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艾瑞克·霍布斯鲍姆 -> 《帝国的年代:1875~1914》(1987)

结语



  我真正是生活在黑暗时代!
  “天真”这个字眼是愚蠢,舒展的眉表示冷漠。那些笑逐颜开的人尚未收到可怖的新闻。

    ——布莱希特(Benoit Brecht),1937—1938年

  之前的几十年,首次被视为一个不断稳定向前迈进的漫长、几乎黄金色的时代。正如黑格尔所云,只有当一个时代落幕之后,我们才能开始了解它,因而,只有当我们进入下一个时代,才能让自己承认上一个时代的正面特征。我们现在想要强调这个时代的种种麻烦,我们拿它和以前的时代作强烈对比。

    ——赫希曼(Albert O.Him&man),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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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1913年前欧洲中产阶级分子提到“大灾难”这个字眼,几乎一定是与少数几个创痛事件有关,与他们漫长但大致平静的一生所涉及的少数创痛事件有关,比方说:1881年维也纳的卡尔剧院(Karl theater)在演出奥芬巴哈(Offenbach)的《霍夫曼的故事》(Tales of Hoffmann)时不幸失火,导致1500人丧生;或是提坦尼克号邮轮(Titanic)沉没,其受难者也大致是这个数目。影响到穷人生活的更严重灾难——如1908年的墨西拿(Messina)大地震,这次地震比1905年的旧金山地震更严重,却更不受注意——以及永远跟着劳动阶级的生命、肢体和健康的风险,往往仍引不起公众注意。
  可是1914年以后,我们可以大致肯定地说:即使是对那些在私生活中最不容易遭遇灾祸的人而言,“大灾难”这个字也一定代表其他更大的不幸事件。克劳斯在他批判性的时事剧中,将第一次世界大战称为“人类文明的末日”。事实虽不至如此,但在1914—1918年前后,曾在欧洲各地以及非欧洲广大世界度过其成年生活的人,都不可能不注意到,时代已经发生了戏剧性改变。
  最明显而直接的改变是,世界史如今似乎已变成一连串的震荡动乱和人类剧变。有些人在短短的一生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两次战后的全球革命、一段全球殖民地的革命解放时期、两回大规模的驱逐异族乃至集体大屠杀,以及至少一次严重的经济危机,严重到使人怀疑资本主义那些尚未被革命推翻的部分的前途。这些动乱不但影响到战争地带,更波及至距欧洲政治动乱相当遥远的大陆和国家。再没有比走过这段历史之人更不相信所谓的进步或持续提升。一个在1900年出生的人,在他或她还没活到有资格领取退休养老金的年纪,便已经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或藉由大众媒体同步经历了这一切。而且,动乱的历史模式还会继续下去。
  在1914年前,除了天文学外,惟一以百万计的数字是各国的人口以及生产、商业和金融数据。1914年后,我们已习于用这么惊人的单位来计算受难人数,甚至只是局部战争(西班牙、朝鲜半岛、越南)的伤亡人数(较大的战争死伤以千万计),被迫迁移或放逐者(希腊人、德国人、印度伊斯兰教徒、剥削贫农的富农)的人数,乃至在种族大屠杀中被杀者(亚美尼亚人、犹太人)的数目,当然少不了那些死于饥馑和流行性传染病的人数。由于这些数字往往缺乏精确记录或无法被人们接受,因此引起不少激烈争辩。但是争辩的焦点不过是多几百万或少几百万。即使是以我们这个世纪世界人口的迅速增长,也不能完全解释这些天文数字,更不能赋予它们正当理由。它们大多数是发生在增长速度没那么快的地区。
