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左翼文化 -> ﹝法﹞弗朗兹·法农《黑皮肤,白面具》(1952)

第五章 黑人的实际经验



  “肮脏的黑人!”或简单地:“瞧,一个黑人!”
  我来到世界,为使事物揭示一个含义而操心,我的头脑中充满源自世界的欲望,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是在其他物体中的物体。
  由于关闭在这一使人压抑的客观中,我恳求他人。他那救世主的目光扫在我突然变得毫不粗暴的身上,使我有种我以为已丢失了的轻松,通过使我离开世界,而又使我回到世界里。但在那儿,正好沿着背坡,我绊倒了,而另外那人通过手势、态度、目光使我动弹不了,含有用颜料固定草图的意思。我发火,要求作出解释……没作任何解释。我发作了。以上就是另一个自我收集的零碎片断。
  只要黑人在他自己家乡,他就不会要为了他人去考验自己的存在,除了在小小的内心斗争时。是有“为他人的存在”的时候,黑格尔谈论到此,但在被殖民和开化的社会中一切本体论都变得不可实现。似乎这一点没有引起那些写有关这问题的人的足够注意。在被殖民人民的“世界观”中,有不纯洁的东西、有瑕疵,它阻止一切本体论的解释。可能,人家反对我们提出意见,说凡是个人都如此,但这掩盖了一个根本问题。当人们最后许可本体论把生存搁置一边时,本体论就不能使我们懂得黑人的存在。因为黑人不再需要是黑颜色的,但面对白人应该是黑肤色的。某些人会想到提醒我们说处境是双向的,我们回答说这是错误的。在白人看来,黑人没有本体论的抗力。黑人根据他们应该所处的情境,有两套参考。他们的空想,或不客气地说,他们的习惯和恳求被取消了,因为这一切是同一个他们不知道和强加给他们的文明相矛盾的。
  20世纪时,在自己家乡的黑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自卑传给另一人……毫无疑问,有时我们会同一些朋友讨论黑人问题。我们一起表示反对意见并肯定人人在世界面前平等。在安的列斯群岛,也有存在于土著、黑白混血儿和黑人之间的这种小小缝隙。但我们满足于理智上谅解这些分歧。事实上,这并不严重。再说……
  再说我们有可能面对白人的目光。一个不寻常的沉重包袱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真正的世界同我们争夺我们那部分。在白人世界,有色人种在设计自己的形体略图中遇到困难。对身体的认识是一个彻底否定性的活动。这是个第三人称的认识^不确定氛围笼罩在身体周围。我知道如果我想吸烟,我必须伸出右臂并抓取在桌子另一端的烟盒。火柴在左边的抽屉里,我必须稍微往后退。而我做所有的这些动作并非出于习惯,而是出于一种暗含的认识。作为空间的和时间的世界内部的个体,慢慢地构成我的自我,简图似乎就是这样。这简图对于我来说不是非此不可,它不如说是自我和世界的决定性的构造——决定性的,因为在我个体和世界之间设置了一种有效的辩证法。
  几年来,一些实验室打算发现去除黑人化的血清;一些世界上最认真的实验室冲洗它们的试管,调整它们的天平,开始进行能使不幸的黑人变白的研究,这样黑人就不再忍受这种身体的不幸之负担。我在身体简图的下面制作了一张历史种族的简图。我使用的要素不是由“感觉和特别是能触知的、前庭的;动感的和视觉领域的认识”[1]提供的,而是通过另一人,白人,他给我编织了许多细节、趣闻、故事。我认为需要构造一个心理上的自我,要平衡空间,要使感觉局部化,而现在人家向我索要额外部分。
  “瞧,一个黑人!”这是我路过时轻弹给我的外界刺激,我微微一笑。
  “瞧,一个黑人!”这是真的。我觉得很逗。
  “瞧,一个黑人!”人群逐渐围紧。我公开觉得逗乐。
  “妈妈,看那个黑人,我害怕!”害怕!害怕!怕起我来了。我本想乐得透不过气来,但这对我来说变得不可能了。
  我不能够了,因为我已知道存在一些传说、故事、历史,而尤其是雅斯佩尔教给我的“历史真实性”。于是个人简图在好几点上受到攻击,垮台了,让位给种族的表面简图。在火车上问题不再是用第三人称认识我的身体,而是用三个人,人家不是让给我一个位子,而是两个、三个位子。我已经乐不起来了。我丝毫发现不到世界那狂热的坐标。我作为三个人而生存:我占据地方。我走向另一人……而另一人渐渐消失,抱敌对情绪但并不难理解,感情外露的,心不在焉的,不见了。恶心……
  我一下子对我的身体负责,对我的种族负责,对我的祖先负责。我客观地扫视自己,发现我的黑色皮肤,我种族的特征——吃人肉、智力迟钝、拜物教、种族的毛病、黑奴贩子们,以及尤其那句“Y a bon banania"穿破了我的鼓膜。
  那天,我茫然不知所措,不能跟另一人——白人——外出,他无情地把我关起来,我远不是我的存在,远远不是,因为我把自己组成物件。对于我来说,如果这不是脱离、痛苦、使凝结在我全身的黑人血液出血,那又是什么呢?然而,我不要这种重新考虑,这种优化,我只不过想是其他人中的一员。我本想平静和年轻,到达一个我们的世界并一同建设。
  但我拒绝一切情感的强直痉挛。我想要是个人,仅仅想要是个人。某些人把我和我的那些成为奴隶身分的、受迫害的祖先联系在一起:我决定接受,通过全面的理解力我懂得这种内部的亲属关系,——我是奴隶的孙子,如同勒布伦总统是任人奴役剥削的农民的孙子那样。其实,警报相当快地烟吹云散了。
  在美国,一些黑人被弃置于一旁。在南美,在街上鞭打和扫射黑人进步分子。在西非,黑人是牲口。而那儿,离我很近的地方,就在我的旁边,这位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学院同学对我说:“只要使阿拉伯人变成像我们一样的人,就没有任何解决办法会是可行的。”
  “亲爱的,你看出对有色人种的偏见吗,我不知道这……但那又怎么样,进来,先生,我们这儿不存在对有色人种的偏见……黑人完全是像我们一样的人……并不是因为他肤色黑而没有我们聪明……在军队里我曾有个塞内加尔人伙伴,他非常机灵……”
  我在哪儿落脚?或者,你们更喜欢这说法:我在哪儿藏身?
  “马提尼克人,出生于‘我们的’老殖民地。”
  我躲在哪儿?
  “看那个黑人……妈妈,一个黑人!……嘘!他要生气的……先生,别在意,他不知道您也像我们一样有教养……”
