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三部:有色人种的世界(1961)
第一章 美国黑人的世界
黑人孟沙一家是汤姆·孟沙的后代。一八七六年,汤姆被人平白无故地加上一个罪名,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用私刑处死了。他的儿子曼努埃尔在父亲去世的那一晚出生,在佐治亚州一所黑人高等学校,亚特兰大大学,受了教育,后来成了一个教师。他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除一个外,其余几个搞得都很不错:大儿子是芝加哥的一个阔绰的政客;二儿子是纽约市的一个法官。女儿嫁了一个很有志向的青年传教师。只有一个儿子简直是硬给打得犯了罪,已经被绞死了。
曼努埃尔·孟沙在佐治亚各公立学校教了多年书后,当上了黑人大学的校长,把那所学校逐步发展成了一所蒸蒸日上的优良学府。在这项工作上,他的主要帮手便是他的助理琴·杜比侬。她是新奥尔良的一个“白神黑姑娘”,那就是说,是一个受过极好教育的年轻白种女人,因为外曾祖是黑人,所以给归到了“有色人”里。
一九三六年,曼努埃尔·孟沙六十岁了。他开始感到上了岁数。也许,这主要是在心理方面,不是在体力方面。倘使他没有很早就把六十岁看作“老年”,那他可能还不会注意到反射作用稍微有点儿迟钝,体力比较容易疲乏;按实来说,“生命”似乎忽然发出了警告,告诉他生命迟早总得结束,告诉他有些事非得办一办,有些计划急需来作出最后的安排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经济萧条和“新政”,使孟沙这个人彻底动摇了。他以往深信不移的一切全完啦——那个整洁的小天地,它的好上帝、歹人和翱翔的天使全完啦。就连工作与工资、财富与贫穷、金钱与债务,都成了动摇的概念。那么他毕身致力在上面的这个所谓“黑人问题”又怎样呢?他知道了一个社会“问题”的详情细节;如今他想全面地来研究一下,以便更透彻地理解它。比方说吧,这些黑人高等学校。他便是这样一所学校的校长。这种学校总共有二十多所,南部各州每州都有一所或者一所以上。联邦政府为了促进民众教育,拨给各州一些土地,这种学校就是这项计划的产物,所以给称作“公地”大学。象在南部苦心经营的一切事情一样,它们最初排斥黑人。起先,它们成了一个单纯的欺诈问题——怎样把联邦的这笔经费挪过去,大部分用在白人身上。但是天真的黑人却提出了抗议,仿佛他们对联邦的收入真享有什么权利似的!
接下去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欺骗时期:创办一些低劣的黑人学校,校舍建造得非常简陋,人员一半缺额,而且全由白人骗子雇用的黑人傀儡主持着。南部一些正直的白人教育家和联邦官吏,当然还有黑人,都纷纷提出了抗议。同时,它们和比较有名的私立黑人高等学校,象菲士克、亚特兰大和泰拉第加,也展开了竞争。有人在华盛顿不顾死活地竭力阻止督学,甚至内阁官员,不让他们有任何实权来强制南部的白人公正地对待州内的黑人教育。在“州的权利”的神圣掩护下,欺骗黑人的勾当在教育方面,跟在生活中那么许多其他方面一样,猖獗起来了。
同时,一场全国性的运动早就在酝酿着,企图限制、减少和部分消灭掉按照新英格兰方式在南部建立的那种典型的黑人高等学校。这种学校没落下去,逐渐减少,终于全绝迹了。代替它们,南部企图拿一些由州和联邦维持的“公地”高等学校来欺骗黑人。没有想到这个计划竞逼迫着州当局逐渐让这些学校发展成了真正的学术中心。
“隔离而平等”的政策正盛行着。它起先保障了州立黑人高等学校的存在,只不过应该比州立白人学校差一点儿。接着,等各州在白人选民的逼迫下,着手改进白人公立学校,扩充“公地”高等学校后,黑人高等学校势必也变大了一点,设备也完善了一些。这种高等学校不能再由无知无识的傀儡和骗子去操纵了。
接下去是一场斗争,结果产生了一种新型的种族政客:一个有色人,受过很好的教育,管理经费很廉洁,办事能力也很强;渴望自己的同胞上升到和白人同等的地位;可是他受过管教,或是自己管教自己,提出的要求总比实际需要的来得少,甚至还竭力否认自己抱有许多合情合理的目的。布格·华盛顿便是这一类人的典型,不过他所做的远超出了黑人在南部开始巧妙地对付白人的一般手段。这往往叫死硬派的南方人大为恼怒,但是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佛罗里达州新当选的一个州长对塔斯其基教育出来的、那所讨厌的州立黑人大学的老校长很粗卤地命令道:“黑人校长没有一个是配每年支五千块钱的!”那个黑人什么也没有说,只彬彬有礼地把他的精细的预算表呈交给州长委派的那个州委员会。委员会终于核准了它,包括那笔五千元的薪俸!