  这种规模的大屠杀远超过19世纪人们的想象范围,当时就算真有类似事件,也一定是发生在进步和“现代文明”范围以外的落后或野蛮世界,而在普遍(虽然不平均的)进步的影响下,这种行为注定会减退。刚果和亚马孙的暴行,依现代标准来说虽然不十分残酷,却已使帝国的年代大为震撼(参看康拉德所著《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因为它们代表文明人将退回到野蛮。我们今日习以为常的事态——比方说,刑讯再度成为文明国家警察所用的方法之一——如果发生在上一个世纪,不仅会深受舆论攻击,也会被视为是回复到野蛮作风,违反了自18世纪中叶以来的历史发展趋势。
  1914年以后,大规模的灾祸和愈来愈多的野蛮手段,已成为文明世界一个必要和可以预见的部分,甚至掩盖了工艺技术和生产能力持续而惊人的进步,乃至世界上许多地区人类社会组织无可否认的进步,一直要到20世纪第三个25年发生了世界经济大跃进,这些进步才不再为人忽略。就人类的物质进步和对自然的了解控制而言,把20世纪视为进步的历史似乎比19世纪更令人信服。因为,即使欧洲人成百万地死去和逃亡,留下来的人数却愈来愈多,也愈来愈高大、健康和长寿。他们大多数也过得更好。但是,我们却有充分理由不再把我们的历史放在进步的轨道上。因为,甚至当20世纪的进步已绝对无可否认,还是有人预测未来不会是一个持续上升的时代,而是可能、甚或马上就会大祸临头:另一次更致命的世界大战、生态学上的灾祸、可能毁灭环境的科技胜利,乃至眼前的噩梦可能造成的任何事故。我们这个世纪的经验,已经教会我们活在对天启的期待中。
  但是,对于走过这个动乱时代的资产阶级来说,这场灾难似乎不是一个横扫一切的意外剧变或全球性飓风。它似乎特别是冲着他们的社会、政治和道德秩序而来。它的可能后果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无法预防的,也就是群众社会革命。在欧洲,战争不只是造成了莱茵河和阿尔卑斯山西麓以东每一个国家和政权的崩溃和危机,也诞生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政权,这个政权一步步有系统地将这场崩溃转化为全球资本主义的颠覆、资产阶级的毁灭和社会主义国家的建立。这个政权,便是在沙皇崩溃之后建立的俄国共产政权。如前所述,在理论上致力于这个目的的无产阶级群众运动,在已开发世界的大部分地区均已存在,不过拥有议会制度的国家政客,断定它们不可能真正威胁到现状。但是,战争、崩溃和俄国革命加在一起,已经使这个危险步步逼近,而且几乎势不可挡。
  布尔什维主义的危险不但主宰了1917年俄国革命以后紧接下来那些年的历史,也主宰了自此之后的整个世界历史。它甚至为长期的国际冲突添上内战和意识形态战争的外衣。截至20世纪后期,它仍旧(至少单方面的)支配着超级强权的冲突辞令,虽然只要瞄一眼20世纪80年代的世界,便知道当时根本不可能爆发单一的全球革命,这场革命据说将打倒国际术语中的“已开发市场经济”;尤其不可能导致一场由单一中心所发动的全球性单一革命,这场革命旨在建立一个整体的、不愿意或不可能与资本主义共存的社会体系。一次大战后的世界历史,是在列宁真实或想象的影子中塑造而成,正如西方19世纪的历史,是在法国大革命的影子中形成一样。这两段历史最后都脱离了覆盖其上的阴影,但并不完全。正如1914年的政客们甚至还在臆测“战前那些年的心情是否和1848年相似”一样,20世纪80年代在西方或第三世界任何地方,如果有某一政权被推翻,大家便会对“马克思主义的势力”重新燃起希望或恐惧。
  世界并未社会主义化,虽然在1917—1920年间,不仅列宁认为它很可能发生,甚至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和统治者,也认为这是必然的趋势。有好几个月,甚至欧洲的资本家,至少是他们思想上的代言人和行政官,似乎都已放弃希望,静待死亡。因为他们面对着自1914年起力量大增的社会主义无产阶级运动,而且在德、奥等国,这类运动已成为该国旧日政权崩溃以后仅存的有组织支持力量。不管什么都比布尔什维主义好,即使是和平让位。有关社会主义的广泛辩论(主要发生在1919年),例如经济应进行多大程度的社会主义化、如何将它社会主义化,应该赋予无产阶级多少新权力等,并不是为了争取时间的战术性举动。它们只是顺势发展的结果,因为这个制度的严重危机时期很短(不论真正的或想象的),根本不需要采取任何剧烈步骤。
