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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李卜克内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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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革命士兵的回忆》
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汉
这是我生活中一段“小小的回忆”;确切一点说,是两段回忆,但它们是密切相关的。
“疯狂”的1848年的九月,我和几个朋友在17日(从瑞士)越过了塞肯根的莱茵河大桥。在这之前,司徒卢威已经在勒拉赫渡过了莱茵河。我们几个人的全部装备就是一支集体用的长枪,这还是我作为私人财产带在身边的。我们回去的目的是为了赶走德国的侯爵们,宣布成立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开始几天情况还很好:群众对我们怀着有好的感情,地方政权则已沮丧气馁。从司徒卢威那里得到消息说,人民群众都聚集在他的周围,他的“革命部队”正在汹涌澎湃地发展。我们的情况也差不多。我们解除了敌人的武装,宣布成立共和国,把能打仗的人带走,这样我们很快就有了四千多人。我们跟在司徒卢威的军团后面急行军,期望能在黑森林赶上他们。但是这个希望没有实现。按说从湖滨地区来的第三军团这时也应该到了劳芬堡,可是我们没有得到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相反的是突然流传出这样的谣言:司徒卢威由于前进得太远,被打败了。这就使我们非要弄到确实的消息不可。我们派了一个人到司徒卢威可能到达的地区去;另一个人,也就是我,朝东南方向去寻找神出鬼没的第三军团。
我很快就发现,事情并不像我事先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必须经过的一些村镇,有些是我们在向前进军的时候宣布过共和国的,此刻,原来的地方政权和其他与我们敌对的分子又回来了,而我们的人却还在战场上。有人认出我来,和我打招呼,但他们也并不都是友好的。有好几次我不得不强行通过。我乘坐在一辆敞篷车上,随时准备好武器。驾车人也同我一样。他是一个我信得过的志愿兵。到了塞肯根,从我们身后射来几发子弹,这对加快我们那匹迟钝的老马的步伐自然是十分有用的。关于“第三军团”,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寻找它简直像大海捞针一般。但是各种各样的消息还是不断地传到我们的耳边,听上去不能使人感到任何宽慰。不过这仅仅是谣传,也许是有意制造的谎言。不管怎么说,我们要直奔劳芬堡去!到了那里我们就能听到可靠的消息了。
我们终于看到了最初出现的房舍。我们也很快看到了人们在奔跑到一起,他们显然是在观察我们。朝前去!现在我开始看清了这些人的形象。他们中间没有穿军装的人,都是一些老人、妇女和儿童。当然,能打仗的人都“抽走”了。一个身材苗条的高个子姑娘急急忙忙地朝我们奔来,一边还不停地挥着手。她喊着,可是我听不懂。看来她是要让我们停下来。对,我们停下车来。她飞奔着继续向我们跑来,一边向我们喊道:“你们不能再往前走啦!”我从车上跳下来。她走到我们身旁,胸脯还在气喘吁吁地一起一伏,其他的人也跟在后面慢慢地走过来。“你们不能再往前走啦!宪兵和边防哨兵们说,司徒卢威已经被打败了。”——“那么湖滨地区来的志愿军呢?”——“我们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不过听人说,他们被冲散了。如果你们再往前走,你们就要完了。你们现在也不能再往回走,回去的路已经被切断了。现在你们必须渡过莱茵河,然后在瑞士境内乘车到巴塞尔去。到了那里,你们再看吧。”——“不,这不行,我得去找我们的人。”——“啊,你不是从塞肯根过桥来的那支部队里的人吗?那里也有我的一个亲戚。”(我也是偶然认识她那位“亲戚”的,于是我告诉她关于那位亲戚的好消息,一直讲到我离开军团以前的情况。)我们又探问了其他一些事情,最后她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现在已经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你们必须立即渡过莱茵河。我来把你们渡过去。您别笑!我学过划船!”——“对,她还划得挺好呢!”乡民们异口同声地说。她那矫健的形体和富有弹性的步态也都是最好的证明。
这时候我想到赫尔曼的窦绿苔
[1]
。我是多么愿意站在这位美丽的女共和主义者的面前呀!她就像窦绿苔那样,带着一双闪烁有神的眼睛向我自告奋勇。我是多么愿意让她“拯救”我呀。莱茵河就在身旁滚滚流去,到了河那边就安全了,就自由了。可是我有重任在身!不!我不能渡过莱茵河去!我必须立刻回到我们的人那里,即使要花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我们热情地握手告别,把武器藏在干草里,从帽子上拿下红色的羽毛。“再见吧!给我们带来共和国吧!假如我是一个男人就好了!”这位勇敢的女船夫还在后面这样喊道。她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多余的,我只希望所有的男子汉都有男子气概就行了。“共和国万岁!”她喊着口号,重又走进狮子洞里