  我的身体使我又觉得被暴露无遗,浑身散了架、精疲力竭,在这冬天的白日下一切笼罩着忧郁的气氛。黑人是头牲口,黑人低劣,黑人是坏人,黑人长得丑;瞧,一个黑人,天冷,黑人在发抖,黑人发抖是因为他冷,那小男孩发抖是因为他怕黑人,黑人冷得哆嗦,这寒冷钻入你的骨髓,那个漂亮小男孩发抖是因为他以为那黑人气得哆嗦,白种小男孩扑到母亲怀中:妈妈,那黑人要吃我。
  在白人周围,上面,天空在争夺老子天下第一,大地在我脚下嘎吱嘎吱作响,这是白人的歌声、白人的。整个这种白色烧灼着我……
  我在火边坐下,我发现我的外貌。我没有注意过我的外貌。它确实长得丑。我不再想这个问题了,因为谁来告诉我美是怎么样的?
  今后我在哪儿藏身?我感觉从我的存在的无数分布中升起一股容易辨认出来的汇流。我即将发怒。火熄灭了好久,那黑人重又颤抖。
  “看,这个黑人很帅……”
  “夫人,长得帅的黑人不把您放在眼里。”
  他满脸羞愧。我终于摆脱了我的反复思考。我一下子干了两件事:我识别我的敌人和大吵大闹。十分满意。就可以有好玩儿的了。
  战场没有界限,我加入争论。
  怎么?在我正忘却、原谅和只想爱的时候,人家却退回我的使命,犹如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白人世界是惟一正直的,它拒绝我的一切参与。人们要求一个人有人的举止。要求我则是有黑肤色人的举止——或至少是黑人的举止。我呼唤世界而世界却削减我的热情,人家要我闭居、缩小。
  他们等着瞧吧!然而我曾让他们提防。奴隶制?人们不再谈及,这是个糟糕的回忆。我所谓的自卑?这是个戏弄人的笑话,最好嗤之以鼻。我忘却一切,但除非世界不对我遮住它的侧翼。我要试试我的门牙。我觉得门牙很结实。然后……
  '怎么?在我完全有理由去仇视、厌恶时,人家却反驳我?在原本应当是人家恳求、央求我的时候却拒绝承认我?既然我不可能从“天生的情结”出发,我决定表现出自己是黑人。既然另一人迟疑不决难以承认我,我只有一个解决办法了:让人家认识我。
  让-保罗·萨特在《关于犹太人问题的思考》中写道:“他们(犹太人)听任他人用关于他们的某种感觉来毒害自己,并生活在惶惶不安之中,担心他们的行为与此不一致。因此我们可以说他们的行为永远是内心复因决定的。”
  然而,犹太人可能在其贪婪方面不为人知。他并不全部是他这样。人们希望着,等待着。他的行动举止最后作出决定。这是个白人,且除了几处相当可争议的特征外,他有时会不被人注意。他属于那些历来不知吃人肉的人的种族。吞食其父亲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啊!活该,只要不是黑人就好。当然,犹太人受侮辱,怎么说呢,他们被追捕、灭绝、放入炉内,但这是小小的家史。从犹太人被发现踪迹的时候起就不为人喜爱。但因为我,一切有了“新”面貌。不允许我有任何机会,我是外面的复因决定的。我不是其他人对我的“观念”的奴隶,而是我的外在表现的奴隶。
  我慢慢地到达世界,习惯于不再企求突然出现。我爬行前进。那些白人的目光,那些独一无二的正确者对我作剖析。我被“确定了”。他们调整好自己的切片机后,客观地对我的现实做切片。我被出卖了。我感觉到,我在这些白人的目光中看出进入他们目中的不是一个新人,而是一个新型的人,一个新种类。总而言之,一个黑人!
  我溜到角落里,我非常敏感地碰到事情表面的局部公理——黑人的内衣有黑人气味——黑人的牙齿是白的^黑人的脚大——黑人的胸部宽,——我溜到角落里,我默默地待着,我渴望隐姓埋名,渴望忘却。噢,我一切都接受,但是人家别再看见我!
  “喂,过来,我把你介绍给我的黑人朋友……埃梅·塞泽尔,黑人,取得某大学学衔的……玛丽安·安德森,最伟大的黑人歌星……白血病发现者,科布博士,是个黑人……喂,向我的马提尼克岛朋友问好(注意,他非常敏感)……”
  羞愧。对自己本人感到羞愧和蔑视。厌恶。当人家讨厌我时,人家就补充说这不是因为我的肤色……到处,我受着地狱般的圈的束缚。
  我绕开这些远古时代的探究者并紧紧抓住我的弟兄们,跟我一样的黑人们。可怕,他们不接受我。他们差不多是白皮肤。而且他们要娶个白种女人。他们会有略带棕色的孩子……谁知道呢,渐渐地,可能……
  我做了梦。
  “您想想看,先生,我是里昂的一个和黑人最友好的人。”
  事实明摆在那儿,不可逃避的。我的黑肤色摆在那儿,颜色很重并无可置疑。这肤色折磨着我,紧追着我,使我忐忑不安,令我恼火。
  黑人是些未开化的人、愚蠢之人、目不识丁者。但是以我的情况来看,我知道,这些主张是错误的。对黑人有一种无稽之谈,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推翻这种荒唐的看法。已不再是在一个黑人本堂神甫面前惊叹不已的时代了。我们有医生、教授、政治家……对,但在这些情况下,某种异常的事持续着。“我们有位塞内加尔历史教授。他非常聪明……我们的医生是个黑人。他很温柔。”
  我是个黑人教授,黑人医生;我开始变得脆弱起来,稍微有点儿惊慌我就战栗。啊,我知道如果那位医生犯了错,他和跟随他的人都将完蛋。的确,对一个黑人医生期待什么呢?只要一切顺利,人家把他捧上天,但当心点,无论如何别干蠢事!黑人大夫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地位同失去信任是何等地相近。我告诉你们,我被禁锢了:我的政治态度、我的文学知识、我对量子论的理解都得不到欢心。
  我要求解释。人家像跟一个小孩说话那样轻柔地向我透露存在着某些人可接受的某种意见,但人家补充道,“应该希望这现象很快就会消失”。什么意见?对肤色的偏见。
  “对肤色的偏见不是什么别的,只不过是对一个种族的毫无道理的敌视,是强大和富有的民族蔑视那些他们认为比他们低下的人,然后是那些被迫受束缚的人的苦涩的怨恨,对这些人,这怨恨经常成为侮辱。由于肤色是种族的最易看得见的外部特征,它变成了标准,人们在这个标准的角度下判断人,而不考虑此人的受教育所获的知识和社会经验。浅肤色的人种竟至于看不起深肤色的人种,而后者拒绝更长期地同意人家打算强加给他们的谦逊的条件。”[2]
