家好几次,不在家的时候,就老是打电话来问。木木大夫就随时把小姐的体温和脉搏告诉他。他的应酬是很多的,差不多每天都有宴会,可是这几天他一概谢掉,在家里陪着女儿。他抚摸着她的脑袋顶,在她那张苍白扁脸上吻着,照例还要谈些最得意的事给她听听。
”我们的新房子快要造好了,孩子你高兴么?你未婚夫的房子叫做‘大粪之宫’我的房子叫做‘香喷喷之园’下月我们就可以搬进去了。”
玫瑰小姐看了父亲一眼,似乎也表示高兴的样子。
于是他又说:“你爸爸跟你未婚夫已经把军火制造厂筹备好了,将来可以赚全世界的钱,我们在大鹫岛的煤矿事业还要扩充十倍,亮毛爵士的连襟在那里替我们交涉。我们还要在青凤国办一个制铝厂:青凤国出产许多铁矾,可以制铝的。孩子你看,你爸爸能够替你赚这么多钱,你未婚关也能赚这么多钱。钱是天地间顶好的东西。”
“孩子你听见么?”做母亲的插嘴,“爸爸说,钱是天地间顶好的东西。”
玫瑰小姐看了母亲一眼,表示听见了。
她母亲很高兴地告诉父亲:”你瞧,她听见了哩,这孩子!”
香喷喷就又把玫瑰小姐的额头吻了一下,然后拿起她那双又白又瘦的小手来,很慈爱地说:“金鸭上帝使我们生十个手指,就是为的好算账。从前你爸爸穷苦的时候,一根手指只代表一块钱,用进用出,也不过十来块钱。可是金鸭上帝保佑我们,如今可就不是这样的算法了。如今呢,你看,”他一根一根地拨着她的细手指,“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十个手指代表十位数,十万万!在这大拇指上写一个‘一’字,就有十万万,写个‘九’字呢,九十万万!”
“孩子你看见你的大拇指么?”做母亲的又插嘴,“一个‘九’字——九十万万哩!”
“不然,不然,”香喷喷仿佛喝醉了似的,眯看眼睛微笑着,“光只在这大拇指上写一个‘九’字,其余九个指头上都写着零,那我们孩子看不上眼的,不是么?我要在每个指头上都写着‘九’字:这是十位数里最高的数目。”
“啊呀我的心肝!你听见爸爸说的么?十位数里最高的数目!算算看哪: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香太太一口气说不上来,直楼着她女儿叫“宝贝”。
可是香先生又晃了晃脑袋:“不然,不然,光只是十位数里最大的数目,我们孩子还不会满意的。十位数到底只是十位数,为什么不加到十一位数?只要加一块钱——”
“那就是一百万万!”香太太接口叫了起来,‘可是我们孩子怎么数法呢?她只有十个指头哇。”
说了就抱着她女儿乐了好一会,连女儿也都微笑了一下。
“不要紧,”做父亲的答复刚才的问题,“还有脚趾头哩。金鸭上帝使我们有脚趾头,也是为了好计算这个钱数。”
“可是爸爸还是要替你去赚,孩子,再往下赚,越赚越多……”
“当然,当然,”香喷喷脸色有点庄严了,好像在金鸭上帝面前许愿似的,“我要使这个十一位数——每一位都写上‘九’字,变成十一位数里最高的数目。”
“然后再加一块钱!”这回香太太接嘴接得很快,“上了千万万!”
这时候香喷喷把眉毛轻轻一皱,接着又一扬。
香太太摸透了他的脾气:她知道这么一下子,就是表示他有一番最重要的话要说了,或者是有一片大道理要发表了。她这就肃然地等他开口。
他果然说了起来:“所以这一块钱非常要紧,一加了这一块钱,这数目就进了一位。”
天地间顶舒服的事——就是这样的进位,他向来喜欢这套玩意,只要一看到收入的数目,一看到他财产的数日,他就恨不得要在小数点前面加一个圈。只要加一个圈——简简单单加这么一个圈,他就可以想像到钱袋陡然胀大了十倍。
唉,数字就有这么巧妙!——真亏亲爱的金鸭上帝想得出!
香喷喷就又把眉毛一皱一扬,又提起那句说过几千遍的话: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宇宙间的这个大秘密,“要是世界上没有金钱,就不会有数字。”
他太太立刻回想到早年——记不得是哪一年了,丈夫就对她发表过这个至理名言。那时候的香喷喷先生还没有现在这么呆板,倒是很逗趣的。那时候他每晚算了账之后,就得跟她说:“只要账上多了一笔赚头,我就想得到有一把洋钱丢进了我的钱箱,锵琅琅一阵响,再好听没有!”
他们的景况一天一天好起来,他们夫妇间的爱情也就一天一天浓厚起来,她记得有一年结算账目,净赚了二十几万。做丈夫的一回到家里,就老是抓着她的手,跟她说着体己话儿。
也就是那一天,他竟发誓说要替她买一面大点的镜子——只要挂到墙上,你一走过去,端端正正对好它,就可以把你整个脸部都照到——要买这么大的一面镜子,这可就不比她向来用着的那面小圆镜子,一定要拿到手里移来移去的才照得见面庞的各部分。
当时她就忍不住把他的手捧起来,热烈地亲了一阵,然后做梦似的微笑着,甜蜜地自言自语着:“啊,有钱可多么方便哪!——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不过丈夫倒要校正她一下,不过声调倒是极其温柔的,“噢,那也不能这么瞎花。金鸭上帝是叫咱们来赚钱,不是叫咱么来花钱的,不是么?”
那时候玫瑰小姐还没有出世,生过两个男孩,都是不到一岁就死掉了。玫瑰小姐真要算是最健壮的。她本来也有一妹一弟,可也留不住。做父亲的就在这个仅存的女儿身上拼命花钱,他自己可更加俭省。
从前香太太似乎还有点不大了解丈夫,她不知道他只许赚钱不许花钱——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实说,她实在想要置一件毛大衣,她希望洗脸的时候有一块儃香肥皂,叫她用得省一点是办得到的,只要有这么一块就满意了。可是她不敢向丈夫开口。他尽是把钱积起来,堆起来,不肯动用一点点,那么把钱赚来有什么用处呢?
有一次她试着转弯抹角地向他提到了这个问题。他吃了一惊,他想不透她怎么会发出这么个怪问。可是他自己也回答不出,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即使金钱没有一点用处,咱们也还是要赚它,要积聚它。”
自从金鸭上帝替他们留下了一个女儿,自从找出了这个理由之后,他们就一下子把全部人生问题都看了个透亮。所以香喷喷每次在大粪王的客厅里,或者是在格隆冬的客厅里——听见他们谈什么“人生之意义及其价值”之类的问题,他香喷喷总是不搭嘴的:他早就得到这个问题的真谛了。
近来呢,他仿佛为了要把这个真谛更发挥一下,他盼望香太太还替他生一个儿子,金鸭上帝一定不会使他失望。据医生说,香太太是还能生育的。
他对他太太很严肃地说过:“要是我们还生一个儿子,那我们的财产就非再加倍扩充不可,这么着我就会更加努力,做买卖做得更起劲,也更有意思。我还需要一个儿子,我郑重对你宣布:我还需要一个儿子。”
香太太老是把这句话记在心里,现在她就在肚子里念着这件事,还想像到这个男孩子已经出了世,已经长到三四岁,常常伸手要他姐姐抱他。不用说,这两姊弟是非常亲爱的。她想到这里,就又紧紧地搂住了玫瑰小姐的脖子:“我知道——你很爱他,你很爱他。”
玫愧小姐瞅了她母亲一眼。
“你看,你看!”香太太冲着她丈夫兴高采烈地叫,“她瞧我一下,她表尔爱他。玫瑰,如今你爸爸这笔家私全都给你。你爸爸还要去赚这么一笔家私,好给你弟弟。”
刚才香先生一时猜不透太太说到了什么,现在才听出了苗头,他就很认真地点点头。
“啊,要奋斗,要奋斗!”他仿佛自言自语:“金鸭上帝生出我们来,就是叫我们来奋斗的。要努力节省,努力扩充买卖……”
他还想要说下去,可是他看见玫瑰小姐的嘴角动了一动,就立刻停了嘴。
香太太会意,就打个手势叫人来把牛肝精给玫瑰小姐吃。
然而香先生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还是先叫木木大夫来验一验她的体温。”
“不吧,”香太太商量着,“恐怕她是要吃东西了。”
“不然,不然。我看她是又有点不舒服了,玫瑰,是不是?”