在北卡罗来纳州,那所黑人农业机械大学的矮小身材、褐色皮肤的校长向州长要一群牛。州长大发脾气,嚷道:
“黑人照管不了牛。他们太粗心,太笨啦。我可不把国家的钱浪费在这样一个计划上。”
那个矮小身材、褐色皮肤的严肃的人表示同意。“州长,您这话一点儿不错!我的同胞们对于饲养牛真是什么也不懂。当然啦,要是他们可以受点儿训练,那对北卡罗来纳州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他们受到了“一点儿训练”。那个州长还没有下任,这所州立黑人大学的一群牛就在全州博览会上获得了头奖。
这是一种不平凡的竞争。州立黑人学校的校长们会面的时候,谈起自己使那些愚蠢的白人做了他们决心不做的事情的经验,都笑得落下泪来。可是这种竞争也有它的危险和使人悲痛的地方。有时候,一个黑人校长竟然给一个要求较小的权力、办事又比较马虎的竞争者代替了。有时候,一个正直的人不知不觉地丧失了自己的灵魂,象一所大学校的黑人校长那样,他既得的权力扩大了他进取的野心;他向一个批评他卑躬屈节的人解释说:“你知道,先生,这是我的一份儿‘苦肉计’呀。”
教育界有许多黑人政客在降低黑人学校的水平方面,显得过于退让,不过黑人的舆论老是咄咄逼人地藏在幕后,而且会在这种政客的道路上意想不到地爆发起来。此外,白人中间也出现了一种教育家和行政人员;他们不喜欢用撒谎和欺骗来使黑人“停留不进”。象白人佐治亚大学里的鲍尔温老博士那样,他们认为如果听其自然,黑人的水平自然就会降低。因此,他们对于跟别人一块儿把黑人硬往下压,感到害臊,尤其在他们不得不承认黑人是占着无可辩驳的优势的情况下。这种理想家不断地设法向黑人的压力退让,甚至向黑人提出一些他们还没敢要求的发展教育的步骤。这种改革家有时成功,不过多半总给排除出去,上北部去寻求文明。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竞争;孟沙很喜欢它。他结识了许多黑人校长,还想再多结识一些。他参观了好几所他们的学校,心想把所有的全参观到。因此,他工作了十六年后,出去旅行了一趟,参观了一些黑人学校,末了在一九三六年春天,上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鲁日的南方大学去,参加了两年一次的黑人公地高等学校校长会议。
那年这所学校建造校舍,预算共计有一百多万元。他坐在那华丽的、设计精美的大礼堂里时,止不住愈来愈惊讶地四面瞻望。这座建筑物是路易斯安那州州长休易·朗和那边的那个容貌清秀、肤色黄褐的人设计的。这个肤色黄褐的校长是在北部受的教育,头脑非常清楚。事实上,孟沙四面瞻望的时候,还瞧见了南部的其他各种新型的黑人教育家。他们主要不是教师,而是社会政治家,正在一个独特的两种种族的基础上建立起一种新的文化来。
他坐在那儿的时候,琴·杜比侬从旁照料着他。琴是他的私人秘书和助理。她是白人,可又算黑人,是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身上有那么一丁点儿黑人血液,使她给归进了“有色人”的行列。她受过良好的教育,自从一九二○年孟沙当了校长后,便一直给他工作。她认识许多大学校长。这时候,她说道:“在人丛里不断地忙来忙去的那个身个儿矮小、衣服考究的黄皮肤的人,是打西弗吉尼亚学院来的;他是这伙人里的主要人物。在他那州里,他在黑人或是白人中间都给列在最有能耐的行政人员内。他肯用心,懂的也多。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问题,他都了如指掌。华盛顿的政界他也很熟悉,而且还在幕后加以操纵。
“他的学校校舍并不出色,不过教职员全受过很好的训练。