  我看出来了。这是仇恨;我并不是被对面邻居或表兄,而是被整个种族仇恨、厌恶、蔑视。我成为某种莫名其妙的事情的目标。精神分析学家们说对于小孩子,没有什么比接触理性更使人受创伤的了。我个人要说对于一个只有理智作为武器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接触非理性更神经质的了。
  我觉得自己身上长出几片刀。、我决定自卫。我要以足智多谋者的身分使世界合理化,向白人指出他错了。
  让-保罗·萨特说,在犹太人身上,有“一种热衷于理智的帝国主义:因为他不愿仅仅说服他是正确的,他的目的是说服他的谈话对方理性主义有绝对的和无条件的价值。他把自己看作是全球的传教士;面对那他被排除在外的天主教的普遍性,他要建立理性的‘天主教教义’,作为达到正确性和人之间心灵纽带的工具。”[3]
  作者补充说,如果有些犹太人使直觉成为他们哲学的主要范畴,他们的直觉“丝毫不像帕斯卡尔的思想那么敏感:而这种敏感,不容置疑和变幻不停的思想,是建立在许多不易觉察的感知的基础上的,它对于犹太人则是最凶恶的敌人。至于伯格森,他的哲学给人以一种反理智主义学说的奇怪面貌,这种学说完全是由最爱推理和最爱评论的聪明人创立的。他通过推论,确定存在一种纯粹的时间,一种哲学的直觉;而这种发现时间或生命的直觉本身是每人都能实行的,是普遍的,它针对一般概念,既然它的客体可以指定和设想。”[4]
  我热情地着手清查、探测周围亲近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注意到天主教为奴隶制和各种歧视辩护,后来谴责它们c^但人们通过把一切归并到人的尊严的概念上来打破偏见。科学家们经长久迟疑后,承认黑人是人;“活体内”和“活体外”黑人显示出和白人相似;同样的形态学,同样的组织学(即显微解剖学)。理由在各方面都保证胜利。我重新回到那些会议C;但我不得泄气。
  胜利在玩猫捉耗子;它嘲弄我。正如另一人所说,我在那儿胜利就不在,胜利在时我不再在那儿了。在思想上,人们同意:黑人是个人。那些不太信服的人补充说,就是黑人的心脏像我们一样在左边。但白人在某些问题上始终是难对付的。他无论如何不愿种族之间亲近,因为人们知道,“不同的种族间的交配降低体格和精神的水平……在我们更好地认识到种族交配的效果之前,我们最好避免相隔甚远的种族之间的交配”[5]
  至于我,我十分清楚如何抵制。在某种意义上,如果该由我来规定自己,我会说我等待;我询问周围,我从自己的发现出发阐释一切,我变成神经质的人。
  在别人找我麻烦的初时,人家十分明显地打出吃人肉这张王牌,为了让我记住这事。人家在关于我的染色体上描述某些多少有点儿稠密的,代表同类相食的基因。除了性别链,人们还发现种族链。可耻,这种科学!
  但我了解这“心理学机制”。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机制只不过是心理学的。两个世纪以前,我对于人类来说就已经完蛋了,我永远是奴隶,后来来了一些人宣布所有这一切只是历时太久了。我的顽强完成了其余的事;我从开化者的洪水泛滥中得救。我前进了     
  太晚了。一切都被预见、被发觉、证实、利用。我那神经质的双手什么也没带回;矿床已枯竭。太晚了!但我也要了解这方面。
  自从某人抱怨来得太晚和大局已定起,似乎存在一种怀旧。这是不是原籍的失乐园?奥托·朗克谈到过此事。多少个似乎固定在那世界的子宫上的人,把他们毕生花在解读德尔菲的神喻上或努力找得尤利西斯的游历!那些泛唯灵论者想证实动物有灵魂,运用以下的论据:一条狗躺在它主人的墓上并饿死在那儿。雅内还想起指出上述那条狗与人相反,仅仅是不能摆脱过去而已。阿尔托说,人们谈论希腊的伟大;他补充说,但今天的人民之所以不再理解埃斯库罗斯的《献祭品的人》,那么错在埃斯库罗斯。反犹太主义者是以传统的名义提高他们的“观点”的价值。有人以传统,这一悠久的历史、这一帕斯卡尔和笛卡尔的血统亲族关系的名义对犹太人说:你们在共同体中不可能找到位子。最近,这些好心的法国人中的一位在我坐的一辆火车上公开说道:
  “但愿那些真正的法国品德继续存在下去,种族得救!目前必须实现民族团结。不再内讧!要一致面对外国人(并转向我那个角落),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外国人。”
  必须为他辩白说他发出强烈的红葡萄酒气味;如果他能够的话,他会说我那被解放的奴隶的血液不能以维荣[6]或泰纳[7]的名义发狂。
  羞耻!
  犹太人和我:因为不满意将我种族化,凭着运气,我变得通人情。我和不幸的犹太兄弟们联结一起。
  羞耻!
  一开始,可能显得令人惊讶,反犹主义的态度和敌视黑人的态度近似。是我那安的列斯群岛籍的哲学老师,他有一天向我提起:“当您听到说犹太人的坏话时,您竖起耳朵仔细听,人家在说您。”我认为他百分之百有道理,由此理解为我完完全全对我的弟兄的命运负责。从此,我懂得他只是想说:一个反犹主义者必然是敌视黑人者。
  你们到得太晚了,实在太晚了。在你们和我们之间将始终有一个世界——白人的——……对这种另一人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消除往昔。人们理解我面对白人的这种感情迟钝,可能决定发出我那黑人的呼声。渐渐地我到处伸出伪足,分泌一个种族。而这个种族在一基本要素的重压下蹒跚。这个要素是什么?“节奏”!听听我们的诗人桑戈尔:
  “这是最可感觉到和最不具体的东西。这尤其是生命的要素;呼吸急促或平缓,根据人的血压、激动的程度和质量变得有规律的或痉挛性的。原本纯粹的节奏是这样的。它在黑人艺术的杰作中,特别在雕塑中是这样的。它由一个主题——雕塑的形状——形成,这主题同一个一模一样的主题如叹气和呼气那样形成对比,且周而复始。这不是那产生单调的对称;节奏是生动的,自由的……节奏就这样影响智力不发达的我们,专制地,为了使我们深入到客体的灵性中去;而我们的这种放任自流的态度本身就是有节奏的。”[8]
  我有没有好好读过?我读了又读。从白人世界的另一边,一个美妙的黑人文化在招呼我。黑人的雕塑!我开始因骄傲而脸红,那儿是不是在打招呼?
  我使世界合理化而世界以肤色偏见的名义摈弃了我。既然在理性方面不可能意见一致,那我就投向非理性。因为白人比我更无理,我由于需要理由,采取倒退的过程,但这毕竟是陌生的武器;这儿我是在自己家里,我是由不合理建立的;我陷入不合理的困境。不合理直到我的脖子。现在,我的嗓音颤动!

