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威·爱·伯·杜波依斯 -> 《黑色火焰》第二部:孟沙办学校
第十二章 次子
勒弗尔斯·孟沙就是在小时候也没有多少爱好。他能吃苦耐劳,头脑清醒灵活;从不感情用事;沉默寡言。在军队里干了一阵子,尤其是出了那段可怕的插曲,给非法判处死刑,关了六个月,这些特性更加突出了,就此变得一言不发,愤世嫉俗。他认定生活是场斗争,特别是跟白人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做事毫无顾虑的思想家总有机会出人头地。他决定要去当个律师,最后爬上法官的位子。他要去干活,不是为了人道,也不是为了“自己人”,而是为了勒弗尔斯·孟沙。倒不是自私得唯有自己,蒙了心窍,而只是想争取过个好日子,管它美国有什么肤色偏见。
为了达到这目的,他必须有文化,有地位,还必须有钱;特别是要上大学,念法律;要想在法律事务所保持个地位,以便选择当事人,博得名声;要想最后当上法官,办理的事务有限,还可以稍微做几件真正喜爱的事情,那他就得有钱,必须有一大笔钱。他的性欲并不强烈。又不希罕出风头。他想要有辆好汽车,有个司机;想要有个一切都安排得舒舒齐齐的家;想要念念书,看看画,听听音乐。
孟沙过去着重教育子女的是不要自私,不要说谎,不要欺骗,也不要偷窃。可是,在周围白人世界的坏榜样影响下,这种道德教育多半都不起作用。
后来,他的整个前途突然来了个大转变,朝一个古怪的新方向发展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当时军事法庭判他无罪释放,他刚走出纽约市监狱的大门,又碰到了那一个年轻的白人上校,在阿尔艮当他团长的就是这个人,不幸失职的也是这个人。当初就是孟沙看到他躲在后方哭来的。上校向他赔了不是,坦白承认了缺点。孟沙并不动心,只是尽量跟他客客气气,不久就分了手。后来在法国军事法庭上又看到过他,才了解他即使受到压力,对黑人军官的控吿还是力求轻描淡写,也没有把那次一败涂地的责任都推在自己和白人同僚头上。孟沙并不把这一切当作一回事,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如今孟沙终于获得释放,这位年轻的赖特上校竟突然在监狱门口漏了脸,抓住孟沙的手。开头孟沙见他穿了便装,并没有认出来,只是瞪眼看着他。
“天吶,孟沙,你自由了,我真高兴。要是你们那一伙给枪毙了,我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安心啦,”他说。孟沙看见他眼里真有泪水。他生平从未看见白人为黑人的悲惨遭遇哭泣过呢。他握住赖特的手,喃喃说:“别搁在心上!”
“你一定得跟我上家去。一切都安排好了。嗨,大伙儿!”说着他把孟沙拖到一群人跟前。这里头有他的老父、老母、四个年轻人和一个漂亮姑娘。全围着一辆双套马车。他们高高兴兴的迎接他,他还没来得及打定主意,人已经进了马车,坐在姑娘身边,那是上校的妹妹。她一时情不自禁,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亲密劲儿,竟抓住孟沙双手说:
“我们真是十二万分高兴!当初杰克跟我谈起你的事,我还以为真会气死呢。我们千方百计营救你,如今你终于出来了,自由了!你一定得跟我们住上个把星期,等精神恢复再说。杰克说你家里人都在老远的南方,你当然也没地方落脚,要么住在冷清清的旅馆里。你留下好吗?”
他家父母都客客气气的随声附和。孟沙总觉得不大自在,待等同意留下,车子向东北飞驰而去,直奔康涅狄格州,才定下神来。最后他终于一个人待在一间朴素的白人卧室里,从房间里看得见农庄的田地房屋,这时他打算好好想一下。他真疲倦,疲倦极了。三年离奇曲折的经历,尝遍侮辱、痛苦、恐惧,干尽苦工,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了。他多少回差点送命,而今,他对白人世界丧失了一切信任,但突然间竟受到热诚欢迎,这么样热诚,连在自己家里,在自己族里,都从未碰到过呢。
