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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和伦理学
〔南〕米·马尔科维奇
1962年5月
陈惺 译 陈宪武 校
本文是作者1962年5月在美国执安州底特律举行的“伦理学和辩证唯物主义”讨论会上宣读的一篇论文,原载于美国《科学和社会》季刊1963年第1期。
1.在马克思的哲学中,同其他的人道主义哲学一样,中心的问题是: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一方面是他同自然界的关系是怎样的并且应该是怎样的,另一方面是他同其他人和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的关系是怎样的并且应该是怎样的。
2.人的基本特征是他具有实践活动的相对自由,他具有创造性工作和有意识地改变自己周围环境的能力。
3.有意识的实践的概念意味着在人和他的意识之外还独立存在着一个有种种客体的世界。换句话说,我们能够从事稳定的有组织的工作,就意味着必须已经有了稳定的、有规律的客体,这些客体具有明确的、相当恒定的性质和关系。这些客体的存在是先于我们的实践的。然而,我们对于它们的认识却是由于我们的实践经验,由于对这种经验的叙述和解释的结果。
4.人类的实践实际上所以能够常常一而再地并且互相了解地获得成功,只能由这样一种假定加以合理的解释,就是在所有这些成功的实践中,都是受到了对于世界中相当部分的客观而正确的叙述所支配。从原理上说,人类对于世界的控制能力和对于世界的客观认识的提高都是无止境的。
5.然而,正因为知识是人所创造的,所以知识的所有部分中都含有主观的、人性的成分:知识依赖于人类神经系统的特性,依赖于语言,依赖于有关联的实践的具体形式,依赖于会左右解释经验材料的先入之见,等等。
此外,人默察世界和描述世界不仅仅是为了要了解世界。他还会建立一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事物的概念,准备创造这些事物以满足他自己的某些需要。
这种对于未来的具体化的假想可能是纯粹非现实的,或是像梦幻一样的。这些假想只有建立在认识基础之上才有实现的可能。
6.没有别种认识能够像科学知识那样客观而可靠。要很好地知道任何事物过去怎样和现在怎样,就要应用科学方法(也就是,用清楚的、公众互通的语言来表达我们的经验和思想,用合乎 逻辑的推理形式、用经验方法来检验一切归纳的结果)。未来事态各种发展途径,以及不同的发展途径的盖然性,也是必须应用科学方法才能够知道得最清楚的。
另一方面,在这些不同途径中,不论它们的盖然性是大是小,我们希望看到哪一个途径能够实现,取决于我们的人的基本需要,取决于我们认为最适合于人类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形式的概念。
7.对于人类知识作精密的考察表明了知识和人的价值都逐渐发展了,并且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和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形式。根据这一点推定,在探索、发现、鉴定等这些范围内,我们的手段永远都应该是动态的和历史的。
一旦我们把自己的信仰和标准的灵活性冻结了,我们就必须意识到我们所特意采用的简单化方法的危险。
8.各式各样的社会现象都是物质因素(例如经济结构、社会制度、政治和法律机构)同文化因素(例如科学、艺术、宗教、道德)不断相互作用的结果。一个社会的物质生活的发展,在大多数情况下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至少也是起着间接的作用。要了解任何一种文化成就的全部意义,只有考虑到它的全部历史背景才行,包括它的起源的物质条件,以及它在社会实践中的可能后果。
9.虽然一切知识和评价是同地点和时间的条件有关的,是同人类文化的发展程度有关的,但是在另一方面,也有某些因素(真理、价值)却能够通过不同的时代而保存下来,并且具有长远的人性意义。这些人性的(不是绝对的)常数构成了一切认识和评价的真正基础。