  “那些没有发明火药和指南针的人
  那些从不知道驾驭蒸气和电的人
  那些没有探索过大海和宇宙
  但知道苦难家园处于最低等隐蔽角落的人
  那些除了背井离乡没有经历过旅游的人
  那些顺从地跪着的人
  那些人家奴役和使之信奉基督教的人
  那些人家使之感染上退化……”

  对,所有那些人是我的弟兄——种苦涩的“兄弟情”这样地把我们紧紧抓住——我在肯定那次要主题后,从船上呼唤另一回事。

  “……但那些人,如果没有他们,土地就不会是地球
  比荒地更加有用的隆起之地
  尤其因为荒地更多的是地窖地
  那儿土地不再有土
  它保持下去和逐渐成熟
  我的黑种人性格并不是石头一块,
  它虽重听却反对白天的喧哗
  我的黑种人性格并不是一叶障目
  我的黑种人性格既不是座塔
  也不是座大教堂
  它隐没在土地那红色的肌肤中
  它隐没在天空那炽热的肌肤中
  它以正当的耐心穿破重重的煎熬。”[9]

  哎呀!达姆达姆鼓含糊不清地传达宇宙的消息。只有黑人能转达它,了解其意思和意义。我骑坐在世界上,两只强劲有力的脚后跟贴着世界的两侧,使得世界的外表闪光发亮,如同祭司使牺牲的两眼中间发光。

  “但他们沉醉于一切事物的本质,被深深吸引,不知道表面,却被一切事物的运动利用

  不在意征服但却玩世界游戏
  是世界的真正的长子
  是世界所有呼吸的出气细孔
  世界所有呼吸的亲如手足般的友善空地
  世界所有河流的河床
  世界的圣火火花
  因世界运动本身而颤动的世界肌肤之肌肤!”[10]

  血统!种族……出身!眼花缭乱的变化!对于四分之三的受伤者当天的目瞪口呆,我感到自己愤怒得涨红了脸。世界的动脉搞乱了、拔出来了、连根拔除了,它们转向我并使我繁殖。

  “血统!种族!我们整个种族被太阳的男性心灵所感动。”[11]