  由今视昔,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惊恐是被过分夸大了。最可能发生世界革命的那个时刻,也不过只在一个异常衰弱和落后的国家里,留下惟一的共产主义政权。这个国家的主要资产在于广大的幅员和丰富的资源,这些将在日后使它成为一个政治的超强力量。它也留下了反帝国主义、现代化和农民革命的相当潜力(当时主要在亚洲引起共鸣),以及追随列宁的前1914年社会主义和劳工运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工业国家,这些共产主义运动通常代表劳工运动的少数派。从日后的发展可证,“已开发市场经济”的诸经济和社会是相当坚强的。要不然它们不大可能从30多年的历史风暴中平安脱身,未曾爆发社会革命。20世纪到目前为止仍充满了社会革命,在它终结之前可能还有更多。但是已开发的工业社会对它所具有的免疫力,远超过其他社会,只有当革命变成军事失败和征服的副产品时,才有可能在这些国家发生。
  因此,虽然有一阵子甚至连维护世界资本主义主要防御工事的人,都认为它行将崩溃,但革命却不曾摧毁它。旧日的秩序战胜了这项挑战。但是在对抗之际,它已将自己(也必须将自己)转化成非常不同于1914年的样子。因为,1914年以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在面对杰出自由主义历史学家阿列维(Elie Halevy)所谓的“世界危机”时,显得完全不知所措。它要不就让位,要不就等着被推翻。否则,它便得同化成某种非布尔什维克、非革命性的“改革式”社会民主政党。1917年后,这样的政党果真在西欧出现,并成为延续社会和政府的主要护卫者,因此遂由反对党变成可能或实际的执政党。简言之,它可以消失或使人认不出来。但是旧日的形式已无法再存在。
  意大利的吉奥利蒂(参看第五章)是第一种命运的例子。如前所述,他异常成功地“处理了'20世纪最初10年早期的意大利政治:安抚并驯服劳工,收买政治上的支持者,有欠光明地处理公务,让步并避免冲突。在其国内战后的社会革命形势中,这些战术已完全不管用。资产阶级社会的稳定重建,是凭借了武装的中产阶级“民族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它们正式向无法凭一己之力酿成革命的劳工运动挑战。(自由主义的)政客支持它们,想要将它们整合进自己的系统之中,但是徒劳无功。1922年法西斯接管政府,此后,民主政治、议会、政党和旧日的自由主义政客均被淘汰。意大利的情形只是许多类似情形中的一个。1920—1939年间,议会民主制度几乎从绝大多数的欧洲国家消失,不论是非共产国家还是共产国家。(1939年时,在27个欧洲国家当中,可以称得上是具有代议制民主政治的,只有英国、爱尔兰自由邦、法国、比利时、瑞士、荷兰和四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芬兰刚刚加入)。除了英国、爱尔兰自由邦、瑞典和瑞士以外,这些民主政体不久均在法西斯德国的占领下或因与法西斯德国联盟而暂时消失。)
  之前也讨论过的凯恩斯(参看第七章),是第二种选择的例子。最有趣的是,他实际上终其一生都是英国自由党的支持者并且自视为“受过教育的资产阶级”的一员。在年轻的时候,凯恩斯是一位几近完美的正统派。他正确地意识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既毫无意义,也与自由经济和资产阶级文明无法相容。当他在1914年出任战时政府的专业顾问时,他赞成对“正常状态”尽量少加干扰。再者,他认为伟大的(自由党)战时领袖劳合·乔治,就是因为凡事都迁就军事胜利,才把英国带人经济地狱。(他对于抵抗法西斯德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持非常不同的态度。)当他看到欧洲大多数地区和他视之为欧洲文明的事物在失败和革命中崩溃,虽然感到十分惊骇,但是并不意外。再一次,他正确地断定:战胜国强加给德国的政治性条约,会妨碍德国(因而也包括欧洲)在自由主义的基础上回复到资本主义的稳定状态。眼看着战前“美好时代”(也就是他和他那批剑桥朋友非常喜欢的时代)无可挽回地步向消亡,凯恩斯遂立志将他可观的才智、创造力和宣传天才,全部投注在寻找一种从资本主义手中挽救资本主义的办法。
