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威·爱·伯·杜波依斯自传(1968)
第五章 中国
我第一次访问中国是在1936年,是在从苏联到日本的旅途中。看到这么多人,我感到吃惊。这散漫的人群,连同那用人力建起的古老、美丽而光荣的纪念碑,还有那无助的、无法抵御的不幸和辛劳的纷扰,却有着生命力和顽强的生存意志,无论是帝国的专制,工业上的剥削,还是灾荒、饥饿和瘟疫,都不能把他们消灭。这是永存的生命,面对灾难,沉着地争取胜利。
随着中国帝制的垮台,它的全盛时期从地球上消逝了。尽管它是建筑在骷髅上,然而是勇敢地建造的,它的遗迹是壮观的。从各个基本方面来看,它胜过了欧洲石器时代。欧洲在那里以百位数来计算它的年代,而亚洲则以千位数来计算。这里没有像欧洲那样的显然在努力把自己的过去戏剧化和夸张化,突出了战争和个人的荣耀。中国的表现比较细腻,它让过去保持沉默,坦率而不加渲染,只充分地讲述人物的真实情况。它记载的有关教育、家庭生活和文学上的成就远多于杀戮。
我现在写的是关于1936年的情况。我站在中国的长城上,23个世纪在我的脚底下。满洲国境内的紫红色的峭壁在山谷的那边,后面则是黄色和棕色的山脉。我花了7角钱由4个人用肩膀抬着我上去,又下来。就在这里,我站在曾经被称作是从火星上能见到的唯一的人类的工程上。这不是泥土做的篱笆或一堆圆石子。它超过了雄伟的君士坦丁堡的堡垒,该堡垒多少世纪以来保护了地中海的文明,免受俄国的野蛮袭击。长城是由100万劳工用凿得极为精细的石头,经过完美的搭配,并涂以牢固的灰泥垒砌而成;高20到50英尺,全长2500英里,上面有用完好的砖石砌成的34类似城堡的建筑。它耸立在那里,2000多年来保持沉默和不变。这就是中国。
上海是民族冲突、经济斗争、现代生活中人类自相矛盾的缩影。这是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的最大的城市。它的大部分被外国所拥有、统治和管辖。欧洲大量地控制着它的资本、商业、矿山、河流和制造业。这里有世界上人数最多的工人阶级的巨大的骚动。他们每天的工资比平均2角5分还低。这里有反映璀璨的现代生活的摩天大楼、高贵的宾馆、戏院和夜总会。在这个多国文化的城市里,300万中国人中住着19000日本人,11000英国人,10000俄国人,4000美国人和10000其他国家的外国人。这个城市被各国明目张胆地分割了。街上的警察是受命于英国的黑胡子的印度锡克教徒。外国军舰静静地停泊在它的码头旁。由外国人来告诉这个城市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即使是那样,事情还不如曾经一度有过的那样糟。在1936年,外国人承认中国人在中国有一些权利。中国人出得起钱的甚至可以进入城市跑马场,那里曾经长期禁止华人与狗入内。用脚踢苦力或把人力车夫推倒在地的事情已不常见。然而,在前一天下午,我见到一个大约4岁的英国小孩命令3个中国小孩离开外滩人行道上他那条大英帝国的路,他们温顺地服从了,走下人行道,在道沟行走。这很像在密西西比。我倒还真遇到一个从密西西比来的传教士,他在上海浸礼会大学教书。
我应邀去由美国资助的上海大学参观。我对校长说我想同一些中国人谈话,同他们坦率地讨论种族和社会问题。他在中国的银行公会俱乐部为我安排了午餐会。在座的有中国报社的一位编辑、中国银行的秘书长、中国出版公司总经理、上海的中国各学校的董事长和中国国际关系研究所的执行秘书。
我们谈了将近3个小时。我单刀直入地同他们谈了我的奴隶祖先、我受的教育和旅游经历以及黑人问题。然后我转向他们说:“你们认为欧洲统治世界还能继续多久或你们设想亚洲和有色人种还要多久才能成为世界的精神中心?自从世界大战以来你们至少部分地摆脱了欧洲政治上的统治,但是你们将如何建议摆脱欧洲资本的统治呢?你们的工人阶级的发展情况如何?你们受英国、法国和德国的迫害比受日本的多,为什么你们更恨日本呢?”