特别是他过去几乎从未向任何肤色的女人多看一眼,刚才竟受到一个年轻漂亮的白人姑娘百般热情的欢迎,她家里还硬把他拉来作客。当然,不能住下去。这些人都不是自己人。应当赶快走,念好书,再开始硏究法律。不消说,这也不能做得太生硬。他碰见过法国绅士淑女,平生头一回领略到什么叫做教养。后来,他忽然想起刚才跟这家人一起来的四个人。他们不是亲戚,事后才断定,原来都是年轻上校的同僚。两个是邻近的新英格兰人,一个是中西部人,偏偏还有一个,一个叫克雷顿上尉的,是佐治亚人。他们谦恭有礼,可是他目前想起来了,刚才他们欢迎他,并没有一点诚意,倒有点惊奇。不,怎么可能有这种情况呢,他应当趁早走才好。
可是他这番打算,并没有考虑到玛丽·赖特。当初阿尔艮事件发生,她就听到了消息,深为黑人军官的悲惨处境所感动。况且,她见了勒弗尔斯就是喜欢。他是那么沉默,那么严肃,处处谨慎,但又是那么疲乏,拼命想在陌生环境中保持行为正常。她这辈子常听到黑人的事,因为祖父母都是主张废除奴隶制的。可是黑人却没看见几个,而且都是隔得老远见到的。她碰到的那几个都是穷苦人,又没知识,还有点古怪。受过教育、懂得规矩的黑人可从未见到过。孟沙那夹杂着法国腔的南方口音真柔和,叫她着了迷,那身棕色皮肤真光滑,也把她迷住了。当她无意中听到那几个年轻军官跟她哥哥说话,顿时又愤填胸,出来答辩了。
“啊,没什么,杰克;在这种情况下,你做得对。可是,别忘了,‘黑鬼'总是‘黑鬼',而且永远如此。你不能把他们请上门来,否则就会后悔。”
“可你们倒能把他们请进军队里去,”玛丽冲口而出道,“还让他们替一个根本不属于他们的国家送命。”第二天早晨,那佐治亚人克雷顿上尉走了,玛丽也没有挽留他。谁知临到孟沙要走,她却干脆不放。她父母有点好笑,不过玛丽一向是爱怎样就怎样的。她哥哥看到玛丽那份关心,真是又高兴又不安。阿尔艮事件给他的创伤太深了,怎会不愿让家里人作出什么赎罪行为呢。父母也看不出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他们一向维护黑种人,眼见家里头一遭来了个黑人,也相当高兴。他们把他当作儿子看待。
对玛丽来说,出现了一种振奋心灵的新经历。她刚二十岁,还没有碰到过一个男人能当情人的。街坊上的小伙子都太平凡了,不配当丈夫。外地求婚的,虽有好几个,可是全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英俊潇洒,架子十足,狂妄自大,这种人她可不喜欢。她要的不是这种,要的是冒险,是运动,还有领导这运动的英雄。忽然间她在勒弗尔斯·孟沙身上找到了这一切。谁知他没向她求爱,也没什么反应。
开头几天工夫里,跟白人姑娘谈恋爱这等事,他脑子里根本想都没有想到过。他受的教养一向认为种族杂交是白人的罪恶;碰到黑人男女干出这种事,就是怯懦的背叛自己人,卑鄙的巴结看不起你的人。过去他跟黑人姑娘未曾有过恋爱和性交这方面的经历,在法国,就是看见军中营妓也不敢碰,别的女人也没有追求过。他引为自豪的是,不等发了财,立了业,决不娶亲,自找拖累。过去他也未曾受到母亲姐妹或者其他女人的钟爱和眷恋。
他万万没料到玛丽居然对他流露出同情和钟爱,还表示出体贴入微的了解,那一天,说来简直也是事有凑巧,他挨到她的手,竟看到她百依百顺的偎在他怀里,一头金发披覆在他脸上,这时两人都准备拥抱接吻了。
她哥哥杰克正来找他们,一看,惊愕得话也说不出。转眼就怒火冲天。差点把孟沙当场杀了,谁知玛丽挺身站在他面前,大发脾气,他可从没见她发过那么大脾气呢。
“是的,我爱他,我们就要结婚了。你想怎么样?”她尖声嚷着说。可是,当夜孟沙竟走了,既不带口粮,也不带行李。就这样摇摇晃晃的走进夜色,忍辱含羞的跑了。他乘夜车上了纽约,早晨醒来,一看,玛丽竟镇静的坐在身边,还带着他们两个人的行李包。她不让他说话,到了车站餐室,两人才低声低气的谈了两个钟头。
玛丽开口见山的把事情说清了。显然早就从长考虑过。她说,他不答应真是大傻瓜。他是个大男人。她是个女人。他们又不是罪犯。大家都身体健康,头脑清醒。两个人都拿得定主意。这是个讲自由的国家,还有什么比男女相爱更需要自由的呢?他们结婚可能碰到的唯一障碍,就是人家不赞成。好得很。他们不愿跟黑人结婚,就用不着结婚。她可愿意,就是这句话。
孟沙定定神,冷静的辩解了一番。他爱她。以前连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爱上一个人象爱她这么深。为了她,什么牺牲,什么痛苦都不怕。怕只怕他知道她一旦嫁了他,准要受苦,譬如人家公开侮辱,老朋友都不来住,新朋友又交不上,警察和雇主都当她冤家。他们怎么生活呢?靠什么来过活呢?怎能挣得到钱来过人的生活呢?再说——他边说边咽了口气——“我们儿女的命运又怎么样呢?”