10.为了确立概括性的真理和价值起见,我们采用了抽象的语言。不论抽象在理论和实际方面是多么必需和有效,必须记住抽象对于它们所包括的特定情况是或多或少地隐蔽着其中的变化的可能。要避免这种后果,就必须总是以具体的方式来理解这些概括性的语言,并总是想着这种抽象能够适用于哪些具体的东西上面,和在哪些条件之下才可能适用,以及这种抽象的应用会联系到哪些实际后果的产生。
11.我们分析事物的时候是把事物简单化了,并且易于划出过分截然的界线。必须意识到这种简单化的作法,并且接着用综合法、用重新建立整体中不同部分(常常也是相反部分)之间的联系来补充分析法。暂时划分出截然的界线,然后用发现共同点和过渡情况的方法来冲淡这些差别,这样作是有计划的探究工作中一项重要的辩证调节原则。
12.自然界和社会的进程是受一些法则的支配的。但是,这些法则并不是严格到排除任何偶然性事件或任何人的自由行动的可能性,法则应该被解释为一种倾向,被解释为事物和生物体的活动的最可能的类型。结合某一有关的法则,一件具体事件可能构成一种偏差(偶然事件),其原因由于:(1)一般参考系统范围之外的一项更强有力的法则的作用,(2)当前体系中原先的一些条件的变化,(3)体系之内的一项可变因素的作用。
13.生存在一个既有规则又有偶然性的世界里,人是可以作为一个自由的能动者行事的,只要他:(1)能够注意到两类的决定因素——一类是外界情势(客观条件、自然和社会法则),还有一类是内部决定因素(性格特点、兴趣、信仰),这两类因素限定了他选择和行动的可能性;(2)打定主意抵抗外界和内部两类强迫力量,并且采取最符合于他的基本信念和价值的决定。
14.尽管人类在科学和技术方面有了很大的成就,现代人类的状况仍旧是远远不能令人满意的。大多数的消极情况都可以用异化这个概念加以概括。人的异化意味着:丧失了对于自己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产品的支配权;失去了参加自由选择的创造性工作的希望,把生活的一切美好意义降低为一种占有物品的虚假的需要;而且还意味着同别人脱离,以及建立剥削、忌妒和仇恨的关系以代替互相信任和互相友爱的关系。
总之,人的异化意味着完全背离人类可以有的和应该有的一切。因此,从人道主义的角度看,最高的价值在于复归,也就是从各种形式的奴役和贫困中,不论是政治的或经济的,物质的或精神的,外界的或内部的,彻底解放出来。
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传统的规范伦理学理论中的关键性概念就是复归的概念。如同我们前面已经指出过的,异化总的说来意味着人不再成为原来能够怎样和应该是怎样的一个自由的、创造的、充分发展了的、社会性的动物。我们不应该把人的人性异化所背离了的东西从本体论的意义上来加以理解——理解成为一种固定的人类本质或人类本性,似乎人类过去,也许是在原始社会里,曾经一度具有而又失去了的。这样的看法不是拙劣的形而上学,就是对于原始社会的一种错误的经验主义的理想化。
要是用叙述的或解释的概念来看,一般的人类本性乃是由历史上人类行为的(概观的)一些不变的特征所构成。这样的一种概念是属于经验科学的——人类学、历史、社会心理学等等。在社会学和伦理学的范围内谈到异化的时候,意思是说在人应该是怎样的这样一种意义上,把人类本性看作一种规范概念、看作一种价值。这两种概念密切相关。为了要求现实和适用起见,关于人应该是怎样的的任何概念,必须根据他的进展的真正可能性的客观估计,而这种客观估计反过来又只能是建立在人实际上是怎样的这样一种可靠的知识基础之上。