[2]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姑娘。如果她今天还活着,在给她的孙子们念这篇文章的时候,她一定会回想起那个穿着绿色上衣的年轻的志愿兵。1848年9月21日她曾经想把他渡过急流湍湍的莱茵河去。可是三小时以后,他在“塞肯根的号兵”
[3]
客栈里被俘了。
好吧,现在我来讲另一个人物。那是在九个月之后,即1849年6月中旬。紧跟着九月暴动的是五月起义。抵抗从各方面调集来的政府军的战斗开始了。我们驻扎在海德尔堡,因为瓦格豪伊塞尔的那次会战
[4]
失利了,我们没有守住那儿的阵地。当时正在准备那次著名的通过杜尔拉赫侧面的进军。我们都在市政厅里。那里异乎寻常地安静,简直是一种庄严的肃穆。大家都压低着嗓门说话。死神进来了;年轻的施略费尔躺在那里,覆盖着骑兵的大衣。他在瓦格豪伊塞尔战斗中率领他的一个营战斗时,一颗普鲁士的子弹穿过了他的头颅。遗体刚刚才从战场运来。他的父亲,在最后一次吻了吻他之后,把他还淌着血的头部盖了起来,默默含悲地站在旁边。
突然街上一片喧嚷,有人狂叫着:“奸细!奸细!”黑压压的人群蜂拥而来,大部分都是士兵和志愿兵。他们中间有一个蹦跳着的家伙,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简直无法辨认。总之,是个惊惶失措的乱动着的家伙,全身上下都用布裹着,遮盖得严严实实。
这一群人到了我们这里后,有的挤到扶梯上大声叫喊着,有的奔跑,有的跌倒,你推我撞。那个难以辨认的家伙也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帮狂喊的人群,他们也要抓住他。这是一个长得又高又大的女人模样的人,农民打扮,一顶女式软帽底下露出一张吓得变了形的脸。满脸的胡茬,裤子和高高的靴子露在外面。这个家伙绝望地走到我们中间。“是个普鲁士奸细!他正要溜到普鲁士人那里去的时候,我们在城门口把他抓住了!”他显然不是黑森林的农家姑娘,可是他那副样子也实在滑稽得出奇,使我情不自禁地失声笑了起来,而他那张脸和他那副违反警章的拙劣的化装,说明他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奸细。
我们好不容易把威胁他的人群劝开,开始了审问。这家伙不是一个奸细,而是一个“革命流浪汉”。当听不到嗖嗖的子弹声这种音乐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就到我们这里来闲荡;而一旦真正鸣枪开火的时候,他们就逃之夭夭。这家伙也是这样。他发现真的就要开火打仗了,而且所有的城门也都封锁了,他就在他住的旅馆里向那位侍候他的姑娘买下她的衣裙,于是打扮成现在这副样子。他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原来就是他?一个德国诗人。我们所有的人早就听说过他,而且在场的人中还有一个和他认识哩。他站在那里显得多可怜呀!他任人摆布,任人嘲笑、讽刺和责备。但是他只恳求一件事,就是不要披露他的姓名。我们笑着把他释放了。但是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像说的那么容易。外边等候着具有主权的人民,他们不相信我们的各种解释,一定要惩办这个“奸细”。于是我们不得不给这位化了妆的诗人派去一中队强壮的志愿兵,以便他能回到他的旅馆重新换装,然后安全无恙地走出城去。
这个人我以后也没有再见到。但是他今天还活着,而且非常的爱国,一直得到不少女人的欢心。他在各阶层广为闻名,以致他几乎可以对自己这样说:
我是一个德国诗人,
在德国境内闻名;
说出那些最好的名姓,
也就是说出我的姓名
[5]
[6]
说起来,他倒是应该属于“坚强的男子汉”的行列,而劳芬堡的那位姑娘倒应该是一个“软弱的女性”。
原载埃冯·阿德勒编:《青年丛书——为无产阶级的儿童们》(Buch der jugend. Für die Kinder des Proletariats hrsg. von Emma Adler),1985年柏林版,第19—22页。
感谢 BRS 录入, 勇敢的战士 校对
[1]
〖原出版者注〗这是指约翰·沃尔夫冈·歌德的叙事诗《赫尔曼与窦绿苔》(“Hermann und Dorothea”)中的女主人公。
[2]
〔中译者注〕走进狮子洞里(in die Höhle des Löwen gehen),是德语中常用的一句成语,意寓进入危险的境地,有点类似中国成语“深入虎穴”,但并不完全对应。李卜克内西在这里是指当时敌人复辟,对革命者来说处处都有危险。
[3]
〔中译者注〕“塞肯根的号兵”(Der Trompeter von Säickingen)是德国旧时一出戏的戏名,这家边境小镇上的客栈用它命名。
[4]
〖原出版者注〗1849年6月20日至21日在瓦格豪伊塞尔(Waghäusel)附近的一次会战,以巴登革命军的失败而宣告结束。巴登革命军以强行军方式,经过海德尔堡和杜尔拉赫做大弧度迂回,从而撤出了威胁他们的钳形包围。
[5]
〖原出版者注〗这几行诗出自亨利希·海涅的诗选:《归乡集,1823-1824年。》
[6]
〔中译者注〕见《海涅诗选》,冯至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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