那位小姐看了父亲一眼,香太太可着起慌来:“啊呀,真的是个不舒服么,我的乖?唉,这怎么办呢?你到底是不是不舒服,心肝?不吧?是要吃东西吧?呃?……你看,她瞧了我一眼哩:她的确是要吃东西,不是不舒服!嗨,真吓了我一大跳。”
于是香喷喷很不放心地看着玫瑰小姐服了那些补品,看木木大夫替她把了脉。知道没有什么危险了,他才透了一口气。
就这么着,玫瑰小姐又养息了几天,全好了。香喷喷的生活这才恢复如常。
不过他总是个操心人,女儿不叫他担忧,可又有别的事梗在他的心头,一想到格隆冬对他谈过的公司改良计划,他就得打个寒噤:“这个玩意可行么?不会赔本么?”
他跟大粪王他们讨论过许多次,格隆冬就对他详详细细解释,说这只会使公司有益,不会使公司有害。
他听了想了一会,又向瓶博士问起这个问题。
瓶博士就鞠了一个躬,很肯定地回答——“老板大人放心,这是个很好的计划。小的跟格隆冬大人研究过的。”
香喷喷讲他们不过,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不过他一想到——公司一实行这种改良,马卜就得加一笔大开销,他心头总觉得有一点儿痛。
他叹了一口气,“你们的话也许是对的,我同意了吧。只要你们担保不赔本,我是不固执己见的,赔本我可不干。上帝叫我们到世界上来做人,总不是叫我们来赔老本的。我要留着家私给我的玫瑰,要是不小心一蚀——唉,那我太对不起金鸭上帝,那我也枉为一世人了。现在我只有一个女儿。要不然我也可大胆冒险一下……”
格隆冬微笑看安慰他:‘放心吧,放心吧。决不会那么倒霉的。”
这个问题——其实帝国的许多学者早就在那里讨论了。
报纸杂志上登了许多文章,还出版了许多专书。还有许多的座谈会,演讲会,茶话会,聚餐会,临时组织起来的专题研究会,都讨论这个题目。
格隆冬本来跟海胆博士约好了一个办法的。格隆冬对大粪王和香喷喷把这件事一讲通了之后,就立刻叫瓶博士去请黑龟教授写一篇文章。
瓶博士早就知道了这个计划,所以用不着老板大人多费唇舌,他就哈哈腰说:“是,是,我知道。黑龟教授应当写一篇文章,来反对啧哈帮的提议,是的,是的。他的文章只要一登出来,就算可以虚档一阵,老板大人放心。”
他这回只鞠了一个躬,就立刻退出,立刻赶到帝都大学拜访黑龟教授去了。
那时候黑龟教授客厅里正坐着几个学生,可是黑龟教授自己坐在他的公事房里,跟一个客人谈天。
等这个客人走了,才有个听差到客厅里来叫:“请第五号的进去!”
于是客厅里有一个学生把头一抬,就夹着一卷讲义,颠着脚走到书房里去。
瓶博士是常客,一直就往里面走,只听见黑龟教授对那个夹讲义的学生说:“你提出的这个问题——要是简单地解答,那只要十块钱。要作详细的解答呢,要二十块钱。”
黑龟教授一发现了瓶博士,就稍微点一点头。
瓶博士知道他们正在那里做生意,他就赶紧退了出来,在客厅里等着。
那几个学生正在低声谈天:“好了,这次就要轮到我了,我是第六号。你呢?”
“我倒霉,来迟了一步,九号。”
他们一看见瓶博士,全都很恭敬地站起来,他们向他问好,还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著作。
“工厂法问题——博士为什么不写几篇论文?”
“唔,没有写,我没有工夫。”
”博士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呢?”那个第六号的问。
“嗯,唔,唔、”
“有许多杂志社都在那里向专家们征文,”那个第九号的很得意地插嘴进来,“书店也有征文的,我也得到一封征文信。”
瓶博士稍微点点头:“唔,那你不妨写点文章。”
“只恐怕写不好,”那个一面说,一面从口袋掏出一封印刷的信来,“我向《宇宙月刊》投过稿,亏那家书店还记得,就问我征文来了。
有一个学生小声儿问是哪一家书店,那第九号的就指指信封——“舍利书店的。”
他为了要证明他不是吹牛,就双手把这封信捧给了瓶博士。
瓶博士也只好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原来那家书店要出版一册讨论帝国工厂法的专集,已经发了许多征文信给专家们,现在又为了提拔后进起见,所以也向无名著作家征稿,信上还印得详详细细:
凡无名作家应征之稿,每稿请勿超出三千八百一十二字,请勿少于三千八百一十二字(有名作家不在此限)。
凡无名作家应征之稿,必须恭楷誉清。每棉字数,须照本书版式,每面二十一行,每行四十三字(有名作家不在此限)。
凡无名作家应征之稿,一经登载,即赠送木书一册为酬。入欲购买本书者,并得打九五折已示优待。其成绩最优良之一名,加赠本店五角书券一张,已示奖励(有名作家不在次限)。
凡无名作家应征之稿,须用另纸将篇中大意摘由附寄,摘由字数请勿超过四十三字,已免浪费编辑人之时间(有名作家不在此限)。
注意!!!——
稿件一经登载,大名即与诸前辈学者名家同列,何等光荣!何等伟大!幸勿交臂失之。此千载一时之机会也。
其不合用之稿,如欲自费出版者,可委托本店代印,代发行,条件另订之。
稿纸最好能采用本店出售之丙种稿纸,价钱公道,纸张洁白,颇能唤起编辑人之注意。投稿诸君,幸勿自误。
那位第六号的也跟着看完了这封征文信。他皱着眉头问:“怎样才算是无名作家呢?是不是第一次发表文章的就叫做无名作家?”
“不是的,”那位第九号的马上接嘴,“第一次发表文章的——叫做处女作家,还不应称做无名作家。博士您说是不是?”
可是瓶博土对这件事一点兴味都没有,他只哼儿哈的敷衍了两句,就赶紧闭起眼睛来养神了。
可是他还听见他们尽在抬杠。
这个说处女作家就是无名作家。
那个说不然,还引经据典地说出了无名作家的定义——“凡是将两篇以上的文章印成铅字,被三千读者见过的,才是无名作家。”
“这是谁定出来的?你杜撰的吧?”
“笑话!我杜撰?你去买一本舍利书店出版的《知识青年手册》来查查看,就知道了。”
“那么有名作家呢?”
“有名作家么?——凡在《律吕月刊》、《宇宙月刊》等最有权威的刊物中,登载文章十篇以上者,即为有名作家。”
接着他们又谈到舍利书店,又谈到舍利先生。
忽然有人问:“瓶博士是认识舍利先生的吧?”
瓶傅士懒得答嘴,只睁开眼睛一下,点一点头。可是等到听见那第九号想请他介绍一篇文章时,他的精神可就一下子振作了起来。
“好,好,”他搓搓手,“唔,你想投稿,不是么?想要舍利先生取录你的文章,不是么?”
正在这时候——那第五号的从黑龟教授公事房里走了出来。
一个听差就先请瓶博士进去,叫那第六号的等一等。
瓶博士可摆摆手:“我宁可等一等,现在我正有一笔买卖要谈,先请这位先生吧。”
于是他把椅子移动一下,就很有耐性地告诉那第九号:“要是介绍呢,那我就得取一点手续费,自不消说。然而还有一层,要投稿到舍利先生那里,那就要懂得一个特殊的秘诀,如果你肯出一笔适当的价钱,我就可以把这个秘诀告诉你。最好是你的文章经我看一遍——这当然另算钱。”
他们谈了半个多钟头,就成了交。
买主先付了一半钱,瓶博士开了一张发票给他。
瓶博士当时就交一部分货:告诉他这篇文章该怎样立论。
一面谈,一面把收来的钞票一张张仔细检验着,看看花纹,又举起来对着窗照了一照。
“还有一点,”瓶博士把钱收到了口袋里,“你这篇文章里要是引到了什么书名,最好全都引舍利书店出版的书,别家出版的——哪怕就真是一部最有价值的名著,也还是不引用的好。切记切记!”
说了就站起来要走,因为听差又来请他了。
可是他还加了一句:“你一写好了就送到我家里来,每晚九点钟以后是我的会客时间。”
这才挺了挺胸脯到公事房里去。
“顺便又做了一笔小买卖,”他得意地想,“唔,刚才是用的一副卖主手段,现在呢——可就要把买主手段拿出来了。”
黑龟教授很庄严地坐在桌边,一动也不动,一双眼睛盯着门口。他虽然已经将近六十岁了,可是身体还很壮,脸色也红红的。满睑的灰黑胡子,也好像涂过油一样。
“先生好?”瓶博士一进门就鞠躬。
“好,”黑龟教授稍微打个手势请客人坐下,“唔?”
