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埃里希·弗洛姆 -> 存在的艺术(1993)
第四章
十一 精神分析和自我意识
本章与前面讨论过的自我意识仍然有所关联,倘若精神分析不仅仅有治疗功能,还能增强自我意识,因而也会是内心解放的最适当的方法之一。
这一设想并非为每个人所接受。或许最外行的和最内行的人都会把精神分析的本质定义为通过意识到被压抑的性记忆及其影响来治愈神经症。与上文论述相比,这个定义中的“意识”概念大大窄化,主要指对受压抑的力比多的意识,其目的也限于普通意义上的治疗,即帮助病人减少所遭受的“额外痛苦”,将痛苦减至可以普遍接受的程度。
我相信,上述概念没能让人对弗洛伊德的发现有真正的理解。弗洛伊德本人可以证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更改了他的理论,从强调力比多和自我之间冲突的关键作用改为强调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之间的冲突,尽管他试图调和新旧理论,事实上他已放弃力比多理论。[16]而且,当弗洛伊德被问及他认为什么是精神分析理论的精髓时,他提到了压抑、反抗和移情,没提到力比多理论,更没有提“恋母情结”。
为了领会力比多理论看似是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在现实中可能不是弗洛伊德最重要的发现,甚至是不正确的概念这一事实,我们得考虑一个更普遍的现象,即每一位具有创造性的思想家都寓身于某种文化,有着相应的思维范式。最原创的想法往往“难以设想”,新见解可能是歪曲(或窄化)的,却有助于思考。最初的想法先得以错误的形式表达,直到社会发展,思想相应发展,打破先前的时代局限,所可能获得的意义甚至超出作者自己的估计。
深受资产阶级唯物哲学影响的弗洛伊德无法设想心灵的力量可以激励人,除非它同时可被识别为一种生理机能;“力比多”是可结合这两种特征的唯一力量。
于是“力比多和自我的冲突是中心冲突”就成为一个必要的假设,使弗洛伊德能以“可表达的”术语来表述重要发现。从力比多理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精神分析的本质可以被定义为发现了人的内在互相冲突的倾向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发现了“抵抗”,抗拒意识到这些冲突;发现了“合理化”,显得表面上并无冲突;发现了意识到冲突可产生的释放效应以及尚未意识到的冲突会成为致病因。
弗洛伊德不仅发现了这些基本原则,而且是制定具体方法来研究受压抑者的第一人:分析梦境、症状以及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性冲动和自我及超我之间的冲突只占一小部分,不能意识到冲突,无法有效应对,是很多人面临的关键问题。
弗洛伊德的历史意义不在于发现了压抑性冲动引起的后果。在他的时代,这是一个大胆的论断,但是如果仅仅如此,弗洛伊德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影响力。这种巨大的影响力要归因于他摧毁了传统观念,即认为人的思维和存在是一致的,他撕裂了虚伪;归因于他的理论是批判性的,质疑所有显明的想法、意图和道德,并展示了它们往往只不过是隐藏内心真实的表现。
如果有人试图以我刚刚归纳的来解释弗洛伊德理论的意义,那么不难设想,精神分析的功能超越了狭窄的治疗范围,通过意识到受压抑的冲突,可以达到内心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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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入讨论精神分析的非治疗功能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先对滥用精神分析的潜在危险提出一些警告。人一遇到困境,都急着进行精神分析,但是有很多理由表明不要急着去尝试,至少不要把它当作一个急救站。
第一个理由是这会成为避免自己解决困难的好借口。正如前文提到的,如今盛行生活就该是一帆风顺、毫无痛苦、无需费力的观念,也有种流行看法认为生活不应该出现任何矛盾、冲突和痛苦的抉择。那或多或少被认为是异常的,不是普通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当然,机器没有矛盾冲突,那么为何生物要有呢,除非因为有构造或功能缺陷?