  牺牲充当了创世和我之间的中词——我不再找到出生地,但发现血统。然而必须怀疑节奏,故土的友谊,这种神秘的、肉欲的、群体的和宇宙的婚姻。
  在《黑非洲的性生活》这部富有见解的作品中,德·佩德拉尔(DePSdmk)透露在非洲,不管是什么样受重视的领域,总是有某种巫术社团结构。他补充说,“所有这些要素正是人们在更大规模的秘密社会的领域里能重新发现的要素。此外,因为在青春期受过割礼者、被切除阴蒂者不应向不被接受参加秘密社团者泄露他们所遭到的事,违者处死,因为在参加一秘密社团总是要求‘神圣爱情’的行为,有必要在考虑割礼的同时终止切除礼,以及他们视为未成年人秘密社团的构成因素的宗教仪式。”[12]
  我走在白色的带刺茎的葡科植物上。瀑布威胁着我火热的生命。面对这些宗教仪式,我加倍小心。黑人的巫术!酒神女祭司的歌舞、巫魔夜会、异教徒的仪式、护身符。性交是祈求兄弟姐妹群诸神保佑的时机。这是个神圣、纯洁、十全十美的行为,促进不可见的力量介入。对于所有这些表现、所有这些加入秘密社团的仪式、所有这些活动有什么想法?从各处都使我想起了诲淫的舞蹈和表示。在我跟前响起了一首歌:

  “以前我们的心十分炽热
  现在我们的心是冰凉
  我们除了爱就什么也不再想了
  回到村里
  当我们撞见粗大的男性生殖器
  啊!让我们来畅快做爱
  因为我们的性器官干旱又干净。”[13]

  土地,刚才还是被制伏的骏马,开始戏耍起来。这些求偶狂是不是处女?黑人的巫术、原始的精神面貌、万物有灵论、动物性色情,这一切都向我涌来。这一切成为没有跟上人类发展的民族的特点。如果愿意,可以说这就是人类的退化。我犹豫好久之后才使自己达到这程度的。星星变得挑衅性的了。我必须作选择。我说的什么呀,我没有选择余地……
  对,我们(黑人)是落后的、单纯的、表现自由的。这是因为我们认为身体与你们所称的精神并不对立。我们在世界中。人-大地这一对万岁!此外,我们的文人帮我战胜你们;你们白人的文明忽视敏锐的财富——敏感性。你们听着:

  “感情上的灵敏度,黑人是感情犹如希腊人是理智。”所有的风使水起波纹吗?风刮倒露天的生灵,于是果子经常在风里未熟先掉吗?对,在某种意义上,今天的黑人“更富于天赋,而不是富有作品”。但大树扎根于土地。江河流入深处,顺流冲走珍贵的闪光片。非裔美国诗人朗格斯通·于盖斯唱道:

  “我认得一些江河,
  古老而阴郁的江河
  我的内心变得深沉
  如同深沉的江河一般。”

  “另一方面,黑人激动和敏感的性质本身说明他面对客体的态度,他这样本性强烈地去理解客体。这是一种变为需要的放任,是相融洽的,甚至是认同的积极态度,只要影响稍微强一些,我就会说出客体的个性。有节奏的态度,大家牢记这词。”[14]

  黑人恢复名誉了,“站着掌舵了”,黑人支配自己的直观世界,他被重新找得、收罗、索回、接受,然而这是个黑人,并非一点也不是个黑人,但却是个黑人,他立在世界的前台,向世界的众多触角发出警报,他以其诗的威力沐浴世界,“他以众多的细孔面对世界的所有气息”。我娶了世界!我是世界!白人从未明白这种不可思议的替代。白人想要世界;他单为自己想要世界。他发现自己命中注定是世界的主人。他控制世界。他在世界之间扎根并给世界带来占为己有的关系。但存在一些只适应我的方式的社会准则。我以巫师方式,从白人那里偷取了他和他的家人早已失去的“某个世界”。那天,白人在回家时感到一种他不能辨别的精神打击,他是如此不习惯这些反应。因为在土地和香蕉树的客观世界上面,我巧妙地建立了真正的世界。世界的实质是我的利益。在世界和我之间建立起共存关系。我又找到了原始的大一。我那“响亮的掌声”吞噬世界的歇斯底里叫声。白人痛苦地感觉到我逃过他,且我随身带走某些东西。他搜我的口袋。最不显山露水地探测我那些拐弯抹角的话。到处是已知事物。然而,显然我拥有一个秘密。人家询问我;我神情神秘地转过头去,喃喃道:

  “托科瓦利,我的叔叔,你记得从前的夜晚吗
  当我的脑袋紧压在你那有耐心的背上
  或者你牵着我的手引导我通过黑暗和征兆
  田野里萤火虫花团锦簇,星星落脚在草上、地上
  四周万籁俱寂
  只有荆棘丛的芬芳,橙红色的蜂群嗡嗡
  作响,它们控制着蟋蟀那纤弱的颤动,
  以及那闷闷的达姆达姆鼓声,夜里远处的
  呼吸,托科瓦利,你听那难以听见的声音,
  你给我解释祖先们在宁静的人才荟萃的大海中说些什么,
  公牛、蝎子、豹子、大象和鱼族,
  才智的乳汁泵通过鞣料树皮汩汩不断
  这是月亮女神的智慧和从黑暗中掉下的星星。
  非洲的夜晚,我黑人的夜晚,神秘又清澈,
  阴郁又辉煌。”[15]