瓶博士知道这位老教授的习惯,这“唔”的一声就是问他的来意。他这就又鞠一个躬,才笔直地坐下,慢条斯理地谈到帝国工厂法的问题,再讲到肥香公司要请黑龟教授发表一点言论。
“可以,”黑龟教授打断了瓶博士的话,“不过为了商业上的神圣的原则,肥香公司应当照价出钱。”
嗯,要谈生意了,瓶博士鞠了一个躬:“是,是。不过总希望能稍微减一点。因为先生发表言论,总是在杂志报纸上发表的,都有稿费……”
“那是另一回事。”
“是,是,”瓶博士哈了哈腰,“不过还有一层,先生也是肥香公司的股东,当然要替自己的公司设想一下,凡是于自己的公司有好处的事——我想先生一定义不容辞……”
黑龟教授又打断了他:“那又是一回事。股东尽管是股东,可是股东如果替公司做了什么事,当然另外要有报酬。至于我每年所得的公司里的红利——那你当然知道,那只是我原先本钱所赚来的钱,不是我自己脑力体力所赚来的钱。现往要用我自己的脑力体力,这是另外一宗买卖。”
说到这里,就拿出一张纸给瓶博士:“我念,你写,来开一个估价单。笔墨纸张消耗,每页五元。脑力消耗,每页三百元。腕力消耗,每页二百元。目力消耗,每页二百元。时间消耗,每页二百元。咖啡消耗——你知道我写文章的时候非喝咖啡不可的——每页三元。构思不顺利时所受心理上的损失,应该由公司负担损失费,计每页七百元……”
瓶博士一面写一面摇头。
那位黑龟教授可还在不住嘴地报着,又是什么游戏的快乐被剥夺了,要出损失费。又还开了一大批参考书的价钱。
“唉,好了。”黑龟教授自己也报得不耐烦了,这才透过一口气来。
那位瓶博士赶快鞠了一个躬。他很知道公司里应当出一笔报酬,这是不用说的,不过他只希望——”希望打一个折扣。”
黑龟教授可沉不住气了:“你走吧!你去找别人做吧,我再也懒得跟你谈了。”
瓶博士很知道黑龟教授的脾气,再讲也不会有用处,反而要把事情弄僵的。
这笔买卖做不做得成——黑龟教授一点也不在乎。他尽从来不招揽什么主顾,都是人家自己找上门来请教他的,不过人家既然找上门来,他老先生就不拒绝。
原来这位教授做人极其认真,他说过:“我学的是这一门,吃的是这一行饭,就好像开了一家学术店一样。人家来买,我当然应当卖给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非常固执:凡事都要合乎商业上的原则,就是麻烦一点也不要紧。所以他现在对瓶博士又发了一通议论:“难道我是稀罕这几个钱么?我实在不想要一文钱。可是不要钱——就违背了商业的原则。权利和义务要分明,工作必须有报酬,有买有卖,并且一定要讲讲生意经:这是现代文化的基本精神,也就是我们帝国立国的精神。要是我的行为与这种精神背道而驰,良心上是说不过无的。”
“是,是,我知道先生的苦衷。”
“我原不妨把价钱开低一点,”黑龟教授站了起来,“可是开低了又违背了价值学说。我不得不这么开,不得不跟你费唇舌。买卖做不成——那不要紧,我倒省一点力气。然而不管成不成,我总也得权且谈一套生意经。这是为了真理,不得不如此……”
不错,黑龟教授有许多许多事——都是出于不得已才那么干的。瓶博土是他的学生,就很明白这一层。
“他的伟大也就在这里。”瓶博士心里知道,“真值得我们学习他,我永远敬佩他。”
其实黑龟教授是真心真意爱护他的学生的,他只想把他的学问全都传授给他的学生。可是上课的时候如果过于卖力气,把所有的东西一丝不留地全讲出来,那就得考虑考虑——看这是不是合乎经济学的原理原则。
“不合!”黑龟教授下了结论,“我所要讲授的那些东西,那价值实在还过于钟点费所能体现的。我不应当在上课时间以内把它卖完,我应当扣住一点儿,等他们课余来问。”
就这么着,一些用功的学生就跑到他家去问一些问题。这也非取费不可,要不然——那又会违反了他的真理。
可是黑龟教授心理有点不安:“这不是太对不起我的学生了么?这种办法似乎太不人道了一点。他们太可怜了,叫他们多花这么多钱。”
可是——唉,没有办法。“要是只求我心之所安,不讲这些买卖经,那就违背了我们帝国的立国精神,也就是违反了真理。还是服从真理要紧。”
可是有一个学生问他哀求:“我有一个问题要问先生,然而我实在出不起钱,请先生特别通融通融吧。”
黑龟教授花很大的工夫去调查了一场,知道这个学生的确很贫寒,他十分同情这个小伙子的苦学精神,已经打算不取费地来讲解那个题目了,不过再考虑一下,又觉得不对。
“比如他到店里去买东西,店里难道因为他是个穷汉,就白送给他,不取分文么?我决不能任意来破坏这个交易原则。唉,我险些儿犯了大错!”
这一夜——他老是记起那个学生,好久没有睡着,有时候他跟自已商量着:“悄悄地喊出来,悄悄地通融一下算了吧。”
“不,不!”他自己又反对,“什么‘悄悄地’?——那就太对不住我的真理了。”
他在床上翻了两个身,于是又结结实实对自己教训了一顿:“惭愧!这成什么问题呢?那个学生为什么贫寒?因为他父亲只是在一家公司里当写字员,薪水很少,很难负担儿女的教育费。那么这个当父亲的——为什么不去奋斗致富呢?可见得他是个失败者。那他的儿子学业没有成就,那是被淘汰的结果,怪不得我。我何必老把这件事挂在心上呢?什么问题也没有。好好儿睡觉吧。”
一切都得照规矩做,决不会有错儿的。他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
瓶博士虽然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也绝不愿松口。不过他实在谈得有点烦躁起来了。
“好,好,”他对瓶博土摆一摆手,“刚才你既然提起那宗交易,我就不得不跟你谈判谈判,这是我的义务。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一心去找别人吧,我们再不讲了,谈点别的闲天让我散散心吧。”
瓶博士巴不得换一个问题。他一点也不着急,早就打好主意了。
他这就问起师母,又谈起近来的戏。等到见了黑龟太太,他就说他已经在金蛋大戏院定了一个包厢,请黑龟夫妇去看那新排出来的喜剧。
一到戏院里,瓶博士趁黑龟教授跟熟人们招呼寒暄的时候,就小声跟黑龟太太商议着那件事。
“无论如何要请师母跟先生说一说,请他老人家写那么一篇文章,我们经理格隆冬先牛等着我去回话哩。”
黑龟太太已经四十好几了,可是还很漂亮。她一面拿出一个香水瓶在身上洒着,一面问瓶博士:“这件事——你跟他提过没有?”
“提过。”
“那就好办,”黑龟太太说得很快,“包你办得到。我找他做点儿事,那可并不是做买卖,我不是他的买主,我是他的太太,扯不到那一经上去。我叫他怎样他就怎样,没一个不依的。你放心,包在我的身上就是。真是!假如这么点儿事都办不成,劝夫会还要选我当常务理事么?”
说着就格格地笑了起来。
瓶博士鞠了一个躬。
黑龟太太果然办到了这件事。她对丈夫说过了,一说就灵。
她并且还问:“我求你做这件事——不算突兀吧,亲爱的?”
“哦,一点也不突兀,亲爱的,”黑龟教授很温柔地回答,“阿瓶已经跟我提过了。这孩子很乖巧,向来就会走内线。凭他这么一点聪明,我也得照你的话去办,算是奖励他。”
太太媚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做起来也是心甘情愿的,一点也不勉强,不是么?你心里其实很愿意帮他的忙,我晓得。”
教授也笑了起来:“你猜对了。不过他自己一来找我呢,那他就是我的主顾,我当然应该跟他讲价钱。其实我知道他会来找你。我也希望他来找你。当时我心里就说,‘你为什么不找我太太来跟我谈?——那就不是一宗买卖了,那你一个钱也可以不花了。’不过我当然没有说出来。有些学生不知道这个诀窍,只要求我免费替他解释问题,那真是不聪明了,那真是些劣败者,活该要被淘汰掉。”
“那的礁是些蠢货,”太太对镜子抹着口红,咬起字音来就稍微有点含糊,“怪只怪他们不知道我的本领,他们以为我是跟别的那些太太一样,劝夫会劝不动的哩。”
可是谈到这一层,黑龟教授的意思就不同些:“那不尽然。其实是他们不知道我的缺点。我心里想要帮他们的忙,要是没有帮上他们的忙,我甚至会睡不着觉。这是我的一个大缺点。所以只要他们能够避开一般交易形式来求我,我都满心愿意地通融的。唉,想想真惭愧,我还是这样一个旧式人物。”
“旧式人物?”太太抿着嘴笑了一下。
“唔,是的,”丈夫很正经地说了下去,“至于新时代的人物——那就不会有这个缺点。比如阿瓶吧。要是你求他做点事情,那你即使清请了他太太去劝说,也还是决不通融的,总之你非照价付钱不可,他没有什么人情可讲。他心里也从不会想到要帮人家的忙,他决不会睡不着觉。这样的人才真正完全是新式人物。他虽也是我的学生,可是他比我强得多了。”
太太想了一想,就说:“讲到做买卖呢,你也许比不上那些新式人物。可是要讲到做丈夫呢,那你倒是个顶呱呱的新式人物。假如你是个旧时代的老腐朽——那你还能听我的话么?”