还有比这更天真的想法吗?只有最肤浅、最隔绝的生活才可能不需要做出明确决定,虽然那会伴随大量神经和心理症状,如溃疡或高血压,即潜意识冲突的表征。如果一个人还没有完全失去感觉的能力,如果他还没有变成一个机器人,就几乎无法避免面临痛苦的抉择。
比如男孩终于独立于父母这个例子,如果意识到分离给父母带来的伤痛,孩子也会非常痛苦,不过,如果他以为做这个决定是如此痛苦而艰难意味着他神经质,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就说不通了。
另一个例子是离婚。决定离开妻子(或丈夫)非常痛苦;若是为了结束冲突,破除一方自身发展的严重阻碍,则是必需的。在这种情况下,成千上万的人相信,他们必须进行精神分析,一定有一个“情结”导致他们难以抉择。至少,这是他们的浅表想法。在现实中,他们往往有其他动机,最常见的是想推迟做决定——觉得先要进行精神分析,找出所有潜意识动机。许多夫妇同意一起去分析师那儿,然后再做出决定。分析可能持续两年、三年或四年,他们不觉得有何不便。与此相反,它持续的时间越长,他们越不必做决定,但除了拖延做决定,很多人抱有许多其他有意识或潜意识的希望。一些人希望分析师可为他们做出最终决定,或建议他们直接做什么或通过“解释”来建议。如果这个办不到,他们有第二个期望,即精神分析会让他们内心明晰,使他们做起决定来既容易又不痛苦。当这两个期望都未能实现,他们仍然可能得到某种好处:已对离婚这个话题太过厌倦,不想再思虑,决定离婚或者和好。在后一种情况下,他们至少有一个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可以谈论:自己的感受、恐惧、梦想,等等。换句话说,这种分析为他们的沟通提供了内容,虽然主要谈论的是自己的感觉,而不是对彼此的感觉已发生改变。
还有更多其他的例子,比如:一个人放弃高薪转而做更有趣的工作;一个政府官员需在违背良心或选择辞职中做出抉择;一个人参与政治抗议运动,冒着失去工作或被列入黑名单的风险;一位牧师决定凭良心讲真话,冒着被逐出教会,相应失去原有的一切物质和精神保障的风险。
正像前面提到的这些例子,人们往往因为与家庭和个人间的冲突而去寻求分析师的帮助,因良知和自身利益之间的冲突去做精神分析的则少见得多。这不禁让人怀疑,放在显著位置的家庭和个人间的冲突是为了掩盖良心、完整性、真实性和自身利益之间更根本、更严重、更痛苦的冲突。通常情况下,后者的冲突没有那么显而易见,而且很快就被当作不合理的、浪漫而“幼稚”的冲动被铲除,不需要也不应该花时间多做考虑。然而,那是对每一个生命都至关重要的冲突,比离婚与否重要得多,可在大部分时间,人们只是把冲突的形式换了一换。
不要轻易尝试精神分析的另一个理由在于,被分析者会在分析师身上寻求——并发现——又一个父亲形象,并产生依赖心理,从而阻碍自己的进一步发展。
经典的精神分析学家会说,事实正好相反,病人在移情于分析师的过程中,发现了对父亲的潜意识依赖,并通过分析移情来消解移情以及对父亲的原初依赖。从理论上讲,这是对的,在实际生活中也时有发生,但是很多时候却正相反。受分析者可能确实断绝了与父亲的关系,但在这种独立的伪装下,又和分析师建立了一种新的关系。分析师成了他生命中的核心人物:权威、顾问、良师、益友。这经常发生,有很多原因,原因之一是经典的弗洛伊德理论中存在的缺陷:弗洛伊德的基本假设是所有“无理”现象,比如渴望强权统治自己、膨胀的野心、贪婪、虐待狂和受虐狂都源于幼儿经历,是理解个人未来发展的关键(尽管理论上他承认和体质因素也有关)。因此,渴望强权被解释为根源于幼儿弱小无助;当相同的依附出现在和分析师的关系中时,有人解释为“移情”,即从一个对象(父亲)转移到另一个(分析师)。这种转移的发生是一个重要的心理现象。
但这一解释过于狭隘。实际上不仅是儿童,成年人也一样无助。这种无力感是扎根于人类的生存环境中,即“人类处境”。意识到威胁他的诸多危险,如死亡、未来的不确定感、知识有限,人类都不可避免地感到力不从心。个人生存的无力感又被人类历史的无力感所增强,精英正是通过这种办法来剥削多数人,比处在自然民主状态的原始社会,或未来会出现的以协作而非敌对为基础的社会形式无力得多。[17]
因此,不管是出于自身或历史的原因,人类总是在寻求攀附各种“神奇的贵人”:巫师、祭司、君王、政治领袖、父亲、导师、精神分析学家以及许多机构,如教会和国家。那些剥削他人的人通常愿意提供——亦被欣然接受——如父亲这样的形象。据说一个人宁愿服从为他好的人,不愿承认自己是由于恐惧和无能而服从。
在所处时代的思维框架内思考的弗洛伊德,虽然发现了移情现象,却无法看到其更广泛的暗示意义。移情现象的发现意味着他发现了人类一直孜孜努力于偶像崇拜(异化)。这源于生命意义之含混,希望为生命的偶然性寻找答案,使一个人、一个机构、一种观念变得绝对,变成偶像,创造必然性的幻觉,并且表示降服。历史上,偶像崇拜的心理和社会影响十分深远,这种沉重的幻觉阻碍了积极性和独立性。
