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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八卦闲聊



  另一个障碍是沉迷于琐碎聊天之中。

  什么是“trivial”?从字面上看,它的意思是“单调平淡”(来源于拉丁语,意思是三条道路交汇的地方);它通常指肤浅、单调、缺乏能力或道德素质。也可定义为很容易只关注表面的东西,不能辨别哪些是本质和非本质的,甚至混淆两者,看不到原因或深层的东西。此外,我们也可以说,它源于缺乏生机、反应迟钝、死寂沉默,或者说源于对人的核心任务——充分实现自我——毫不关心。

  下面是佛所指的琐碎的定义。他说:

  如果一个和尚想聊天,他应该这样想:“我才不该参与庸俗无益的聊天,因为这种聊天不会让你远离尘嚣,宁心安神,直接受益,得到启发以及到达极乐世界;比如谈论国王、盗贼、大臣、军队、饥荒、战争;谈论饮食、衣物、住所;谈论花冠、香水、亲友、车辆、村庄、乡镇、城市、国家;谈论女人、美酒、街里四邻;谈论祖先,以及各种琐事,比如世界和大海的起源,谈论事情的来龙去脉等类似事宜”。对此,他有清晰的理解。

  “但是有一种聊天有利于过深居简出的生活,有益心灵的净化,可以完全远离尘嚣,宁心安神,直接受益,得到启迪以及到达极乐世界;这种聊天就是谈论节俭、知足、独处、隐居、能源、美德、冥想、智慧、解脱以及相关知识和远见,我会参与这样的聊天”,对此,他也有清晰的理解。[9]

  对于非佛教徒来说,刚刚所举的一些闲聊的例子可能不是微不足道,如世界的起源问题;一个佛教徒甚至也会说,如果饥荒情况严重,且有意图去帮助,那么聊到饥荒的话题对佛教徒来说就不是微不足道的闲聊了。然而,这可能是所有聊天中最大胆的,而且其许多主题对于一些人是神圣的,而对另一些人是宝贵的,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它传递了平凡的含义。最近几年成千上万的话题都是在谈通货膨胀、越战、近东、水门事件和选举,等等,去除显而易见的,比如严格党派的观点,这些话题很少渗透到所讨论现象的根源和起因。人们很容易相信,大多数人觉得只有涉及战争、犯罪、丑闻甚至疾病等话题,才能有东西可谈,才有理由与对方沟通,即使是只谈琐事。事实上,当人类被转化成商品,除了琐碎的事哪儿还有别的可谈呢?市场上的商品如果能说话,难道它们不也想聊聊顾客和销售人员的行为,渴望获取身价百倍价格出售以及当它们成为滞销品感到失望时的心情吗?

  也许最频繁的闲聊是谈论自己,因此,健康、疾病、子女、旅游、成功以及所做之事、数不胜数之日常琐事,似乎是聊不完的重要主题。既然人们总想不厌其烦地谈论自己,就必须准备好听别人的故事。私人社交聚会(以及各种协会和团体)是一个个小市场,在这里,人们需要谈自己,也渴望被聆听,同时也给别人同样的机会。大多数人尊重这种安排,那些不这样做,并希望更多地谈论自己而不愿意聆听别人的人是“骗子”,人们会反感,只有比他们更差的人能容忍他们。

  谈论自己和被倾听的需要并非夸张。如果这方面的需求仅存在于高度自恋自负的人中间,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它却存在于普通人中间,因为这是我们的文化所固有的。现代人易受大众传媒的影响,已经高度“社会化”了,同时却很孤独。大卫·里斯曼在他一九六一年的书《孤独的人群》(纽约:自由出版社)中分析了这种现象。现代人疏离他人,并面临着困境:害怕与他人亲密接触,同样也害怕孤独和没有亲密接触。闲聊就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该如何独自生活而不感到孤独呢?”

  聊天上瘾了。“只要我聊着天,我就知道我的存在,我才知道我不是平庸之辈,我有过去,有工作,有家庭。当聊起这一切的时候,我对自己加以肯定。不过,我需要有人倾听;如果我只跟我自己说话,我会发疯。”听者营造了对话的氛围,而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独白。

  另一方面,不宜交往的人,不仅仅只是闲聊之人,更可能是邪恶残暴、对生命具有破坏性、充满敌意的人。有人可能会问,如果他们不试图以一种或另一种形式伤害你,那么与不良人士为伍还有危险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认识到一条人际交往的规律:人与人之间只要有接触,就会影响彼此。即使两个人之间不接触不交流,除了最偶然的情况,任何一方都不会有变化,即使有变化也是微乎其微,但如果频繁见面,就会导致累积效应。

  即使偶然见面也会有相当可观的影响。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当你从未与此人说过话,只是在瞬间见过他,但你有没有被他脸上出现的善良所感动?看见一张十分邪恶的脸,你会感到很恐怖,哪怕只是一瞬间。很多人都会记得这样的面容,而且很多年,甚至对他们一生都有影响。当你与某个人交流过,你难道不会感到精神振奋、情绪更佳,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会拥有崭新的勇气和见解,即使聊天内容跟这种变化没有直接关系;而和另一种人聊天后,你会感到压抑、疲惫、绝望,即使和聊天的内容没有直接关系?我这里说的不是所爱慕、钦佩或恐惧之人施加的影响,关系亲近的人自然影响力更大。我说的是没有特殊关系的人。

  所有这些因素导致的结论是,最好完全避免闲聊和不良之人,除非一方自己完全自信,从而使另一方质疑自己的处境。

  如果无法避免不良之人,一个人也应该避免被欺骗:每个人都应该看到友好面具背后的伪善、无休止抱怨痛苦背后的破坏性以及魅力背后的自恋。同时,也不应该表现得好像被欺骗性外表吸引,那也会让自己陷入不诚实。你不必对他们说真话,也不能让他们以为你一无所知。十二世纪伟大犹太哲学家摩西·迈蒙尼德对怎样识别不良之人做了大刀阔斧的建议:“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国家,其居民是邪恶的,那你就得避开。如果他们试图迫使你与他们交往,你即使去沙漠居住,也得离开这个国家”。

  如果其他人不理解我们的行为,那又怎么样呢?要求我们做他们能理解的事的人有驾驭我们意志的企图。如果在他们眼里我们的行为“反社会”或“非理性”,那也只能这样。他们最多憎恨我们是自由的及做我们自己这种勇气。只要我们的行为没有伤害或侵犯他们,我们不欠任何人一个解释或说明。多少生命已经毁在这方面所需要的“解释”,解释通常意味着被“理解”,即赞成。让众人来评价你的行为,你的行为体现你的真实意图,但是必须清楚,一个自由的人只欠自己的理性和良心一个解释,或者欠那些少数拥有合理主张的人一个解释。




[9] 引自向智尊者《佛教禅观心要》(纽约塞缪尔·韦泽出版社,1973),第1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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