  我成为世界的诗人。白人发现一首没有任何诗意的诗。白人的灵魂烂了,正如一位在美国教书的朋友对我说的:“黑人面对白人可以说构成人道的保证。当白人觉得自己太成为机器一般了,他们就转向有色人种并向他们要一点人文的养料。”我终于被承认了,我不再是个废物了。
  我想必很快就泄气了。白人窘了一会儿,对我阐述根据遗传学的观点,我代表一个阶段:“你们的长处被我们吸取尽了。我们掌握了一些土地的神秘主义,而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你们关心一下我们的历史吧,你们就会明白这一融合达到何种地步了。”我当时感到循环往复。我的独创性被从我那儿强行夺走了。我哭了很久,然后我又开始生活。但一套使人软弱无力的公式缠绕着我:黑人那“特殊的”气味……黑人那“特殊的”纯朴……黑人那“特殊的”天真幼稚……
  我试图结伙逃跑,但白人们抓住了我这一点并割断了我的左腿弯。我测量自己的实质界限;肯定是相当浅薄。我那最不寻常的发现就是处在这个水平上。确切地说,这个发现是个重新发现。
  我骇人听闻地搜索黑人的古代。我从中发现的东西让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舍尔歇在其《废除奴隶制》一书中,给我们带来不容置辩的论据。从此弗罗贝尼斯[16]、韦斯特曼(Wester-mann)、德拉福斯(Delafosse),他们都是白人,齐声赞同:塞古、杰内是十万人口的城市。人们谈论黑人博士们(到麦加去讨论可兰经的神学博士们)。所有这些被挖掘、陈列的东西,放在通风地方的内脏,使我重新发现一批有价值的历史。白人搞错了,我不是个原始人,更不是个半人,我属于一个人种,这个人种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加工金和银了。而且,有另一件事,另一件白人无法懂得的事。听着!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在几个世纪中,一种未被克服的野蛮就这样把他们从他们的故乡、上帝和家庭那里夺走。
  “这是些温良恭谦、彬彬有礼的人,他们肯定超过他们的刽子手——这帮为了更加大肆掠夺而破坏、侵犯、侮辱非洲的冒险家。
  “他们知道建立家园、管理王国、建造城市、种地、熔化矿石、织棉布、锻铁。
  “他们的宗教是美好的,由跟城市的奠基者的神秘接触所形成。他们那令人愉快的风俗建立在团结、仁慈、敬老的基础上。
  “没有任何的强制,有的却是互相帮助,生活快乐,自觉遵守纪律。
  “秩序——激烈——诗歌和自由。
  “从无忧无虑的个人到几乎是传说性的首领,有一条不断的理解和信任的链子。没有科学吗?当然,但他们有防御害怕的、伟大的神话、传说,在神话、传说中最细腻的观察和最大胆的想像互相均衡和互为依据。没有艺术吗?他们有自己那出色的章法,在此章法中人的感情决不如此粗暴地爆发,而是根据萦绕在心头的节奏规律来组织要求捕捉的题材的大方案,以便重新分配宇宙的最奥秘的力量……”[17]

  “……在非洲的内部有宏伟的建筑物吗?有学校吗?有医院吗?没有一个20世纪的资产阶级,没有一个迪朗、一个史密施或布朗猜想在欧洲人之前非洲存在这些东西……
  “但舍尔歇根据卡耶[18]、莫利昂(Mollien)、康德尔兄弟(les freres Cander)的资料,指出存在这些东西。如果说他仅仅指出在1498年葡萄牙人下船抵达刚果岸边时,他们发现一个富庶和繁荣的国家以及在安巴斯的宫廷里大人物们穿着绸缎的事,那么他至少知道非洲自行以国家的司法观点提高自己,并且他在帝国主义的高潮时代猜想毕竟欧洲文明只不过是众多文明之一——而且并不是最温和的文明。”[19]

  我把白人放回原位;我胆子变大了,猛撞他们并毫不客气地责备他们:你们得将就我,我不将就任何人。我尽情地冷笑。看得出来,白人低声埋怨。他们的对抗时间无限期地延长……我赢了。我狂喜不已。
  “放弃你们的历史吧,放弃你们对过去的研究并试着置身于我的节奏吧。在像我们的那样一个极其工业化的、科学化的社会里,不再有你们的感觉的地方。为了被接纳过日子必须心肠硬。问题不再是玩世界的游戏了,而是以积分和原子的举动奴役世界。有人时不时地对我说,当然如果我们厌倦我们的高楼生活,我们会走向你们那样,如同走向我们的孩子那样……完整无损的……惊讶的……自发的。我们会走向你们那种状况就坤走向世界的童年时代。你们在生活中是如此地真实,就是说那么地爱开玩笑。让我们把我们那讲究客套和礼貌的文明抛弃一段时间吧,并关心这些脑袋、这些令人爱慕地富于表情的脸。在某种意义上,你们使得我们跟我们自己言归于好。”
  就这样,人们以理性反对我的非理性,以“真正的理性”反对我的理性。每次,我扮演输家。我体验我的继承性。我全面地总结自己的病。我要成为典型的黑人,——这不再可能了。我要成为白人,——最好付之一笑。而当我试图在思想和脑力活动方面索要我那黑种人的气质时,人家夺走我这一方面。人家向我表明我的尝试只不过是辩证法中的一个用语:

  “但是有更为严重的:我们曾经说过,黑人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反种族主义的种族主义。他毫不希望主宰世界:他想取消那些来自种族的种族特权;他表明自己和一切有色人种团结。“黑色人种的气质”的主观的、存在的、种族的概念一下子“变成了”——正如黑格尔所说一无产阶段的客观、积极、准确的概念。桑戈尔说,“塞泽尔认为‘白人’象征资本,如同黑人象征劳动那样……通过黑皮肤种族的人,他歌颂的是世界无产阶级的斗争。”
  “说起来容易,思考起来不易。而且,最热情歌颂黑色人种气质的人同时是些马克思主义战士,这大概并非偶然。
  “但尽管如此,种族的概念还是同阶级的概念相交叉:种族概念是具体和特殊的,阶级概念是普遍和抽象的;一个突出雅斯佩尔称为理解力的东西,而另一个突出智力;前者是心理生物学说,而另一个则是从经验出发的方法结构。事实上,黑色人种气质显示为辩证法发展的衰弱时斯:理论上和实践上肯定白人的霸权是正题;黑色人种气质的地位作为反命题的价值,是消极性的时刻。但这个消极时刻由于它本身并不充分,利用它的黑人们十分清楚这点;他们知道这涉及准备人类的综合或实现一个无种族的社会。因此黑色人种的气质是为了自我摧毁,它是过渡而不是结果,是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20]