那位做丈夫的似乎为得要讨他太太喜欢,很快地就把那篇文章写起来了,没有问肥香公司要一个钱。
这篇文章一发表了之后,立刻有许多报纸杂志转载,立刻有许多人写文章附和。
帝国国会里也有些议员,就根据黑龟教授这篇文章反对帝国工厂法的修改案:“我们帝国最有权威的经济学家——已经看到这修改案的害处了。这修改案是违反‘人民自由’和‘契约自由’两大民主原则的。而且一施行起来,帝国的各家公司就多出一笔大开销,不能跟外国的公司竞争了。再呢,厂主因为法律上有这种种规定,他们满肚子不愿意,就会想法子报复到工人身上。这样可连工人也没有什么好处。总而言之,这完全是破坏帝国利益的自杀政策。”
大粪王看了很高兴:“黑龟教授这篇文章倒着实有点力量哩。”
香喷喷也十分感激黑龟教授,一个钱也没拿,就出了这副大力。
可是格隆冬皱着眉说:“其实我们应当给他一笔报酬的。”
“是,是,”瓶博士赶紧走过来鞠一个躬,“老板大人知道,他本来是向我只了价的,可是我一心一意要替公司省几个钱,所以就想了这么一个妙法——办就办到了。不瞒老板大人说,我这位老师虽然有学问,但其实是老实人,我们公司少他一笔钱,那只怪他自己傻。老板大人请不必介意。”
然而格隆冬已经决定要送黑龟教授一点礼:他开了一张支票。
那位瓶博士看了可大吃一惊:“老板大人!老板大人!啊呀,送这么大一笔钱给他!他自己开的价,也还没有这么大的数目哩。这何必呢,老板大人!这何必呢!”
这位老板大人很有礼貌地微笑着:“博士,我也知道您的难处。我想送去的时候还向他说明一句,说是瓶博士叫我们送的,那么黑龟教授再也不怪您什么了。”
“不然,不然,老板大人!”瓶博士着急起来,“我并不是怕黑龟教授怪我小器,或是怪我多事,他不会怪我的。我只是为公司可惜这笔钱!这笔钱要是投到生产事业上……”
格隆冬可没有听他的,礼物竟送去了。
这么一来,倒累黑龟教授写了一封长信给肥香公司,问它这笔钱是定什么货的,如果不是为了交换,那他不能白拿人家的货币。至于他里最近写出的那篇文章,那可不能看做买卖上的事,要不然——他就太对不住他自己的太太了。
于是格隆冬就把这笔钱捐给帝都大学的黑龟研究室。
“唉,可惜!”瓶博土想,“可惜我已经把我自己整个卖给肥香公司了,否则这笔钱就可以拿来酬劳我这个居间人——反正他们两方都不要。”
还有一位香喷喷先生——也有点觉得太浪费,不过他不好拦阻。等到看见黑龟教授那篇文章有那么大的影响,有许多人赞成,也有许多人反驳,他才对格隆冬说:“不错,不错,这并不是一宗赔本生意。”
“唔,”格隆冬点点头,“现在该由我们来开口了。”
他跟大粪王和香喷喷谈了一通之后,就交一叠稿子给保不穿帮——拿到各报上去登。
这是用大粪王和香喷喷两个人的名义所发表的一篇谈话。这里先把黑龟教授恭维了一场,称赞他讲得对。不过一个当老板的,总得自己反省一下,看有没有不人道的地方。一个正直有良心的厂主总得努力去改善那些职工的生活。因此肥香公司就公布了一个改良计划。
各报纸立刻登了出来。
跟肥香公司有关系的那些旧纸是不用说了,当然把它登在要闻栏里,标题字特别来得大。
就是那些跟肥香公司没有关系的报纸,就是啧哈帮的机关报,甚至于就是“山兔宗”办的《好人日报》——也都极其重视这篇谈话。
大粪王和香喷喷的照片也常常在报纸上出现。他俩的传记、轶事、照片,在一般刊物上占了许多篇幅。还有几百篇文章评论他俩,说他俩是人道的象征,是现代的救世主。一直到好多年以后,金鸭历史教科书上,一提到帝国工厂法的修改经过,总还是这么写着:“先是,有名大粪王及香喷喷者,力为倡导。帝国舆论界,翁然从之。帝国国会遂通过修改法案,并组织各种调查委员会,作具体讨论,乃有第一次之修改。其后又修改二次,方有最完善之现行帝国工厂法。”
那个时侯——大粪王和香喷喷可忙极了,每天都要接见许多新闻记者,每天还要跟格隆冬和瓶博士商量,看哪些问题该怎样答复那些访问的人。
有一位新进诗人,叫做秀草先生的,写了一首六千行的叙事诗,题目就叫做《大粪香》因此出了名。舍利书店新出的第九版《文学辞典》上,竟把他的名字列进去了。于是他由剥虾太太介绍,认识了大粪王和香喷喷。
还有一位优生学家,也天天去找大粪王和香喷喷,详详细细问起他们的祖父,曾祖父,因为他正着手他的博士论文,叫做《天才企业家与其祖先》。
幸亏大粪王和香喷喷两家已经搬到新屋子里去了,那里有好几间宽大的客厅,客人多了不至于拥挤。
大粪王高兴得很,索性把那些高贵客人请来,举行一个大宴会。
“呃,算了吧,阿粪,”香喷喷有点不以为然,“同这帮杂七杂八的人来往,实在没有什么好处。他们不过是想揩你的油,想要你写什么捐款就是了。”
可是大粪王也有大粪王的理由:“写捐就写捐吧,这也不是白花的。”
“怎么,难道还有赚头么?”
“唔,大粪王爱笑不笑地抿了抿嘴,“有精神上的赚头。我们的钱一花到哪里,我们的势力也就达到了哪里。”
香喷喷知道自己的劝告没有用,就叹了一口气,只好自言自语地说几句:“势力?——这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敲起来没声音,看起来没有颜色,摸起来没有软硬。倒拿实实在在的金钱去换这种空空洞洞的东西!”
看见大粪王正兴冲冲地在那里跟格隆冬他们谈着——这次该请哪些客,香喷喷简直不忍看,就悄悄地走开了。
“你看看这个名单看,保不穿帮,”大粪王没有理会香喷喷,只顾说自己的,“你看还有要加的没有?”
“这里还少几位最重要的客人哩。”保不穿帮指指这张单子,“磁石太太不是说过的么——现在老圣人那帮人,倒对咱们有点好感了,咱们正好趁此机会跟他们做做朋友。”
“行!加进去!”
接着大粪王又对格隆冬笑着:“至于女客——水仙小姐当然是第一个要紧的。”
他还打定主意,要请那几位熟客特别早点来,到大粪王之宫来玩一整天,可以多些时候谈谈玩玩。
那大一早——这在大粪王说来是极早的,不过九点钟——瓶博士就奉令坐着马车去接黑龟夫妇来了。
“阿瓶,他这次请客,有没有们什么买卖要谈?”黑龟教授问。
“没有。只是普通应酬。”
“那好,那我也不必准备,放心去玩就是了。”
黑龟太太一听说今天大粪王请的客很多,都是些体面人,她在梳洗方面就多花了点儿工夫。他们上车出发的时候,钟正敲了十下。
半小时之后,车子驶到了帝都的东郊,过了金鸭河的大桥。河面上泊着几艘很好看的游船,这也是大粪王的。前面一片树林里,耸出了几座大楼的屋顶,那就是大粪王之宫和香喷喷之园了。
于是驶进大门,弯弯曲曲穿过那个大花园,就在一座罗马式的建筑物门口停下来。
大粪王很高兴地迎着他们,说有好几位老朋友已经早就来了。可是——“还是先到各处看看吧,好不好?”