玛丽丝毫也不动摇;她还笑呢。“勒弗尔斯,亲亲,我不是暖房里的花朵。要我忍辱受苦,那也行。如果仅仅因为愚昧固执的美国人决心要支配我的生活,我就此屈服,不去争取自由幸福的权利,那我可不干。不,勒弗尔斯,我要你做我丈夫,做我儿女的父亲。如果你不要我,或者不敢作主,那我就乘下班车回家。”
当然,答复只有一个,两人就此筹划起来了。他们要搞到张结婚许可证,要租套公寓;要去结婚。勒弗尔斯手头还有军饷里省下来的几个钱;不久就可以领到出征质金。玛丽在银行里有一千块钱私房,有位姑妈还留给她五千元公债;家产中也有她的份。勒弗尔斯要先上大学,再转入法科学校。玛丽要找份工作。他们就这样踏进了社会。
这对小夫妇婚后一年的生活,只消说甘如甜蜜、苦比黄连就能概括一切。他们相亲相爱,除此以外,一碰到什么不幸和苦痛的苗头,就心惊胆战,两人情愿自怨自艾。他俩都知道美国有种族偏见:孟沙是亲身经历到的;玛丽是从书报和谈话中了解到的。但是谁也没完全想到,象他们夫妇这种情况里,种族偏见能起多大影响,两人都以为对种族迫害能置之不理,只当没有这回事。不过两人做梦也想不到把种族偏见看成仇恨和损害的阴影,又毒又辣,又狠又凶,怎么也逃不过。
首先就碰到找房子的困难。哈莱姆的黑人住户不欢迎白人做街坊;任何地方的白人住户都不欢迎黑人。哈莱姆的房租比其他地方都贵,可是,这里近勒弗尔斯入学的市立学院。他们找到两间光线幽暗的房间,月租倒要五十元。要收拾干净,消灭臭虫,可不容易。周围街坊和四下景色也都不顺眼。哈莱姆铺子里出售的货品又贵又糟,往往是闹区卖不掉的货。
三年里头勒弗尔斯不得不努力用功来保证取得学士学位。他日以继夜的苦干。玛丽在找工作。不过,就算是个白人姑娘,要没有技术,那还不是等于白干,否则,如果长得漂亮的话,才有打算跟她睡觉的男人给她工作。此外,一旦住在哈莱姆的事给人知道了,那可要蒙受嫌疑,等到人家知道她丈夫是黑人,那不是给解雇,就是给妓院老板看上她这分绝色美姿。每当他们夫妇一起出去,事情往往闹大,遭到不堪忍受的侮辱。人人都盯着看,盯着看不算,往往还高声论长道短。她给当作妓女,她丈夫给当作王八。有一回,两人还给抓了起来,有好几回,警察还蛮横的盘问他们。黑种女人见了嗤之以鼻,白种女人见了常常当面羞辱。规矩妇女见了来不及逃走,传教士公然劝她入教,听到她嫁了人就气得要死,要是她原来是个街头卖笑的,他们倒不会这么气呢。夫妇俩没有朋友,也没人好谈心。有一回玛丽跟一个黑人街坊打招呼:
“你干吗这么讨厌我?”
“象你这种人不应当来惹我们的男人。”
“象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个有夫之妇,也爱丈夫。那有什么不对头的?”
那女人直瞪眼,一句话也不说。玛丽找不到人作伴;过去她一向平易近人,常在街头、铺子里、公共汽车上交朋友。这一下子,玛丽可万万意想不到,竟然闯进了一个六亲无靠、人人回避的社会。她不久就知道,如果她跟黑人搞在一起,或者给算作黑人,那更别指望白人同她讲礼貌。可是,碰到街坊的黑种女人,甚至同屋邻居,见了她仿佛也讨厌,她就感到受了打击。有天早晨,玛丽一团和气的向隔壁人家的女人问安,那女人理也不理,玛丽就和她翻了脸,直走到她面前说:
“我怎么得罪你啦?”
那女人犹豫一下,正想开口,她丈夫来了。他绷着脸,两人就都掉身走了。第二天晚上,玛丽又撞上那男人,他竟叫她让开路,她一让开,他就故意向她求爱。她感到恶心,但跟勒弗尔斯却只字不提。
久而久之,除了极少数的必要场合外,他们两人不再一起外出了。勒弗尔斯嘛,是因为知道一起出去会碰到侮辱,自己就会因此犯下杀人罪;眼看到她受侮辱,真叫他心碎。玛丽嘛,是因为了解他的苦衷,不知道怎么才能叫他别去理会那些无非是恶劣的态度,和美国人踩踏弱者的那种心思。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两人总是难得双双出去了。为了弥补这个缺陷,玛丽总是尽量把家里弄得叫人一看就喜欢。这么做其实也白费心,一来喧闹,二来肮脏,再加房里冬凉夏暖,房东又不管帐。
夫妇一起去娱乐也有困难。上戏馆,票价太贵;哈莱姆的电影院又脏又挤,上闹区去又费时间,免不了要乘地下火车,有时还要碰上歧视。每逢电台里有什么节目值得一听的,他们就在家里打开那架小收音机倾听,两人还一起唱歌;玛丽唱的是动听的女高音,勒弗尔斯不太疲倦时,就唱低沉美妙的男低音。
久而久之,生活费用日益高涨,他们也就不得不检査一下经济情况。要她卖掉公债来供养他,他准得痛心。如果精打细算的用,他的两千块钱加上她的一千块钱还能维持一两年。但往后怎么办呢?在大学里和法科学校里还要念几个学年,那怎么办呢?玛丽坚持要卖掉公债。勒弗尔斯却指出,即使卖掉公债也撑不下去,反而会把他们穷愁潦倒的境遇传到家里和朋友的耳朵里,此外也得考虑到任何律师都会碰到青黄不接的时期——黑人律师更不在话下。他夜里就此上东区一家饭馆里去干活。工作他倒不在乎,只是时间紧张,挤不出一点闲工夫来。有几位教授听到他结了婚,都打消帮助他的心意,至少有一个做得还要过火些。