“这会儿,他正跟另一种类型的人,弗吉尼亚州的甘迪,在谈话。甘迪是一个身心稳健的人,举止、谈吐全很缓慢、很庄严。他那州里的官员们都非常敬重他,对他很有礼貌。他们从不跟他开什么‘黑人的’玩笑;遇到他要求采取某种行动或是某种方法的时候,他们全知道这是经过仔细思考、理由充足的,因此批准多半只是时间问题。他的彼得堡校园里的建筑精美、地点适当、非常合用的校舍,尤其是一些待遇很高、学有专长的男女教师,就全是这样获得的。
“北卡罗来纳州的那个黑人可不象他的许多同事。他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这是他自己心安理得地承认的。不过他刚打了一场卓越的大胜仗,就象过去二十年里许多其他类似的回合一样;这些回合正在逐渐通向一场取得最后胜利的主要战役。黑人公立学校最初总设在贫民区和小胡同里,主要的黑人公地高等学校也难得有设在大街上的;它们通常总隐藏在树林里或是在洼地附近,在一些给先前的白人地主捞过一大笔钱的土地上。但是格林斯伯罗的那所高等学校去年竟然出现在那条主要的南北公路上,过路的人哪怕是个傻子,也不会不注意到它。那儿还有那所早就申请设置的化学实验室。谁都似乎不知道这是怎样发生的;那位黑人校长什么话也不说,只温和地笑笑。”
午餐的时候,琴提醒了孟沙,那所贫穷而混乱的南卡罗来纳州黑人公地大学没有派代表来。这是黑人的一场挫败。有好几年,黑人跟白人一块儿在南卡罗来纳大学里读书,甚至教书。等他们给人在联邦政府的协助下,用暴力和欺骗的手段排挤出去后,新的领导人和独立的黑人学校出现了。在那一州里,由联邦支持着来举办黑人高等教育的人,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人士,肤色白晰,身上有着卡罗来纳州的最高傲的血液,然而托马斯·米勒却承认并夸耀自己的黑人血统。蒂尔曼和布李斯跟他一直斗到底,剥夺了他的同胞的公权,还逼着他流浪到外乡去。
孟沙记得他。他创办的那所高等学校后来成了白人和黑人贪污分子的活动场所,如今在以前当过最高法院法官、随后又当过国务卿和州长的贝尔奈斯的主管下,就快维持不下去了;贝尔奈斯不喜欢这所学校,不乐意多来过问它。但是就在这一州里,反对教育方面有种族等级的巨浪兴起来了,不过孟沙认为这还是可以表明,南卡罗来纳州的白人在打击黑人方面太顺利了。
午餐的时候,以前担任佛罗里达州黑人公地大学校长的那个人坐在孟沙旁边。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独立不羁的人,是奥柏林的毕业生,新近刚由一个比较随和的黑人接替了。杨格曾经为这所学校要求独立自主,要求扩充;州政府当局因为过份依从这个“冒失的黑鬼”,已经引起了批评,所以拒绝了他的要求,希望新任命的那个人能显得比较知足。但是,为了平息黑人群众的愤怒和答复北部游客们的批评,他们刚拨给这所学校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经费。孟沙瞧见过他们正在校园里兴建的那座漂亮的图书馆和那所现代化的医院。杨格把自己在密苏里州的新工作说给他听;他含笑地听着。那儿的一个贪污渎职的黑人新近死了,有选举权的有色公民纷纷起来,要求派一位杰出的学者去主持那所学校。于是在佛罗里达州给认为是“冒失的”人,在密苏里州竟然是很受欢迎的人了。
孟沙结识了北卡罗来纳州的亨利·亨特。亨特新近刚从一所私立教会学校调到一所州立学校去。他是一个瘦长个儿,看来很象一个穷苦的白人,这惹起了无限的纠纷。不过亨特为人冷静正直、百折不挠。他是一位很有经验的行政人员,一向只抱着一个目的一一给自己的同胞谋求最大的福利。这时,他朝着孟沙苦笑笑。“我那儿的校董全是混蛋;他们都是一些不知廉耻、毫无经验的白人。我要是让他们中间某一个人盗窃上一百块钱,那他准会支持通过五千块钱的必需修理费。叫人痛心的是,他们跟我们打交道的时候,专喜欢很直率地侮辱我们。不过,”他用哲学家的口吻加上一句,“我倒很能逆来顺受。”