  因此,他便在经济学上创造了革命。经济学在帝国的年代是与市场经济最密切结合的一门社会科学,而且它也躲掉了其他社会科学明显感受到的危机之感(参看第十章)。危机,首先是政治的危机而后是经济的危机,便是凯恩斯重新思考自由主义正统学说的基础。他成为主张由国家来管理、控制经济的急先锋,尽管凯恩斯显然献身于资本主义,但他倡议的那种经济如果放在1914年前,必然会被每一个已开发工业经济中的每一个财政部视为社会主义的前奏。
  我们之所以特别把凯恩斯挑出来讨论,是因为他有系统地提出了一套日后在思想和政治上最具影响力的主张,说明资本社会如想要生存,就必须把整体的经济发展交由资本主义国家控制、管理,乃至计划,如有必要,还得将自己转化为混合式的公/私经济。这种学说在1944年后非常受到改革派、社会民主与激进民主派的理论家和政府的支持。只要它们(如斯堪的纳维亚国家)还不曾独创出这样的构想,便会热诚地予以采纳。因为1914年以前的那种自由放任式资本主义已经死亡的教训,大家几乎都已在两次世界大战的间歇期的大萧条岁月中领受到了,甚至拒绝为其新理论更换标志的人也领受到了。自20世纪30年代起,整整有40年之久,支持纯粹自由市场经济学的知识分子都是孤立的少数,除了那些支持自由市场经济学的商人。那些商人因为过分关注自身的特殊利益,因而无法在整个体系当中找出最有利他们的位置。
  大家必须接受这个教训,因为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替换物,不是市场引发的复苏,而是崩溃。这场崩溃并不是革命分子所希望的资本主义的“最后危机”。但是,它或许是一个基本上藉由周期性起伏运作的经济制度,有史以来惟一一次真正危及到制度本身的经济危机。
  因此,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余绪之间的岁月,是一个充满危机和骚动的时期。帝国时代的世界模式在各种蓬勃发展的力量撕扯下宣告崩溃,之前那段漫长的歌舞升平的繁荣,静静形成了这些蓬勃发展的力量。是什么崩溃了?答案很清楚。崩溃的是自由主义的世界体系,以及19世纪资产阶级社会视之为任何“文明”皆热切渴望的标准。毕竟,这是法西斯主义的时代。在本世纪中叶以前,未来是什么样子尚不清楚,就算新的发展或许可以预料,但也因为它们与人们在骚动时代所习以为常的事物非常不同,以致人们几乎过了30年的时间才认识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2


  后续那个崩溃转型时代并且持续至今天的这段时期,就影响世上一般男女(其数目在工业化世界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增加)的社会转型而言,或许是人类经验过最具革命性的一个时期。自从石器时代以来,世界人口第一次不再是由靠农业和家畜维生的人所构成。全球除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和南亚的四分之一地区之外,农夫在这个阶段都是少数,而在已开发国家,更是极少数。这种现象是在短短的一代人之中发生的。于是,世界——不只是旧日的“已开发”国家——已经都市化。包括大规模工业化在内的经济发展,以1914年前不可思议的方式迈向国际化或在全球进行重新分配。当代的科技,依靠内燃机、晶体管、袖珍计算机、到处可见的飞机、小小的脚踏车,已经渗透到地球这颗行星的最偏远角落。甚至在1939年,也很少有人想象到商业会如此没有止境。至少在西方资本主义的已开发国家中,社会结构,包括传统的家庭和家族结构在内,已经产生戏剧化动摇。