玛丽在一家被服厂里找到工作,一起干活的都是些不大会讲英国话的波多黎各人,工时长,工钱低,经常还要停工。勒弗尔斯苦恼不安,两个人神经都紧张,免不了吵起架来,发生误会。吵过一阵,总是感到深深的羞惭和大大的后悔,重新言归于好,格外难舍难分。可是,勒弗尔斯渐渐瘦了,话也不多了;玛丽怀了孕,往往呕吐,但有时却不让勒弗尔斯知道。他既然不大说话,总在反省,她怎么疑心得到他内心有那么多痛苦呢。洗碗这项工作真叫他发腻,到了晚上,他睡不着觉的时候越来越多,就一动不动的躺在她身边。
两人终于吹了。玛丽临走那天,彼此一直客客气气。也许勒弗尔斯比平时更少说话,但是没有吵过一句嘴,事后他还记得她临别时在他那张撅着的嘴上留下的长吻。那天他半夜回家,竟不见她含着甜蜜的笑容来应门。他按了铃,叫了好几遍,就是没人应。后来,他在枕头上看到封信,才明白过来。这事果然不出所料,正是他莫名其妙担心害怕的一着。
亲爱的勒弗尔斯:
我一去不回了。这事一开头就行不通。别了。上帝保佑你。
信是用打字机打的,签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玛”字。他一时弄不懂她哪里来的打字机,转眼才想起了工厂。他一言不发,一声不吭。收拾了衣服书本,装在手提皮箱里,挟着走了。就他头脑清醒的想来,他还是逃走的好,叫她永远也找不到。她这种人会懊悔了又回来的。他决不允许她作出这种事关终身的牺牲。她信上不是写着“这事一开头就行不通”吗。他得躲起来。得尽快离开这公寓,从市立学院转学。他在夜色中摇摇晃晃的走掉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玛丽。
勒弗尔斯转到了康涅狄格州的威士力扬学院,靠了奖学金,发愤用功,不仅忘掉了这次结婚和分离,而且还恢复了健康,在一九二三年,取得了学士学位。他获得哥仑比亚法科学校的奖学金,开始专攻法科。过去那段伤心事只有一回又兜上心头。他收到过去住处转来的一封信,要他答应玛丽·赖特·孟沙提出的离婚请求。他立即写信同意全部要求。
于是他全副精神投入学习。不错,内心的痛苦又摧残了心灵。如今他知道潜伏在内心深处那线最后希望幻灭了,永远幻灭了。从此以后一点也不想到过去那段事。他有意硬着心肠。心里希望的是有个机会赚到钱过种名符其实的生活。他并不打算终身过着低贱的生活。如果国家和时势不给他生计,他就要去夺到手。要谨慎的夺到手,哪怕犯罪也不管;只是要夺到手。
白人彼此间耍些什么手段一向并不清楚。可是,他们对黑人耍的手段实在太露骨了——他们骗的骗,偷的偷,诈的诈,不仅安然无事,而且得到公众赞助。因此勒弗尔斯决不偷自己人,也不骗自己人。他虽未必把什么话都讲给他们听,但说出来的倒全是实话。对付白人却没有这么种良心责备。他索性开始硏究怎样才能毫无忌惮、不择手段的牺牲白人,谋得生计。
头一件他找的就是钱。他父亲的钱不多,何况还有其他子女。道格拉斯完全靠经营企业自立门户。勃罗士似乎有点疯,但也可能自食其力。索裘纳——她大概待在家里。说到头来,他不大看到她,也不大想到她。她是个丑丫头。
他向父亲通融了五百块钱,资助他念完法科。要他父亲凑出这笔钱来,委实是件难事,不过勒弗尔斯答应还清,曼努埃尔也知道到时候他会归还的。于是勒弗尔斯着手合计怎样去挣几个现钱了。要他找份能赚钱的差使,同时又要求学,又要做律师,那可办不到。想当佣人也罢,在旅馆里干活也罢,当特等客车茶房也罢,都没用。那种活干起来辛苦,除了混口饭吃,几乎拿不到什么工钱。尤其是没有工夫好开业。
他在法科学校里念到四年级,才有了一线光明。他知道成绩一贯优良的学生,毕了业,有机会派到高等法院的法官办公厅里去工作,不是州里的,就是联邦的。这一来可以增长见识,往往还可以打进一家靠得住的法律事务所当助理。种族界限当然存在罗。他过得了这一关吗?大概过不了,但也要试试看。他日夜用功,成绩很好。法科学校的《评论》是他主办的。年年都有论文奖。他的稿子当然名列前茅,谁知那个密西西比人教务长,召集了全校教授。“诸位先生,你们多半人都给孟沙最好的分数。”
他们都点头称是,有几个还拿孟沙和他的一般功课评论了一通。