琴把亚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州立学校的特伦霍尔姆介绍给孟沙。他年纪很轻、很机灵,获有北部两所著名的高等学校的学位。他在争取创办一所黑人大学的战斗中既打输了又打赢了。在产棉区和煤矿铁矿之间的亚拉巴马州那儿,也就是在布格·华盛顿计划使黑人接受工业训练的地方,白人工会阻拦了他,不让他教黑人手艺。白人政治势力不许他传授各种建筑技术、采矿、纺织,也不许他传授任何现代的工业技术;他于是创办了一所师范学院,取得了敷用的房屋、良好的设备和多得容纳不了的学生来作为一种补偿。这对优越的白种人说来又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战斗。午餐后,孟沙花了一小时去讨论特伦霍尔姆的问题。特伦霍尔姆夫人在这所学院里主持的音乐课程把他吸引住了。
密西西比州来的不是它的黑人领袖,而是一所规模很小、几乎给人忘了的学校里的两名教师。阿尔康早先很有前途,可是一八七六年黑人在政治上失势后,它便被人忽略了。黑人在艾赛亚·蒙哥马利的领导下展开了一种特别的种族隔离的试验,作为对黑人问题的一个答复。他们建立了巴尤冈这座黑人城,还幻想来推广这种试验。这个计划受到了白人世界的普遍欢呼和宣扬,可是黑人的意见却不十分一致。他们暗地里说:在一个黑人没有选举权的白人州里,一座黑人都市能起什么作用呢?黑人领袖们自己也承认,简直没什么作用,不过他们越发执拗地坚持说,他们的联邦公民权,加上伟大的共和党党员的身份,最后总会在密西西比州内恢复人口占有多数的黑人的选举权,让黑人都市、黑人银行和黑人工业在州内不受妨碍地繁荣起来。他们艰苦地奋斗了好多年,甚至连他们在共和党内的选举权也丢掉了。阿尔康的代表们叫人想起了这件事。他们穿得很齐整,很斯文,但是默不作声。他们有什么可说的呢?
午后的会上,有一个向校长们讲话的人特别引起了孟沙的注意。琴跟他很熟,可是为了一个没有说明的理由,她不很喜欢他,没有把他介绍给孟沙。田纳西州的海尔是早先当过他那州州长的一个人的黑儿子,跟许多第一流家族全沾亲带故。这种关系大伙儿全都知道;他也公然利用它来取得政治势力。不问海尔替他的黑人学校提出什么要求,通常他总能够得到。那所学校的规模、势力和设备迅速地扩展起来。他建造了南部最好的一个供运动员使用的运动场。在学校里,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独裁者,不经他本人允许,向来不准任何人说一句话或是办一件事。可是他崇拜教育,督率着他的学生、教师和自己的儿女。他的一生在种族界线的两边都引起了怨恨。他漫不经心、毫无节制地使用着州里的经费,这次会议后不久,因为在财务问题上遭到严重的控诉,竟然自杀了。孟沙可始终忘不了他那种鲜明的少年气盛的神气。
这次集会上有一个人孟沙没有在意,而且直到多年以后才认识到他是个什么人。得克萨斯州的班克斯是一个瘦长身个儿、笨拙腼腆的人。他的衣服不很合身,这使他在这群衣冠楚楚的人里非常扎眼。他原本是个农场雇工,后来经过艰苦奋斗,读完了大学,在公立学校和亚拉巴马州科瓦利加地方本森的学校里执教,终于当上了得克萨斯州一所默默无闻的黑人高等学校的校长。这所学校是由州里勉强维持着,来使自己在教育方面可以塞责,同时也不致违背法律。他平平静静地工作了许多年,直到他熟悉了得克萨斯州所有的黑人中学、所有的中学校长和所有的毕业生;他还认识所有值得认识的白人;白人也想认识他,因为他那么精确地知道的许多事情,正是白人自己也想知道的。他并不为自己要求什么;学校扩大后,他的薪俸却依然低得可笑。他并不谋什么职务,也不图什么礼物;谁也没有想到向他行贿。他只想知道得克萨斯州黑人的情形,他们在做些什么和他们需要些什么。这一州正迅速成为国内最有势力的一州,并且正开始惊动了全世界;他在这一州里成为公认的种族关系的顾问了。