人实际上是一种重视实践的动物。他总是设法要改变他的周围环境,而种种具体情况决定他的活动会具有什么样的形式,是创造、是破坏,或者只是无聊的例行工作。人实际上又是一种有理性的动物;他的行动是有目的的,并且有理由相信他的所作所为能够产生他所希望的结果(虽然他可能是错误的,或者他的希望可能是不好的)。同时,他实际上又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他不能脱离社会而生活。即使当他的利益同整个社会的利益有着尖锐矛盾的时候,他也总是要设法在各种形式的合理化(即政治上、伦理上、哲学上的合理化)之间建立至少是暂时的统一关系。思想体系并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建立的,而是由于真诚地渴望社会证明其正当。此外,对于实际人类本性的任何说明都可以加以补充说,人是一种发展迅速的动物。他不断增长着他的知识,他使用着越来越多的适用的物质用品以满足他的基本需要,他发展着越来越高级的文化需要,他创造着越来越复杂和越有成效的组织形式,以及其他等等。最后,人实际上一直都是自由的(就较窄的意义上说)。很难想象有哪一种人类社会集团,其中的人们不是至少在某些情况之下意识到行动的不止一种的可能性,并且是可以不受强迫而作出抉择的。
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特点在于以科学的思考作为基础。在这种概念中,事实同价值、认识同理想之间是没有矛盾的,只要是所取以为价值的和理想的,是真正可能的、并且是知道其为可能的。它仍旧具有价值的性质,具有一个理想的性质,因为它是对于各种可供选取而被选中的未来的一种外在。这是马克思思想中常常被误解的一个部分。这种哲学本质上是一种能动的哲学。马克思的决定论不是宿命论的;他的共产主义也不是不管人们如何行动都必定非来临不可的。共产主义是人们必须为之而斗争并付出艰巨努力和牺牲的一项事业。共产主义预先假定了人们必须选择如此作;他们并不是一些完全受盲目的外界动力所左右的机器人。
这种选择当然不只是根据认识,而同时还根据某些价值的考虑。人们可能接受人类彻底解放的理想,是当他们被当代人类生活中所有这些消极因素所严重妨害并对它们深深不满的时候。马克思把这些消极因素统括于“异化”这一词里。异化包括:
1.人失去了对他自己的体力活动和脑力活动的产品的控制力。这种产品(不论是金钱、教会、国家、政治组织等等)不作为满足人的需要的一种手段,本身反而成了一种目的,成了一种主宰于他之上的奇怪的神秘力量;他不仅不能支配它们,反而受了它们的奴役。
2.人不从事于创造性的、令人鼓舞的工作,不履行他所善于担当的许多社会任务,反而被迫把他的全部精力消耗在呆板的机械工作上面,仅仅是为了获得生存所必需的物质资料。
3.人没有任何可能发挥他的各种潜在能力,没有可能发展和满足各种更高尚的需要。他的生存一直都是偏于一方的、贫乏的、像动物一样的。他停留在吃饭、睡觉、满足性欲以及最原始的娱乐的动物基本需要的水平上。
4.人在争取更多的财产和权力的斗争中使自己和人类同胞隔离疏远了。剥削、猜疑、冲突、忌妒、仇恨支配着他同别人的关系。
所有这些倾向把道德水平导向一种狭窄的道德,这种道德目的在于解释和证明一种有限制的、根本上是自私自利的生活方式是正当的。为了赋予这种生活方式以一个广大目标的基础,因而在想象的超越物质的神身上、在上帝身上而不是在人身上寻找来源。但是异化了的人,本质上是自私自利的,他永远不会遵从教会所强加于他的那种有限制的道德;他多半会是一个伪善者,一个绝望的、分裂的双重人格。
当人们对于人类被如此贬低了的这种形势感到了反感的时候,他的批判和他对于未来的理想,都不是一种任意的和临时的反应;它们是根基于一种非常古老的、根深蒂固的并且至少是在抽象上几乎普遍被接受的人类所作的一些评价。
未来的人既要把自己从对于外界的自然需要的依赖中摆脱出来,也要从盲目的社会势力——他自己所制造的——的奴役中解放出来。未来的人应该给他的实际活动以种种发展创造的形式,并且使自己摆脱强加于他的令人堕落的劳动。他应该阻止毁坏物质财富和毁灭人命,特别是战争的破坏。他应该使他的个人利益同别人的利益和社会整体的利益一致起来。他不应该享受任何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特权,这意味着阶级和等级的废除,虽然还不意味着人和人之间的完全平等。未来的人不应该是剥削别人的;换句话说,他对待别人永远都不应该是作为一种手段,而应该作为一种目的。他不应该拼命占有一切,而是应该设法尽量活得充实和有意义。因此,他应该发展他所有的潜在能力、他所有的人类理性,并且应该在同世界的各种各样的关系中肯定他的个性。
感谢 佐仓绫奈收集、录入和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