精神分析学家的主顾大多是中产阶层和中上阶层的自由派,对他们来说,宗教已不再发挥有效的作用,他们也不再持有热忱的政治信念。上帝、皇帝、教皇、拉比或有魅力的政治领袖都不能填补这一空白。于是精神分析学家成了混合大师,集古鲁、科学家、父亲、牧师(或拉比)于一身;此外,精神分析学家不强作要求,且态度友好,把所有真实生活中的问题——社会、经济、政治、宗教、道德、哲学等实际问题全都化作心理问题。因此,病人在他手里,只需解释乱伦、弑父冲动或肛门期固恋。当世界缩减为这样的袖珍资产阶级宇宙,世界就变得简单、可靠、易于管理,而且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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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精神分析的另一危险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病人往往只是声称想做出改变。如果他患有恼人的症状,如失眠、阳痿、恐惧当权者、与异性关系不愉快或只是感觉萎靡不振,他当然希望能摆脱这些。谁不想呢?但他不愿意经历在成长和独立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痛苦。他是如何面对该困境呢?他期待着只需遵循“基本规则”——不费考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就可以被治愈,无疼痛,也无需努力;总之,他认为通过谈话就可以被“救赎”。但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曾经历痛苦或不愿意经历,没有人能够成长,也没有人能追求到任何值得追求的东西。
还有一重危险是最让人觉察不到的:将情感体验“理性化”。弗洛伊德的意图显然相反:他要突破传统的思维过程,抵达日常思维光滑表面背后的体验,以及不讲逻辑的活生生的感受和想象。他的确在催眠状态、在梦里、在描述症状的语言中以及许多不受注意的行为细节中发现了这些。但是到了实践中,精神分析的原初目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识形态。精神分析越发成为一种历史性研究,研究个人史,其中充斥理论诠释和抽象概念。
分析师有一系列理论假设,并用病人的事例证明这些假设。分析师很真诚,因为他坚信精神分析理论是正确的;也相信分析对象提供的材料必定是复杂而真实,因为与理论相符。该方法越发应用于“解释”。下面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病人因强迫性饮食导致肥胖。分析师的解释是,她的强迫症和随之而来的肥胖是源于想吞下父亲的精子并怀孕这一潜意识的欲望。她不记得有这样的愿望和幻想,又被解释为是受到了压抑。从理论上来说,这个源头是“重构的”,分析师接着要做的就是以病人更多的联想和梦境来证实重构之准确。当病人完全“理解”症状的含义时,就意味着被治愈。
基本上,这种阐释法就是通过解释来治疗;最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精神官能症状会形成”。病人被要求着持续做联想,即思考症状的起因。以经验为核心的方法已经转化成抽象研究。即使理论前提是正确的,这种方法也不会导致任何改变,除了被暗示引导出的。如果一个人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精神分析,并被告知这样或那样的因素是导致神经症的原因,他当然会马上相信事实就是这样,症状随之消失,因为他相信既然发现了根源,就意味着治愈。这种机制应用得如此频繁,以至没有科学家接受若想治愈使用药物导致的某症状,除非患者不知道他吃的是药物还是安慰剂——不仅是病人不知道,连医生也不知道,才能确保自己不受自己期望的影响(“双盲测试”)。
在今天,抽象学术化的危险更大,与自己真实的情感体验疏离,会导致认识自己乃至世界都采用完全抽象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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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固有的传统精神分析法有一些风险存在,我必须承认,经过四十多年精神分析的实践,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正确理解和实践精神分析,对人类大有裨益,包括精神分析的传统适用领域,即治疗神经症。