他把自己那所陷于孤立的学校组织成了一个几乎自给自足的经济单位,由学生半工半读,种粮食、烘面包、装罐头、发电和造宿舍;他有一所连白人也企求的医院;倘使州政府不加禁止的话,他还打算办几种手工业和规模更大的事业。说真的,草原大学在那片荒凉的原野上兴办起来,显得就象是一个人出于对自己民族的信心,创造出了一个奇迹似的。其实,班克斯想做的,是要使它成为一所名符其实的州立黑人大学,既是黑人的一个科学知识的中心,也是一个工业中心。
接着,突然起了一场变化。得克萨斯州成了石油跟硫磺专利的家乡和上千种新产品的制造者。决不能让这个黑人问题来妨碍工业,必须找个迅速简易的办法来把它解决掉。百万富翁们把休斯顿从内陆移到海边,使它成了一个大港口;他们计划在这个奇迹般的城市里设立一所黑人大学。这所大学有经费,有教师,有校舍,并且由白人工业界严格地加以管理。班克斯当然就是它的校长。他很谦虚、很稳健。但是班克斯出乎意外地表示反对。他不愿意当受人控制的校长,宁愿转到校董会里去,以便接近统治者们的耳目。可是这意思说,没有薪俸。很好;他就靠自己的一小笔养老金来生活。这样,他就成了校董会里最强有力的一员,而且直到现在他依然如此。他的一生可真是黑人公地大学校长们中最突出的。
孟沙瞧出南部和北部对待黑人教育的态度正在改变。黑人决心要使他的青年们接受高等教育。如果在南部办不到,那么便上北部去寻求;命运、能力或是打分数上的歧视,全阻止不了他。在北部学校里的剧烈竞争中,黑人学生往往成绩过人——虽然并不总是这样,不过往往如此。这连芝加哥大学的历史系,也不能继续凭借不公正的批分办法来拒绝颁发哲学博士学位给黑人了,尽管它拼命挣扎了好多年,维持着一个纯粹代表南部白人思想体系的历史系。有些高等学校,象俄亥俄州立大学,费尽心机,却依旧满是黑人学生。
只有一个办法:在南部设立黑人高等学校,或是南部所有的高等学校全允许黑人入学。在一九三六年,后面这一办法是不能想象的,因此大资本家披着民族博爱的外衣筹划了一下,开始在南部捐助基金给一批挑选出来的私立黑人高等学校,象菲士克、亚特兰大和狄拉德。他们发动了一场“黑人大学基金”运动,数目虽然很小,却作了充分的宣传,结果反使乞丐受不到慈善事业的照顾。这种基金还由大资本家审慎地加以管理。就连新亚特兰大大学里的霍普也有一个洛克菲勒财团的白人佛洛伦斯·里德安插在那儿,来约束他的扩大计划。
可是南部和北部一样,州立大学终究将担负起高等教育的责任来。这些大学一定得受到政治控制,这样大资本家们才可以控制民主。在南部,黑人问题使这一切变得很复杂。尽管那批公地黑人高等学校的校长不停地埋头苦干,尽管黑人州立大学的入学人数不断地增加,黑人还是没有享受到他们按人口比例应得的权利的一半。如果现在联邦最高法院有充分的胆量,有一天竟敢为黑人主持正义,再不然更进一步,如果联邦政府被黑人选举权的不断增加引诱着,有一天竟然对联邦的经费作出公平的分配,那么南部州立黑人高等学校可能很快就和白人的学校并驾齐驱,甚至可能使白人的学校黯淡无光。南部惊慌起来了。
这一切在巴吞鲁日会议上私下的谈话里都给谈论到。琴·杜比侬通过西弗吉尼亚的那个人和得克萨斯的那个高个儿预言家,拟定了一个暂行计划,在每一州里合作进行连续不断的社会学调查,作为一次科学实验的起点。它将是一次规模宏大、史无前例、受到严格控制的实验。当这项计划在拟订的时候,南方大学的校长私下提议说,这一研究应当以佐治亚州立大学为中心;事先应当怂恿孟沙上欧洲去休假一年,扩大他对人种问题的见地。
“他人很不错、很诚恳,不过他受的教育却有限。他把黑人问题简化成一个教育和伦理学的问题,对工业的任务、工人的境况和工会的工作全都不知道。真个的,我们这伙人虽然全主持着‘农业学校、机械学校和工业学校’,事实上大多数对于农业、工业技术和商品的生产知道得很少,更缺乏实际的经验。我们都认识到这一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再说,我们和孟沙对世界上的殖民地这一重要问题,也一点儿不知道。”
