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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思沈文铨(1921年-2010年)
俞益敏
我和沈文铨,是1946年10月10日《学生日报》创刊时,当时总编辑包敬弟请我和沈文铨到编辑部担任校对工作而认识的。他是“翼社”发起人之一,年龄最长,被尊为大哥。他在东吴大学化学系读书时,曾患上肺结核而辍学在家休养,1946年的翼社召开社员大会,他也没有参加。
1948年4 月,我从国民党中统局监狱交保释放回家时,他已到上海和俞硕遗同在启秀女中教书。当年8月周祖德任台湾兴台公司上海办事处主任,请我参加工作,也请沈文铨兼任办事处的会计,于是我和沈文铨又在一起工作了,对他也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他祖籍苏州吴江,为吴江工商业地主。他有一个哥哥和二个姊姊,哥哥在上海钱庄工作,大姊在苏州任小学教师,小姊在上海交大图书馆工作。他从小酷爱运动,尤擅长单杠。他的兄姊都很高大,唯有他长不高,他自己说是从小练单杠所致。
1949年春,他旧病复发,回苏州休养,他在启秀女中的课由我去代。1950年秋,他病愈回沪,到复兴中学任教,住在校中,每星期六就去俞硕遗家。此时俞硕遗父亲去世,他的继母带了二子二女共五人来上海居住,这样俞硕遗经济负担很重,加上不善理财,我和文铨每月资助他才得以维持全家生活和弟妹的读书。沈文铨的收入很大部分被俞硕遗花掉的。朋友有通财之义,但像沈文铨这样仗义尚属罕见。
1950年春,我加入了国际主义工人党(中国托派少数派),才知道1949年少数派统一建党大会时,俞硕遗纠集了沈文铨、杨宝骢、周祖德和严西成,以马克思小组参加了建党统一大会。俞硕遗当选为中央委员。我参加后与俞硕遗沈文铨三人成立支部,从此我们三人经常见面,支部会就在俞硕遗家召开。1952年12月22日对托派大逮捕时,我们都被捕了。但分别关押,我们无法来往了。
1953年9月底,我从车站路看守所转押到提篮桥监狱。沈文铨也押来了,虽没有住在一个监室,但对我们管理较松,各室间能够说话。1954年春,对我们判决下来了,我和沈文铨均判五年,我们二人没有送去劳改。
1956年6月底,突然又把我们聚集在一起,在各地劳改队劳动的托派也调来了,一起关在一号监二楼的东部,共约三、四十人。一天下午,将我们带到一、二号监之间的小花园里坐好,张芬、刘静贞等女托派也来了。一位政府人员对我们讲话,宣布对我们实施参观学习,看看这几年共产党在工农业、商业、教育等领域的建设成就,是否在建设社会主义?沈文铨和我在同一监房居往,从七月初开始每天带我们外出参观,整整一个星期,以后让我们讨论,再写思想小结,这样前后搞了一个月。我们估计是要被释放了,但一直到9月下旬还没有动静。月底时,突然叫我和沈文铨拿好行李,将我们送回车站路看守所,关在新建监房底层一间大监房内。原来是俞硕遗受刺激太深而发疯了,知道我们是俞硕遗的好友,希望我们在一起时可给以精神慰藉,同时也给我们任务,观察是装疯还是真疯。俞硕遗来时,是由两个大汉扛头扛脚扛进来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面还在高声吵骂。没有被服行李,我们走过去招呼他,他也不理我们,自归自地用饭罐头敲打地板和骂罗瑞卿,这样共处约一个半月,政府干部召见我们二次,我们均认为他是真疯了。后来将他送精神病医院治疗,我们也就回到老监舍二人同室,每天除了在室内走动以活动手脚外,给我们看解放日报,也讨论一些理论问题。我们知道赫鲁晓夫秘密报告批评斯大林个人崇拜问题,读了《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等文章,也得知波匈事件,苏联出兵匈牙利和苏伊士运河事件等。我就对文铨说:我们的问题恐一时难以解决了。