  当我读这一页时,我感觉有人抢走了我最后的运气。我对我的朋友们宣布说广黑人诗人的年青一代刚受到一次不可宽恕的打击。”有人求助于一个有色种族的朋友,而这位朋友除了表明他们行为的相对性外没有找到什么更好的东西。每次,这个先天的黑格尔信徒忘了意识需要陷入绝对的无知中,这是达到自我意识的惟一条件。他提及消极方面来反对理性主义,但却忘记这个消极性从几乎基本的绝对性中得出它的价值。在实验中投入的意识不知道、想必不知道他的存在的本质和决定。
  《黑人俄耳甫斯》是在黑人的“生存”理智化的一个时刻。而萨特的错误在于不仅想从源泉到源泉,而且还想汲干这源泉:

  “诗歌的源泉会枯竭吗?抑或不管怎样那黑色大江会赋予它所投入的大海色彩吗?没有关系:每个时期有它的诗歌;每个时期历史环境选择一个民族、一个种族、一个阶级重新举起火炬,创造形势,这些形势只有通过诗歌来表示或超越;时而诗意冲动和革命冲动相吻合,但时而它们却又分道扬镳。今天让我们欢迎那使黑人能够‘如此强硬地发出黑人的疾呼声以致世界会议将因此而震撼’的历史机遇吧(塞泽尔)。”[21]
  就是这些,不是我给自己创造一个见解,而是见解摆在那儿,预先存在着,在等着我。并非由于我这低劣黑人的贫困,我这低劣黑人的牙齿,我这低劣黑人的饥饿,我才制作一个火矩,往里搁火种,以便放火烧这世界,而是这火炬摆在那儿,等待这一历史机遇。
  拿意识来说,黑人的意识在前期存在阶段绝对地浓厚、饱满,却由于欲望而千疮百孔,任其废除^让-保罗·萨特在这个研究中摧毁了黑人的热情。需要用无法预料来对比历史的变化。我需要绝对地陷入黑色人种的气质中。可能有朝一日,在这不幸的浪漫主义内部……
  无论如何我需要无知。这种斗争,这种再下降想必具有完美的面貌。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令人不愉快的了:“我的孩子,你会变的;我在年轻时,我也……你等着瞧,一切都会过去的。”那给我的自由的支持点带来必要性的辩证法把我从自己本身驱逐出去。这个需要打破了我那轻率的见解。始终以意识而言,黑人的意识内在于它本身。我不是某个东西的潜在性,我完全是我自己这样子。我不需要追求一般概念。在我的内部任何可能性都不就位。我这黑人的意识并不显得缺乏。它“存在”。它附着在自身上。
  有人对我们说,但在你们的表明中有对历史过程的不理解。那么你们听着:

  “阿非利加我记住了你阿非利加
  你在我的身上
  如同伤口中的肉刺
  如同村中央的守护神
  使我成为你的投石器
  我的嘴成为舔你创口的唇
  我的膝盖成为你倒下时粉碎的柱子
  然而
  我愿只属于你的种族
  所有各国的工人和农民……
  ……底特律的白人工人亚拉巴麻的短工
  无数的资本主义苦工族
  命运训练我们肩靠肩
  并否认古代血统禁条的巫术
  我们藐视我们孤独感的残余
  假如湍流是边界
  我们就从沟壑拔去它源源不竭的头发
  假如山脉是边界
  我们就粉碎火山的下巴
  确认山脉和
  平原将是曙光广场
  在那里集结我们的力量
  它被我们主子的诡计搅得四分五裂
  如同五官的矛盾
  化为脸庞的和谐
  我们主张全球的所有民族
  统一受苦和统一造反
  我们在偶像的尘埃中
  搅拌兄弟时期的研钵。”[22]

  我们要回答说,正好,黑人的感受是模糊的,因为不是有“一个”黑人,却是有“一些”黑人。例如,同这另一首诗有多大的差别啊:

  “白人杀害了我父亲
  因为我父亲很自傲   :
  白人强暴了我母亲
  因为我母亲长得美
  白人在光天化日下使我哥哥屈从
  因为我哥哥身强力壮
  然后白人把他那沾满鲜血的双手
  转向了我
  并用他那主子的口气
  当我面吐出轻蔑的语言
  ‘喂小孩,羊倌,一条毛巾,水’。”[23]

  而这另一首诗:

  “我那伶牙俐齿的哥哥
  满嘴虚伪的恭维话
  我那架着金丝边眼镜的哥哥
  主子的话使你的眼睛变成蓝色
  我那穿着丝绸翻领无尾常礼服的哥哥
  在那些丨优越感’的沙龙里
  乱嚷嚷、窃窃私语、自吹自擂
  你令我们感到怜悯
  你家乡的太阳
  在你文明人那安详的脸上
  只不过是个阴影了
  而你祖母的小茅屋
  使一张因屈辱和认罪的岁月
  而变白的脸赧颜
  但当听够了响亮的空话
  它们如同架在你肩上的大鼓
  你会践踏非洲那苦涩的红土地
  于是这些使人焦虑不安的话
  将使你那不安于现状的步伐有节律
  我感到自己在这里如此孤单,如此孤单!”[24]

  不时地,人们想停下来。表达真实是艰难的事。但当人们想到要表达存在时,却有可能只遇到不存在。肯定的是在我试图捕获自己的内心时,仍就是一个他者的萨特,在叫出我名字的同时,除掉我的一切幻想。于是我对他说:
  “我的黑种人性格既不是座塔,
  也不是座大教堂,
  它潜入土地那红色的血肉中,
  它潜人天空那火热的血肉中,
  它以它正当的耐心划破黑暗的煎熬……”