接着而来的是相当一段时间的沉默。我也保持沉默。然后我们谈起来了。他们说:“欧洲仍然吸引着亚洲,尽管不像以前那么完全地吸引住。我们的理想并不是简单地去模仿欧洲。我们对印度或非洲或在美国的非洲人知道得很少。我们看到了欧洲资本的危害,正在政治上设法采取行政措施,用税收和管理的办法去建立对资本的控制,从而逐渐地使自己摆脱出来。我们已经稳定了我们的货币。英国的港币已不再成为我们主要的通货。我们的工资太低,但正在逐渐地提高。劳工法即将公布。我们在校的学生有1600万,学期短,学校设备不足,但已开始了消灭90%的文盲的斗争。”
我们谈了3个小时,但是在差不多1/4世纪之后我才认识到当时我们有多少东西没有谈到。当时几乎没提到苏联,尽管我知道苏联是如何教导中国人的;根本没有谈到刚完成的由毛泽东和朱德领导的从江西到延安的6000英里的长征。我们提到美国时只讲它的慈善事业而几乎没有讲它的剥削。对国民党和蒋介石他们几乎没说什么,但充分表达了对日本背叛亚洲的痛恨。
1959年我又一次来到中国。我之所以要再次访问中国,是因为它是有色人种的国家,同时也因为在1956年中国曾正式邀请我去访问和讲学,但美国不予批准。我的护照上被注明“不利于去中国旅行”。如果我不用这个护照得以进入中国,而且也不要求美国保护,那么国务院就无合法权利禁止我访问中国了。这个做法倒是可能的。的确,美国在中国能给我的保护同在密西西比能给我的保护又有什么两样。在另一方面,按法律假设,由于朝鲜战争从没有在法律上结束,美国仍然在同中国“作战”,那么,我若去中国,就有可能按“同敌人妥协”的罪名被关进监狱。我想我应该去冒这个险,因为文化部长郭沫若和宋庆龄夫人已重新向我发出了邀请。
我2月9日离开莫斯科,4月6日返回。这8个星期的旅行和观光是我经历中最引人入胜的。我们记得北京,那个有着600万人口的城市;那辛勤劳动的工人,进行着建设和重新建设;那昔日的紫禁城旁的大马路,同中央公园一样宽阔;那些自行车、三轮车、运货马车和双轮手推车。那里有我做非洲问题报告的大学和中国50多个民族的学院。我们从旅馆的窗口看那些工人们,他们都穿着雨衣在濛濛的细雨中劳作。我们似乎看到了那从灭亡的帝国内部建立起国家和工作制度的蓝图。
从67年以前我首次去欧洲旅行以来,我在这个地球上游历了好多地方。除了南美洲和印度以外,我看到了大部分文明世界和它的不少落后地区。许多主要国家我多次访问过。但是我从没遇到过一个国家像1959年的中国那样令我吃惊和激动。
我乘坐火车、轮船、飞机和汽车,行程5000英里。我参观了所有的大城市:北京、上海、汉口和它的姐妹城以及广州、重庆、成都、昆明和南京。我在大河上航行,经过村庄,去过公社作客。我参观了学校和大学,并且作过报告和向全世界广播。我访问了少数民族。我和毛泽东在一起呆了4个小时,并两次同这个国家6.8亿人民的不知疲倦的总理周恩来一起用餐。
我们来到成都,乘车在西部最远的停车场周围转,接近人群和工人以及一些新老住户。我们参观了一个有6万社员的公社。我们爬上山去参观如今正在加宽的灌溉工程,而它是2200年前开始建设的。山顶上有一座纪念这一光荣业绩的庙宇,下面在蜿蜒的道路中间有一个宽阔的湖泊。从喜马拉雅山有4条河顺流而下,出西藏流入长江。
然后我们飞往昆明,这个中国缅甸公路的终点。这里温暖而安静。在省立学校,少数民族学员载歌载舞欢迎我们。他们中间有西藏人。在中国内地的西藏人比西藏当地还多。当我们来到四川同西藏交界的地方时,西藏发生了地主、农奴主和宗教狂热者的叛乱,最后失败了,这是他们罪有应得。西藏多少世纪以来都是属于中国的。中国共产党筑路连通西藏和内地,开始在土地的占有、学校和贸易方面进行改革,如今进展很快。昆明在中缅公路的终端,靠近著名的湄公河,其下游有越南、老挝、柬埔寨和泰国。西贡的一窝贪官污吏、拉皮条者和赌徒,在美国的帮助下,撕毁了结束法国印度支那战争的日内瓦协议,向共产党进攻,却把这叫做“共产党的侵略”。这是美国的企业家和海军企图替代法国人成为东南亚的殖民统治者。
在广州有一座大理石的商业大厦。进出口交易会近期在那里开幕。大厦的5层楼都陈列着展品。它使我信服,凡是美国能制造的东西,今天中国也在制造,而且价钱比美国的便宜,大部分制品质量比美国的好;因为中国制造产品不是为了私人剥削者的利润。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除了美国,已开始购买中国的产品。中国对欧洲、亚洲、南美洲、印度、缅甸、锡兰、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非洲、西印度群岛、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销售量在增加。销售的产品有:丝绸和毛料衣服、手表、钟、收音机、电视机、织布机、机器、灯具、鞋帽、陶器和瓷盘。看来每个中国人都在工作。他们不怕失业,并欢迎用机器来代替体力劳动的任何建议。