1957年3月间,又把我们送到第九劳改队(建筑队)劳动,在江湾建造体育学院,我们在泥工组,生活在一起。在斗室中关了四年多,一旦可以在较大范围内活动,我很兴奋,在脚手架上跑来跑去挑泥桶,扛水泥等;文铨体弱,就做些拌水泥等活。劳改时可以写信给家人来接见,文铨就写信给在交大图书馆工作的小姊来江湾见了面,并送了些钱和食品,我只有老母亲一人,故只写信报了平安,没要她来,我被捕时身上也有些钱,我们就在“开大帐”时买了点副食品和订了一份人民日报。
1957年6月初,又把我和文铨调到提篮桥监狱,住在关押监内服劳役犯人的三号监,我和文铨没有关在同一监舍,但白天牢门不锁,可以自由出入,没有安排我们做劳役。和文铨住在一起的是二个年轻人,文铨与他们似乎很谈得来。我对文铨说,这次把我们调回来,按刑期,我们还有半年多时间,我估计是要释放我们了,这时要注意一点,这些年轻人都是小阿飞,不要与他们搞在一起。文铨认为他们都很讲义气,与他们谈谈没什么要紧。几天后,其中一个年轻人不知为什么对抗管教而关了禁闭,文铨竟走过去和他谈话,并送饼干给他吃,看守看到后阻止时,沈文铨非但不理采,还与看守争论起来,于是文铨也被关了禁闭。接着我被调离三号监到一号监二楼,见到郑超麟等人。与文铨咫尺天涯,不能见面了。
1957年6月17日,公安局曹元良科长(带我们参观学习的负责人)找我谈话,给了我上海市人民法院的刑事裁定书,认为我有悔改表现而提前释放。就这样我和钱思敬等多人,凡五年的提前释放,七年的则为假释。
我获释后在新成区联合补习学校教书,1957年12月中旬,一天校长对我说:“新成分局有二位同志要找你有事,”就陪我到分局,我见到曹元良在等我,见面后,就严肃地宣布我被逮捕。我提出我又没犯法,逮捕证上没有写明白逮捕事由,我拒绝签字。当然仍被拷上带到车站路看守所。我询问再次逮捕我的理由,曹元良除了说有人检举揭发我不老实外,讲不出具体事由。这样我第二次被关进了车站路看守所。
1957年底的一天,车站路看守所要我们听提篮桥监狱开宽严大会的广播,我听到了沈文铨的信息:“沈文铨不认罪悔改,不服管教,加刑十年。”这是分别后听到的唯一信息。
我后来被送到军天湖农场劳教,1980年1月我释放回家,由街道介绍到吴泾中学教书,同年10月的一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家,先到我大哥家看望母亲,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沈文铨和郑良,惊喜之余,互诉衷肠。原来文铨被加刑后先是和郑超麟等人关在一起,1970年1月被押到安徽白茅岭农场劳改,刑满后仍被强迫留场做职工,实际上是受管制。
后来我对再次被捕劳教,沈文铨对被加刑提出申诉,结果都得到撤销,我们要求原判的五年一起撤销,不予受理。
沈文铨于1983年才离开白茅岭劳改单位回到苏州老家。他加入过托派,也没有做什么工作,只判了五年,后来无辜被加罪十年,到期后还被强迫留场十五年以上,共计三十多年,一生最好的年华都在苦难中渡过了。沈文铨没有结过婚,回家后已经六十多岁了,无儿无女,苏州虽有房产,侄子对他也很好,但毕竟思想沟通困难,不免有寂寞之感,所以他经常到上海和郑超麟、郑良等老朋友聚会,来时住在我家,我们好作彻夜长谈。还结伴外出旅游,去过普陀山,长江三峡,龙虎山,北京,扬州等地。一次我和沈文铨,周履锵三人,游天下奇秀温州雁荡山,在温州会见了王国龙、周仁生、钱思敬等十来位提篮桥关在一起的老朋友。有一次沈文铨和我到南京旅游,晚上去逛夫子庙,天黑人多,我叫他注意不要被挤散了,结果不幸言中,还是跑散了,我四处寻找,也不见人影,只好到派出所报案,并要求民警帮助寻找,一直忙到半夜,毫无信息,害得我一夜不能安睡。第二天打电话给他的侄子,打算请他一起来找,他的侄子说,叔叔已经回来了,正在睡觉。原来他走散后又记不得旅馆的店名和地址,急中生智,乘火车回苏州了,我急得到处找他时,他已在家中睡大觉了。
