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中华全国铁路总工会机关报《工人周刊》 -> 第28号
〔小说〕
杨阿三的死
英谐
暗淡凄凉的傍晚,紧紧地刮着削骨似的冷风。在路旁一所小茅棚里面,杨阿三正呆呆地坐着,抽他的烟卷梢。
望到大约半里路远的光景,看见在兵工厂洋楼里面,现出一点点明恍恍的电灯光。一团团的黑烟,闲慢慢地从烟筒里面㨰〔滚〕出。“叱叱哮哮的蒸汽,也跟着回汽筒,匆忙忙地跑出厂外。
“叮当,叮咛,轰轰轰轰……叮当”的声音,隐隐约约似乎在那儿响。这时候,不禁引起了阿三回忆以前几十年的种种事情:——在厂里学了两年艺徒时,曾拿过十几块钱一月的阔薪水呀,还有的是!朋友往来的热闹,我请你逛这里呢,你约我听戏呀,吃呀,喝呀,……快活哩!阿三想了半点多钟,想得蚩蚩地一点儿都没有动,而路旁没叶的冬树,寂籁萧条的旷野,都好像幽幽静静,陪伴着阿三似的。
飕飕飕飕……的一阵风声,接着又是窗纸“忒忒忒……”地响着。冷极了!冷得阿三一个人在茅棚里面只是发抖。
“我这……几根老骨头连……不舒会了。”阿三颤着喉咙说。“哦!今天恰好是三十晚,老林家里总烧……了火过年的。”不一会,砰的一声,一扇破门带关了。阿三冒着北风,向老林那儿走去,···...
“老林,今天好冷呀!……你……觉得怎样?”
“是的,今天比旁的天气要冷多了。”
“小毛,你为什么捡半天连一片树叶子都没有捡着?”老林问道。
正在那儿洗晚餐碗的林嫂嫂,连忙地接续道:“你也要可怜小毛一下呀,他今年不过才六岁,没有树叶捡,他还想得别的法子出吗?”
“唉!也罢,也罢。只要孩子没有病痛,都是好的。”老林回答。
阿三也安慰他们说:“你这个屋子也还小,有几个人在屋里,也不顶冷哟!”
老林一边在身边搜,一边很温和地对着那个肮脏的孩子说道:“小毛,你去打几个子的酒来,让我们喝一喝,去去寒气。”
※ ※ ※
阿三乘着酒兴,把他郁在胸中的牢骚,对老林说道:
“唉!老林,我在外面流落几十年,依然还是剩了一个穷孤独的我;虽则养了两个儿子,哪晓得是穷人家里待不惯,都不满三岁就死了!这也只怪得我命薄哟!至于平日我所赚的工钱,也没有大吃、大穿地花过,不过做工辛苦的时候,才稍微在外面吃一吃、逛一逛,养活养活精神。现在年纪也来了,力气也……衰子,遇着有时候,卖……苦力也是逼得没……法子!”他的上句不接下句的声音,停了一停,接着又说道:“幸亏我吃的要比以前减少些了,每餐有两个窝……窝头,勉强也……可以够。不然的时候,真会活活地受……”
老林看见他那副干枯的面孔,流着几颗伤心的热泪,他喉咙里呜咽梗塞的声音,使老林也怪难过。于是极力地安慰他道:
阿三哥,你别悲伤呀!我们苦命的人,只有等天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吧!……啊!今天是过年了,阿三哥,我们一道儿去逛市场来开开心。”
※ ※ ※
他们俩偕着小毛边走边谈,慢慢地徘徊。十字街心和域门口,都站着一排一排、一堆一堆的兵士和警察,个个都佩着丰满的子弹,枪尾上都插着白光闪闪的刺刀,雄赳赳的一个个立着。胆小的小毛,早就吓得打了几个寒噤,悄悄地向他父亲说道:“他们是干甚么的?爸爸!”
“不妨,不妨,他们不关你的事。他们是防匪,不要害怕。”
这时候,却把阿三心里一件事触发了。瑟瑟缩缩地对着老林说道:
“老林,我又记出一件事情了。去年王木匠也是为三十晚上过年,想出一个死主意,要骗点东西吃吃。他于是跑到一家铺子里买了一笔五六块钱的东西,到算帐的时候,王木匠身边本没有一个大,支支吾吾地同店老板说了一些,你想:店子里面的伙计,那个又是瞎子?看见王木匠一身穷光蛋似的打扮,也就可以知道他的底蕴。伙计们于是向着他说,要他拿钱来才有货物给他。王木匠也是只顾吃的人,他忍不住了,爬上柜台,拿起货什就跑。刚刚跑出店门,外面的警察和兵士,听见喊拿强盗的呼声,该倒霉的王木匠,被兵大哥擒上了,送到军政执法处的时候,被法官老爷判了一个死罪;当夜枪毙了!”阿三讲完之后,他们都替王木匠叹了一口气。
※ ※ ※
果然,市场今天比平日格外的热闹。五光十色的彩灯,光华灿烂的货品,——吃的、穿的、用的……真是使阿三魂迷目眩。他暗暗地自思地:“好东西,我最爱的东西。哦!我享不到只要看了一眼都……够了呀!”
一逛很有几点钟了,他们于是各各分途归家。刚分手不到几分钟的时光,跟着背后一柄“乌乌……叭叭”响着的汽车,飞也似的追近阿三来了。等到阿三的半聋半闻的耳朵感着的时候,他的似僵未僵的脚胫,早已来不及躲避,只听得扑地一声,将一个活活的杨阿三,辗得直挺挺地倒在街心!
“你妈的,……该死的笨驴,担搁我好几分钟。”汽车夫一边骂,一边手慌脚乱地转几轮,而那时在汽车里面一个大胖子的冷酷面孔,也现出几个呵呵的笑容。不到半分钟,汽车夫、大胖子,抖着“哱哱哱哮……”的汽车,如风似箭地跑去了。
警察也来了,逛客们也围着阿三褴褛的尸身瞧着。老林抱着小毛也跑来看看怎么一回事。他看见尘埃血迹的面孔中,认清了是阿三,于是他的脸色即时惨变?放下小毛,抚着阿三的尸骨,恸哭得一个死去活来!……
一九二二·二·一日晚。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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