于今回顾,我们可以发现:使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得以运作的事物,多半都是从过去继承或接收过来的,然而其发展的过程又适合将这个过去毁灭。就历史的标准而言,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时期之内,不超过二次大战期间出生的男女的记忆范围。它们是人类经历过的最大规模和最不寻常的世界经济扩张的产物。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之后的100年,他们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结局的预言似乎已经兑现。但是,尽管他们的信徒已经统一了世上三分之一的人类,他们所预言的无产阶级将推翻资本主义一事,却未实现。
  显然,对这个时期而言,19世纪的资本主义社会与伴随它的一切,都属于那个不再具有直接决定性的过去。但是,19世纪和20世纪晚期都是这个漫长的革命性转型期的一部分。在18世纪的最后25年,这种转型的革命性质已可认出。历史学家可以注意下面的奇怪巧合:20世纪的超级繁荣距离19世纪的伟大繁荣整整100年(1850-1873年,1950—1973年),于是,20世纪晚期的世界经济困境,正好在19世纪大萧条之后的100年展开。但是,这些事实之间没有任何关联,除非将来有人可从中发现某种有规律性的经济周期,然而这是相当不可能的。要解释困扰20世纪肋年代或20世纪90年代的事物,我们不需追溯到19世纪80年代。
  可是,20世纪晚期的世界仍然是由资产阶级的世纪所塑造,尤其是由本书所探讨的“帝国的年代”所塑造,确确实实的塑造。比方说,日后为本世纪第三个25年的全球繁荣提供国际架构的世界金融安排,是那些在1914年便已成年的人在20世纪40年代协商出来的。而主宰这些人的历史经验,正是帝国年代走向崩溃的那25年。在1914年已经是成人的最后几个重要政治家或国家元首,要到20世纪70年代方才逝世(例如毛泽东、铁托、佛朗哥、戴高乐)。但更重要的是,今日的世界乃是由帝国的年代及其崩溃留下的历史景观所塑造的。
  这些遗产中最明显的一项,是世界被划分为社会主义国家(或以此自称的国家)与非社会主义国家。基于我们在第三章、第五章和第十二章中尝试概述的原因,马克思的思想影响了三分之一以上人类的生活。不论前人曾对从中国诸海到德国中部的欧亚大陆,外加非洲和南北美洲少数几个地区的未来作过什么样的预测,我们都可相当有把握地说:那些自称实现马克思预言的政权,一直到群众社会主义劳工运动出现之前,皆不曾出现在前人展望的未来之中。它们所呈现的模式和意识形态,接着启发了落后、附属或殖民地区的革命运动。
  同样明显的另一项遗产,是世界政治模式的全球化。如果说那些习惯被称作“第三世界”的国家(附带一提,这些国家不赞同“西方列强”),已构成20世纪后期联合国的大多数成员,那是因为它们绝大多数都是帝国时代列强分割世界的残留物。法国殖民地的丧失大约产生了20个新国家,从大英帝国殖民地衍生出来的国家更多。而至少在非洲(在写作本书之时,非洲有超过50个在名义上独立自主的政治实体),所有的新国家都沿用根据帝国主义协商所划定的疆界。再者,如果不是由于帝国时代的发展,我们很难想象在20世纪晚期,这类国家受过教育的阶级和政府,大多数皆使用英语或法语。
  另一项较不明显的遗产,是所有的邦国都应以(其本身也以)“民族”来形容。我在前面曾经说过,这不仅是因为“民族”和“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一项19世纪欧洲的产物)可以充当殖民地解放的意识形态,而殖民地的西化精英分子也的确为了这个目的才将其引进;同时也因为在这段时期,“民族国家”的概念适用于各种大小的类似群体,而不像19世纪中叶的“民族原则”开拓者所认为的那样,只适用于中型或大型的民族。在19世纪晚期以后诞生的大多数邦国(而自威尔逊总统之后,也被授予“民族”的地位),几乎都是面积不大、人口不多的国家,而在列强殖民地纷纷丧失之后,更出现许多小国。(20世纪80年代早期,有12个非洲国家人口低于60万人,其中还有两个不到10万人。)就民族主义已渗透到旧日的“已开发”世界之外来说,或者就非欧洲政治已吸收了民族主义而言,帝国时代的传统仍然存在。