主人就亲自领着黑龟夫妇游这里,游那里,非常得意。
先看了看各座房子的外表,黑龟教授抬起了头来,这才发现这座罗马式建筑物的两边——忽然耸出两个又高又尖的高楼,好像两个尖脑顶的怪物,瞪着一对小眼睛。
“这是仿哥特式造的。”大粪王介绍着。
再往里面走一步,就望见当中有一座红墙黄瓦的极庄严的中国式宫殿,门口直竖着一双白大理石的如意。这里的屋子都是两边对称的,配着这宫殿两翼的,是一面一座现代的普通西式洋房:建得小巧玲珑。不过每幢洋房中央各有一座针钻子似的圆塔,雕着几个金色文字。
瓶博士指给黑龟太太着:“这是印度式的浮屠。”
“那里是金字塔!”大粪王忽然嚷了起来。
客人们一望,果然看见前面那一行剪得崭齐的圣诞树后面——有一个方尖顶的建筑物,是一块一块粗糙的方石堆成的。
“真正像得很,”黑龟太太赞叹着,“这塔里面呢?”
“里面有个地不室。”
黑龟太太为了好奇,一定要进去看一看。她跟大家一钻进那里的地道,忽然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这地道很高很大,大概可以并排走五十个人。光线不大好,更显得阴森森的。
“这里面一定有木乃伊吧?”她想。
她记起她看过一部谁的小说,写埃及有什么三千年的女尸,忽然复活了。现在她觉得她自己正是在几千年以前的一个世界里——又野蛮,又有趣,又有点害怕。
一跨进地下室,她真的吃了一大惊,她连眼都花了。这里的确有些神秘的东西,东一个西一个地站在那里。有的很大,有的较小,简直叫不出名目来。
“啊,”她定睛一看,才叫了出来,“这许多机器!”
大粪王很得意地接嘴:“是的,这都是我们肥香公司的最新式机器的模型。”
他发现那边角落里有几个人在那里,立刻指指其中一位高个儿:“那位就是我们帝国的大科学家大发明家科光博士,让我来介绍一下吧。”
三分钟之后,主人又领着客人走出来,去看一座古希腊式的殿堂。不过那座殿堂总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子,因为它隔壁有一座现代工厂式的建筑,是一座七层楼的大厦,好像一只伟大的方盒子,很骄傲地站在那里。据瓶博士说,那座大厦的顶上一层还有古代巴比伦式的屋顶花园。
“那屋顶花园一定布置得很美丽吧?”黑龟太太问。
“很美丽,”瓶博士说,“布置了一个小规模的鸭斗场。”
然而黑龟教授已经走累了,肚子也有点饿。于是大粪王邀请客人去吃点东西。他们就又跟着他回到那个光头顶似的罗马式厅子里么。
“先生觉得这些房子怎么样?”瓶博士与黑龟教授并排走着。
“哦,我是不懂建筑艺术的,我只觉得很热闹。”
他太太被大粪王挽着膀走在前面,这时候她就插进来:“这么看一趟,就好像旅行到了许多地方一样。”
“还同时看见了许多时代哩!”瓶博土接嘴。
大粪王就告诉他们,这都是由几位伟大的建筑师设计的。
“他们那几位都煞费了苦心哩。他们要使这整个大粪之宫能够表现出我们金鸭帝国的文化倩神。这页是他们的杰作,许多大艺术家看了都赞美,说那种精神的确已经充分表现出来了。”
“屋内的陈设也是如此。”瓶博士补充了一句,“就说艺术品吧,也是很热闹的。”
黑龟教授听了这句话,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记得最近报上刊载了一条很动人的新闻,说全世界著名的那座所谓“不可知的爱神雕像”,已经运到金鸭帝国来了。这是黄狮国一位银行家出了重价买来,送给大粪王的。
一问起这个,大粪王立刻就说:“是的是的。现在正陈列在我的罗马厅里,马上就可看到的。”
说着,不知不觉把脚步加快了一点。
“其实并不是那位银行家买来的,”大粪王忍不住又要谈起这个,“这本来是黄狮国一位爵爷的家藏宝,许多博物院向他买,他总舍不得卖。这回他破了产,这座雕像才归了那位银行家,那位银行家又送给了我。这真是一件最名贵的艺术品。以往——每年总有许多外国的艺术家到黄狮国去,设法去看一看这座雕像,还有许多专门著作讨论它的。”
不错,帝都大学有一位设美学讲座的外国教授,就有专题讨论到这件艺术品,但作者是谁,还是“不可知的”。虽然有种种推断、考据,可总不能确定,只能断定它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罢了:这倒是大家公认的。
“我只见过这座雕像的照片,”黑龟教授说,“是我的大儿子从黄狮国寄回来的。”
可是黑龟太太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黄狮国真也奇怪——它竟肯让这么一个稀世宝流到我们帝国来。”
“然而这件艺术品是属于那位银行家私人的呀,太太,”大粪王很耐烦地告诉她,“不过这位银行家的名字,暂时还不能公布,他同我有买卖来往。他有要靠我的地方,于是他就送我这个礼物。好在他得来的很便宜。太太,要是照您的话,那么他就该把这件名贵东西留在黄狮国,或是让给黄狮国的什么博物院了,是不是?可是那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原来黑龟太太是有个国家观念在她心里,她认为一个国里有这么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那就是这一国的光荣,这一国的人应当好好地保护它。
她严肃地说:“要是我做了黄狮国‘政府’,那我就得禁止那个银行家做这种丢脸的事。大粪王先生,现在这座雕像已经归了你了,已经归了我们金鸭族了,全世界的人都很眼红哩。要是您再把它随随便便流到外国人手里去,那——大粪先生,我老实说,我们都不准许的。”
这时候她丈夫可忍不住要开口了,不过说得很温柔:“亲爱的,你错了,每个人都有处置自己财产的绝对自由,买卖也是绝对自由的。您想要加以干涉,那完全是一种旧时代的想法。”
那位黑龟太太最恨的是人家讲她脑筋旧,她不兔有点愤怒起来:“旧时代的想法?这样为国家的光荣着想,难道你可以说这是旧式的么?旧式人物难道有什么国家观念么,我问你?如今我们金鸭人个个都爱国,连小学生都知道爱国,这难道不是个新潮流么,我问你?”
“师母,师母。”瓶博士想要做和事佬,可是又给师母打断了。
我们希望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归我们帝国,我们帝国已经有了的宝物不让外国得去——这种爱国精神能不能说它是‘旧时代的想法’?能不能,你说?”
瓶博士等她住了嘴,这才重新开口:“您讲得很对,这种爱国精神的确是新时代的东西。不过先生也没有讲错:个人的财产可以自由处理,买卖可以自由——这也的确是新时代的……”
“可是我要请你解释解释,假如大粪王先生把这件稀世艺术品卖给外国人了,我们能袖手旁观么?我们谁都看不过。然而我们又要提倡自由买卖:你们说这是新潮流,是极合理的,是不是?”
“是的。”瓶博士应了一声。
“那么,”黑龟太太把声音提高了点儿,“那么这一种新潮流——在这里就跟爱国精神冲突了。你怎么解释呢?你能说爱国精神是不合理的么?”
瓶博士不言语。黑龟教授也没有开口。大粪王也不插嘴。似乎他们是为了礼貌起见,不打算同一位太太抬杠。
只是大粪王在肚子里回答着:“我要怎样就怎样。天地万物是为我而设的:我都可以自由处理。什么合理不合理!——废话!”
好在他们已经走进了厅子。客人们一下子就忘记了刚才的辩论,只是提着神要来见识见识这轰动世界、讨论了两三百年的“不可知的爱神雕像。”一想到自己就可以亲眼见到这艺术品的原作,他们兴奋得心跳个不住。他们简直没有注意到厅上还有别的人。
黑龟太太竟好像是个虔诚的香客到了圣地一样,一方面她还有点骄傲。现在这个无价的宝物确实是在金鸭帝国的国土里!她身为金鸭人,就能饱享这个眼福,她仿佛看见全世界的人都眼巴巴地向这里望着,好几百万艺术家从世界各处奔来——只要欣赏了一次,就不枉为一世人了。
“这里!”大粪王叫。
黑龟教授就很庄严地望过去——这就是那座雕像原作!