1986年我突患坐骨神经痛住院,我写信告诉了他,他接信后立即赶来上海,他说:“你住院没人照顾,我来照顾你”,我听了很感动。1999年我住处拆迁,所得的补偿款不够购新房,他得知后要汇给我一笔钱,我请他自己留下养老,购房款我已准备好了,但他还是执意给我。结果他特意从苏州来上海,将钱给我,我一再婉谢,他说:“我到上海来没地方住,你给我留个床位可以睡觉总是可以吧。”原来他大姊去世,遗产中分给他十多万,所以一定要分给我,我只得收下。2000年,他80岁,我把他请到上海,老朋友二十来人为他祝寿,聚餐甚欢。2006年,我也虚龄80了,他特地来上海为我祝寿。这次也是两桌二十来人,除家属外,老朋友有十多人,而其中陈道同、周履锵、沈云芳、翁淑青、曹家聪、白素冰、黄庆荣等人也都属兔80岁,正是一群共同受过苦难的兔子大祝寿。大家欢聚畅谈,互道珍重。
他离开劳改农场后,退休工资还是由农场发的,数量很少,只够维持最低生活。他虽出身工商地主家庭,但平生自奉节俭,衣以蔽体,食以果腹。生活上非常随便,毫不讲究,带有文人传统不修边幅陋习。可是他得知朋友生病或生活困难,只要他手中有钱,总是立即慷慨解囊帮助,周仁生生病,他得知后立即寄去数千元。
文铨生活在苏州,又没有说得来的朋友,过去常到上海会晤老朋友。我与文铨相识六十多年,情同手足,近年他对我说:“我现在老了,脑子记性衰退,耳又聋,听不清,以后你要到苏州来看我了”。我说:“可以,只要我能走得动,每年来看你二次,春秋两季各一次。平时可多写信联系”。自此以后,我每年去苏州二次,在他家住三四天,陪他谈天,他总是非常高兴。他患有糖尿病,治疗过度,导致低血糖昏迷过几次。有一次走在路上突然昏倒,幸路人打110后急送医院。他的侄子为防万一,和他商量,请他进养老院,可以有人照顾,他觉得也是办法,于是住到养老院。但他侄子怕他独自一人外出时,又会发生跌倒等事,对养老院讲不能让他独自外出,他外出时,要养老院派人陪护,这样养老院阻止他外出。这犯了他的大忌,试想一个被剥夺自由三十多年的人,对自由是多么地渴望,没过几年自由自在的生活,又要把他关在养老院里不准自由出入,他怎么受得了,于是吵着要回家,不愿住养老院了。吵得他侄子没办法,只得打电话给文铨在上海的侄女,并打电话给我。我和文铨侄女就一同到苏州,在养老院里大家商谈。我见到他身体尚佳,脑子清楚,以前因过度治疗而引发低血糖致昏迷跌倒,现在吸取教训,不过度治疗,养老院有卫生员每周测血糖,可不致发生意外,应该可以让他自由进出,但出门时对门卫讲和记录一下。他侄子总觉得不放心,我就对他们说,文铨失去自由三十多年,他心里不能承受再被关养老院不能自由出入。以他目前身体和精神情况,独自外出,应该没有问题。在我的一再劝说并保证下,侄女侄子终于同意让他自由出入而解决了问题。紧接着文铨又提出一个问题,他说:“我每月的养老金,只够付养老院的各项费用,这样我就没有零用钱了,写信买邮票钱也没有,何况订报刊杂志的钱,当然我还有点存款,但能用上多少时间呢?还有看病的医药费用更是无从筹措,若在家中,就可省很多,养老金就够开支了。”文铨侄女说:“阿叔,你放心好了,尽管安心地在这里怡养天年,当你的存款用完后,需要的费用全部由我负担,一直到为你养老送终。”文铨说:“你能对我这样,我当然非常喜欢,但也觉得惭愧,当年我曾答允送你一辆自行车,那是你非常渴望的,结果钱都给俞硕遗拿去化了,没有履行诺言,至今心存歉疚。”他侄女说:“我们小时候,你对我们的关心爱护,有时胜于我父亲,我们是永远铭记的,你就放心吧!”我当时就将他们的谈话记录成文,由他和侄女侄子都签了名,一式四份,各人都执一份,另一份存养老院,这样总算解决了他不安心住养老院的事。
