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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党请愿国会书

江亢虎

(1913年3月)



  本党为中华民国最初唯一之民党,滥觞于前清淫威极盛之日,成立于各省革命响应之秋。宗旨光明,方法稳健,支部林立,党员众多。以世界大同为范围,而不欲妨害国家之存立。以个人自治为基础,而不敢蔑视宪法之精神。凡所揭橥之党纲,皆可实见之政策。惟窃引权利竞争为大戒,而专以普遍鼓吹为前提,务期转移大多数人之心理,造成大多数人之舆论。然后同力合作,一致进行,与各政党之纯自立法、行政最少数人着手者不同。夫一则功难而效迟,一则功易而效速,亦岂不知之。然岑楼非起于寸木,而焦烂何救于燎原。党祸之展转相寻,内阁之起仆不绝,政治罪恶,可为寒心。故本党绝不屑意于选举运动,而选举之结果,则国会、省议会皆不乏本党之同人。大势所趋,先声已播。川流海汇,会有其时。而自本党所处之地位言,则仍与立法、行政最少数人立于对待者也。夫此立法、行政最少数人,实社会中优异卓越之分子,而本党普遍鼓吹所当先,且受我同胞全体付托之重,而坐而言之即望其起而行之者也。兹谨撮举本党之党纲,体察民国之国情,取其平易近人切合时用者,计凡八事,代表全党四十万人,实不啻代表全国四万万之大多数人,向贵院提出请愿意见,并附加简要浅显之说明。贵院有受理人民请愿之职权,务祈分制议题,取决公意。倘蒙通过全案,立予施行,本党幸甚,中国幸甚,人类幸甚。

  一、实行普通选举普通选举者,平民政治之原则也。各国革命,牺牲无量数之心血颈血,皆为是耳。中国今日之国会组织法、选举法,亦几于此矣。然而窃以为有未尽者三。一曰两院并立。夫议员为代表人民而已,而参议院胡为者乎?社会党主张减政主义,又曰,有分业,无等差。今统治机关固猝难废止,然横列之区域不可少,而纵行之阶级不宜多,故省可废也。存畛域之见,启割据之心,行政濡滞,手续频繁,员司冗查 [沓],经济糜费,其弊不胜言。宜改使各县直隶中央,以统一事权,化除界限。若参议院尤为骈枝矣。代表人民乎? 则一众议院而已足。代表土地乎? 则除人民外,土地无意味之可言。代表团体乎? 是间接选举也。代表省长或省议会议长乎? 是寡头选举也。皆与普通选举之原则未符。而中央学会及华侨选举会,其扰乱已先见矣。故本党亟望草定宪法时,幡然采用一院制。一曰财产限制。夫积极资格之限制,年龄、学力二者可矣。而众议院选举法第四条第一、二款,皆以财产为根据,虽有第六条第五款消极资格之补救,犹不如竟删去之。一曰男女不平等。众议院选举法第四、五条,皆特标 “男子”二字。夫女子之不可遽有参政权,恐程度未逮耳。若其年龄、学力悉合于积极、消极之资格,而故屏弃之,是抹杀国民之半数,且何以解于平等之旨乎? 故 “男子”二字宜改为 “人民”二字。