“对,对,”教务长说,“不过,诸位先生,你们当然知道,要给一篇文章或者一个人的功课批分数,可没什么绝对标准。说起来,理由多的是,我们学校过分强调黑人的功课成绩未免有欠明智。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就算他得了奖,也没一家有名声的事务所肯雇用他。如果我们不让孟沙得一等奖,让他得个二等奖或三等奖,那岂不大大明智,也免得争论。归根结蒂,这没什么两样。”那批教授就此散会,后来却有一个回来了,减掉了孟沙的分数,这一来他就退居第三。当然,孟沙终于听到了真相。他并不觉得意外。“如果是黑人,成绩再好也不顶用,”他说。
于是他索性面对这个问题:是不是用种种不法的赚钱手段有把握。老实说,他不知道有哪一个是靠诚实发了财的。当然,有些攒钱的方法格外恶劣。没一件不恶劣的。赌博啊,买卖妓女啊,靠政治捞外快啊,还有其他各种蒙混手段,他都不敢干。彩票虽能赚不少钱,可是,尽管他生性冷酷,愤世嫉俗,还是不忍心靠这么种投机把戏从穷苦黑人的手里诈取几文钱。
老实不客气的偷白人的钱,在他看来,倒是天公地道的事。但如果他没有再碰到克雷顿上尉,倒不一定把那种勾当筹划得那么周密。他最初是在法国遇到这个年轻的南方白人。克雷顿生来不喜欢黑人,只有当佣人的例外。他痛恨黑人当同僚军官,可是,在阿尔艮,人家请他出庭作证,陷害被吿的黑人军官,他却一口回绝了。原来出事时他本人在场,晓得当时是怎么回事。孟沙感谢他,握握他的手。克雷顿还是头一回握黑人的手呢。
后来勒弗尔斯又在玛丽·赖特家里见到他。彼此虽然都不喜欢,倒也怀有一定敬意。勒弗尔斯眼看克雷顿上他事务所来,真吃了一惊。那是一九二四年的事。勒弗尔斯刚被批准做律师,跟两个同学设立了事务所,一个是犹太人,一个是当了两年律师的爱尔兰人。三人搭上伙是因为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开业做律师只有一条容易走得通的道路,那就是替小罪犯辩护。可是,在等待大鱼上门的时候,吃饭,穿衣,租房都需要钱呢。他们就开了事务所等候时机。
三人各有各的特长——爱尔兰人是个能说会道的辩护士;犹太人是个目光锐利的分析家。他们就少一个工作细心精密的人从事调査硏究,勒弗尔斯倒有希望成为这种人材。可是业务开展得很慢。前途实在未可乐观。
克雷顿未来之前一两天,有个人上门来,特地要找勒弗尔斯。当事人指名要谁还是第一回呢。通常,来访的当事人,极少指定“律师”的,如果听其选择的话,自然是要一个年轻白人。勒弗尔斯那份査法典、拟状子的才干,总是在事后才受到赏识的。这点本来是一开头就明明白白的。而今,竟有个陌生人要找他,倒有点奇怪,等到勒弗尔斯见了面才恍然大悟。当然,来人是个穷黑人——后来才看出是东印度人,不是美国黑人。这真出乎意料之外,因为印度人往往避开黑人,生怕给当作黑人,吃冤枉苦头。这人的穿着并不讲究,但一开口就流露出受过良好教育——大概在英国念的书,听他那番话,他是有意来找勒弗尔斯·孟沙的。
“事实上我是向法科学校要求找位精明强干的年轻黑人律师的,”他说。“我是加尔各答的一个印度商人,在当地投资经营黄麻的生产和出口买卖。大战期间,我成了欧洲某一经营战争物资的联合企业的合伙人。这项利润当然非常大,后来美国参了战,把这联合企业在美国的值钱资产都夺走了。我的损失势必很大——说真的,我快成穷鬼啦——除非恢复这笔资产的所有权。以前跟我合伙的是德法两国人士,这些资产都用他们的名义。依理看来,我认为他们是在清算资产,并且按照白人一贯的做法,把我挤掉。照法律上说来,这件事可复杂,我应当步步谨慎。因此,我要顶顶可靠的法律顾问。我请不起名声最大的,也请不起费用最贵的;不过我的案子有好处,他们推荐了你。我就此来找你,还把全部证件都带来了。我确信我的案子理由充足,如果我官司赢了,就按照最优厚的条件,把好处分给你。”
勒弗尔斯跟伙伴把案子斟酌了一下。他们翻遍证件,寻找法律条文和先例。官司虽有希望打赢,就是希望不大,他们的对手是老奸巨猾的律师和大财主。再说,对方代表的一些公司,正是事务所有时想要接的生意。话又说回来,如果勒弗尔斯想受理这件案子,那倒是个机会。他两个伙伴喜欢他,他的才干也数一数二。不过,他们早已渐渐明白过来,跟个黑人律师合伙并不聪明。眼前有个拆伙办法,但他们不肯逼他走。如果他愿意受理这案子,就叫他单独去干。那正是勒弗尔斯打定的主意。他对整个情况的看法跟伙伴正好不谋而合。他就此冒一下险了。
商量结果,两个伙伴搬到新地方去办公,孟沙还待在老地方。目前他承办那印度人的案子,就得加倍努力,才能付房租和伙食费。就在这时候,克雷顿上尉来找他了。勒弗尔斯只有一个人在。克雷顿分明有些不安,看上去境况不太妙。他终于脱口说出这次上门的目的:
“孟沙,你父亲是梅肯一家黑人高等学校的校长。那学校最近买下一块六百亩的庄园,地原是我爷爷的。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克雷顿宝藏的事?”