他平常就极珍爱这雕像的几帧照片,他听帝都大学那位外国美学教授跟他谈过这作品之后,对它很有兴趣。他记起了那位教授的一些话:“我特为到黄狮国去旅行一趟,看见了那原作,我简直吃了一惊,想不到人间竟有这样的创造物!你决不会觉得这是冰冷的白大理石雕成的,你倒会感到她是活的,有人体的温暖。她的确有灵魂!她的美——真不可言说。但她比古希脂的雕像更接近我,更具人间性。她有近代美,有人间的美。然而事实上在人间是找不到这么美的。我真想不透作者找了一个什么模特儿。也许同时有几千几万的模特儿,把所有的美点凑在她身上的吧。所以她的美,在人间找不出,但又是属于人间的。这样的艺术品是怎样创造出来的,真也是‘不可知’的哩。”
“啊!”——这时候黑龟教授听见他太太低叫了一声。
这就是那座雕像!有真人那么高,雪白的大理石的,全身发着柔和的光。
在这雕像的胸部——有新刻上的两行大字,又粗又黑,非常触目:
这天黑龟夫妇在大粪之宫遇见了许多人,也有见过的,也有没有见过的。可是黑龟太太一看见水仙小姐,她几乎吃了一惊,:“这位小姐是谁?”
“她真美,是不是?”大粪王问。
“不一定是美,”她一面目不传睛地看着,一而在那里推敲字句,“她仿佛有一种力量,叫你不由得去注意她……她的眼睛真亮,牙齿也那么亮,她仿佛非常——她仿佛非常——非常明朗……要是她在装饰方面注意一点,那她就真美了。
不但是黑龟太太,就是所有客人——一眼望见那一大群男男女女,总不知不觉地会首先注意到水仙小姐,要是偶然看见她一下,总忍不住要看她第二眼。
剥虾太太对吹不破先生这么谈过她:“她哪一点美——哦,我说不出,不过她只要一走进这间屋子,这间屋子似乎陡然亮了一下。哦,真的是!”
许多人也都有这个同感。并且你只要盯着水仙小姐看了一会儿,再去看旁的人,你就觉得旁的人似乎总有点面目不清楚,总有点朦里朦胧的样子。
从这次以后,黑龟教授就像一般男子一样,常常谈起水仙小姐。他太太也像一般太太们一样,听了一点不多心。因为那位水仙小姐正缺少了一点儿金鸭人所喜欢的东西,她没有什么女性的媚态,没有什么爱娇。老爷们谈论谈论她,其实不过也如谈论谈论一本书或是一出戏似的罢了,没有把她当作一个“女人”。
那位水仙小姐可一点也没有想到她自己被那么多人注意。她只随随便便跟人家打了招呼,应酬了一两句,就仍旧挨着土生坐下来。她正在跟这位老先生谈着闲天,这位老先生时不时发出大笑。
“你们两位在这里谈什么有趣的故事?”瓶博士微笑着问。
土生抹抹眼睛说:“她讲她一个熟人——是一位艺术家,死要钱,可笑极了。”
瓶博士对这类题目可没有兴趣,就引着黑龟夫妇看屋顶花园去了。
水仙盯着他们的背影,他们在半路上忽然回头看她一眼,她就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微笑了一下。
“呃,你刚才讲的那号人——真真是不可交的,”土生很认真地评论着,“这样的人怎么也能够做艺术家呢?”
“这样的艺术家也不少哩。”
“你同他们是合不来的,我知道,我起先以为——以为——”土生望着前面,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呃,咱们到河边走走吧。”
土生身体已经养好了,脸色又红又黑,只是又添了许多皱纹。他拄着手杖站起来,让水仙挽着他的膀子,往前面踱过去。
他又接着说:“我看你跟这里这些客人谈不来,我以为你只有跟你同行的才谈得上哩。”
“那为什么呢?”水仙边走边踢着地上的沙石,“谈得来就谈得来,谈不来就谈不来,管他是哪一行呢。”
那位老年人忽然叹了一口气:“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好了,我真羡慕你父亲,金鸭上帝赐这么一个孩子给他。”
至于土生他自己呢,一个亲生儿子老呆在青凤国,还讨了青凤国太太,大概一辈了也不想回来了。只有格隆冬体贴他,尽力使他安心、快活,可是他总觉得——格隆冬只有一半属于他,另一半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那些人都跟他土生合不来的。
自从他在海滨别墅里认识了这个女孩子之后,这一老一小就谈得非常投机。她觉得她顶能了解他,他什么都对她谈。她常常去看他。
格隆冬特别在自己屋子里替她布置了一间画室,她这就有时住在他家里,有时住在她父亲那里,土生只要一离开她,就感到他生活里失去一件什么应有的东西。
“唉,我就是少了一个女儿,少了一个女儿。”
水仙向他微笑着。
“我说的是真话,”他似乎有点伤感的样子,“我对你讲过的,我简直是个孤老——我真要一个女儿。”
“那你收养了我就是,”她还是微笑着,“可是我只怕你这个爸爸也会把我扣在本国,不许我出门一步。”
他停了步子:“什么?你又想要出国么?”
“你觉得这里叫人气闷么?到处都叫人气闷。”
“那么——那么——”土生搔着头皮,“你还要回到外国去学画么?”
“我没有想回到那里去,那里一样的也叫人气闷,哪一国都差不多。我只想——我常常是这么想的——到一个没开化的地方去,那里都是土人……”
老年人眯着眼睛笑起来:“你真是个小孩子!”
“怎么呢?”她张大了眼睛!”我不是开玩笑,真的,您要是做了我的爸爸,您就得同我到那些地方去。”
“土人都很野蛮,咱们爷儿俩都会给他们生吃掉哩。”
“笑话!他们全都吃人么?他们比我们善良得多哩。你要是对他们没有什么恶意,他们就待你跟一家人一样。”
她仰起头来,抹开那几根吹到额上的头发,她望着远处流动着的白云,又往下说:“我们住在那里,跟他们一块儿打打猎,捉捉鱼,种种地。谁也用不着装腔作势,用不着苦想些词儿来跟人寒暄。吃饱了大家就一起来跳个舞,唱个歌。我还带画具去,画画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幻景色。”
“好,好,咱们明天就动身,”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在那里玩些时候就得走,久住可不干。你也耐不住的。”
“我么,我可以在那里久住,住一辈子都行。”
“那不行,那不行,孩子,”土生一半正经一半开玩笑似的说,“咱们要是再那里住一辈子,我可就找不到一个女婿了。你难道能够爱上一个土人么?”
“我想我能够。”她微笑着。
于是土生又打起哈哈来。
这时侯看见亮毛爵土跟保不穿帮正迎面走过来,土生就嚷:“爵爷你看,您有这么一个女儿,您可看得不往乎,倒是让我带看她,给了我吧。”
亮毛爵士笑着鞠了一个躬:“要是您不嫌弃……”
“爸爸您一点也不吃醋么?”水仙插嘴。
“这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哩,孩子,”亮毛含着深意似的瞅了土生一眼,“土生舅舅做你的爸爸,可比我好多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土生快活地叫,“保不穿帮先生,你是见证。来吧,我的女儿,搀我到那边去坐坐。”
水仙真的就搀着土生又往前走,一面说:“您倒像那种暴发户了,才做了爸爸就这么摆谱!”
亮毛爵土看着他们走去,就笑着说那一老一小都是小孩子。
可是保不穿帮出了一会神:“要是水仙小姐真的成了他们家里一分子——那真是极好的事哩。”
“怎么呢?”亮毛爵士分明知道保不穿帮谈的是怎么回事,可是猛然一提他们,倒有点窘似的。
“您不知道么?——格隆冬真爱她,简直到了崇拜她的地步了。”
格隆冬常常跟保不穿帮这样的老朋友谈起水仙小姐,什么琐碎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讲得非常有兴味,声音总有点打颤。要是别人提起她的时候,只要态度上稍微轻率一点——他就得对那个人发脾气。
“我看他真可怜,”保不穿帮担忧似的皱着眉毛,“他爱她,可是他又不敢对她表示,他怕水仙小姐看他不起,他自己也说他配不上她。”
亮毛爵士叹了一声:“唉。这孩子真不懂事,其实她很喜欢格隆冬先生,常常跟我谈起他。您不知道这孩子的性情古怪,世界上就数不出几个人是她喜欢的。我老是担着心,怕她一辈子也不会有一个爱人。我近来看见她跟格隆冬——我想这倒是很配得来的一对,他俩要是能够结婚,我就最放心了。可是——可是我不能谈这个问题,我只要一提,她就得说许多难听的话。”
说了就耸一耸肩膀。
“那么她不会爱格隆冬了?”保不穿帮问。
“我看那倒也不至于,她只是小孩子,还没有想到婚姻问题上面去。要是格隆冬先生正式向她提起,我想——我想——倒也不会弄僵的。”
这两位绅士一面在草地上来回踱着,一面谈着。
保不穿帮怪格隆冬太没有勇气,为什么还不敢向她求婚。
可是亮毛爵士忽然有点放心不下:“不见得是不敢吧?他大概是嫌女家穷,他想要娶个有钱的吧?”