  二、普及平等教育 富贵贫贱之不平等,智愚贤不肖之不平等为之,实教育之不平等为之。故教育平等,为一切平等之根本义。盖必所具之智识能力平等,而后所得之权利幸福可平等也。三代庠序学校之制,自天子之元子以逮庶人之子,悉纳之大学。本党则主张自初生至成年,无男女,无富贵贫贱,均由公共机关衣食而教诲之。此与慈善、养老三者并重,而人事乃粗备矣。苟使专征税、破除遗产办到,所有公共事业,必可支应裕如。今既不能遽语此,而又困于行政费与军备费,遂使根本大计,变为附属问题,良可慨也。目下先其所急,有必须改良者二。一曰两等小学概免学费,初等小学并免膳费。今全国竞言教育普及矣,然高等小学则收费为当然,初等小学则免费者无几。在办学者,则校舍、校具之设备,教员、职员之薪俸,为数不赀。在求学者,则图书、纸笔之代价,冠履、衣服之程式,望风却步。公立如此,私立无论矣。城镇如此,乡僻无论矣。回视科举时代,书院膏火之沾润,私塾束修之低廉,犹足以策厉孤寒,溥遍文化。近则读书之事愈难,而识字之人愈少。于是普通学识,乃惟膏粱子弟得其优先权,且据为专有品矣。普及云乎哉? 平等云乎哉? 谓宜划定地方行政费之过半以从事于此,更以强迫制度继之,其庶几乎? 一曰男女之学科及学程相同。夫男子、女子,聪明才力,虽各有独到,而不甚悬殊。若认女子天才劣于男子,则尤不可不以人力弥缝而挽救之。此正教育之本义,所当急起直追兼程并进者也。今制小学以上,男女异校。而学科则女子独简,学程则女子独低。天才偶绌,人力不加,男女将永无平等之日矣。谓宜男女同校,果其有碍学业,则中学时代,不妨异校。而学科之多寡,学程之高下,必毋使参差。除海陆军学外,一切男女共之。

  三、专征实地价税 租税为国家唯一之收入,其征取之方法与支配之用途,得其当则利国福民,失其当则病国殃民。中国租税一仰给于田赋,所谓地产税也。其率甚轻,不敷应用,于是盐课、厘金、杂税种种出焉。条例烦苛,负担稠叠,民生益凋敝,而国库益空虚。其征取之方法与支配之用途,自社会主义言之,皆不正当者而已。社会党多主张实地价税。夫地价者,生于天然,成于众人,而属于地主者也。假有荒地于此,其地价之低昂,恒视人数之多寡以为衡。地主则一无事事,而惟需以时日,坐收其厚利。因其无产物也,租税遂不及之,是至不平等之事矣。地价税者,对于此荒地方实价,每年估计,值百抽一至抽五,或虽多取之而亦不为戾也。至于地面之垦辟、耕耘、种植、畜牧、建筑诸事,因工作以增进其价值者,不在此例。盖征税于人力者,是限制生产力之发达,而增加劳动者之负担也。故地产税病农者也,落地税病工者也,通过税、输出税病商者也,宜悉予罢免,而专征唯一之实地价税。此事发议于美人亨利•乔治,各国社会党率先赞成之,各国政府亦多采用之。今坎拿大、纽西兰,南非洲之一部,英、美、德之诸城,均已实行而有成效。其利益甚多,杀富豪兼并之风,破地主垄断之弊,一也。有地者不敢自荒,榛莽可开为膏壤,二也。无地者易于购取,游手悉变为良民,三也。税法简便统一,官厅胥吏无从舞弊,四也。苛例蠲除净绝,农工商旅自由进步,五也。中国广土众民,实地价税一项,已足敷今日岁出之预算而有余。若更加征遗产税,而限制军备费,不出十年,新旧欠债可以清偿,公共机关可以遍立,将突飞猛进,为全球第一富国。黄金世界,岂虚语哉?

  四、重征遗产税,限制相续法 世界最大之罪恶,莫如遗产制度矣。夫无治共产主义,既未能实行,则个人者,凭借自己之智识能力,取得应有之权利幸福,亦自由竞争无可如何之事,且足以资观感而促进化,毋宁姑存之。至于遗产,何为者乎? 传授遗产者,巧取豪夺,作奸犯科,而刑罚滋多矣。出纳之吝,聚敛为工,而金融停滞矣。承受遗产者,父死子继,而利父速死者有之;兄终弟及,而 兄夺食者有之。依赖成性,安坐无营,而贤者养成废人。挥霍随心,从下忘返,而不肖者流为乞丐。旁观深为不平,小则诈欺取财,大则劫掠从事。暴徒之杀越,鼠窃之纵横,万恶之源,起于遗产者什九。遗产诚有百害而无一利者也。教育之不能平等,亦由此而已。故本党绝对主张破除遗产制度。今世袭君主推倒,是最大之遗产制度已破除矣。其余亦宜用渐进法,先限制其相续,而酌提以归公,并重税以困之。欧美各国早有成例。中国大资本家现虽无几,然当早勒定法,预防流弊。惟此必与小学免费事同时并行,盖破除遗产制度与普及平等教育,有互为因果之关系耳。