没有几位校长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他们至多不过把它看成一件私事,瞧不出里面还有点儿休易·朗的想法和做法。他们没有认识到,在解决这个黑人问题上,教师的任务正对工人的紧要任务发生了多少障碍。说真的,由于反对布格·华盛顿思想的斗争,正当工人在世界上奋力向前,争取自身的权利时,教师和工人之间竟然产生了一种敌对般的情绪。
另一方面,他们一致同意,孟沙休假的时候,琴·杜比侬可以安排和发动这个集体的研究工作。这在他们说来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协议,因为黑人的男性活动家对妇女依旧不自觉地怀有偏见;这部分是因为黑人中间的家庭改造工作着重了“女人待在家里”这一点,部分是因为在校的黑人女生远比男生为多,因而在谋生方面出现了一个两性竞争的严重问题。
可是琴·杜比侬多少有点儿不一样,或者至少似乎不一样。她虽然长得很清秀,却并不美;给人的总的印象不是性的方面而是理智方面的。她跟一个男人的谈话,很轻易地便从俏皮的调笑转到正正经经地谈论他爱谈的问题上去,使他不多一会儿便认为,这个人即使知道的不比他多,至少和他一样。当然,琴很小心,总在那些对她自己研究的题材感觉兴趣的人里去挑选谈话的对象,避免冒险深入到自己不够了解的领域里去。她并不试图解决家庭关系问题,或是未来的恋爱问题。她把心理学跟工作联系起来,而不把它拿来当作游戏;人家讨论艺术和文学的时候,她总凝神静听。她静听着,不时也发表一些意见。
这个让孟沙出国游历的提议,使她很感兴趣。他需要的不单是休息,而是全面的精神改变。肤色的闻题一向是他的思想和行动的中心。他需要到一个跟这个基本上是琐细和暂时性的问题了无关涉的世界中去见识一番,认识到对人类来说,如果从多数的时间和多数的地方来着眼,肤色并不比头发的颜色或是脚的大小更重要点儿。随你费上多少唇舌也不能使曼努埃尔·孟沙相信这件事。他非亲眼瞧见、亲身经历一下不可。因为这个缘故,他决不可以单身去游历,一路上遭到同行的美国游客们对黑人忽而殷勤、忽而侮辱的折磨。他的游历非得有人向导,不过不是由普通的商业旅行社来向导,得作出特别的安排。她于是立刻开始找人商议,和人通信。
琴费尽心思,想法使孟沙的游历成为一个启发性的、增加见识的源泉,而不是一系列遭人轻慢、烦恼苦闷和孤寂无聊。她凭着人家勉强提出来的证据和意见,知道一个黑色的陌生人到欧洲去作这样的旅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没有得到私人方面向有学问、有识见的适当人士作特别介绍,这个陌生人便会被人看成一个怪物,或是觉得他可怜,或是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人家为了礼貌,为了恐惧或是厌恶,都会躲开他。倘使要避免这种情况,这个黑人想得着几封介绍信或是一些介绍的话,美国有谁肯供给呢?参议员鲍尔温或是校董会的哪一位校董肯这么办吗?一个美国黑人能认识哪个英国人,可以请他承担下这样一件事呢?在法国,有色人在社会各阶层里不大给人看成一个怪物,一个海地人或是一个马尔蒂尼克人可以受到适当的介绍和欢迎,但是一个美国黑人却无法结识这样的朋友。
琴认识许多黑人朋友,有教师,有专业人员,还有其他人士,他们从欧洲旅行回来,受尽委屈、满怀不快,即使他们口头上表示玩得很乐。他们很自然地被介绍给一些美国侨民,可是这些美国人不是不理睬他们,便是侮辱他们。他们因此极力避开美国白人,象避开瘟疫一样,但是他们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如果他们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或是任务,象学生、艺术家或是官员,那么他们过上一阵子便会在同行中取得他们应有的地位,但是一个偶然去观光的客人或是游客怎么办呢?琴默想到敏感的孟沙扮着这样一个角色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写信给以前求学时代的一些朋友和某些热忱的、善于筹划的教师。