孟沙琢磨了一会,才说:“没有,大概没听说过!”
克雷顿就给他解释。“这故事说‘南方同盟'在投降后,把储备金埋在梅肯郊外,而且,”他添上一句说,“我还知道埋的是什幺,埋在哪儿。我要能亲自弄到手,那就不会上这儿来了;可是我需要帮手。”
孟沙一动不动,也不露出怎么吃惊的神色,光是等着。克雷顿犹豫一下,才不顾三七二十一的说下去。“我是山穷水尽了。家产都败光了,亲人也死光了,只有一位老姑妈住在梅肯郊外的庄园里,还有一个老家人,从前是个奴隶。我姑妈多年来迟迟不肯挖掘这笔财宝,因为她深信应当找到参加过埋宝的继承人,并且得到他们同意。什么人的下落都找不到啦,可是现在到了最后关头,因为州府向我们姑侄出了个大价,我还没想出办法来,也就只好卖掉了。我手头有份详细说明,记载克雷顿宝藏到底有些什么,我要拿给你看看。外人可从没看到过。给你。”
勒弗尔斯伸手接过文件,看了一遍,越看越惊奇。老实说,他不相信。这是写在证券上的一封旧信,克雷顿上尉的父亲在信上声称,他老太爷跟几个同僚军官在阿坡马托克斯投降前,曾经从“南方同盟”拿走相当一笔储备金,照文件上说,数目一点也不大,当时约计有五万元。他们拿走这笔储备金,装在一个小啤酒桶里,偷偷从蒙哥茂利运走,作为共同财产,埋在梅肯他那块地里。这片地如今给州府买下做孟沙的学校,就要在上面造新房子经营农场了。
“如果我们听其自然,”克雷顿说,“在挖土时,人家也许会挖到这桶金子。”
勒弗尔斯脑子里也在打转——“如果金子还在那儿,如果在那儿埋藏过,如果这不仅仅是个荒唐的传奇。”话虽这么说,这文件看上去倒不象伪造的。写信的人决不会信手胡写的。
“呃,”克雷顿上尉说,“如果你上你父亲的学校去,住上几个月,我就让你跟那知道埋桶地点的人取得联系,那人就是我家过去的黑奴,现在还在替我姑妈干活。我一向跟他保持联系,最近他写信给我,急得不得了的说最后几块界标也要搬掉了;我们得趁此动手挖桶了,换句话说,下几个月里头,就要挖出来,否则不是给学校拿到手,就是给州府弄了去。请问,你是不是肯跟我一起找回这笔钱?”
勒弗尔斯考虑了一下。心里不由想到,要想白吃白喝,还要抽得出工夫办理手边这件案子,眼前倒是个好机会。可是再一想,这么做免不了要回南方去一次,少说也得几个星期,在南方可找不到一家对黑人开放的法学图书馆,也没机会找人商量法律问题。但他还是能随身带些书,别的书都寄去,当然,如果克雷顿肯出钱的话,南方黑人那种地位,倒可以暂时委屈一下。于是,他开门见山就说:
“这里头你给我多少?”
克雷顿考虑了一下。“要是全部都在,我愿意给你——”他吞吞吐吐的——“一千块。”
勒弗尔斯眼睛也不眨。他只是把文件折好,还给上尉。“我不感兴趣。”他说。
上尉踌躇不安,过了一会才说:“五千块。”
“一言为定,”勒弗尔斯说。“不过你得先付钱。”
“多少?”
“一千块。”
“我没这笔钱。”
“那就五百块吧。再少不行。要不——”
克雷顿数出钱来。
“余数呢?”
