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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改造说——在江西教育会讲演
江亢虎
（1920年10月3日）
我第一次讲的是“教育者之责任”，范围很小。第二次讲的是“求学与救国”，范围较大。今日讲的，是“社会改造说”，范围又更大。我记得辛亥以前，不论是革命党，非革命党，都迷信国体改造，国家就可以富强，这都是迷信共和万能的。现在革命将近十年了，国体是改为民主了，国会也有了，宪法也有了，还有几省早年并曾民选过省长，在理应要歌舞升平了，那知内政外交一切仍毫无进步，还有许多事情，并且逐渐退化，于是一般人渐渐失去共和万能底信仰，以为单改造国体，不改造社会，是不行的。论起改造社会来，又可分为两派学说：
（甲）是唯心派，以个人为本位的 他以为改造社会，先要改造个人，改造个人，先要改造个人的心理，所以说革命不如革心。但他不知道心理是由感觉的激刺反射而成，假如把一个孩子，从小就单独禁闭起来，不叫他同外界接触，他底身体虽然会长大，他底心理决不能发展，可见环境的现象，实是形成心理的根本。在唯心学派，认定心是虚灵不昧的，孟子的“性善”，王阳明的“良知”，虽是一部分有理，但都不知道心理不能离五官而独立，五官又不能离外界而独立。况且要想如宗教家、教育家的办法，一个人一个的去改造，等到中国四万万人都改造，恐怕是河清难俟、人寿几何呢！
（乙）是唯物派，以社会为本位的 他以为心理不能悬空存在，个人不能单独生活，所以改造个人心理，要从改造社会状况做起，把一切目可见耳可闻的，四肢五官可以接触的，都改造过来。五官受了这种环境底激刺，心理上的思想，就自然不同。大凡社会主义家，多是主张这唯物论的。但这里又要发生一个疑问：改造社会底原动力到底是什么？岂不还是个人的心理作用么？那末，到底是先有好个人，才有好社会呢？还是先有好社会，才有好个人呢？还是改造个人，就可改造社会呢？还是改造社会，就可改造个人呢？好像鸡和鸡蛋，到底是先有鸡后有蛋呢？还是先有蛋后有鸡呢？因果环循，很难决断。我对于这个疑问，却有一个特别见解。诸君知道社会主义原是发挥平民精神，打破阶级制度，所以一切都要平等的，但是人为以外的事，如天时、地利和祖先遗传种种关系，万有不齐，社会上自然有一种最少数的优秀分子出来。我们对于这种出人头地底人，不可轻视他，嫉妒他，且要培养他，奖励他，这种最少数的优秀分子，就有战胜环境，改造环境底能力。等到环境改造了，社会的制度重新组织了，那大多数的普通人，也自然而然跟着变好了。但是这些少数分子，第一要激发责任心，不肯自暴自弃；第二要结合大团体，一致积极进行。然后才能跟这个万恶社会宣战，从根本上去推翻他。至于这种战略，大概不外以下四条：
（一）模范试验 由同声同气的人，按着自己的理想，创立实行的机关，如戒烟戒酒、自由同居、不受遗产种种，这是个人做得到的；如组织新村平民教育、互助工厂、合作银行种种，是要有团体才做得到的。这些试验的事业，欧美、日本理想社会主义家都有实地经营的。他底效力尚不可作乐观，因为一部分人势力太小，常常受龌龊社会底牵制，往往不能坚持到底，况且有消极避世的趋向，未必能彀向外扩充。
（二）职业组合 把士、农、工、商各行的固有团体，用新法组合起来，叫他变为一种立法、行政机关，由小团体联成大团体，将来就作为政府的代用。英国的基尔特社会主义（Guild Socialism）、法国的星地克工团主义（Syndicalism）、美国的世界工团主义（Industrial Workers of The World）都是这个宗旨，不过实行上，有急进、渐进的不同罢了。这个必须先有很好的基础，并且需用很多的人才，各行里都有彻底觉悟，能自动的人才行。不然，就怕要被人利用，或者是有名无实，终觉难望成功。