经过好几个月的时间和几次奔走后,她逐渐拟定了一个计划。她在英国、法国和德国替他接洽好,让他可以会见一些人,又找到了一些可以介绍其他同类的朋友的友人,这样就觅得了许多开明的人士。这些人知道,或是可以知道一个美国黑人的感受,可是又很懂得礼貌,不让这种同情和了解显得十分冒昧,以致使这个黑人觉得自己象一个怪物,博物馆的一件陈列品,或是一个婴孩。寻觅到这种人可真不容易。孟沙开始去征求人家的意见。一个美国参议员说:
“你好,孟沙校长;瞧见你真高兴。听说你要休假一年,是吗?那很好。你是该休息休息。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我原先想到英国和法国,先生;还有德国。后来,我对俄国也动了好奇心。”
参议员蹙起眉来。“我可不劝你上那儿去。我听说那儿非常混乱:可以说是一种国营的妓院和杀人的集团。你看了托洛茨基揭发出来的事吗?当强盗们争吵起来的时候——你知道。不,别上那儿去。它随时都会崩溃。”
“原来这样。不过我倒很想上亚洲去瞧瞧。”
“好!那么由意大利和埃及走,先到印度。这可是一次很不错的游历——我自己也想这样走一趟。”
“听起来是很不错,先生,我得考虑一下。不过我恐怕这样走也许时间太长啦。谢谢你给我出的主意。”
孟沙把这件事跟琴谈了谈。她完全同意。“您瞧,”她说,“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您也许会发现俄国非但没有失败,反而正在突飞猛进。要是这样,那你回来后这么说,就不太聪明。这会惹出麻烦来。”
孟沙没有回答。
孟沙开始收到许多素不相识的人从各地寄来的信,这使他非常惊奇。他上芝加哥去参加了全国教育协会的一次会议,这给他带来了一份请柬,请他加入一个小观光团上英国去游历。即使他没有体会到,如果这样结伴同行,遇到船上餐厅里排座位和甲板上排帆布躺椅,使服务员为难的时候,就可以免掉多少麻烦,这好歹也是很吸引人的。他于是欣然接受了邀请。接着,姓名后面加有“爵士”头街的一位年长的先生,从英国写来了一封邀请信。他听说过曼努埃尔和他的经历——怎样听说到,他可没有提——还因为他家以前在非洲住过不少时候,他对黑种民族很感兴趣;他不知道孟沙校长访问英国的时候,乐意不乐意上他家去作客?后面还有详细的说明。曼努埃尔很为惊讶,不免有些踌躇。根据他的经验,白人给黑人的邀请总附带有些条件。可是琴怂恿他接受了。
接下来,琴着手向法国去联系。她想让曼努埃尔在见识过英国的贵族后,再接触接触法国的中产阶级;这些人虽然工作,但是他们是为了美,为了在朴实气氛中的自我表现而生活着的。一个住在伦敦的法国青年作家正要回到法国南部他的家乡去。琴通过一个朋友知道他很乐意邀请曼努埃尔到他家去作客,因为他从曼努埃尔这儿可以听到一个黑人对美国的见解;另一方面他可以告诉曼努埃尔一些法国的情形——或者不如说,告诉他法国人对世界的一些看法。
他在德国的安身之地,通过卡尔·许尔兹基金会最后也找到了。起先有点儿踌躇,不过这对双方说来全可以作为很好的宣传。中国和日本没有经过特殊的安排,一概热切地欢迎这位客人前去。
有一件事叫琴和孟沙很烦心,可是他们彼此却不大提起。那便是他休假时期学校的管理问题。职权该交到哪儿?谁来正式负责?教职员里准有不少人极想来执掌孟沙的职权;州里州外有些其他的黑人官员也很乐意来接替孟沙的位置;而最重要的是,白人校董和商人可能把他这次离开看作是促成一场重新分配职权的时机。侥幸的是,他这次离开只不过占去实际教学时间三个月,尤其是整个机构的工作这时候正进行得十分顺利,因此要打乱它,需要相当的时间,需要很费一番事。琴本人对这项工作知道得比较多,她此随便哪个别人都熟悉里边的详情细节。按理说,她应该被任为教务长或是代理教务长。可是黑人和白人中对女性的妒嫉,甚至使这样一个提议也没法提出来。琴想出了一个主意,组织一个人数不多的执行委员会来负责,委员由琴选定。这个主意随即被采纳了。委员会包括一个很赏识琴的工作的白人校董,一个自己并没有野心的黑人校董!第三个委员就是琴本人。