“等金子到手了再付。”
“不,桶子。”
“好吧,桶子。”
两人就着手硏究附在信上的地图。克雷顿收起地图,答应到梅肯再给他看。
勒弗尔斯写信给他父亲说他受理一件案子,需要集中精力进行硏究。夏天里他想钻硏一下,不知能不能在新建筑施工的地方弄所小木棚,带些书去,下番工夫。他父亲欢天喜地,说这事不难办到。他不妨当个守夜的,支点工钱。所以,不久以后,勒弗尔斯就开了一辆破破烂烂的旧汽车,到了梅肯。在长途旅行中,勒弗尔斯打定主意,如果挖到宝藏,少说也要拿一半。
把勒弗尔斯·孟沙当作天生的小偷,那可看错了。他决不是这种人。他才恨偷盗呢。不单是因为偷盗有风险,也是因为这没骨气。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他不希罕。只想自力更生。他深信,在通常情况下,他要靠当律师为生就是没有机会,或者,不妨说,没有机会弄到钱过种名符其实的生活。
眼前他看到了机会。那个南方白人军官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恩情。他知道,那军官看不起人家,这次上门无非是因为想不出办法解决困难罢了。那军官肯相信黑人,是因为他认为黑人不敢欺骗他,哪怕欺骗了,也容易败露。好,跟他合作吧。岂止合作呢。必要的话,就骗他,就偷他,因为眼前就要有机会动手干了,他知道自己干得了这事,而且还要干得出色。所以他索性铤而走险,至于要干什么,难免出什么事,可能犯罪,可能犯错,这么试也许要受什么罪,这一些他心里全有数。
动身南下前,勒弗尔斯先到图书馆,仔细硏究了内战时期的啤酒桶。然后去找个戏剧道具师,对他说清楚要定做什么:一八六〇年时兴的那种标准尺寸的啤酒桶,还得算是从当时起就一直埋在地底下的。工匠楞楞看着他,摇摇头。这差使实在难办。不知能不能办到。但他还是试了试,过了几个星期,一只破旧的啤酒桶终于造好,看上去还充得过。于是勒弗尔斯趁还没有封桶,先合计一下,确定多少金子有多重。当然,决不会值五万块钱。假定他认为真有其事,里头真藏有金子。总有两万五千块吧。两万五千块金币有多重?确定了重量,他就把同样份量的木屑、铅块装在桶里。接着他和道具师一连干了几天,把桶子的模样弄得正象在地下埋了六十年。结果虽不完美,也可乱真。于是他把桶子装在皮箱里,四面塞了法律书。他就带着这副装备,到了梅肯。
家里人热情的欢迎他。道格拉斯从亚特兰大来到梅肯,住了一个星期。不久,勒弗尔斯就在压路机即将施工的工段附近一个临时木棚中安顿下来。他摆好简单的家具,堆好书本,领到一把左轮枪,当起守夜来了。他跟家里人一起吃饭,一举一动还是象个拘谨的外人。他碰到了琴·杜比侬。
他到那儿的第三夜,有个老黑人溜到了窝棚里。原来就是那个据说是知道埋桶地点的老黑人。这黑人鬼鬼祟崇,心惊胆战。他说从前有几个人找过他去挖桶,同时又声明说他故意把他们哄过了。这次,克雷顿上尉和老东家吩咐他去挖。他准备动手了,因为克雷顿家对他有恩。他们是“他自己人”,待他真好。不过这是件可怕的差使。有魔鬼在守护克雷顿家的财宝;死神,还有比死神更凶险的!勒弗尔斯深思的看看他,没有表示什么意见。最后,他冷冷说:
“很好。东西埋在哪儿?”
那人展开地图,只是不肯放手。
第二夜,他们在田野上见面,那里崎岖不平的泥地形成一个个土墩,土墩上有古树,有大石蛋,有破屋残垣。老黑人在半掩半露的洼地上划出一块地,那里有棵大橡树高达一百呎;他比划出五十平方码地方,声称桶子一定埋在五六呎深的地下。事后勒弗尔斯就把窝棚搬了地方,再在大树附近搭起来,但靠得不太近。挖桶这件工作显然又困难又吃力。可是勒弗尔斯看看地形,重新看看从克雷顿手里仔细抄来的信,再看看老头仔细保管的地图,自言自语说:“这事假不了。如果真有这回事,我要出力弄到这笔钱,还要扣下一份,克雷顿才不甘心分给我这么多呢。话又说回来,要没这回事,我损失也不算大。”
于是每到夜间就动手挖掘。这工作确实艰苦,忙得没多少时间好用功读书。他们每夜要干四个钟点光景。干了将近一个星期,勒弗尔斯真巴不得不干了。两人仔细想法把挖掘的痕迹掩盖起来。看样子还没有人看出什么动静,但总得赶快干才是。建筑工人和测量员快到这地方啦。他们终于找到了。在约莫七呎深的地方挖到了木头。
老头不知怎么办才好。天不早了,离天亮还不到一个钟头。开头他想让这东西放在原地,等过一夜再说。孟沙耸耸肩。“不用说,”他说,“总有什么人会看到的。”那倒不假。所以两人拼命干,把桶子起出土,抬起来,搬进木屋里。这时又碰到了件伤脑筋的事。老头竟然不愿把桶交在孟沙一人手里。孟沙什么也不说。不久就听到送牛奶的车子格得格得响。老头只好走。桶子也只得留下。他就勉勉强强走了。孟沙也上了床。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半个钟头,老头又偷偷回来,看看没有出什么岔子,才终于走得不见人影。
天一亮,孟沙就起身,把出土的桶子跟行李里取出的那只比较一下。两只桶并不真的相仿。定做的那只大了一点,挖出来的这只当然破烂得多。可是,要看出差别来,非得仔细看上半天才成,当时哪里来得及看吶。所以勒弗尔斯毫不迟疑,把挖出来的桶子打成一包,外面裹着油纸和毯子,从皮箱里拿出书本,把桶放进去,拿些书本、衣服盖在上面,盖好箱子,上了锁。
干完,他回过头来收拾调包的那桶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烂泥、铁锈和工具,动起手来。他把假桶弄得更象那只旧破桶。他敢说,粗粗一看准混得过去。不过,一打开,当然一眼就看出是个新桶,不是旧桶。这层风险一定得冒。他拿条毯子盖住桶,去洗了澡,进了早餐,才回来用功。
果真不出所料,第二天克雷顿上尉就顺便来了。他说是来对旧庄园吿别的。等到黑沉沉的房里只剩下他跟孟沙两人,就赶快看看那桶,看样子还满意,只是紧张不安。他说,等过了半夜,他要备辆汽车等着,老头会来把桶搬走。他真希望有辆手推车,可以让他随身带走,免得留下什么罪证。孟沙等着,最后说:
“那张四千五百块钱的支票怎么说呢?”