  帝国时代的余波也同样出现在传统西方家庭关系的转型之中,尤其是在妇女的解放上。无疑,这些转型自20世纪中叶起,比之前任何时代的规模都大得多,但事实上,“新女性”一词正是在帝国时代才首次成为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现象,而致力于妇女解放的政治和社会群众运动,也是在当时才发展成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尤其是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西方的女权运动在20世纪60年代可能已进入一个崭新而旺盛的阶段,其原因或可归功于妇女(尤其是已婚妇女)大量从事家庭以外的工薪职务。然而,这只是一项重大历史性发展的一个阶段。这项发展可以追溯到本书所述时期,而且从实际面考虑,也无法追溯得更早。
  再者,如本书尝试说明的,今日的大众文化都会特色,从国际性的运动比赛到出版物和电影,多半都是诞生于帝国时代。甚至在技术上,现代媒体也不是全然新创的,而是把引自帝国时代的两种基本发明物——机械性的复制声音和活动相片——使用得更普遍、更精巧。

3


  今日我们的生活,有许多方面仍是承继19世纪,特别是帝国的年代,或由其所形塑。想要找出这些方面并不困难,读者无疑可举出许多例证。但是回顾19世纪的历史,这便是能有的主要见解吗?老实说,直到今天我们还是很难平心静气地回顾这个世纪,回顾这个由于创造了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从而创造了世界历史的世纪。对于欧洲人来说,这个时代特别使人容易动感情,因为它是世界史上的欧洲时代。而对英国人来说,它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英国是这个时代的核心,而且不仅限于经济层面。对于北美洲的人来说,在这个世纪,美国不再只是欧洲外围的一部分。对于世界上其他民族来说,在这个时代,其以往的所有历史,不论有多悠久、多杰出,都到了必须停止的时候。1914年后他们将遭遇些什么,回应些什么,都已暗示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到1914年之间的机遇里。
  这是一个改造世界的世纪。它所造成的改变虽比不上我们这个世纪,但是由于这种革命性和持续性的改变在当时是史无前例的新现象,因此显得更为惊人。在回顾之际,这个资产阶级和革命的世纪,似乎是突然上升到我们的视线之内,正好像纳尔逊的作战舰队已准备好随时采取行动,甚至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两者之间的相似性也很高:瘦小、贫苦、满身鞭痕、酒气冲天的军舰水手,靠着虫子吃过的干面包维生。在回顾中,我们也认识到:那些创造这个时代并且逐渐参与其中的已开发西方世界,知道它注定会有不寻常的成就,并认为它必定可以解决所有的人类问题,消除它道路上的所有障碍。
  不管是过去或未来,没有任何一个世纪像19世纪那样,男男女女都对今生抱有那么崇高、那么理想主义的期望:天下太平;由单一语言构筑的世界文化;不仅追求、同时也可解答宇宙大多数基本问题的科学;将妇女从其过去的历史中解放出来;藉由工人的解放进而解放全人类;性解放;富足的社会;一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世界。凡此种种,都不仅是革命分子的梦想。顺着进步之路迈向乌托邦理想境界,是这个世纪的基本精神。当王尔德说不包括乌托邦的地图不值得要时,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在替自由贸易者科布登(Cobden)和社会主义者傅立叶(Fourier)说话,替格兰特总统(PresidentGrant)和马克思(马克思不排斥乌托邦理想,但不接受它的蓝图)说话;替圣西门(Srant-Simon)说话——圣西门的“工业主义”乌托邦,既不能算是资本主义也不能算是社会主义,因为它兼具两者。19世纪最典型的乌托邦,其创新之处在于:在其间,历史不会终止。