我们每到一个城镇都去看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猴王面对天上诸神大闹天宫的那场戏。我们乘坐的卧铺车用了30个小时把我们从北京带到武汉,在那里我看到了奇迹般的飞跨长江的大桥。我们在装饰着玫瑰花的小旅馆里休息。我们访问了大钢铁公司,同欢迎我们的工人握手。一位美国黑人战俘宁可留在中国也不愿回美国,在这里同他的妻子和孩子一起过着愉快的生活,这次特地来看望我们。
我的生日在中国被通告全国。这样的祝寿我过去从没有过。我们由于种族和肤色的原因一辈子都易遭受侮辱和歧视,在中国却遇到了普遍的友好和爱心。这是我们从不敢想的。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们谦恭地对他们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对他们教我们懂得什么是共产主义,表示感谢。
我见到的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有:工人、工厂雇工、农民、劳工、清洁女工和佣人。我去了公园和餐馆,在高、低层次人们家里作客,见到他们总是那么快乐。他们有信仰,不需要教会和牧师。他们看到猴王将天神打倒在地时笑得是那么开心。在我所到之处,我从来没有感到受侮辱,即便是嫌弃。我在美国呆了90年,很少有一天没有看到对“黑鬼”的憎恶的表情。
在20世纪下半叶中国的秘密是什么?这就是10亿人的绝大多数已经信服,如果需要的话,人性的最黑暗的深处的一些东西是可以改变的。任何人都不如中国人懂得人类的卑鄙可以达到什么地步。当我看到美国黑人经受那样的侮辱、压制和残暴时,我曾为此哭泣。但是在过去几个月里当我读了中国的历史,其中所讲事实剥开了英国人的谎言,我才懂得美国黑人奴隶制虽严重,我们也无法探测像中国2000多年来见到的深渊。他们经历了饥饿、屠杀、强奸、卖淫和买卖奴役儿童以及为改变“异教徒”所进行的精神上的宗教迫害。这种压迫和鄙视不仅来自鞑靼人、蒙古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还来自中国人自己:达官贵人、军阀、资本家、刽子手、窃贼,像蒋介石以及国民党的三民主义者。
尽管如此,中国仍然存在,进行了改革,并大步前进。美国并非对中国不注意。中国不理睬美国而向前跃进。中国做了什么?什么是它的动力?是怎么应用的?首先像孙逸仙这样的人,相信自己,也相信人民。他摸索着,然而孤立无援地采取了冒险行动,为英国和美国所拒,但是受到苏联的欢迎。然后中国朝着社会主义努力,在前进中摇摇摆摆、犯错误、困惑。最后接受了美国和英国的贿赂,蒋介石叛变,领袖被谋杀,革命的目的,若非故意被造谣中伤,也是被误解了。
接着是长征,从封建主义,经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共产主义。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和其他几个人挑起了民族的担子,吸取教训,忍受饥饿,进行战斗,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最重要的是让国人相信,是人民而不仅仅是杰出人物创造了历史,是由工厂、街头和田地里的劳动人民组成真正的国家。别的国家也常这么说,但没有一个国家像苏联和中国那样去实践的。在西方所有文明国家的包围中,苏联,尽管仍很弱,自己还保不住,却相当有远见地去帮助比它更弱的中国。为苏联惊人的、顽强的力量所支持,在巨大的金字塔上升起了这个一贯堕落的、杀人的、仇恨世界而今获得拯救的国家。
在中国,人民——劳动人民,那些在多数国家为挽着珠光宝气的荡妇出入大门口的强盗、屠夫统治者擦鞋的人民,如今正是他们扬眉吐气,挺胸而行。这些贫民窟、街头、厨房里的人们就是今天的中国。中国政府受到人民的信任。在信任的基础上,人民辛勤劳动,洒下血汗,并充满希望。
他们信任这个国家。在过去10年中这种信任增强了。到今天,他们一直跟随自己的领袖,因为这些领袖们从没有欺骗他们。他们的官员不可能腐败,商人是诚实的,技工是可靠的,劳动者整天老老实实地干着挖、拖、抬的活儿,如果国家需要,甚至可以加班加点,因为他们就是这个国家,他们就是中国。
我曾在被叫做紫禁城的那个地方遇到了一群幼儿园的孩子。他们被领去参观这个宏伟的宫殿,并被告知:“你们的先辈建造了它,但没有享用,现在它是你们的了,要好好保存它。”然后,讲解员又指着天安门广场那一头的那幢新的大会堂等巨大建筑物说:“你们的父辈在为你们建造新的宫殿,供你们享用。为了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孩子,要好好保护它们。它们是属于你们的!”