但是,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不是作为治疗法的精神分析,而是一种新功能,我称之为转移治疗分析法。它可以从治疗性分析开始,症状治愈但并不停止,超越治疗的目的;或者可以设定一个非治疗性目标,并没有显著的心理、病理问题需要解决。关键在于超越让病人恢复“正常”这一目标;就弗洛伊德的治疗师身份而言,这不在他考虑范围,但也并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是完全无关的。他的治疗目标是将病人调整到“正常”运作状态(“能够工作和爱”),但他伟大的抱负并不在治疗领域,而是要创造一场启蒙运动,启蒙最终应使人意识到并约束澎湃的激情。这种抱负如此强烈,以至弗洛伊德看起来常常像一个政治领袖,用“运动”来征服世界,而不是作为一个科学家来征服世界。[18]
超越治疗法的目标是通过充分的自我意识来达到自我解放;获取幸福,获取独立自主;具有爱的能力;具有批判思维,破除幻想;去生存,而不是占有。
“人本主义”精神分析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了部分修订,特别是力比多理论,因为这一基底对于理解人类而言太狭窄。与视性欲和家庭为中心不同,人本主义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类生存的具体境遇和社会结构更关键,激励人类的激情本质上不是天生的本能,而是人类的“第二天性”,是由自然环境和社会条件相互作用形成的。
过去我有时会用到“人本主义精神分析”这个词,后来又摒弃不用,部分原因是它被一些心理学家采用,而我对这些心理学家的观点并不赞同,部分原因是我想避免给人以我又建立了一个精神分析新“学派”的印象。经验表明,建立学派对精神分析理论的发展以及对提升分析师的能力都有害无益。弗洛伊德就是一例。我相信,弗洛伊德无法按自己的意愿修改他的理论,因为他得用一种大众学说将追随者维系在一起。如果他改变了基本理论立场,就等于剥夺了其追随者共享的信条。此外,“流派”及其所意味的认可对流派成员有破坏性影响。成员这一身份可提供必要的道义支持,让许多人感到自己是胜任的,而无需进一步努力研习。据我的观察,正统派是如此,其他学派也是如此。这些观测结果使我相信,分门别派是不可取的,只会导致教条和无能。[19]
此外,研究过程也是不同的,可以更加活跃、直接、具有挑战性。尽管如此,基本目标仍与传统精神分析法的一致:揭示潜意识的力量,意识到抵抗力,移情,合理化以及把解梦作为理解潜意识的“坦途”。
在此,还需要加上一个限定条件,即寻求尽可能充分地实现自我的人也可能有神经症状,因此也需要分析疗法。也就是说,一个没有被完全异化、仍保持敏感知觉、没有失去尊严感、尚未被“出售”、对别人遭受的痛苦感同身受、还没有完全按占有物品多少来衡量生命价值的人——简言之,如果他仍是一个人,而非一件物品时,这个人就会有孤独感、无力感,与现今社会有隔离感。正因为清醒,他才不禁怀疑自己和自己的信念。他不禁感到痛苦,尽管他可以体验喜悦和明晰的瞬间,而这些是他“正常”的同代人体会不到的。得神经症也不令人意外,因为这个健全的人生活在一个疯狂的社会,而不是以前那种一个病态的人试图让自己适应一个病态的社会所引发的神经症。在对他做进一步分析的过程中,也就是说,在更加独立更加自主的过程中,他的神经质症状会自愈。说到底,各种神经症的发生都意味着一个人没能解开存在之谜。
[16] 这种转变以及弗洛伊德不成功地尝试调和两种理论,我在《人的破坏性剖析》一书附录E中有详细讨论。
[17] 详细讨论参见《人的破坏性剖析》。
[18] 参见艾里希·弗洛姆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使命》(纽约哈珀兄弟出版公司,1959);以及弗洛伊德与荣格的通信,不时会涉及政治与科学及人类利益的话题:参见《弗洛伊德与荣格通信》,W.麦克吉尔编(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74)。
[19] 这一观点我在多部书里讨论过;最简洁的表述可参见《人的破坏性剖析》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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