  资产阶级希望通过自由主义的进步,达到一个在物质上、思想上和道德上皆无穷进步的时代。无产阶级或其自命代言人,则期盼经由革命进入这样的时代。尽管方法不同,但两者的期望是一致的。在这个资产阶级的世纪,最能表达其文化希望,传述其理想之声的艺术家,是像贝多芬这样的人。因为贝多芬是奋斗成功的代表人物,他的音乐征服了命运的黑暗力量,他的合唱交响乐以解放人类精神为极至。
  如前所述,在帝国的年代中,曾有一些既深刻又具影响力的声音预言了不同的结果。但大体说来,对于西方多数人而言,这个时代似乎已较任何时刻更接近这个世纪的承诺。自由主义通过物质、教育和文化的改进,实践其承诺;革命的承诺则借助了新兴的劳工和社会主义运动,借助它们的出现,它们所集结的力量,以及它们对未来胜利的坚定信念。如本书所尝试说明的,对某些人而言,帝国的年代是一个不安和恐惧日增的时代。但是,对于生活在资产阶级变动世界中的大多数男男女女而言,它几乎可以确定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
  我们现在可以回顾这一希望。我们现在仍可分享这一希望,但不可能不带着怀疑和不确定的感觉。我们已经看到太多乌托邦的承诺的实现,却未造成预期的结果。我们不是已经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先进国家当中,现代通讯意味着运输和能源已消除了城乡的差异。在从前人的观念中,惟有解决了所有问题的社会才可能办到这一点。但是我们的社会显然不是如此。20世纪已经历了太多的解放运动和社会狂喜,以至对它们的恒久性没有什么信心。我们之所以还存希望,因为人类是喜欢希望的动物。我们甚至还有伟大的希望,因为纵然有相反的外表和偏见,20世纪在物质和思想进步上(而未必在道德上和文化进步上)的实际成就,是异常可观而且无法否认的。
  我们最大的希望,是为那些从恐惧和匮乏之下解放出来的自由男女,创造一个可以在善良的社会中一道过好日子的世界。我们还可能这样希望吗?为什么不?19世纪告诉我们:对完美社会的渴望,不可能由某种预先划定的设计图(摩门教式、欧文式等)予以满足。即使这样的新设计会是未来的社会蓝本,我们也不可能在今天就知道或决定它会是什么样子。找寻完美社会的目的,不是要让历史停止进行,而是要为所有的男男女女打开其未知和不可知的种种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对人类而言幸运的是,通往乌托邦之路是畅通无阻的。
  但是我们也知道,这条路是可能被阻塞的:被普遍的毁灭所阻塞,被回归野蛮所阻塞,被19世纪所热望的希望和价值观的瓦解所阻塞。历史——这一君临19和20世纪的神力,不再如男男女女过去认为的那样,给予我们坚实的许诺,许诺人类将走人想象中的幸福之地,不论这个地方的确切形貌如何。它更不能保证这种幸福的境界真的会出现。历史的发展可能全然不同。我们知道这点,因为我们是生活在19世纪所创造的世界中。而我们也知道,19世纪的成就虽然巨大,这些成就却非当日所预期或梦想的。
  然而,就算我们不再能相信历史所承诺的美好未来,我们也不必认定历史必然走向错误。历史只提出选题,却不对我们的选择预作评估。21世纪的世界,将是一个比较美好的世界,此中证据确在,不容人所忽略。如果世人能够避免自我毁灭的愚蠢行为,这个成就获得实现的百分比将更高。然而,这并不等于确定无疑。未来惟一可以确定的事,是它将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即使是目光最远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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