琴对孟沙这次游历,在种种方面都加以指导。关于餐桌上的礼节,她作了些很周到的指点,教他怎样用调羹从蛋壳里吃煮得很嫩的鸡子儿。她通过一个白人同学的兄弟,找到了纽约的一个第一流的裁缝,替他备办了便装和礼服、考究的衬衫、睡衣和内衣。她还帮他选购帽子、手套和皮鞋。他抱怨了一大阵后,终于都依从了。校董们都非常乐意让孟沙领全薪去休假一年。大伙儿全喜欢他、尊敬他。一九三六年六月,他动身了。
到纽约后,曼努埃尔·孟沙逗留了一下去拜访麦克斯·罗森菲尔德。这是辅导他女儿索裘纳学音乐,并且在他学校里教过一阵子的那位教师。孟沙很费了一番事才在东区他住的简陋的住宅里把他找到了:罗森菲尔德瞧见他非常高兴。他知道孟沙要上德国去,特别感觉兴趣,说他想托孟沙带封信去。
“不过你一定得小心。这是带给我的一个表兄的,他是一爿书铺的犹太主人。你记住,眼下犹太人在德国的境况很糟,所以你得秘密地把这封信交给他,他随后就会告诉你目前是怎么个情形啦。”
孟沙觉得很奇怪。除了在宗教方面外,他真一点儿不知道还有一个犹太问题。在宗教方面,当然啦,就孟沙来说,这个问题主要在于犹太人不相信耶稣是神。他认为这并不太重要。此外的问题是关于种族的、文化的、经济的,牵涉到和黑人问题上同样深切的怨恨,但是这些问题孟沙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儿。梅肯那儿有个犹太批发商,白种商人便设法联合起来跟他作对,可是孟沙却一直去光顾他,发觉他精明、诚实。另一方面,从市区和郊区的学生家长那儿,常常传来一些埋怨的话,说犹太小商人跟穷工人和佃户做买卖的时候,使用了狡猾的手段,甚至进行欺骗。这些埋怨似乎有点儿根据。他常想去调查一下,可是始终没有时间。
船上,曼努埃尔有时间去补看一下搁置了很久的书籍。他边航行边阅读着一本叙说世界近年来发生的大事的作品。十九世纪欧洲文化的发展全靠了列强之间保持和平,国际贸易调节着的世界市场,价格的金本位和资本家个人兴办实业的自由。
从一八一五年到一九一四年,大约一百年间,欧洲主要强国之间一直保持着和平。另一方面,争夺殖民地的战争却连续不断,把帝国的欧洲和后来加入的北美洲联合起来,对世界各地有色人民进行全球性的统治。这个欧洲的财团变得愈来愈严密、愈来愈完备后,被排挤在他们所获得的较大利润之外的三个国家,德国、意大利和日本,于是就越来越坚决地也要求分上一份殖民地。
结果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由觊觎殖民地的德国跟那些拥有殖民地的大国和北美合众国作战。这些盟国取得了日本的合作,代价是承认她是白色欧洲列强的平等的伙伴。这场大战使十九世纪所倚赖的工业组织完全瓦解了。世界市场和金本位不再发生作用;俄国提出了一个用计划经济来提高工人收入和权力的计划,向自由工业挑战。
从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九年,列强作了拼死的努力想恢复世界市场和金本位,并抵制俄国的共产主义。命运弄人,正当西欧实际上已经联合起来,想凭武力去推翻俄国的时候,十九世纪中把西方抬到世界统治地位的那种建立在征服印度、美国的奴役黑人、食糖帝国、棉花王国和产业革命上的文化制度,史无前例地倒塌下去了。当然,在孟沙所看的书上,有一些见解对这种论点提出质问或是反驳。然而这是孟沙在英国登陆时所得的一般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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