中国没有等级或阶级。它的大学没有学位制。政府不授奖牌。它没有“社会”知名人士录。但是它有知识广博、天才的领袖,著名的科学家和技术高超的技工以及那些了解和信任、并愿跟随这些人的亿万人民。这就是这个民族的欢乐,它的崇高的信念和坚定的希望所在。
中国不是理想国。纽约第五大道有较高级的商店,供富人采购,供妓女炫耀。底特律有较多较好的汽车。美国高级的住宅楼超过中国的。中国妇女的装束比不上华道尔夫—艾斯多利亚大饭店客人的装束。但是中国劳动人民是愉快的。他们已驱除了西方萦绕于怀的巨大恐惧:害怕失业、害怕生病、害怕出事故、担心没有能力教育子女、不敢放心地去休假。为了防止这样的悲剧发生,美国人吝啬、省俭、欺骗、偷窃、赌博,还携带防身武器。苏联人、捷克斯洛伐克人、波兰人和匈牙利人已将美国的走狗和剥削农民的流氓赶走了。他们和东德人民不再怕这些灾难。重要的是中国人栖身于恐惧之上,尽情地欢笑。他们到了老年不会富有,但能吃好。他们的病痛不会消失,但会得到治疗。他们再不会像仅仅一代以前那样的有无数人在挨饿。他们既不怕水灾也不怕流行病,甚至不怕战争,正像毛泽东跟我说的,对中国来说,战争是个“纸老虎”。中国能保卫自己,在中国的背后站着攻不破的强大的苏联。
在中国,嫉妒和阶级仇恨正在消失。你的邻居是不是比你收入多、地位高?那是因为他能力强,受过较高的教育。现在有更多的受教育的机会向你敞开,你的孩子则可享受义务教育。年轻夫妇不再顾虑生孩子。母亲怀孕时得到胎儿期的关注,她的工资和职业在产期得到保证。孩子可送托儿所和幼儿园,要求对孩子不娇养,而是让他们吃好,经常得到医疗上的关怀,受良好的教育以提高智力。所有这些都还不是十全十美,时或有失败、短缺和迟疑。但是有一点是经常和普遍不变的,即中国人有信心,为实现将来的希望而活着,跟随自己的领袖高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中国的妇女变得自由了。她们穿上长裤是为了行走、爬上爬下和劳动的方便,而她们也正是这样工作的。她们的穿着不单是为了性的放纵和炫耀美貌。他们从事的职业从部长到机车工程师、律师、医生、职员和劳工。她们正在摆脱“家庭琐事”。她们的强壮、健康和美丽不单单表现在她们的腿和胸部,还表现在她们的头脑、体力和丰富的感情上。在武汉,我来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钢铁厂之一。站在那里,只见一个起重机移动着上百吨的东西出现在上方。我说:“我的上帝,雪莉,看那上面!”驾驶舱里独自坐着一个姑娘,辫子上打着蝴蝶结,正在操纵这个巨大的机器。
你不会相信它,因为你从来没有见到过像这样的事儿。如果国务院坚持它的做法,那你就永远看不到了。让《生活》杂志对公社造谣中伤吧;让国务院为古代陵墓去流鳄鱼眼泪吧;让香港向国外发出编造的电讯吧;让“神圣的农奴制”在西藏坚持下去,直到中国去消灭它吧。真理在那里,而我见到了。
我曾横跨大西洋15次,太平洋1次。我访问了全世界,但是都没有像中国这样的巨大和光荣的奇迹。这个庞然大物是有着亿万黑发人的国家,产生于当代的开始,面临着它的终结。这个国家从与饥饿、堕落、屠杀和苦难作斗争,到长征的胜利,到成为世界的领头人。啊,美丽的、忍耐的、自我牺牲的中国,藐视和难忘的、胜利和宽恕的、压抑和从死亡中崛起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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