我仍和他约定,每年春秋二季去苏州陪他住几天。因为他进养老院时,与其它人无法相处,故他自己包了一室(三人住的),并留了一张床,为我去时可睡,所以我去时,也住在养老院,并在养老院搭伙,倒也方便。
今年10月17日,我又如约赴苏州,我老伴认为我年纪大了,不放心我独自前往,陪我同去。苏州火车站正在扩建,只从北门出入,我弄不清楚,兜了几个圈子才找到公车站,老伴走累了,就坐出租车,到达养老院已过了下午5 时。在进大门时,门卫就对我说:“沈文铨已经连续几次到门口,看你来了没有。”可见他渴望和我会面的急切心情。我进去后,他正在吃晚饭,见到我们非常高兴,要张罗到食堂去为我们买饭,我阻止他,说到外面吃算了,另外还要为老伴找旅馆。
我吃好晚饭,为老伴找好旅馆后回到养老院时,已经晚上8时,交谈了一会就休息。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到外面散步活动,6时30分,听到服务员叫大家起床准备早餐,我就回到房间,见文铨还没起床,觉得奇怪,因为以往我起床后,他也跟着起床,从没到6时30分还不起来的,我走到床前叫他时,只见他眼睛发呆,人没有知觉,我急忙去找到服务员,还打120急救车,服务员又打电话给院长,院长嘱急送医院,我就伴着同往附近的苏州中医院急诊,医师诊断为低血糖,立即为之打点滴葡萄糖盐水等,约一小时后,他醒过来了,问他怎么搞的,他说大概昨夜服胃药时,拿错了药,吃了降糖药了。医生嘱住院治疗,但他坚决不同意,说:“低血糖只要补糖就好了,我现在已恢复了,不必住院。”在他坚持下只好伴他回到养老院。
下午和他谈天,一切很正常,到晚上9时许休息。19日早晨起床,我发现他床上被子翻开,人不在,我以为他去厕所了,走去一看,也没人,就走回到他床的另一面,见到他倒在床下,一只夜壶则翻在他一旁,幸好里面是空的。我将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去叫来服务员,又急送医院,还是低血糖,进行了急救。他醒来后我说今天不管你怎样,定要住院治疗,他也答应了,但医院没有空床位,他侄子急速去人民医院四院,找到熟识的医师预定了床位,我就回到养老院拿了行李,待老伴回来就回上海,他坐三轮车上,匆匆告别。想不到竟成永诀,思之惨然。
11月18日上午,我去医院开药,回来老伴说,文铨侄女来电,说文铨今晨去世了。我急电他侄女。原来当天住进人民医院四院后,第二天他就私自从医院出来,走路不慎跌了一跤,把手跌痛了,且迷了路,由交警送他回养老院。在养老院没几天,又昏迷过去,只好再送医院,诊断结果是双肺纤维化致呼吸困难,严重缺氧,只能靠吸氧维持生命,因医院病床紧张,只能将他转入护理医院。在护理医院没几天,就在18日晨2点多去世,他侄子得到医院通知后,就来电告知。他侄女又说:“准备20日大殓”,并征求我对骨灰处理意见,我说:“没有意见,你们决定好了”。我并对她说,追悼会我不去参加了,请她代送花篮,我将汇上200元,花篮上写我和姚燮成、郑孝鉴、卫贾森四人,他们都是文铨的好友,一人在国外,一人在四川,均已年迈,不可能来苏州送别了。我又顺便发E-mail给计天明,他是藉云龙和汤雪华的儿子,和文铨相识,我告知了他文铨去世的消息。
22日文铨侄女给我电话,谓汇款收到,她为我们献了一只花篮,写上了四人名字,又说计天明大殓时去了,还和他们谈了一会。又文铨骨灰安葬在他父亲墓边。
沈文铨,1921年9月8日出生,2010年11月18日去世,国人惯用虚龄,他终年90岁。文铨是一位抱有人生理想的一个好人,性格随和,但他也很执拗,认准了的事,他会一往无前地去干。他很重友情,很仗义。
为寄托哀思,作文如上。
2010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