克雷顿不耐烦说:“我今夜拿来。”
刚过半夜,老黑人回来了,一颗心卜卜跳着。他们谨慎的把桶偷偷装上手推车。看上去还靠得住,老头也没有表示丝毫疑心,换做一个更有经验的人,那可难免犯疑啦。他们坐下来等着。
“要打开吗?”勒弗尔斯问道。
“不,不!”老头失声喊道,一听人家要动手碰那神圣的宝贝,就把他吓坏啦。“在清晨两点正,克雷顿小爷会开着车子等在大门口,快!”
勒弗尔斯躺下就呼呼大睡。老头紧张的守着。他眼睛简直没离开过桶子。勒弗尔斯早已设法拿辆手推车放在手头。两点钟,他们到了大门口,只见克雷顿跟汽车都在门口。他们动手把桶装上汽车,勒弗尔斯就开了口。
“相信你总有什么给我吧,上尉。”
上尉吞吞吐吐的,其实勒弗尔斯早料到他有这一着啦。“你知道我手头什么也没有。”
“那么难道我什么笔据也不拿,就这样把四千五百块钱赊给你?”
“这是我的票据。我的钱一到手,你就可以兑现。来,我们得赶快啦。”
勒弗尔斯不言语。这事不出所料。如果克雷顿如约付清,他也会拿出财宝平分。事实既然如此,那索性全部独吞。勒弗尔斯转过身,慢吞吞回到窝棚去了。
第二天,他一清早醒过来,考虑一下处境。如果真有金窖,那就在自己手里,克雷顿却跟老黑人带着他事先备好的假桶匆匆逃走啦。他不由想到,一旦他们发觉上了当会怎么办。首先一点,他决不逃跑。他要拿走皮箱,换掉一只,悄悄把皮箱装上特别快车,送到纽约靠得住的人手里,本人还留在这里用功,渡过夏天。如果克雷顿吿他行骗,就得拿出证据来,但是怎么拿得出呢?如果克雷顿表示愿意照票据付钱,他就要求当着他面开桶,拿桶里的宝贝平分。
他正躺着思量处境,忽然听得门口吵吵嚷嚷,有一个工人闯进门来吿诉他说,就在大口外,发现死了个老黑人,脑袋给砸得稀烂。验明尸身,才知道是克雷顿家老佣人。猛然间,勒弗尔斯相信看清了克雷顿的阴谋。克雷顿杀掉老黑人来灭口,看上去正象这件杀人案是勒弗尔斯干的。
可是勒弗尔斯转眼就变得又冷静又谨慎。警察一到,他有条有理的把事情说了出来。不错,他曾经跟老黑人谈过几次话,老头生前认为这块地方不知哪里埋有财宝。他本人可不信这事情,不过看样子跟老头认识的克雷顿上尉是相信了,他疑心他们曾经一起想法子找过宝。有一两回,他亲眼看见老头在地里,只是最近两三天里没有见到过。如果最近真找到什么财宝的话,那目前,克雷顿大概正带着财宝北上呢。
警察立即料定是这么回事:克雷顿挖到了财宝,带着跑了,逃走时把老头杀了。离开窝棚不远,虽然明明有挖土的痕迹,可是这片地方到处都在动工挖土。同时,警察也没资格追究。克雷顿到底出身名门望族;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利他的证据。说到头来,给杀害的毕竟只是个黑人罢了。当然,这神气活现的黑人青年大学生看上去是有嫌疑,但也没法子进行侦讯。他父亲是有声望的人呀。
勒弗尔斯知道,往后的日子里难免提心吊胆,有时会怕得厉害,唯恐犯下的罪败露;唯恐人家吿他偷窃。不过,他并不就此放松工作,也不就此忘了为天下做番大事业的决心。只是把这种提心吊胆,看成享用这份特权不得不付出的一笔代价。
他悄悄回到纽约,回到原来的事务所。孟沙到了南方一次,手头多了一笔钱,要付房租本钱也足了,如今还雇了名职员。日后钱花完了怎么办呢?
想不到天上突然掉下了大救星。那个印度当事人的案子早已面面俱到的做好了准备。但最后决定却操在联邦政府手里,可能无限期拖下去,一旦判决了,弄不好也容易失利。总而言之,这案子牵涉到的政治成分多,法律成分少。后来,有天下午,他给请到海关去商量事情。他们在那里碰到原吿和被吿,那印度商人也在内。他似乎跟从前的伙伴完全得到谅解,他们跟政府也取得了谅解。这次会谈时间短促,大家客客气气,真心诚意。结果,一纸文件就交给了印度人,大家都走出去,只剩下他跟律师两人。他把一张十万元的票据拿给勒弗尔斯看。
“先生,”他说.,“我真是说不岀的感激你。这是那笔钱的票据。跟你怎么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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