（三）政党活动 这种法子在欧美各国行了好久了，但非有固定的宪法与真正民选底国会，决不能发生正式的政党。政党的作用，是应用选举方法，取得多数胜利，组织责任内阁，改革国家制度，这种叫做慢性的革命，又叫做不流血的革命。当民国二、三年间，我国国会议员，有时在议场上抛墨盒，拍桌子的争闹，大家都说不好，其实是极好的现象，因为他们如果为政见不同，那争闹是当然的。议会里多一番冲突了，地方上就可以少一番冲突，比较近年来武力解决，借口兵谏的好的多了。不过党员信仰党纲，要同宗教家信仰教条一样，不容有一毫个人利害的私见参杂其间，并且要用种种方法公然运动，不过不要用金钱和美人运动就是了。党员一方面要遵守本党的信条，一方面又要尊重敌党的政见，假定社会主义将来能普遍全世界，一定还有别党反对他，所以要免除革命，就要有两三个政见相反底政党，同时生存，互相辨论，互相牵制，互相调剂。各党都有自由发展的均等机会，流血惨剧，自然可免了。中国人毫无政见，随声附和，拥戴私人，希图荣利，固然可耻，有一些人因感政治腐败，就鄙弃不顾，那也错了。须知政治的事，不是人民的权利，乃是人民的义务。好人不入政界，国家前途，还有希望么？况且政治本体，原不是腐败的，不过存乎其人罢了。所以生在立宪国体之下，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等种种的自由，组织模范的政党，从事正式的政法活动，那是极应该的。若是虽有宪法，不过一纸空文；虽有政党，不是用兵力压迫，就是用侦警监查；虽有议会，不是钦选议员，就是金选议员。国民在政治上绝对无自由发展的余地。更不幸天灾人祸相逼而来，到那时候，定要逼出一种现象。这种现象，我不忍言，又不忍不言，就是下面所说的。
（四）社会革命 又叫做阶级革命，这种革命，不是社会主义家提倡的，却反是政府与资本家制造的。那就是压制与穷困的一种反动力了，要是不然，无论如何提倡，也不会发生的。等他一发生了，多数的人，就如同中了狂热，理性失了作用，必有许多无益的流血。我们社会主义家，很不愿意看见他，而又没有法子制止他。我常说无主张无组织底革命，比有主张有组织的革命，危险万倍，所以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底时候，就要有人出来指导他。这等人要有责任心，要有远大眼光，要有牺牲精神，他并不是提倡革命，只能算是救济社会，减少无益底破坏。人家说：我是“洪水”、“猛兽”，这与我底名字，也很切合，我也很愿意的。譬如洪水真来了，要糟蹋好多田庐，冲死好多人畜，我们既不能使洪水不涨，又不忍见洪水横流，只有用大禹的成法，因势利导，引他归到湖海里头去，但是水道经过底地方，是要吃点亏的，并非不爱惜他，因为洪水要借他经过，没有法子。将来资本家、军阀、官僚，就是社会革命时水道之冲了！社会革命，如果到了不能防止底时候，就要使那无意识的变为有意识的，所以学说鼓吹，是很紧要的，而且鼓吹底力量越大，将来底危险越小。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使大家共见共闻，然后自然易知易行。现在社会主义，尚在鼓吹时代，将来究用那种方法实行，要看多数人的趋势如何，我也不敢妄下断语。但是我们改造社会，究竟向着什么目的去做呢？凡目的近而且简单的，就容易达到；若是远而又复杂的，那就难达到了。从先的种族革命、政治革命，他们的目的，比较起来，尚算是简单而且很近，只要推翻满清，建设民国，两句话就完了，所以动手以后，九十天工夫，就居然达到了目的。然而我们也不可忘记了一般志士，十几年提倡鼓吹，奔走运动的功劳。至于社会改造底目的，又复杂，又远，一般人很难明白，所以我要从简单浅近的地方说起。据我看来，不过四个条件：
（一）天产公有 天产最重要的，就是土地，以及日光、空气和水都是，其余人家劳心劳力得来的产业，我们并不是要一概没收的。现在的天产，差不多都被资本家垄断了。中国早有人垄断地皮，近来又有人垄断水，欧洲、美洲还有人垄断日光、空气呢。我们主张天产应归国家公有，有的应归中央政府管理的，有的应归地方政府管理的。我国三代以前底井田制度，每人二十而授田，六十而归田，每夫百亩，足养八口之家，使人民四十年间暂时领有土地，利用土地，又不收税，不过有公田力役之征，这就是公有底意思。秦始皇废井田，开阡陌，也因为广土众民，日久弊生，和种种的关系凑合而成，并不是他一个人底力量所能完全破坏的。后来王安石主张恢复井田制，那就未免过于“胶柱鼓瑟”了。我们只要略师古意，兼采新法，那平均地权的事，是一定可以见诸实行的。
