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之为此言,实在一九○○年顷。虽迩来沧桑变易,中国政治组织之变迁,转在俄国革命之前,所言未必一一符中,而俄罗斯之精神,实具有调和东西文明之资格,殆不为诬。原来亚洲人富有宗教的天才,欧洲人富有政治的天才。世界一切之宗教,除多路伊德教外,罔不起源于亚洲,故在亚洲实无政治之可言,有之皆基于宗教之精神而为专制主义之神权政治也。若彼欧洲及其支派之美洲,乃为近世国家及政治之渊源,现今施行自由政治之国,莫不宗为式范,流风遐被,且延及于亚洲矣。考俄国国民,有三大理想焉:“神”也,“独裁君主”也,“民”也,三者于其国民之精神,殆有同等之势力。所以然者,即由于俄人既受东洋文明之宗教的感化,复受西洋文明之政治的激动,“人道”、“自由”之思想,得以深中乎人心。故其文明,其生活,半为东洋的,半为西洋的,盖总未奏调和融会之功也。今俄人因革命之风云,冲决“神”与“独裁君主”之势力范围,而以人道、自由为基础,将统制一切之权力,全收于民众之手。世界中将来能创造一兼东西文明特质,欧亚民族天才之世界的新文明者,盖舍俄罗斯人莫属。
历史者,普遍心理表现之纪录也。故有权威之历史,足以震荡亿兆人之心,而惟能写出亿兆人之心之历史,始有震荡亿兆人心之权威。盖人间之生活,莫不于此永远实在之大机轴中息息相关。一人之未来,与人间全体之未来相照应,一事之朕兆,与世界全局之朕兆有关联。法兰西之革命,非独法兰西人心变动之表征,实十九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之表征。俄罗斯之革命,非独俄罗斯人心变动之显兆,实二十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之显兆。桐叶落而天下惊秋,听鹃声而知气运,历史中常有无数惊秋之桐叶、知运之鹃声唤醒读者之心。此非历史家故为惊人之笔遂足以耸世听闻,为历史材料之事件本身实足以报此消息也。吾人对于俄罗斯今日之事变,惟有翘首以迎其世界新文明之曙光,倾耳以迎其建于自由、人道上之新俄罗斯之消息,而求所以适应此世界的新潮流,勿徒以其目前一时之乱象遂遽为之抱悲观也。
1918年7月1日
“言治”(季刊)第3册
署名:李大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