在我极度实际和愤怒地声明这点时,他却提醒我说我的黑种人性格只是个弱拍。的确,我告诉你们,确实我的肩膀从世界的结构上滑下,我的双脚不再感到土地的抚摸。没有黑人的往昔,就没有黑人的未来,我不可能生活在关黑人的地方。还没有变白,不再完全黑,我是个受苦的人。让-保罗·萨特忘了黑人苦于他的身子和白人不一样[25]。在白人和我之间,无法挽回地有一种超验性关系[26]

  但人们忘了我的爱的坚实性。我说明自己的特点是绝对趋向开放。于是我采取这种黑种人的性格。并含着眼泪恢复这种性格的机制。经我的双手粉碎的东西——凭直觉行事的藤蔓——重新建立了,了解了。
  我叫嚷得更厉害了:我是个黑人,我是个黑人,我是个黑人……
  而过分地感受自己的神经官能症的是我的哥哥,且他发现自己瘫痪了:

  “黑人:夫人,我不能。
  莉齐:什么?
  黑人:我不能向白人开枪。
  莉齐:的确!他们会感到为难的!
  黑人:夫人,他们是白人。
  莉齐:那又怎么样?因为他们是白人,他们就有权把你像头猪那样放血吗?
  黑人:他们是白人。”

  是自卑感?不,是不存在之感。罪恶是黑人的,而美德是白人的。所有这些白人手握手枪聚在一起,不可能有错。我是有罪的。我不知道犯什么罪,但我感到我是个坏蛋。

  “黑人事情就像这样,夫人,跟白人在一起事情始终就是如此。
  莉齐:你也觉得自己有罪?
  黑人:对,夫人。”[27]

  是比格·托马斯害怕了,他十分害怕。他害怕,但怕什么呢?怕他自己。人家还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知道当世界知道时害怕将笼罩着世界。而如果世界知道,世界总是要黑人做某些事情。他害怕世界知道,如果世界知道,他这害怕将成为世界的害怕。如同这个老太太,她跪着恳求我们把她捆在她床上:
  “大夫,我随时觉得这件事攫住我。”
  “什么事?”
  “想自杀。把我捆起来,我害怕了。”

  最后,比格·托马斯行动了。为了结束紧张,他行动了,他回答世界的期待[28]
  这是《如果他叫喊,那就让他叫吧》中的主人公——他正好干他不愿干的事。这个金发胖女人随时阻烧他,她弱不禁风、性感、爱奉献、坦率、害怕(希望)被强奸,最后成了他的情妇。
  黑人是白人手中的玩具;于是,为了打破这可怕的地狱之圈,他发作了。不可能在看电影时不遇见我。我预计着。我料想在中间休息时,正好在放映前。我面前的人们看着我,窥伺着我,等着我。一个黑人青年侍者要出现了。心上人使我神魂颠倒。
  太平洋战争中致残者对我的哥哥说:“你要配合你的肤色,就像我配合我的残肢那样。我们两个人都是事故受害者。”[29]
  然而,从我整个内心中,我拒绝这种截肢。我感到自己的心胸和世界一样宽广,真正地同最深的河一样深,我胸中有股无限扩展的力量。我是老爷而人家却劝我要像残疾人般谦恭……昨天,在我睁眼看世界时,我见到天空从这边到另一边地变脸色。我想起来,但寂静被掏空了内脏,翅膀瘫痪了,它向我涌来。我对自己的行为不须负责任,骑跨在“虚无”和“无限”之间,我哭起来了。




[1] 让·莱尔米特,《我们的全身像》,第17页。

[2] 阿兰·布恩爵士,《对种族和肤色的偏见》,第14页。

[3] 《关于犹太人问题的思考》,第146—147页。

[4] 《关于犹太人问题的思考》,第149一150页。

[5] J.-A.莫安(Moein),第二届国际优生学大会,阿兰·布恩爵士援引。

[6] 维荣(Villon,1431—?1463以后),法国诗人。——译注

[7] 泰纳(Taine,1828—1893),法国评论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一译注

[8] 《黑人所带来的》,《有色人种》,第309-310页。

[9] 塞泽尔,《回乡笔记》,第77—78页。

[10] 塞泽尔,《回乡笔记》,第78页。

[11] 同前书,第79页。

[12] 德·佩德拉尔,《黑非洲的性生活》,第83页。

[13] 韦尔西亚(Versial),《乌班吉河的秘密宗教仪式》,113页

[14] 桑戈尔,《黑人带来的东西》,第295页。

[15] 桑戈尔,《亡灵歌》,1945年。

[16] 弗罗贝尼斯(1873—1938),德国人种学家,发现黑非洲艺术的先驱。——译注 

[17] 维克多·舍尔歇,《奴隶制和殖民化》,埃梅·塞泽尔所写的引言,第7页。

[18] 卡耶(1799—1838),法国旅行者,为第一个进入非洲Tombonctou的欧洲人,原文为Caille,疑是印刷错。——译注

[19] 舍歇尔,《奴隶制和殖民化》,塞泽尔所写引言,第8页。

[20] 萨特,《黑色俄耳甫斯》,《黑人和马达加斯加诗歌选》的前言,第XL页及下—页。

[21] 萨特,出处同前,XLIV页。

[22] 雅克·鲁曼,《乌木》,前奏曲。

[23] 大卫·迪奥普,《诗三首》,殉难时代。

[24] 大卫·迪奥普,《叛徒》。

[25] 如果说萨特对于存在的研究仍然是正确的(我们提醒在《存在与虚无》描述精神错乱的意识的范围内),对黑人的意识实施这些研究则显示出是错的。因为白人不仅是另一人,而是主子,真实的或想像的主子。

[26] 在让·瓦尔(Jean Wahl)所理解的意义上,《人类存在和超验性》,存在和思想。

[27] 萨特,《可尊敬的妓女》;也见:《我是个黑人》,《勇士之家》,马克·罗伯逊的电影。

[28] 理查德·赖特,《土生子》。

[29] 《我是个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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