（二）教养普及 这一层欧美各国还没有办到，中国近来教育，比早先更不普及了。因为往年教育，很省经费，近来新式学校，就是免了学费，还有书籍费、操衣费、膳宿费等等，贫苦人家，那里负担得来。所以我说单免学费，还是不行，必须一切要都由公家供给他，自幼稚园到大学，都要像师范学校一样，才能说到教育普及呢。且“养”字比“教”字更要紧些，现在的社会，对于未成人负培植的义务，将来的成人，就对于社会上尽服务的责任，报施之理，原该从大处着想，这才是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社会对于个人的义务，不但是教养未成人，并且要教养不完全和不幸的人，老弱残疾鳏寡孤独都要使他得所，这是国家应办的政务，并不是什么慈善事业。
（三）职业代议 现在的议员，或按区域选出，代表地方；或按人口选出，代表人民。在表面上看起来，极为公平，其实不然。无论那国国会议员，从前做过官吏、律师的，总占百分之七八十，这等职业，在人民全体算起来，不到百分之一，他们何尝能真正代表多数呢！即以江西一省而论，教育会或者完全是办教育底人组织的，此外农、商两会，恐怕不过几个绅士主持，已经就不公平了。况且省议员大半是用金钱和官力运动来的，当然更不能代表民意，就假定他们想尽心尽力去做事，然他们既不知多数人民职业的利害，议起事来，恐怕要和晋惠帝说：“何不食肉糜”的一样。惟有改用职业代议，才可以免除阶级专制，缓和社会革命。凡选举一定要详细调查人口，各人底职业，也要分类记载出来，先分大类，如士、农、工、商，再分小类，然后按各职业全人口，为他们代议士的名数的比例，所有各职业的代议士，都由本职业团体产出。到了议会，仍按各职业组织委员会，遇有议案，交有关系的委员会审查，这就可以代表各种职业，也就可以真正代表大多数的人民了。三权鼎立这句话，现在已成为过去底事实，孙中山主张五权，我却主张一权，就是由立法机关造出行政、司法来。不过立法是人民直接选出的，行政、司法是人民间接选出的；立法权是最高权，又是唯一权，民选省长，正适合这种趋势的。这种一权制，最旧的英国，最新的俄国，都向同方面进行了。
（四）全民参政 代表政治，不过是较善的制度，也不可过于迷信他，譬如我叫儿子代表赴某处的会议，他回来报告他发表的意思，就未必都合我的意思。父子之亲，一人之事，一事之小，一时之间，尚且如此，何况别人！何况几千万人！何况几十百案！何况两三年的长久！但是废除议会，事事都用总投票，又太麻烦了。现在有一种新学说出来，可以救济议会政治底流弊，叫做“全民政治”。就是把几样要紧的权提出来，叫人民全体参与其事，不让议会专擅独断。大约有三：（甲）创议权。人民想办一样事，若政府和国会底眼光，都没有看到这层，或者和政府、国会底利害相反。请愿国会，又无把握无效力，可作成文书，经全国或全省公民几分之几签名赞成，就交给政府照办，不必经议会通过。（乙）复决权。政府执行底事，或议会议决的事，人民认为有害，可作成文书，经全国或全省公民几分之几签名反对，政府或议会，立时就要把这事打消。（丙）免官权。普通官吏任命权，虽可由民选的首长作主，但所任命人，若是有害地方，又用金钱或势力操纵议会，或议会被政府所软化所屈服的时候，可作成文书，经全国或全省公民几分之几签名，交到原来任命他的机关，就要立时罢免他。这三种权，学者主张最多，并且已经有地方实行了，还有人主张再加一两样的。总而言之，代议制度的进步，也随时代潮流为转移。社会主义普遍世界的日子，即代议制度进步到极点的日子。
今天这“社会改造说”，也可以看作社会主义讲演录。只可惜时间有限，仍不能罄我的意思！
感谢 刘彦游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