  五、废止死刑、肉刑 世无恶人罪人,惟有愚人而已。盖人不能自为罪恶也,非社会之教育诱导之,则社会之制度逼迫之。故欲减免恶人罪人,不在惩治其个人,而在改革社会之教育与制度。否则惩治之法纵极严极密,而罪恶之事乃愈巧愈多也。且惩治云者,非仅使之感觉痛苦而已,其目的,一在隔离之毋传染于他人,一在激厉之令愧悔而自返。明乎此者,则知死刑、肉刑为无用矣。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属。阻自新之路,长残杀之风,无裨治理,而有悖人道,断宜废止之。其最重者以无期徒刑为断。无论已未定罪,均不更用笞、杖。兹新刑律虽已颁行,而内地仍用敲扑追比。上海租界且借口人民程度不及,议复刑讯。此事关系至大,不可等闲置之。或谓治乱国用重典者,不知此益乱之道耳。况文明日进,今非昔比。故南陵之坑杀疯人,武昌之枪毙烟犯,列强已据为口实,而谓我民国无受承认之资格。非唯人命问题,抑亦国体问题矣。《记》有之,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孟子曰: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故治标之法,当多设感化院、习艺所,俾恶人罪人知所振拔。治本之法,当彻底改革社会不良之教育与不均之制度,俾恶人罪人无自养成。今上下相征,以利为市,朝野如洗,救死不遑,而欲专恃死刑、肉刑,以减免恶人罪人,此贾长沙之所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

  六、限制军备 兵凶器也,战危事也,必不得已而后用之。其原因本以保卫国民之生命财产为目的也,而其结果乃至以国民之生命财产为牺牲。强国以胜利之虚荣为奖劝,弱国以败亡之惨苦为申警。介乎强弱者,则以保守故常维持均势为说词。故可百年无战事,不可一日无军备。而强权即公理,武装为和平,其言遍天下矣。然而贞下起元,物极必返 [反]。窃意继今以往,更数十年,战事必渐稀,军备必渐减。盖一则社会主义之学说胜之,而一则经济问题之实力限之。天心厌乱,人情恶死。社会党人因势利导,奔走号呼,以弭兵为帜志,而劳动党哄然应之。重以宗教家、哲学家之提撕,无政府主义者之警告,社会之舆论丕变,政府之野心已寒。况乎经济问题,日形棘手,国家怀破产之惧,司农兴仰屋之嗟。又况机械益精,而糜费益重,一船一炮,价辄不赀。据最近统计,全欧经常军备费,每日平均至三万万佛郎。一有战事,则直接间接之消耗,尤难以数算。败者固不可复支,胜者亦不偿所失。故海牙保和会成立,国际裁判法颁行,弭兵之机已动矣。譬如法庭公开,两造折服,虽有桀骜不驯者,然内绌于财政之恐慌,内慑于众怒之难犯,亦将回心悔祸,俯首受成,不敢冒大不韪为孤注一掷,以侥幸于不可知之数矣。今中国政教丛脞,民生艰难。而军备费,以前清四十镇计,已年需银一万万两。革命后陆军约增四倍,更将筹办海军,至少年需银四五万万两。以语其人,则国民之教育未备,军事之智识缺如,盗贼而已矣,乞丐而已矣。以语其器,则收拾他人之唾余,宝为新式,推广洋商之销路,注其漏卮,标本而已矣,古玩而已矣。夫国家之强弱,本不在军备之多寡,而唯在教育与实业之盛衰。教育不普及,实业不进步,虽兵精械良,犹不可恃。如俄、土者是其前车。今经费之虚糜既如彼,而军事之成绩又如此,为对内乎,是自杀也;为对外乎,是儿戏也。向若移此巨款以办教育与实业,果使教育、实业能占全世界最优等之地位,则全国纵无一海陆军,亦谁敢侮我哉? 然撤除军备,非一国之事也。谓宜先限制之,毋令过于教育与实业经费之预算。而练一兵收一兵之效能,出一饷得一饷之代价,不亦可乎? 尝谓军备之卫国,犹衣服之卫身也。衣服固不可全弛,然善卫身者,务得合宜之空气、光线及饮食料,以培养元气。元气充实,则衣服虽轻简,而风寒不易中之。不此之务,而徒厚其衣服,将衣服愈拥肿,而元气愈亏耗,少一不慎,病且不起。教育者,国家之空气、光线也。实业者,国家之饮食料也。以此思之,思过半矣。