“绝对不是!”保不穿帮着力地说,“您不知道——格隆冬对于恋爱一道,那简直古板得可笑,一点现代精神也没有。他心心念念要追求什么‘真爱的’、‘真爱的’。要是他做了大粪王,那他就是破了产也不肯跟玫瑰小姐订婚的。像他这样的地位,找个太太还不容易么?可是他呆气,他硬是不敢向水仙小姐开口。决不是不愿意,您的小姐简直是他的上帝哩,他太崇拜她了,向她求婚好像是怕渎了神……”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亮毛爵士点起一支纸烟,很恳切地谈了起来:“唔,是的,我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嫁妆可以打发,可是这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她当然有她的缺点,说不上有什么女性美,但她究竟还长得不讨厌,倒也没有什么大丑处。她那徉子——并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夸自己孩子,她那样子可也还讨人喜欢,是不是?况且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唯一的继承人,只要鸭神陛下一批准,我的女婿就可以袭到我的爵位的。”
沉默了一会儿,亮毛爵士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呃,我们跟格隆冬先生谈一谈好不好?我们对他保证,大家都帮他的忙……”
“不行不行!”保不穿帮连忙摇手,“我们也替他想过法子,可是他听都懒得听,他只说‘真的恋爱用不着这些圈套’!——他说这是圈套!”
“唉,他真要自误了!”
“就是我们今天谈的这些——最好也不要向他提起。”保不穿帮把声音稍微放低了点儿,“我只是替他担心,就忍不住要跟您谈到,他近来简直有点神魂颠倒了。我们大家怕他误了正事。”
那位爵士几乎要跳起来。什么!那个人竟有点神魂颠倒么?真的?
不过他嘴里只叹一口气:“唉,他真要自误了!”
“岔儿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儿,可是他近来总有点变态,”保不穿帮停了脚步,“你看,这回大鹫岛的煤矿问题,他似乎就没有把它摆在心上。令戚贝壳儿先生今天拍来的电报,这么一件严重事情,格隆冬好像竟也不大介意似的。”
贝壳儿先生是亮毛爵士的连襟,由五色子爵介绍,就在大鹫岛替肥香公司办一点事。肥香公司在那里己经办了一个煤矿公司,现在想要扩大,就看中了那里的一片焦煤藏量丰富的地带,于是委托贝壳儿去交涉,因为他跟那里几个极有势力的王公是很要好的。可是他没有办成功。据说有别的国家在那里作梗。
亮毛爵士一听见保不穿帮提起这件事,马上就涌出了一股子气愤来:“大鹫岛人都该杀!他们全不识抬举,全都是禽兽!”
“这当然不是一个小问题,”保不穿帮说,“我们的钢铁生意要是想在世界上出一出头,要跟大鹰那几国竞争,就必得把这个产煤区弄到手。可是我看格隆冬接到电报的时候,仿佛不怎么在乎的样子。”
“唉,他总要赶快安心才好。老这么神魂颠倒下去——那可不是玩的。”
说着,他俩又慢慢走向河边。
于是就见水仙赤着脚在浅水里走着,弯着腰在拾什么东西。
土生则坐在栏杆边的椅子上,对她直嚷:“小心着了凉!”
“这块石头真好看!”水仙扬起她湿漉漉的手。
“上来吧,上来吧,”土生叫,“我闷得慌,来讲个故事给我听!”
保不穿帮先生,”有个穿着燕尾服的听差找到这里来了,“格隆冬先生请您到大厦里去。”
保不穿帮这就匆匆忙忙走开了。
一个钟头之后他才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在廊子上又遇见了亮毛爵士。亮毛爵士是特意等在那里——听听有什么消息的。
“什么事?”他急切地问。
然而保不穿帮正忙着要出去,只简简单单谈了几句:“大鹫岛矿区问题——格隆冬并不是没有摆在心上,我们刚才看错了。”
现在可商量好了办法,格隆冬已经回了个密电给贝壳儿,请他一面交涉,一面叫驻在矿山里的帝国军队武装开到矿区里去。
在这里呢,还请求帝国政府加派军舰去“保侨”以防万一。
格隆冬说得很坚决:“我们决不能放弃这个矿区!”
大粪王也很愤怒:“那些大鹫岛人竟敢这样!大鹫岛应当整个都属于我们,决不让别人来插足!叫他们看看我们的权力!”
“一堆黑漆漆的煤——就是一堆白花花的钱呀,”香喷喷也尖声叫起来,可是他怕玫愧小姐万一听见了这嚷嚷的声音又会晕过去,马上又把嗓子压低了,“这么大一笔财产,怎么也得弄过来!”
还有呢,格隆冬又准备了一个第二步。
他还打了个密电给驻大鹫岛的金鸭通讯社,叫他们立刻发专电,说大鹫岛看不起金鸭人,说金鸭侨民在那里生命财产都没有保障,以及诸如此类的消息,叫他们把这些事扩大。一方面还请保不穿帮去跟几家报馆接头,叫他们一得到这些电讯,就把它看严重些,还写社论来谈它。
“这样就可以刺激起全国人的愤怒来。”保不穿帮告诉亮毛爵士,“事情一弄僵——那就准备作战……”
亮毛爵士耸了耸肩膀:“作战?——那就把大鹫岛的野蛮人太看重了。”
“并不是跟大鹫岛人作战,这里有别国在玩花样……今晚宴会上也得演出一幕刺激人心的戏哩,您也看机会打打气吧。”
保不穿帮一说到这里,就扬了场手,跑下去坐上了马车。
忽然亮毛爵土觉得有点扫兴:那么,格隆冬一点也没有神魂颠倒……
他想在宴会上注意一下格隆冬对水仙的表情,可是水仙偏偏要拖着土生去看黄狮国新来的什么傀儡戏,没在这里坐席。
这次宴会可真热闹,碰来碰去尽是帝国第一流的名人,有世界知名的学者、诗人、艺术家,有贵族,有将军,有大政客,有名媛,有大企业家,这大厅上每个人的一句话,一个手势,都会使全帝国人注意的。
大粪王本来请了老圣人,可是老圣人身体有点不好过,没有来,只是小圣人跟《好人日报》的主笔至善先生光临。
那位小圣人是一个大学生,大概二十多岁,一进来就把一双眼睛在太太小姐堆里转来转去。人家一向他问候他父亲,他立刻就像小学生被严厉的先生考问住了似的不知所措了:“哦,家父——呃,有点头痛。”
等到有第二个人问他,他又说他父亲脚上不舒服,恐怕是长了鸡眼。
说了就想要脱身,可是又有人走过来很关心地问:“令尊怎么没有来?”
“什么?哦,家父么——他老人家有点小毛病,正害着肋膜炎。”
“啊呀,竹川老先生害了肋膜炎!”——竹川是老圣人的姓。
小圣人知道自己讲得不大对,就赶紧声明:“呃,也许是这样……说不定并不叫做助膜炎。总而言之,是一种什么炎,或者是长了鸡眼就是了。再不然就是什么阿米巴……我不是医生,不大清楚,”
这就拖着至善先生走开去。
可是至善先生又喜欢讲几句,他向来自称是老圣人的学生,口口声声称老圣人做“竹川师”。
“是的,竹川师有点不好过。竹川师真有点太忙了:又要著书,又要看人家的著作。我的著作就都经他老人家看过。我无论写一篇什么,要是不经我们竹川师看过,那我是不敢发表的。他老人家一看我的文章,就总是流眼泪,说‘这篇文章真感动了我,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令人感动的文章’。等到发表了几天之后,竹川师又找我去,说我的文章己经被好几国译过去了,他们都说这一定是一个大哲学家写的。我们竹川师越说越高兴,就留我往那里吃饭,什么话都对我谈……”
接着他又告诉人家,他的竹川师虽然在名义上是《好人日报》的社长,可是什么事都由他至善先生做主,他的竹川师是完全信任他的。
正讲得起劲,那位吹不破先生走过来了,悄俏地拉了位他的袖子。于是他提早收束了他的话。
“来吧,”吹不破小声儿说,“我替你们介绍一位极有意思的女人。”
小圣人赶紧抢一步上去:“漂亮么?”
“当然。而且还十分妖冶,她是一位伯爵夫人。”
那位吹不破先生最近才在磁石太太那里认识了小圣人和至善先生,只谈了一次,他们彼此就非常亲密了。
小圣人尤其喜欢这个新朋友。
平常总是至善先生做他的向导,带着他到各处去玩——这在至善先生叫做“实际考察”,可是总只有那几个老地方,实有点“考察”得腻烦了。
而这新交的吹不破先生就答允带他们去逛一些新地方。
于是小圣人现在就追着问他:“你说要领我们去尝尝新的呢?”