  七、奖励劳动 劳动者,神圣也。国家根本之大计,农工而已。人民正当之职业,农工而已。今全国上下,舍本逐末,巧者夤缘为官吏,拙者堕落为游民。其实官吏亦大半皆游民也。农工而外,惟教育家、科学家、商业家,犹能间接生利,自余皆直接分利,而转鄙夷直接生利神圣之劳动者如奴隶,如犬马,至不齿于人数。乌乎! 心理如此,风尚如此,民何以不贫且死? 国何以不乱且亡也? 夫国家组织,固不能无直接分利之人,而人民生活,要当勉为直接生利之事。非唯社会主义主张如是,即政治学、经济学之主张亦无不如是也。且欧美社会党首在推倒富豪,而中国社会党则首在奖励劳动。何以言之? 中国大资本家、大地主本尚不甚夥,而国民多以游手好闲为能事。夫大资本家、大地主所以应推倒者,为其不自劳动,而坐攫他人劳动之利也。今游手好闲者,其弊亦正同。故推倒富豪与奖励劳动,事各有当,而理则唯一。奖励劳动之法,各国行政与社会事业,皆极为注意,著之定章。中国尤宜格外措重,如设立储蓄银行、贫民学校、慈善病院,及交通费之减成优待,衣食住之特别取缔。年龄之限制,则老幼必加保护。时间之限制,则昼夜不宜兼程。此皆官厅所应有事也。抑尤有进者,中国工业幼稚,尚纯然为农业立国之时代,故当以奖励农民为第一要义。乃前清旧制,为漕米正供及北部民食计,禁止米谷之输出,农产物价低微,农民生计穷苦,此实贼害农业一大苛政也。而洋货无所抵制,外币无自吸收,正货缺乏,债务增加,国家亦日陷于悲境。盖全国农民占人口十分之六七,未有农贫而民富也,未有民贫而国富者也。今宜确定重农政策为国是,恳辟荒芜,使游惰归田。改良耕作,使收获自倍。解除米禁,使金钱流入。奖励劳动莫大乎是矣。

  八、废止婢妾制度,限制娼妓行业 中国向重宗法,而家庭制度之弊,至今日而已极。知有家庭不知有个人,故无自立心;知有家庭不知有国家,故无爱国心;知有家庭不知有社会,故无公德心。夫家庭造端乎夫妇,而夫妇之道,苦不胜言。故极端社会主义,必解决夫妇名义。普通社会党人,亦不承认法律上之夫权,为其以妇人为所有品,实与个人独立、万民平等之原理不相容也。婢妾、娼妓更无论矣。今世界文明虽犹未逮,而各国对于婢妾制度,无不悬为厉禁。即于娼妓营业,亦颇引为深耻。惟中国法律公然许可,且奖励之。虽近有贩卖人口之禁例,然婢妾制度如常,娼妓营业转盛,则亦掩耳盗钟之故事耳。此实与人道、国体两有重大之关系。窃谓婢妾宜立时废止之,断不容其有;娼妓宜设法限制之,俾渐即于无。至于贩卖人口,则尤罪大恶极,所当深恶痛绝,必须雷厉风行者也。男女大欲,一听双方之自由。仆御劳役,必给相当之工值。更致力于教育与实业,为拔本塞源之计。道德增进,学识发达,则肉欲为之锐减。职务繁忙,希望复杂,则荒淫有所不遑。教化盛行,则人格自尊。生计充实,则丑业不作。缓急并营,标本兼治,树人道之保障,扬国体之光荣,在此一举矣。

  后记:本党请愿国会八事,系第二次联合会议决。正式国会初成立时,余力疾起草,经各部认许,委托北京部就近投递众、参两议院,泥牛入海,消息杳然。盖两议院诸君子方亟亟于闹党见争议长之事,殊无暇及此也。有人发议,揭此八事为党纲,组织一社会主义的完全政党。余亦赞成,然主持无人,亦终成虚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