“不要着急,不要看急,”吹不破满不在乎地拖长着声音,“地方多得很——今夜要去就可以去……”
“哪里?哪里?”
“比如金鸭大道六十九号——你去过么?”
至善先生马上接嘴:“唔,那是个普通妓院!”
“普通?”吹不破不服气了,“连大粪王都去逛过,那次红牛国王子来了,也光顾了那个地方。这是全帝国首屈一指的,并且还有国际地位哩。你们要是嫌不好,那就全世界再也找不出好逛的来了,你们能说一所比得上它的么?它资本雄厚,设备完全,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再也找不出第二家!要是我带你们去,还可特别优待,照码打个九五折。”
小圣人正要答嘴,忽然对面来了一位太太挡住了去路:“哦,吹不破先生!你知道香太太在哪里么?哦,小圣人!您也来了。您好么?令尊好么?令妹好么?哦,您个是在大学里学外交么?哦,您将来一定是个大外交家。您要是结了婚,您太太一定是个正派人,劝您去努力为帝国办外交,她还会把家政弄得很好,叫您不操心,好去专心为帝国办外交。”
这位未来的外交家可一下楞住了,定了一定神,才认出她是剥虾太太,他不知道要回答什么话才好,那位太太可又惊喜地叫起来:“哦,至善先生!哦,叮当阿大先生没有来么?”
“他到黑市去了,”至善先生鞠一躬,“叮当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常常跟我谈宗教上的问题,他总是跟我的意见相同……”
“哦,您看我们剥虾先生!”
剥虾先生这时候正跟几个人在谈天,他们讲到了候鸟为什么会辨识方向的问题。剥虾太太就赶紧走了过去:“你看你!谈天就谈天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把两只手反在背后呢?这有什么必要呢?难道你两只手不这样摆着,就讲不出话来么?可是我老实告诉你,手这样摆着——你衣服后襟就容易破,破了可怎样办呢?织补起来吧,那实在加寒颤!你看帝国哪里有正派人这样打补丁,要是一破了就甩掉吧,这又分明是浪费。你是反正不管家务事的,不是躲在你那动物园的研究室里,就是跑到外国一些乌七八糟的地方去采标本。可是我不得不劝你呀。况且两手这么反着,也没有什么好看。那么你又何苦如此呢?”
那几个客人一看见剥虾太太来了就鞠躬,一听见剥虾太太开口就都肃然地听着。
剥虾太太是金鸭帝国第一个女界名人,帝国有这么一位女士,大家都觉得这是他们金鸭国极值得骄傲的地方。
可是剥虾先生没有理她,只是把两手放下垂这,又继续他刚才没讲完的话:“至于说候鸟对于磁热有什么特别感觉……”
“你看你,叫你两手不要反到背后,你不反到背后就得了,何必一定要把两手垂得直挺挺的呢?我看实在没有什么必要。这样多呆板呀!你看帝国哪个正派人是用这个姿势说话的?你真应当研究研究才好。在帝国本国倒还不十分要紧,不过你要是给外国入看了,那不是一个大笑话么?那么为什么要替帝国丢丑呢?唉,真是糟糕之极了!你为什么不改过呢?你为什么不让两手自在一点,梢微弯一弯呢?弯一弯有什么要紧呢?”
剥虾先生就把两只膀子稍微弯着点儿,又还是继续他刚才没讲完的话:“至于说候鸟对磁热有什么特别感觉……”
“嗨,你真是!为什么一定要弯得这么难看呢?这有什么必要呢?我既然是大金鸭帝国的妇女代表,我当然要为做表率。所以你也必须在我的劝告之下,做一个模范的老爷才是。所以你决不能让你两只手弯得这么不高明。你非照我的话改正不可,必须这样——你看!”
于是这位大金鸭帝国的妇女代表——两脚站定,只把腰部以上扭着转向右方,左手叉腰,右手凌空弯着,五个手指翘成一朵兰花式。头部也微微歪着,抿着嘴带着点儿笑容,好像预备要拍照一样。
可是她刚刚从那个方向这么掉过脸去的时候,一下子正望见香太太,她就赶紧走了过去了。
“哦,香太太!……”
这时候乐队奏起舞曲来了。
大厅上谈着天的那一堆堆客人,就都收了话头。喝着酒的一堆堆客人也都放下了杯子,一个个都找着自己的舞伴,手拉手地活动起来。
香家三口子都不跳舞。香喷喷很不满意地看一群群的客人,他觉得他们都是在这里指他未来的女婿的油的,想起来真有点痛心。他很想去喝一杯香槟酒,他看见这里成打成打的香槟酒灌到客人们肚子里去,他知道他要是去喝一杯——也不为过,可是他仿佛出于本能似的把自己抑制住了。当然,少喝一杯到底替未来女婿省下了一杯的钱。
然而主人大分粪王可非常得意。他也獭得去玩什么圆旋舞,他只靠着栏杆,高高在上地看看他的客人们。
“帝国各部门的灵魂都在这里,”他越想越高兴,“他们都得在这里集中。现在我叫他们快活,等会我又叫他们激愤。哈哈!”
果然,到了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大家正在吃喝着还没有散宴席哩,听差们拿着一人卷号外进来了,立刻就引起一阵大骚动。
有几位客人叫了起来:“什么!大鹫岛人竟敢妨碍帝国的利益!”
“帝国受了侮辱!帝国受了侮辱!”
“出兵!出兵!要求帝国政府出兵!帝国侨民的生命财产要紧!”
有几位女客晕了过去。
黑龟太太竟忘了揩嘴就说起话来,她认为只要是有一副新式头脑的,就决不容人家不尊重金鸭帝国。
还有位将军猛地站起来,用个立正姿势,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讲。他一讲到——“大鹫岛非要并进帝国的版图不可:大鹫岛是帝国的生命线!”大家就鼓起掌来。
亮毛爵土看了看保不穿帮,就提高嗓子嚷:“我们应当把大鹫岛人全都杀掉!他们是最野蛮的民族——没有资格生存,我们决不能宽容他们!”
这个那个都同时发着议论。剥虾太太站起来七次,想要来一个演讲,都讲不成。席上简直静不下来、
可是忽然有一个听差叫道:“海胆博士到!”
海胆博土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关于他的迟到都来不及致歉意,就对客人们报告了一个严重消息。
大家立刻闭了嘴。虽然海胆博士的消息跟号外所载的差不多,可是他们还是静听着。
不过他还加了一点秘密消息,这才知道大鹫岛是受了大鹰国和青凤国唆使,才这么胆大妄为的。
黑龟太太插嘴:“我们应当立即对青凤、大鹰两国宣战!”
那位海胆博士又告诉大家——现在帝国臣民一知道这个消息,立刻非常激昂。帝都街道拥满了人,议论纷纷的。许多人跑去打毁了大鹫岛侨民的住宅。海胆博士来的时候经过青凤国公使馆门口,就见无数的人在那里示威,唱着金鸭帝国国歌。
“到必要的时候——我们全帝国的臣民就要为皇帝陛下而战了。”于是有许多人接嘴,表示为鸭神陛下的尊严期间,要效命沙场。
大粪王就吩咐听差捧咕嘟酒来。
这时候剥虾太太正起立要发言,可也不得不跟着大家沉默着,跟看大家恭恭敬敬喝了一杯神圣的酒。
“鸭神陛下万岁!鸭粪女神万岁!”
接着又是赌咒效忠鸭神和他老人家的帝国,又恭恭敬敬喝了一杯。
等大家坐下了,剥虾太太趁别人还来不及开口的当儿,站起来说几句话:“各位太太!现在帝国到了一个严重的关头,那么帝国的太太们就应该特别努力了。哦,是的!哦,所以我们太太界要来一个战时劝夫运动,这是必要的!第一,劝丈夫为帝国效力;第二,安排好一切事情,使丈夫安心去为帝国效力。哦,立刻要实行!哦,急不容缓!那么——哦,太太们!现在我们各人就劝丈夫站起来,劝丈夫跟我们太太界联合起来——唱一遍国歌!”
在位的男宾们可连劝都不用劝,就站起来了。
大粪王对乐队打了一个手势,庄严地寂静了两三秒钟,乐队就开始奏金鸭帝国国歌的第一句。
于是全体都立正,极庄严地唱了起来:
我们皇帝是鸭神,
因此上,是万岁,
不吹牛——不吹牛来是万岁,
少个一岁也不行:
八千岁?——那不行!
九千岁,还不行!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
不折不扣是万岁!
附记
《金鸭帝国》是张天翼同志解放前创作的长篇童话,因病未写完。我们根据一九四二年一月——一九四三年十一月《文艺杂志》所连载者重印。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